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声母考察
2017-03-31刘刚
摘 要: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主要有[?][?]两种。中古以前,唐墩话中影母为[?]声母,疑母为[?]声母;中古以后,影疑母逐渐合流为[?]声母;后可能由于[?]声母的不稳定性和音系结构格局的稳固性导致语言发展的形式有限,使唐墩话的语言演变中出现“逆向音变”现象,其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又统一变为[?]声母。近几十年来,在大力推广普通话的影响下,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的读音产生了不断向普通话靠拢的“进行中的变化”,表现为随着年龄递减,[?]声母的使用比例降低,[?]声母的使用比例增加,部分字的韵母中出现i介音,但由于“每个词都有自己的历史”,不同字向普通话靠拢的速度不同。
关键词:唐墩话 影疑母 开口呼 声母 音变
一、引言
唐墩村位于江苏省建湖县东北部,隶属于上冈镇草堰口社区。唐墩村东、南、西三面环水,北面与阜宁县沟墩镇相交。据《中国语言地图集·汉语方言卷》[1]的劃分,唐墩话属于江淮官话洪巢片。地理位置上,唐墩村位于建湖县和阜宁县的交界地带;行政沿革上,唐墩村在1958年以前隶属于阜宁县,1958年之后才划入建湖县。地理位置的交界和行政沿革的变化使唐墩话兼有盐城境内方言建盐片和阜滨片的某些特点。本文在对唐墩话的调查中发现,其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非常有特色。赵学玲(2007)根据影疑二母的分合将现代汉语方言分为北方型和南方型两种:“……在四呼的每一呼中,北方方言影疑二母的读音都是相同的,而南方方言二者的读音各不相同。”[2]赵学玲还根据影疑母在开口呼字前读音的不同,把北方型方言分为北京、济南、天津、洛阳和合肥五种小的类型。其中北京型不论开合口都读[?]声母;济南型开口呼读[?]声母,合口、齐齿和撮口呼读[?]声母。本文在对唐墩话的语音调查中发现,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既有读[?]声母,也有读[?]声母的。如影母字“丫”,唐墩话中有读[?a31]的,也有读[a31]的;疑母字“鸭”,有读[???5]的,也有读[??5]的。
唐墩话中,同一影母或疑母字的读音不同是语音变异现象。语言变异是社会语言学的重要研究内容。社会语言学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逐渐形成的语言学研究领域。社会语言学注重探索语言变异,认为语言系统是“有序异质体”,重点研究具有层化特征的语言变项。游汝杰(2004)在对汉语方言学和社会语言学进行深入比较后提出:“结构语言学属于内部语言学,优先研究语言及其系统;社会语言学是外部语言学,优先研究言语而不是语言。”“方言学和社会语言学都是以实际使用的语言为研究对象,也都是以探索语言的演变为主要的研究目的。但是两者在理念、旨趣和调查方法等方面有不同之处。”游汝杰认为:“新的汉语方言学的特点应该是历史语言学、描写语言学和社会语言学三结合。”[3]本文尝试综合运用描写方言学、社会语言学和历史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对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进行共时和历时的考察。
二、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声母调查
语料是语言研究的基础,语料收集是语言研究的起点。本文从调查材料、调查对象、调查方法等方面介绍本次调查的语料获取情况。
(一)调查材料
本文的主要研究对象是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变异现象,调查材料为唐墩话中的影疑母开口呼字的读音。符合条件的被调查字很多,我们结合被调查字的样本典型性和使用频率,根据韵母的不同,选择了14个字作为调查材料,其中影母开口呼字有“丫”“恶”“矮”“沤”“鸭”“安”“恩”,疑母开口呼字有“牙”“捱”“咬”“牛”“颜”“昂”“硬”。为保证语料的真实可靠和调查结果的可控,本文将这些被调查字组成人们日常使用的词、短语或句子。结果如下(其中加粗显示的是被调查字):
丫头、恶人先告状、小矮子、沤臭的了、鸭子、平平安安、报恩、牙、再捱捱、狗咬人、牛肉、姓颜、头昂地高高地、饭硬了。
(二)调查对象
据村部的统计材料,至2014年底,唐墩村人口约1300人,基本上都是农业人口。由于调查范围确定且被调查对象的方言同质性程度较高,因此我们选择的样本较小,最终抽取46人作为不同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职业的代表。要求每位被调查对象必须在唐墩村长大,且能流利使用唐墩话进行日常交流。
拉波夫是较早将性别因素纳入语言变异研究的学者,他通过对美国方言语音变异的研究发现:“所有阶层和年龄的女性都比相同条件的男性使用更多的标准变式。”[4]拉波夫的这一发现在后来关于西方社会的语言变异研究中得到广泛认可。但是,在对一些非西方工业国家的调查中也发现过相反或是性别差异与语言变异无关的现象。为探讨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声母的变异现象与性别差异之间有无趋向性特征,我们在抽样时注意男女性别比例的均衡,分别选取23名男性和23名女性作为调查对象。
关于语言变异的研究几乎无一例外地认可“当变异标示某一变化时,最主要的相关社会因素就是年龄了”[5]这一观点。我们将调查对象分为A、B、C、D四个年龄组(年龄以2016年为界计算)。其中A组为10~19岁、B组为20~39岁、C组为40~59岁、D组为60岁以上。在四个年龄组中,A组调查对象为6人,C组为20人,B、D组均为10人。同时,在每个年龄组内保持男女性别比例的均衡。
唐墩话语音变异调查的社区是农村,被调查对象的受教育程度普遍较低,很多村民甚至没有受教育经历。基于这种情况,在抽样时我们将受教育程度分为无受教育经历、小学、初中、高中及以上四类。
在西方社会语言学的研究中,社会阶层常被作为一个重要因素进行分析。西方的社会阶层多是根据经济标准划分的。对照陆学艺(2002)将中国的社会群体划分的十大阶层,唐墩村的村民多属于农业劳动者阶层。这说明唐墩村的社会阶层差异较小,语言变异研究中普遍采用的社会阶层划分在类似唐墩村这样的社区中并不适用。基于这种情况,我们根据主要工作的不同将调查对象分为学生、农民、工人和个体工商户这四类。
唐墩村是一个传统的以农业生产为主的村子,村民每年种植两季作物(水稻、麦子),除农忙外,村里的男性劳动力大多外出务工。同时,年轻一代随着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不再以务农为生,而是选择在城市工作生活。因此,除上述的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工作四个因素外,在抽样时我们还考虑到长时间的外出经历可能对唐墩话语音变异产生影响。因此,调查对象被分为无长时间外出经历和有长时间外出经历两种。
(三)调查方法
语料的获取以朗读法、访谈法为主,辅以结构诱导法和实物指示法。访谈法是社会语言学中获取语料的基本方法。在调查中,访谈法主要用于获取不识字或识字不多的调查对象的语料。访谈法经常和结构诱导法一起使用。如,在调查“恶”字的读音时,面对不识字或识字不多的调查对象,我们常会这样问:“——人先告状?”引导被调查对象说出“恶”字的读音。结构诱导法的实质是为调查对象创造一种方言使用环境以引导调查对象说出含有被调查字读音的词、短语或句子。调查对象识字较多时,让其读出调查材料即可。但是读调查材料和平時说话有所不同,拉波夫把调查时说话和平时说话不同的情况称作“观察者的矛盾”[6]。这就需要我们根据前期调查,对有疑问的读音委婉质疑,询问是否还有其他读法,来获取比较真实的语料。在提出疑问时应尽可能采取隐晦委婉的方式以免挫伤调查对象的积极性。本文在正式调查中还使用了实物指示法。比如,在调查“牙”的读音时,通过指示牙齿来询问调查对象,以此获得“牙”字的读音。实物指示法可以较自然地获取真实语料,避免读书音的影响。但实物指示法也有其使用范围,即对实物名词的调查较为有效。本文提到的朗读法、访谈法、结构诱导法和实物指示法都是依据调查材料和调查对象的特点有选择地使用的,既可以单独使用某种调查方法,也可以综合运用几种调查方法,其目的就是尽可能保证语料的真实性。
三、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考察
(一)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声母的共时考察
1.语音变项和变式
社会语言学家认为,语言变项与其他的结构单位如“音素、音位、语素”等一样,都是语言结构系统的组成部分[7]。如果某一个语言形式在不同语境中有不同的表现形式,那么这一抽象语言形式就是一个语言变项,其不同表现形式就是组成该变项的不同变式[8]。如,“牙”在唐墩话中有[?a213][a213]和[ia213]三种读音,本文研究的是唐墩话中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变异情况,则“牙”的声母变项为?/?,[?][?]是其两种不同的变式。
2.变式选择和社会因素关系分析
社会语言学家认为,语言变异不仅受语言内部演变规律的制约,还受诸多外部因素的影响,如发音人的社会身份、地域差异、语体差异等。本文通过定量统计的方法探讨发音人的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职业和外出经历等因素与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声母变式之间的关系。
本文使用SPSS社会科学统计软件包进行数据处理。运用的统计方法包括卡方检验和频率统计。卡方检验是一种非参数检验。非参数检验和参数检验的不同之处在于:参数检验要求假定总体服从正态分布或总体分布形式已知,且数据类型是数值型;非参数检验是一种不依赖于总体分布的统计检验方法,可以分析定类数据、定序数据等[9]。本文运用卡方检验主要是为了考察上述社会因素与变式选择之间的显著水平,确定哪些社会因素与变式选择间显著相关。差异的显著水平用p值表示,p值越小,得出此结论时犯错误的概率越小。社会科学一般将可容许的错误概率设为0.05。频率统计是一种常用的数据处理方法,本文在确定显著相关因素的基础上运用频率统计进一步分析相关因素和变式选择之间的相关方向。
通过卡方检验,得出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工作和外出经历等因素与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语音变式选择之间的显著水平,见表1。
通过表中数据可以看出,唐墩话中影疑母开口呼字声母变式的选择与性别、受教育程度、外出经历因素无关(P值大于0.05),与年龄、工作因素有关(P值小于0.05)。通过比较可以发现,年龄、工作因素制约下的被调查字相同,为“恶~人先告状”“矮小~子”“沤~臭的了”“鸭~子”“安平平~~”“恩抱~”“捱再~~”“牛~肉”“颜姓~”“昂头~地高高地”“硬饭~了”,合计11个,占全部被调查字的79%。通过对年龄和工作两个变量之间的显著水平进行检验发现其p值为0,也就是说年龄和工作两个因素之间高度相关。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年龄和工作因素之间确实是相关的。一般而言,中老年人由于知识、精力的有限多留在村内从事农业劳作,青少年则在外工作或学习。归根结底,调查对象的工作是由年龄决定的,由此我们可以认为,年龄是制约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声母变式选择的主要因素。
上文中,通过卡方检验发现,年龄因素与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声母变式的选择之间高度相关,但具体相关方向或相关关系还需要通过进一步的频率统计进行分析。
通过表2数据可以看出,随着年龄递增,被调查字[?]声母的使用比例总体增加,[?]声母的使用比例总体降低。也就是说,在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中,老年人倾向于使用[?]声母,青少年倾向于使用[?]声母。需要注意的是,部分例字中,D组[?]声母的使用比例稍低于C组。这可能是C、D两组样本数不同造成的,对最终结果影响不大。
通过上文的定量分析可知,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声母的变化总体上是由[?]声母变为[?]声母。但是不同字的变化有所不同,这点可以从被调查字的韵母的比较中看出。如“硬饭~了”字声母的变化方向为?→?,新旧式韵母相同,“牛~肉”字声母的变化方向也为?→?,但其新式韵母在旧式韵母的基础上增加了i介音。普通话中的“硬饭~了”和“牛~肉”字为[?]声母且韵母中都含有i介音,从这点可以看出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产生了向普通话靠拢的“进行中的变化”,且每个字的演变速度不同。王士元等人提出的“词汇扩散理论”认为:“音变对于词汇的影响是逐渐的……一个音变在发生时,所有符合音变条件的词是在时间推移中逐个地变化的……整个音变是一个在时间上以变化词汇的多寡为标志的一个连续过程。因而,只要任何观察或记录是在这个变化过程中作出的话,都会有词汇上的不规整的现象出现。即所有应该变化的词中,有变的,也有未变的。”[10]由于普通话的大力推广,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的读音向普通话靠拢是大势所趋,但受每个词的使用频率、在词汇系统的地位等因素的影响,不同字向普通话靠拢的速度不同,这也就是语言学家常说的“每个词都有自己的历史”。
(二)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声母的历时考察
影疑二母在中古音系中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音,影母属喉音,疑母属牙音,多数语言学家将影母拟音为[?],疑母拟音为[?]。目前学界普遍认为,北方方言中的影疑二母在中古以后逐渐合流为[?]声母。但学者们对合流发生的具体年代尚未达成一致认识。不少学者对《中原音韵》中疑母是否存在看法不一。王力认为:“在元代,疑母消失了,原疑母字并入喻母,而元代的喻母包括守温字母的影喻两母。”[11]李新魁认为,“在《中原音韵》中,原疑母基本上已经消失,但可能有个别字仍保留[?]声母的读音。”但李新魁同意“就元代汉语总的发展趋势来说,[?]声母是在逐渐消失之中的”[12]这一观点。尽管专家学者对影疑母合流的年代看法不一,但大体上都认同影疑二母在中古以后逐渐合流为[?]声母。但在唐墩老派话中为什么还会出现影疑母为[?]的情况呢?从老派唐墩话中影疑母均为[?]声母的现象中可以看出,唐墩话影疑母在中古以后肯定经过合流阶段,不然影母和疑母不会如此齐整。再结合语言学家普遍认为北方方言中影疑母在中古以后合流为[?]的定论,本文猜测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声母合流为[?]声母后由于某些原因又统一变为[?]声母。那么是什么原因呢?张世方(2008)在梳理近现代北京话中古微母及影疑母开口一二等字的声母演变轨迹时提出,汉语中存在“逆向音变”的现象。所谓“逆向音变”,“是指从A形式到B形式是某个语音项目发展的总体趋势,并且部分或全部符合发展条件的语音项目已经完成了这一变化,但由于某些内部或外部的原因,已经完成变化的语音项目或其他原属B形式的一些语音项目又从B形式返回A形式或向A形式发展”。张世方推测,北京话影疑喻微母字“逆向音变”的原因是汉语方言零声母的不稳定性,加之音系结构格局的稳固性导致语言发展的形式有限,最终决定了语音发展中“逆向音变”现象的存在[13]。结合张世方的观点,本文推测,唐墩话中影疑母开口呼字[?]声母的存在可能是唐墩话语音演变“逆向音变”的结果。
四、结语
本文从共时和历时角度对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进行了考察,发现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从中古时期开始合流为[?]声母,后因[?]声母的不稳定性和音系结构格局的稳固性造成语言发展的形式有限,导致唐墩话的语音演变中出现“逆向音变”现象,其影疑母开口呼字的声母又统一变为[?]声母。自国家推广普通话以来,唐墩话影疑母开口呼字的读音受外部因素的影響,发生了向普通话不断靠拢的“进行中的变化”,但由于“每个词都有自己的历史”,因此不同字向普通话靠拢的速度不同。本文还存在很多不足,如在普通话的影响下,唐墩话很多方面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异,本文研究的只是其中一点。此外,语言变异研究主要是探讨制约变异的因素,这些因素有语言内部的,也有语言外部的。本文着重从语言外部制约因素入手进行考察,对语言内部制约因素的探讨还有待于进一步努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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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张世方.北京话古微疑母字声母的逆向音变[J].语言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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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刚 江苏南通 南通大学文学院 22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