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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之路名实论

2017-04-01李正宇

关键词:张骞

李正宇

(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文化研究所,甘肃兰州 730030)

【丝路文史研究】(主持人:杨富学)

丝绸之路名实论

李正宇

(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文化研究所,甘肃兰州 730030)

上古时代中、西方文献相印证,可知作为亚欧大陆之间洲际文明大动脉的“丝绸之路”早在张骞西行之前就已存在;这条道路不仅是中国与西方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交往的通道,也是西方各国之间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交往的通道,今天人们使用“丝绸之路”这一概念时不应过于片面和狭隘。新时期关于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及成立丝路基金等重大举措,必将迎来丝绸之路新的辉煌。

丝绸之路;洲际文明大动脉;复兴

一、古老的洲际文明大动脉

当世界尚被海洋分隔,处于各自闭塞的时代,亚欧大陆之间已领先开辟了沟通文明的漫长的大陆桥,它就是今人称为“丝绸之路”的洲际文明大动脉。

我国先秦古籍载:“黄帝游乎赤水,登于昆仑之丘”(《庄子·天地》);“舜教乎七戎”(《墨子·节葬下》);“禹学于西王国”(《荀子·大略》);“穆王十七年,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竹书纪年》),“至于西北大旷原,一万四千里”(《穆天子传》卷4),一再透露了上古时代中西交往的讯息。《周书·王会》的记载堪称具体:

汤命伊尹作《四方令》云:“臣请……正西昆仑、狗国、鬼亲、枳已、闟耳、贯胸、雕题、离丘、漆齿①孔晁注:九者西戎之别名也。闟耳、贯胸、雕题、漆齿等,亦因其事以名之也。,请令以丹青、白旄、纰、江历②孔晁注:江历,珠名。龙解角得也。、龙角、神龟为献;正北空同、大夏、莎车、姑他、旦略、貎胡、戎翟、匈奴、楼烦、月氏、孅犁、其龙、东胡③孔晁注:十二者,北狄之别名也。戎狄在西北界,戎翟之间国名也。,请令以槖驼、白玉、野马、騊駼、駃騠、良弓为献。”汤曰:“善。”

《四方令》反映了商汤时代关于西域、中亚、西亚、欧洲诸国物产知识,以及针对中国需要制定的入口计划。

无独有偶,上古时代西方也有相应的记述。公元前8世纪成书的《旧约·以赛亚书》第49章说:

我必使众山成为大道,我的大路也被修高。看哪,这些从远方来,这些从北方从西方来,这些从希尼来。

“希尼”是古代西亚对中国的指称,“圣经公会”1919年中译本就直接译作“秦国”。

公元前4世纪希腊人克泰夏斯(Ctesias)和公元前1世纪罗马地理学家斯特拉波(Strabon)的著作中称中国为“Seres(赛利斯)”,意即“产丝之地”。其实,在克泰夏斯和斯特拉波之前一千多年,中国丝绸就已经远销西域了。《人民日报》海外版1990年8月22日刊载新华社记者李希光的报道说:正在乌鲁木齐召开的“丝绸之路国际学术讨论会”上,苏联乌兹别克科学院院长阿斯卡洛夫院士报告说,在乌兹别克斯坦以南的二十多座墓穴中发现了中国丝绸制做的衣物碎片,这些衣物的制作年代,大约在公元前1700年到1500年。这表明早在张骞西行之前中国与中亚之间就已经存在一条古老的中西贸易通道。

我国战国时期,由于各诸侯国尤其是秦国把主要精力投入兼并战争,西北方面的匈奴势力乘机发展,攻占黄河以西及天山南北广大区域,使丝绸之路交通受阻。到西汉初期,中国同西方各国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联系受到严重干扰。建元三年(前138)汉武帝遣张骞出使西域,张骞却被匈奴扣留十多年,后得逃脱西行,抵达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诸国,并得“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元朔三年(前126)张骞返回,具体翔实地向武帝报告了西域“地形所有”,使古来关于中西交通的传说和零星记载(如《穆天子传》《山海经》等)得到印证。东汉班固著《汉书·西域传》,就是根据张骞的报告材料撰写的。元狩四年(前119),张骞第二次出使乌孙,骞又分遣副使前往大宛、康居、月氏、大夏联络。元鼎二年(前115)张骞返回长安,乌孙亦遣使“数十人、马数十匹”随张骞来汉朝报谢,而张骞“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以上引文俱见《汉书·张骞传》)

汉武帝用20多年的时间,多次遣将出师开拓河西,排除匈奴对中西交通的阻挠;元狩二年(前121)匈奴浑邪王归降汉朝,献出黄河以西至罗布泊之地,汉朝在河西走廊建立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终于重新打通中西通道。不过,此前,这条中西通道还没有一个名称,张骞以来才把它泛称为“外国道”①《史记·大宛列传》:“自骞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吏士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三国时期则称作“西域道”②《史记·大宛列传》:“张骞凿空。”裴骃《集解》引曹魏苏林曰:“凿空,开通也,骞开通西域道。”“西域道”一名始见于此。。

西汉重新开通的这条国际交往通道,东起长安,经河西走廊到敦煌,从敦煌向西,分南北两道:北道出玉门关,过白龙堆(今库木塔格沙漠及雅丹地带)、尉犁(今新疆焉耆县南)、乌垒(今新疆轮台县南)、龟兹(今新疆库车县)、姑墨(今新疆阿克苏市)、温宿(今新疆乌什县)等国抵疏勒,与南道会合;南道出阳关,经楼兰(今新疆若羌县)、且末(今新疆且末县)、精绝(今新疆民丰县北)、扜弥(今新疆于田县东)、于阗(今新疆和田县南)、莎车(今新疆莎车县)等国抵疏勒(今新疆喀什市),与北道会合。继从疏勒翻越葱岭(帕米尔),南趋罽宾(今克什米尔)、印度,西趋中亚、西亚及非洲。东汉建武二十七年(51),“废玉门关,罢西域之贡”。明帝永平十七年(74)冬,大将军窦固北征,开通了敦煌郡通往伊吾(今新疆哈密市)、蒲类(今新疆巴里坤县)、车师(今新疆吉木萨尔县)及高昌(吐鲁番市)的道路,史称新北道。从此,由长安往车师及高昌,不必再经龟兹绕道。新北道从高昌向西南抵龟兹与中道合(中道即此前的旧北道);又从车师西出,可抵伊犁,远达拂林(东罗马)、西海(地中海)。

上述西域三道乃是丝绸之路的主干道,而附着于主干道的尚有无数大大小小、分趋南北的支线,通往南北各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东西延伸的交通线,又是在这条交通主动脉面向展开、四外交织的网络,通联世界各地。

同陆路交通相辅,又有海路东至倭国(日本),西达已程不国(“已程不国”见《汉书·地理志》,有学者认为,即今非洲埃塞俄比亚)。北宋以来,海路交通进一步发达,商旅、使臣经由海路乘船而行,比驼马背上颠簸陆行舒适安逸,兼因西夏崛起于西北,劫略行旅,阻碍交通,因此丝绸之路急剧萧条,元代虽有所恢复,但不如海上交通安逸,南亚、西亚及西欧诸国乐趣海路,然而中亚诸国仍以陆路交通为主。以往,学者以为宋代以来陆上丝绸之路全被海上交通取代,殆亦过矣。

二、丝绸之路名实三议

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所著《中国》一书中将这条贯通亚、欧、非三大洲经济文化交流的大动脉称做“丝绸之路”。主要是鉴于在中亚、南亚、西亚以及欧洲、非洲不少地方发现中国古代丝绸、丝绸制品远销西方的大量记述,所以取了“丝绸之路”这个名称。此后,各国学者加以引用,渐被认可,于是“丝绸之路”一名便约定俗成,固定下来。

其实,认真推敲一下,“丝绸之路”这个名称并不十分确切。

第一,中国古代商品之输往西方者,并不仅仅是丝绸,而且丝绸也并不是中国古代先进物事唯一的和最有资格的代表,用“丝绸”作中国文明输出之路的冠名,颇有以蠡测海之失。中国古代商品之输往西方者,除丝绸之外还有蜀布、邛竹杖、漆器、瓷器、茶叶、火药、指南针等;此外,还有中国的炼丹术、造纸术、印刷术,中国哲学、军事学、政治学、史学、医药、医学以及汉文、汉籍之类精神文明的输出。这些,不仅丰富了西方诸国、诸民族的物质需求,而且也促进了西方诸国、诸民族精神文明的发展和进步。

第二,《史记·大宛列传》载,张骞出使乌孙,“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扜冞及诸旁国”。张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表明西方诸国也遣使来到中国。西方向中国输出的,也不仅只是天马、狮子、犀牛、孔雀、鸵鸟、水晶、琉璃、宝石、玛瑙、珍珠、玳瑁、香药、葡萄、大蒜、苜蓿、石榴、西瓜、黄瓜、胡椒、芝麻、棉花、火浣布之类物品,还有西方的天文、历法、佛教、祆教、景教、摩尼教、伊斯兰教、角抵、幻戏、天竺乐、龟兹乐、胡旋舞、梵文、佉卢文、粟特文、婆罗迷文、突厥文、希伯来文、阿拉伯文等这些并不具有“商品”形态而属精神文明及意识形态范畴的物事传入中国。可见这条交通大动脉不仅是中西方商品贸易之路,同时也是中西方思想文化、精神文明互相交流的通道;又不单是中国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向西方输出、输入之路,同时也是西方诸国物质文明、精神文明输出、输入之路,给沿途诸国带来了互利共赢,而不单是有利于中国的专利独赢。确实表明“丝绸之路”是中西互动交流的通道。

第三,“丝绸之路”的空间概念,随着历史的发展而逐渐扩展,并非一成不变。近年来,学术界关于丝绸之路跨涉地域的理解亦有扩展,认为这条道路不仅是从长安或洛阳经西域而通达欧洲和非洲,这只是丝绸之路的主干道的中段和西段。这一段并不是一条单纯东西向的交通线,而是在这条漫长的东西横向交通线上衍生出许多纵向附着的支线,通连四方。上引《史记》载张骞第二次出使乌孙,“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扜冞及诸旁国”。这只表明“丝绸之路”中段若干异向别趋的支线,至于“丝绸之路”西段,肯定也会有许多异向别趋的支线,构成通联东西、铺展南北、点面线合组而成的交通网络。

此外,“丝绸之路”还存在着由长安向东延伸、经朝鲜、西伯利亚、日本,远达北美洲、南美洲的一段。朝鲜、西伯利亚及日本同中国早有交往已是史有明载,且为大家所熟知,但意想不到的是,在墨西哥发现了中国古代石锚,及唐代诗人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诗句刻石。近数十年来学者进行美洲文明、印第安文明和墨西哥文明研究,又发现多件中国古代文明的遗物。如此说来,这条交通大动脉更向西延伸到非洲,向东延伸到南美洲,确是一条贯穿亚、欧、非、美四大洲的洲际交通大动脉。表明古代中国同南北美洲亦有交往。研究者推测,这些上古时期失却记载的文明交往,应当是从西伯利亚过白令海峡到达北美洲和南美洲的。对这一问题的研究,目前尽管尚未充分展开,但古代中国与南北美洲有过交往则是有物为证的。此外,学者还发现不少古代中国与南洋诸国交往的事实。根据这一认识,所谓“丝绸之路”,就不止是横贯亚欧非三洲,而且是连接着包括南北美洲、甚至大洋洲在内的全球性的交通大动脉。

在“丝绸之路”这条洲际交通大动脉上奔波活跃、作出贡献的古代名人,如中原的张骞、甘英、朱世行、法显、宋云、玄奘、义净、杜环、鉴真、陈诚、郑和等人,西域等地的伊存、迦叶摩腾、安世高、竺法护、康僧会、昙摩伽罗、支谦、鸠摩罗什、昙无谶、曹妙达、安马驹、白明达、苏祇婆、康昆仑、米嘉荣、安叱奴、安辔新、尉迟跋质那、尉迟乙僧等人,波斯人阿罗本、卑路斯、拂多延,新罗国僧人慧超,日本僧人海空、圆仁,尼泊尔建筑大师阿尼哥,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利玛窦,葡萄牙人鄂本笃,渤泥国王麻那惹加那乃,苏禄国王巴都葛叭哈刺、苏禄国驸马阿石丹等人,他们的事业和活动,并不表现为“贩货兴利”,不属商业活动,却传播着意义深广的精神文明之火。

事实表明,这条道路不仅是中国与西方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交往的通道,也是西方各国之间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交往的通道。所以,两千多年来,中国、大月氏、罗马、波斯、印度等各国都曾经为开通或维护这条洲际通道作出过贡献。“丝绸之路”这个仅仅反映中国文明输出的片面性名称,远不足以体现其双向和多向交流之实。当我们使用“丝绸之路”名称时,我们对这条道路性质作用的理解理所当然地不应受限于这一片面、狭隘概念的拘束。

不同国家和不同民族之间交往、交流,从而增进了解,互相促进,是人类早已有之的共同需要。从文化史现象看,不同国家和不同民族往往在相同或相近的时段经历着类似的文明历程,取得类似的文明成果,例如中国、埃及和印度天文学都把黄道的恒星分作二十八宿;埃及、巴比伦和中国历法都把一年分作十二个月。这类现象,会不会有着相互交流、彼此影响的可能呢?各民族的文明进步,除了本民族自身因素起决定性作用之外,又可能有外来因素的影响作用。各地区、各民族之间的交通及交往,正是荷负异地输往载来的桥梁。

三、丝绸之路的复兴与展望

古老的陆路丝绸之路度过了八百年的萧条岁月后,如今终于迎来了振兴的曙光。

1998年,国际道路联盟提出“复兴丝绸之路”计划,并于1998年、1999年和2004年分别在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西安举行了三届“国际丝绸之路大会”,推动丝绸之路复兴工作。联合国于2000年和2005年启动“丝绸之路区域合作计划”第一期项目和第二期项目,致力重建“丝绸之路”。199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开始进行“大丝绸之路研究——对话之路”项目,设立了多个文化论坛,为重建“丝绸之路”提供文化支持。世界旅游组织(UNWTO)也为复兴“丝绸之路”作出很大贡献。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世界旅游组织的支持下,于1994年召开了“大丝绸之路”国际会议,发布了历史性的《丝绸之路旅游——撒马尔罕宣言》。1995年欧洲联盟委员会提出了欧洲—高加索—亚洲交通走廊方案,即塔奇卡计划。该计划由欧盟提供技术支持,致力于建设欧洲—黑海—高加索—里海—中亚运输走廊。此外,联合国亚太经社理事会等机构也积极支持重建“丝绸之路”。在联合国亚太经社理事会的支持下,亚洲各国分别在2004年和2006年签订了亚洲高速公路和铁路的政府间协定。2008年2月19日,来自包括俄罗斯、伊朗、土耳其、中国在内的19国交通部长和高级官员在瑞士日内瓦签署意向书,激活古丝绸之路和其他一些古老的欧亚大陆通道。此计划由230个项目组成,决定投入430亿美元,资金主要来自各国政府和世界银行等金融机构。中国政府计划投资163亿美元(约计1 000亿人民币),用来支持这条连接中国和国外沿线基础设施建设。据报道,全部资金430亿美元中的一半已经到位。

此项国际大工程将惠及亚欧大陆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辐射总面积达5 071万平方公里,居住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75%左右。

2013年9月7日,习近平主席在哈萨克斯坦纳扎尔巴耶夫大学演讲,提出“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构想。同年10月,习主席在访问东盟国家时,又提出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2014年3月,李克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强调指出“我国要抓紧规划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2014年11月8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宣布,中国将出资400亿美元成立丝路基金。中国领导人关于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及成立丝路基金等重大举措,必将迎来丝绸之路新的辉煌。

(责任编辑:赵旭国)

On Nam ing and Content of Silk Road

LI Zheng-yu

(Center of Ethnic Religion and Culture,Dunhuang Research Institute,Lanzhou 730030,Gansu,China)

Proved by ancient Chinese and Western literatures,the Silk Road,the major inter-continental cultural route connecting Asia and Europe,existed long before Zhuang Qian made his journey.The road is not only a channel for material and spiritual civilizations exchange between China and West,but also a channel for similar exchanges between different countries along the road.Today we should not employ the concept of Silk Road in its lim ited perspective.In the 21st century the building of Silk Road Econom ic Belt and Ocean Silk Road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Silk Road Foundation w ill bring new splendor and revival to the ancient route.

Silk Road;m ajor inter-continental cultural route;revival

K928.6

A

1671-0304(2017)01-0021-04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0227.1219.014.html

2016-06-28

时间]2017-02-27 12:19

李正宇,男,河南正阳人,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敦煌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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