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词大会》走红的冷思考
2017-04-01张天潘
诗词大会,包括媒体当中的传统文化也往往会出现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典型,就是文化的平面化、符号化,还有知识化。
最近,有关传统文化话题火热,电视上各类和传统文化有关的综艺节目多了起来,而且受欢迎程度颇高,除了央视成系列的《中国诗词大会》、《中国成语大会》、《中国听写大会》,还有《非凡匠心》、《见字如面》等等。有人认为这象征着“文化传统回归”;而也有些人发出质疑的声音。怎样看待传统文化的回归,怎样看待像《弟子规》、《二十四孝》、女德等这类一度被视为“糟粕”的带有争议的传统文化?就这些问题,记者专访了大众文化研究学者、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周志强。
Q&A
Z-张天潘
Q-周志强
对传统文化的想象性认同
Z:《中国诗词大会》怎么会突然火起来?其实这是第二季了,第一季就也没多大动静,包括《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也都没有什么关注度,现在突然火了,您怎么看待?
Q:这是一个值得分析的问题。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谈“文化自信”,也出现了国学热。随着国力的增强,很多人觉得有必要反思和检点百年以来老是跟着西方跑的意识,要向中华文化传统寻找解答中国社会当前矛盾和危机的答案,尤其是人的生活矛盾和精神危机的一些答案。
与此同时,国内一些人出现了精神信仰“空壳化”的问题;而在海外的华人圈子里,却出现了对于传统文化的想象性认同现象,并且具有空前高涨的热情。?
在历史上中国的文化不仅在华人圈子里面构成了“中华共有文明”,同时在东南亚甚至整个东亚也形成中国文化圈。这曾经一度让中国处于一个核心的位置上。如今,人们的这种文化期待再次复燃。所以,国学和传统文化热,也是为《诗词大会》的火热提供了大背景。
更具体的原因是什么呢?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教育界也出现了一种现象,就是很多人“突然”就认为凡是中国的就是好的,国外的就是差的;在汉语界也有人提倡不学外语多学汉语。这种“唯汉语论”,即反对外语尤其是英语,在我看来是一种“逆流”。在全球化的时代,语言的沟通和交流是必须的,怎么能贬低一个而只强调另外一个呢?
第二个就是对诗词修养的想象。这些年,传统文化往往被重视国学的人和一些家长看成是一个人的基础修养,像学习《三字经》《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就风行开来,也有家长送孩子到国学班里面去学。这也为诗词大会的火爆提供了帮助。
知识大众的崛起
Z:这个节目能够火,也很大原因是其中的参赛选手,有个体户、企业白领和诗人,也有公务员和退休教授等,尤其是冠军武亦姝,来自上海复旦附中的一个16岁女生,已经一夜成名了。
Q:这这非常值得我们去思考其原因是什么。30年以前,我们的电影电视里面,知识分子和大学生的形象占的比例非常高;90年代中叶以后,商人形象占据影评的核心。这说明社会价值认同发生了巨大转移。历史进入千禧年以后,中国城镇人口当中每7到8个人就有1个获得了大學教育机会——今天这个比例更高了。这就意味着中国已经有接近2亿的人接受了各式各样的大学教育。这就是“知识大众”的崛起。
在某种意义上说,知识大众对文化消费的主导性有关键性的影响。而这些年,电视综艺也出现了一些不良的倾向,包括我说的“傻乐主义”,也包括文化的大妈化。在电视里面我们看到它所宣扬的价值观,往往是市侩主义的,吃喝玩睡,然后结婚生子,仿佛这就是人生全部的价值和意义。
现在我们来看,《中国诗词大会》是近20年以来,知识大众的形象少有地、鲜明地又一次出现在荧屏舞台上的节目。知识分子以知识大众的形象成为人们关注的核心。这些人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和市侩主义的、小市民主义的气质是有鲜明差别的。他们呈现出来的这种文化儒养和积累,也和这十几年来在资本主导下形成的功利化的对人的评价标准不一样——那种功利化的标准造成了这种常见的现象:一见面就问你收入有多少钱,住多大的房,有多少钱的车。现在是诗词气质,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呈现令人耳目一新的新知识大众人的形象,这就和市侩主义的荧屏形象形成有趣的对照。
现在我们可以把我刚刚说的几条诗词大会之所以火爆的原因做一个简单的综述了:倡导文化自信所形成的氛围;重整国家文化意识、重塑中华文明的努力;知识大众需要创造新的电视形象。
传统文化不能代替现代文化
Z:在各种传统的文化,包括争议很大的《弟子规》,成为很多小孩课外启蒙的读物,也有人重谈《二十四孝》,如果从社会的角度分析的话,为什么会有越来越多的家长和民众会选择这类教材?
Q:这个问题,我把它拆解成两个,第一个,首先来回答学习传统文化好不好的问题。是不是只要是传统的就是好的?第二个,再来回答《弟子规》这些东西,是不是值得现代人去学?如果不值得,为什么它这么火?
中国的传统社会是建立在丝织、瓷器和茶叶这三大支柱产业的基础之上的。这些产业的模式都是作坊式,即家族化、小投入、利润低、重人文、轻社会。四书五经虽不是产生在那个时代,但是它是被那个作坊式的时代进行了精密的构建、注释讲解,由此发挥其巨大魅力。
中国古代很多著述重人文轻社会,它在讲述人文关系的时候,呈现出一种光辉。《论语》里讲的好多的东西,如仁义礼智信、忠恕之道等等,都非常的好,可以说是与我心有戚戚焉。但是,它没有鼓励社会制度的革新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它追求明哲保身、心性自明,这就是典型的作坊式话语。现代中国的发展,不能完全建立在这种心性文化的基础之上,在这之外,还要引入竞争式的文化,需要工业精神,创新、改造、冒险、竞争。
这种人文传统,就是一个人在看待自己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时候,只能从物质层面上建立理解的范式,没有形而上的冲动。大家见面聊天都是你们家孩子怎么样,结婚了吗,买房了吗,工资多少钱,没有别的话题了。大家都是板面孔做人,以赚钱多少作为人的唯一的价值。
因为有这样一个背景,所以再来回答刚刚的问题,第一个就是传统文化好,但是不能代替现代的文化。我们以现代的文化为主,要构建新的工业精神,或者是现代竞争意识的创新文化。
第二个像《弟子规》和《二十四孝》这些东西好的地方有,坏的地方也有,比如说它把人紧紧地捆绑在家庭伦理的柱子上。可是,为什么这么多人认同它呢?这就和我们的“家庭至上”有关。我们的电视剧和电影,全部都是在讲爱母亲爱家,似乎只有这一个合理的价值。
现在我们面临这样的文化价值感的困境:能够让大家产生一个广泛的普通性情感认同的东西竟然是只有家庭,家庭戏包含了爱情和婚姻,又包含了父母的伦理、感恩、爱心。
不能平面化、符号化、知识化传统文化
Z:其实这个问题可以引申更多,就比如说我们现在也看到整个社会上的倡导文化复兴或文化自信,这个时候就会看到包括西方人,一些精明的商人,包括好莱坞的电影,都是讨好你的状态,它里面无论如何都要加入中国元素,甚至剪辑中国版本。这种环境下对于中国人对文化的自我认识会带来怎么样的影响?
Q:其实这个也就牵扯到今天的这个话题,《中国诗词大会》对于中国文化的传播,或者说对诗词文化的传播是不是真的到位?简单地说,这个事有好有坏。好就好在它重新确立知识人的公众形象方面,它在重新唤起人们对诗词艺术魅力的兴趣。这有对抗功利主义的意义。什么叫诗?诗是人生的彼岸。这些年中国人都活在此岸,油盐酱醋茶结婚生子的这个岸。彼岸是那种风花雪月、落花流水、帘外雨潺潺的形而上的世界,这些年,这个世界被大家遗忘了。
但是问题也出来了:诗词大会,包括媒体当中的传统文化也往往会出现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典型,就是文化的平面化、符號化,还有知识化。这“三化”是很值得我们警惕的。在诗词大会等节目中,平面化的现象很明显。人们对诗词,不是去理解其背后隐含的真实的意义,而是把它单纯地理解成是优美和素养,这就平面化了。
Z:对,很多人质疑就是“背诗机”,可能根本就不理解。
Q:其实,如果谁认为中华古代诗词是优美的,那他对诗词理解可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中华诗词不仅仅是以优美著称,更是以能够描述不同人生的遭际,尤其是人内心当中种宿命的彷徨、精神的情操、时代的忧虑等等而传承千古。我们的诗词不能仅仅是《诗词大会》里面所说的那种优美、优雅、修养。我举个小例子,某综艺节目里有人就引到了杜甫的一首诗来证明了家庭的美好。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中说:“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其实杜甫这首诗的本意不是讲相聚的欢乐,恰恰是讲人生聚散无期的一种宿命的悲哀。
Z:对,最后一句是“世事两茫茫”。
Q: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诗词被平面化了。还有符号化的问题。比如,有学者朋友认为电影《熊猫大侠2》体现了中华文化对美国的影响,苹果是受中国的禅的精神影响等等,其实,这些往往是把传统文化作为标签使用的现象。认为这就是传统文化的新魅力,这种看法算得上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安慰。
第三个就是知识化,这也是最可怕的。《诗词大会》这类节目可能就会把传统文化表达人生意义的部分彻底抹开,然后把它变成一些知识——就比如你刚才说的“背诗机”,能背多少数量的诗词,成为人们的关注点。这种知识化令传统文化丢掉了意韵和隐情,纳入到现代知识的掌控系统当中去,这是比较糟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