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书名命意之我见
2017-03-31魏伯河
摘 要:关于《文心雕龙》书名的含义,可谓众说纷纭。释读者多以语法分析的方法进行解构,做出种种不同的现代解释。但这些解释往往经不起推敲,而且与刘勰的命,意尚有较大距离。只有以陈寅恪先生所倡导的对古人“具了解之同情”的心态,用刘勰所倡导的“披文入情”“沿波讨源”的方法,结合《序志》全篇并兼顾全书,摒弃后人加诸刘勰的偏见和误解,进入其当时的语境和心境,还原刘勰为书命名的心路历程,才有可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关键词:刘勰文心雕龙书名命意探究
关于《文心雕龙》一书的命名,刘勰(约465-520)在该书《序志》篇首有专门的解释:
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
这既是书名释义,也反映出了刘勰为书命名的心路历程。不难设想,尽管刘勰写作此书的目的、全书的主要内容从动笔之始就已明确,但书名应该是在全书基本完成之后才确定下来的。这并非因为《序志》列在全书之后(古人的序言多置于书后),而是刘勰把此书作为其“树德建言”的子书来创作,寄望甚高(“文果载心,余心有寄”),故对书名特别重视。他希望自己的著作能成为“一家之言”,对当时的文化学术领域乃至全社会发生重大影响,并借以改变命运、得以永久流传,所以特别希望此书的名称能不同凡响。这样的想法,在他动笔之前和写作过程中,应该是一直在酝酿着的,但最终的确定,则应该是在全书告竣之时。由于担心读者因书名过于新颖而难晓其义,所以在《序志》里还特别做了一番“释名以章义”的工作。至于这看似颇为明了的一番解释,仍然给后代读者留下了不小的困惑,大概是刘勰当时所始料未及的。
一、话题讨论现状
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者们对《文心雕龙》书名的含义进行了颇为热烈的讨论。先后发表有论文数十篇,其中影响较大者有:滕福海(1948-)《文心雕龙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1]、李庆甲(1933-1985)《<文心雕龙>书名发微》[2]、周勋初(1929-)《<文心雕龙>书名辨》[3]等。至于各种专著中涉及这一话题的则更多,例如刘业超(1936-)《文心雕龙通论》一书中就设立专章、以27页的篇幅专门探讨这一问题。[4]但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家的意见获得普遍认可。
当代的诸多解读者原来一般认为:“文心”就内容说,“雕龙”就形式说,而且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矛盾。此类说法曾颇为流行。之所以如此,是大家普遍受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由现代观念的先入为主造成的。许多年来,我们久已习惯于把一件作品分解为内容与形式两个部分,而且认为内容决定形式,形式只能为内容服务。这样的思维路径,当然不是全无道理,但到处套用却未必合适,而且和中国古人的观念有着相当的距离。与西方思维方式习惯于具体分析、长于解构不同,我国古人的思维方式习惯于整体把握、长于会通。我们的古人认为,总体固然可以区分为部分,但并非是部分的集合体。例如,一个人固然有脑袋、躯干、四肢、五脏等各个部分,但这些部分集合起来并不能成为一个有生命的人。同样道理,一篇好的文章或一部好的著作,也必须是 “风清骨峻,篇體光华”(《风骨》)、充满生气的,不容在任何方面出现不一致甚至矛盾、龃龉,更不要说是精心选取的书名了。现在不少人认识到“文心”与“雕龙”并非分别就内容、形式两方面说,而是就构思和美感两个方面而言。有人进而指出“文心”和“雕龙”属于两个层次:“原创性的‘文心是一个层次,工匠般的‘雕龙是另一个层次。”[5]这当然颇有新意,也可以算一个进步。但论者以为书中“‘文心的论说混杂在‘雕龙的论说之中,而且,前者稀少,后者众多,我们必须在‘雕龙的砂石中找寻‘文心的珠玉”[6],这样的解读把“文心”和“雕龙”划分为彼此分明的两种东西,并且分别视之为“珠玉”和“砂石”,则仍属用现代思维方式进行分析的产物,距离刘勰为书命名的初衷,还有不小的距离。
二、命名过程还原
陈寅恪(1890-1969)先生1931年3月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说:
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7]
笔者以为,陈先生此番高见,实具有跨越时空之普遍意义。不仅是著中国哲学史者,我们阅读任何古籍,都应该像陈寅恪先生主张的那样,对古人持有了解之同情,力求进入古人的语境乃至心境,与之平等对话。倘能这样,对其用意,虽不能必至,亦庶几近之。所谓知人论世,并不是一般性地翻阅某种读本、泛泛了解一下当时的时代背景就足够的。因为许多年来,今人论著勾画的所谓“时代背景”,往往不过是有色眼镜下的影像而已。例如萧梁文学,无疑是由萧衍父子主导的,但学者们竟把他们区分出了所谓保守、激进和折中三个派别(或集团):“梁武帝萧衍以及裴子野被认作保守派,或称‘复古派;萧纲以及萧子显,当然还包括了他们身边的幕僚,属于激进派,或称‘新变派;而萧统及其文学集团则被视为折中派,或称‘正统派。在文学史家的笔下,以梁氏父子、兄弟为代表人物的三个派别,似乎一直明里暗里在那里较劲。这样的场景,当然充满了戏剧性,既符合固定的模式,也满足着人们的好奇心”[8],以致成了“共识”乃至“常识”。然而比照一下他们的作品,再考察一下他们经常交往的文士,就会发现,他们其实只是一个文学集团,所谓三派的划分不过出于今人的虚构。
刘勰在《知音》篇里说:“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这可以视为读懂古籍、成为古人知音的必由之路。下面,就让我们以“对古人具了解之同情”的态度,从《序志》中刘勰的夫子自道入手,试着进行一番“沿波讨源”,看是否能达到“虽幽必显”的效果。此时此刻,我们不妨把自己当成刘勰,进入其当时的情境,推测他为本书命名,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为书取名,优先考虑的当然是让读者通过书名就可以知道这是一部什么书,即书的内容是什么,这就需要书名有很强的概括力。同时还要考虑怎样使书名精粹、新颖,让人易记而难忘。本书作为一部“论文”的著作,主要是研究怎样才能写出既“述先哲之诰”,又“益后生之虑”,能成为“经典枝条”、为社会所需要的各种体式的文章来,也就是刘勰所说的“为文之用心”。书写出来了,实至名归,才有利于读者循名责实。于是,他首先想到,可以把“为文之用心”浓缩成“文心”一词,作为书名。他进一步发现,“文心”单独成词,文字压缩而文意增加,其含义就不仅是“为文之用心”了,还可以指称“文章之心”[21],也就是文章的生命[22]。正好前人用“心”字作书名已不乏先例,如涓子《琴心》、王孙《巧心》等。既然如此,把这部书叫做《文心》,显然是顺理成章、恰到好处,而且也算不得突兀了。应该说,就揭示书的主旨而言,《文心》这个书名已经很不错了。读者顾名思义,就可以知道这是一部怎样的著作;而且也符合精粹、新颖的要求。
短暂的喜悦过后,刘勰感到,仅有“文心”二字,仍有“言不尽意”之憾。为什么呢?一则《文心》这个名字,虽有精致玲珑之美,而无博大宏阔之象,也未能涵盖全书内容。二则《琴心》《巧心》之属,本身都不是什么名著,所论皆“小道末技”;仅仅随在他们后面以“心”名书,只不过在以“心”为名的书籍系列里增加了一个品种,还不足以显现出自己这部书的独特价值和非同凡响。他认为,自己苦心孤诣完成的这部大制作,可不是《琴心》《巧心》之类所能比拟的。必须再增加相关的字眼,使其意蕴更加完满周备,并且能引人瞩目、过目不忘才行。
这时,他想到了“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雕缛”,雕刻和彩饰,那都是需要特别用心、专心致志才能完成的,与文章写作呕心沥血的过程颇为相似;而且自己这部书“述道言治”“弥纶群言”,对“古来文章”几乎无不涉及,书名应该体现出这样的意思。但怎样体现呢?把“雕缛”两个字直接加入书名,显然是不恰当的,因为形象不够生动,音节也不够响亮。这时,他联想到了战国时齐人驺奭被称作“雕龙奭”的典故。龙,是华夏民族共同敬仰膜拜的神物。“雕龙”与“雕缛成体”不仅意旨相关,而且更为形象生动。和画家画竹先须“胸有成竹”一样,作者“雕龙”时也必须“心有全龙”,这就和“文心”血脉贯通了。并且汉魏以来,“雕龙”早就成为文坛宗匠各种大制作的美称了。例如蔡邕(133-192)《太尉乔玄碑阴》形容乔玄:“威壮虓虎,文繁雕龙。”[9]范晔(398-445)《后汉书》卷五十二《崔駰传·赞》则称:“崔为文宗,世禅雕龙。”[10]任昉(460-508)起草的《宣德皇后敦劝梁王令》里,也有称誉萧衍“辨折天口,而似不能言;文擅雕龙,而成则削稿”[11]的说法。博览群书的刘勰对这些当然是熟悉的。既然如此,何不选取“雕龙”二字呢!“雕龙”与“文心”组合起来,正好可以全面准确地表達全书的意旨,涵盖从构思到写作的整个过程。
除此之外,刘勰选择“雕龙”,潜意识里应该还有与“雕虫”判然分别的用意。想当初,扬雄(前53-公元18)“少而好赋”,后来却“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谷”,刘勰认为:自己将来是不会有类似追悔的。因为,他自认“雕”的不是虫,而是龙[23],是能出神入化、拥有永久生命的龙!有了这部大制作,尽管自己“形同草木之脆”,却一定可以“名逾金石之坚”!刘勰之所以这样想,盖因自汉代扬雄以来,纯文学作品如辞赋之类的创作就被鄙之为“雕虫”,而“雕龙”则是与之相对的概念,泛指关乎军国大计和世道人心的各种文章。刘勰本书所论,涉及到上至儒家经传,下及各实用文体,将用以“纬军国”“任栋梁”(《程器》),所以他自认为可以无愧“雕龙”之称,而不受“雕虫”之讥。
以上尝试还原了刘勰为书命名的心路历程。虽然除了《序志》中的介绍以外,没有更多直接的文本依据(因为刘勰没有留下“创作谈”之类文字);但通览全文和全书,则可知决非向壁虚构。刘勰对自己的著作,是满怀自信并且颇为自负的。至于《序志》中也有“识在瓶管,何能矩矱”之类的谦辞,不过是例行的套语;实则如纪昀批语所说“自负不浅”[12]。他把自己的书命名为《文心雕龙》,也把自己的深远寄托和宏大愿望注入了其中。他借鉴《琴心》《巧心》取“文心”二字,并非出于对二书多么崇拜,只是因为“心哉美矣”(不宜把这句话视为对二书整体的赞美,因为在这里主要是表达对其书名的赞赏;而且刘勰对“心”,自有其超越前人的独到认识);他从“雕龙奭”的典故中撷取“雕龙”二字,目的当然也不在于贬抑驺奭,而是由于“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也就是说,“文心”和“雕龙”的选择,虽然都和相关典故有关,但都经过了刘勰的提炼和改造,其意蕴也比原来要丰富得多;二者都是就全书总体而言,不能分解为内容和形式并与之分别机械对应。
刘勰的这一命名,的确是美的创造,历史也已经证明是成功的,不仅前无古人,而且鲜有来者。当代有的学者认为:书名“缀上‘雕龙二字,这不仅画蛇添足,而且简直是自相抵牾”[13],实在是辜负了刘勰的一番苦心。至于《文章精义》《文章作法》之类的书名翻译,显然也是无法传达其匠心妙处的。
至于“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句中的“岂”字,引起了后人有关刘勰对驺奭肯定还是否定的争论,恐怕也是出乎刘勰所料的。我们的思维习惯,长期以来受二分法的影响,总是喜欢或习惯于在对立的两极中作非此即彼的选择,肯定和否定都被绝对化。实则两极之间还有大量的中间地带,在这些中间地带里,肯定并非是全盘接受,否定也并非完全摒弃。即以此句而论,如前所说,自然出于驺奭的典故,但还和汉魏以来以“雕龙”为美的重大制作、以及“雕龙”与“雕虫”的对比都有关系。所以,将此句理解为“难道不是”或“难道是”都不够准确;如果理解为“难道只是”,即“不仅仅是”,才可能是符合刘勰的本意的。
三、相关问题释疑
不少人认为《文心雕龙》书名中加入中“雕龙”二字,似乎与全书主旨不符,并将其视为刘勰的“自相矛盾”。这其实与人们多年来对全书主旨把握的偏离有关。多年来,学界受纪昀评语的影响,把“齐梁文藻,日竞雕华”认作刘勰此书反对的主要对象,已经是很大的误解。至于由此进一步认为刘勰是在“标自然以为宗”[14],乃至把所谓“自然之道”作为刘勰所原之“道”,则误解更甚。这些都是后人用古文家的眼光以今律古的结果,与刘勰本意相去甚远。刘勰对当时文坛的现状,当然颇为不满,但他的矛头所向,却并非“雕华”,因为他是笃信“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的。所谓“雕华”,实即“雕缛”。在刘勰的表述中,经常变换其辞,谓之“雕琢”(《原道》:“雕琢性情”、《情采》:“雕琢其章”)、“雕蔚”(《正纬》:“采其雕蔚”)、“雕采”(《明诗》:“各有雕采”)、“雕画”(《诠赋》:“蔚似雕画”,《风骨》:“雕画奇辞”)、“刻镂”(《神思》:“刻镂声律”)、“辨雕”(《诸子》“辨雕万物”;《情采》:“藻饰以辨雕”)等,都属同义词或近义词。《文心雕龙》下篇如《声律》《丽辞》《章句》《事类》《夸饰》《练字》甚至《附会》《总术》《物色》等篇,都是侧重于研究如何“雕缛”,亦即如何“雕龙”的专篇论述。还应注意《诸子篇》赞里所说:“丈夫处世,怀宝挺秀;辨雕万物,智周宇宙。”可见他是把“辨雕万物”与“智周宇宙”同样视为丈夫处世大有作为的必备条件的。即便是《体性篇》里所说“童子雕琢,必先雅制”,也决非轻视“雕琢”之意,只不过是将其作为“学习写文章”的代名词;而由此更可发现,在他心目中,写文章本来就是“雕琢”之事。在这方面,可以肯定地说,他的文学观与当时文坛的主流意见并无根本的不同。所以《文心雕龙》才能被当时的文坛宗主沈约(441-513)阅后“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15]。他所反对的,乃如《序志》中所说,是“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其中的关键词,一是“文体解散”,即不符合文体要求的作品大量涌现,所以他以很大篇幅论述各种文体,借以规范其“体式”;二是“离本弥甚”,即背弃了文章写作经世致用的根本目的,所以他要追本溯源,坚定地把“宗经”作为自己的旗帜。[16]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他并没有把经世致用的功能与“雕缛”对立起来,而是从经书里为“雕缛”找出了若干依据(参见《丽辞》《夸饰》《事类》各篇)。否则,《文心雕龙》不会用流行的骈文写就——今天看来,何啻于戴着脚镣跳舞?——更不会用“雕龙”名书。明白了这一点,所谓刘勰“自相矛盾”的问题就涣然冰释了。
至于书名的结构,也颇有争议,多数论者认为是偏正结构。周勋初先生则指出:“《文心雕龙》这种标题方式,采取的是骈文的标准格式,根据时人的文学观念,对举成文。”[17]笔者认为,这样的判断是正确的。刘勰在《丽辞篇》中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该篇的“赞”里又说:“体植必两,辞动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载”。他的整部《文心雕龙》用骈文写成,其书名又是经过精心构思的,“文心”与“雕龙”之间自不容畸轻畸重,不相协调。如果像李庆甲所说“它们之间是主从关系,不是并列关系”;“‘雕龙二字在书名中处于从属地位,它为说明中心词‘文心服务。如果串讲,‘文心雕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用雕刻龙文那样精细的功夫去分析文章写作的用心”[18];或者像刘业超那样,把“雕龙”看做动词(没有注意到其作为动宾短语已经名词化),然后把“文心”与“雕龙”视为“状谓结构”,将书名解读为“凭借为文用心,进行美的制作”[19]等等,诸如此类的现代化解释,不啻是指摘刘勰在命名时犯了偏枯之病,肯定不为刘勰所接受。
或者要问:“文心”与“雕龙”之间既然是“对举成文”,何以前者为偏正结构、后者为动宾结构,岂非属对不工?对此,我们不应该忘记,齐梁之时,声律对偶虽然获得空前的发展,但尚未发展到近体诗的阶段。《文心雕龙》属典范的骈体文,但其中大多数对句,都属于宽对,骈散结合者亦时或有之,也是由于相同的原因。就当时而论,“文心”与“雕龙”都属于名词化了的短语,二者第一次紧密结合在一起,如珠联璧合,可谓妙手偶得而又独一无二,这已经足够了。
或者要问:“文心”与“雕龙”既然都是就全书而言,二者岂非叠床架屋?其实不然。如前文所尝试还原的命名过程,可知书名镕入“雕龙”二字,刘勰有其深刻的用意;而这些用意,不是“文心”二字所能完全涵盖的。要之,“文心”与“雕龙”,文辞上虽属对举成文,但文意上却是一非二,反映的是文章写作从构思到成文的全过程。如果强为区别,可以说,二者之中,“文心”以表意为主,侧重于构思层面;“雕龙”以具象为主,侧重于制作层面。但二者密不可分,“文心”必待“雕龙”,“雕龙”必有“文心”。因为未经“雕龙”之“文心”,只是意念或遐想,不成其为“文”;而没有“文心”之“雕龙”,则不能成为有生命的活龙。二者经过组合镕铸,便成为一个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美的创造,彼此互为条件,互相支撑,相辅相成,意象圆融,其意蕴已远大于两者之和。我们对其更应该以欣赏的态度加以理解,而不宜用现代的、西方的概念或习惯硬性解构。
注释:
[1]滕福海:《文心雕龙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文史知识,1983年,第6期。
[2][20]李庆甲:《<文心雕龙>书名发微》,文心雕龙学刊(第3辑),齐鲁书社,1986年版。
[3][17]周勋初:《<文心雕龙>书名辨》,文学遗产,2008年,第1期。
[4][19]刘业超:《文心雕龙通论》(上册),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76-302,296页。
[5][6]邵耀成:《文心雕龙这本书:文论及其时代》,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第3页。
[7]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7月版,第279页。
[8]魏伯河:《别具只眼看萧梁——读田晓菲<烽火与流星>》,福建江夏学院学报,2015年,第6期。
[9][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下册),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774页。
[10][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33页。
[11][清]严可均辑:《全梁文》(下册),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447页。
[12][14]戚良德辑校本,[梁]刘勰:《文心雕龙》,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88页,第6页。
[13]张国光:《<文心雕龙>能代表我国古代文论的最高成就吗?》,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四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48页。
[15][唐]姚思廉:《梁书·刘勰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712页。
[18]魏伯河:《正本清源说宗经——兼评周振甫先生的有关论述》,中国文论(第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21]对此,包鹭宾(1899-1944)在《文心雕龙讲疏》中曾有所揭示。他说:“‘文心一名,实含二义:言为文之用心,一也;言文章之心,二也。……为文之用心者,所以示作者以涂术言;文章之心者,所以抉文章之利病。蓋斯二者,而后《文心》之义始足。”《包鹭宾学术论著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页。
[22]钱穆(1895-1990)先生指出:“中国人言‘心,不指头脑言,亦不指心、肺言,乃指一总体心,实即是‘生命。”见《晚学盲言》上编《整体与部分》,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
[23]后来以“龙”名书者虽不多见,但自《文心雕龙》以后,以“龙”为大制作已逐渐成为共识。今人如语言学家王力(1900-1986),将其书斋命名为“龙虫并雕斋”,以“雕龙”指学术研究方面的大制作,而以“雕虫”指诗文小品之类的写作;其著作亦名《龙虫并雕斋文集》《龙虫并雕斋诗集》《龙虫并雕斋琐语》等,是其显例。
(魏伯河 山东济南 山东外事翻译职业学院国学研究所 25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