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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季鸿崑“另类”的食学研究

2017-03-30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季老另类科学

王 斯

(浙江大学哲学系,浙江 杭州 310028)

浅谈季鸿崑“另类”的食学研究

王 斯

(浙江大学哲学系,浙江 杭州 310028)

本文回顾了与“北赵南季”之称的姑苏季老的学术交往,对其主要的学术著作和观点做了粗略的梳理,总结了季老从事食学研究三十年的五个研究特点、三大学术贡献以及三分未尽之遗憾。谨此告慰季鸿崑先生在天之灵。

季鸿崑;食学;烹饪科学;方法论

2017年3月13日下午三点多,从赵教授的短信得知季老心衰驾鹤的消息。一时间震惊错愕,直到当天夜里,只觉得心口压了一块巨石。

我与季老初识于2007年12月15日在绍兴举办的首届酱文化国际高峰论坛暨中国酱文化博物馆开馆(简称“酱博论坛”)。那一年于我是人生转折的一年:年初,我被浙江工商大学专门史录取为赵先生的第一期硕士研究生;年末,我因为赵先生主持的酱博论坛认识了在他之外,这个领域里对我影响极大的三位国际知名学者,分别是Jacqueline M. Newman博士、石毛直道博士和季鸿崑教授。以学术为志业,穷毕生之力成为饮食文化学者的理想,就是从2007年的这次论坛立下的。酱博会间,季老独坐在靠后的一排,我挨他坐下,礼貌寒暄了两句,未料他轻声细语跟我说了很多,人很和气。季老的方音浓重,我似懂非懂地听他说。听得最清楚的是他说:“我和赵先生在政治观点上有许多不同,但是赵先生这个人论人品、学品、学识都是可信的,我们在学术上有很多看法不谋而合。我和赵先生是这个圈里的两个另类。我和他是和而不同、殊途同归。”那时,我对“北赵南季”的说法只是初有耳闻,真正仰之弥高,还是读两位前辈的著作、文章才领略到。最早读到的是季老2008年出版的论文集《食在中国——中国人饮食生活大视野》,他对烹饪研究、烹饪教育秉持的科学作风贯穿始终,从来不轻信任何一种流行观点或主流言论。正如他在书的“后记”中讲到的:饮食文化的“博大”有芜杂的味道,而它的“精深”似乎缺乏科学论证,实在是因为现代科学介入不够而造成的朦胧状态,并不是它本身真有什么精深之处。[4](P309)我与季老的直接交往其实不多,我受到他的影响主要还是通过研读他的著作、文章,以及数次国际会议上,聆听他的演讲。另外,季老生前与赵先生就烹饪教育、饮食文化的科学研究、食学学科构建等问题有大量书信往来,赵先生时常谈起两人在观点上的相通之处,君子、学人之谊可见一斑。

人说:“十年磨一剑”。在这个领域的磨砺,远比自己当初想的要艰难得多。承蒙赵先生提携,从硕士期间开始,就参加了许多高水平的国际学术论坛,尤其是由先生本人创始的“亚洲食学论坛”,我和其他同门学友,不仅提交论文参会,更是参与了会议筹备的诸多幕后工作,得到了极大的锻炼。许多这个领域里最前端的国际学者,均因此认识,并蒙受他们的教诲。有几次,初来论坛的国外学者,与我们这些办会的学生初次见面时都感到诧异,还有人说:“和会务组写了那么些往来的e-mail,不敢相信竟是几个青年学生,还一直以为是四十多岁的副教授,中国内地的变化太大了”!这样,就连其中被坊间传为“很难请得到”的几位国际一流学者,对于我们工作中的不周之处都非常宽容。因为他们知道在中国,一个读书人带着几个学生就敢操办这么大的国际学术会议,有多不容易。在他们的国家,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不过,这个亚洲食学论坛一再吸引他们的,一是开放、务实、自由、前沿的学术性。我们有一个共识叫“文化有根、文明无界”,*“文化有根、文明无界”系主题为“丝绸之路饮食文明”的第四届亚洲食学论坛于2014年11月9日在西安由大会主席赵荣光先生首倡,得到与会各国代表的积极响应。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学者,可以探讨和争论同一个问题却不伤感情;二是与餐饮业界的结合非常紧密,每年都有许多业界精英关注或参加这个会,我们的议题和现实民生、餐饮行业切切相关。三是餐饮人的参会并没有丝毫改变这个论坛的学术性质和影响力。

自2011年起,季老参加了中国境内*亚洲食学论坛先后在杭州、曼谷、绍兴、西安、曲阜、大阪等城市举办。举办的每一届亚洲食学论坛,并且每一次都是作为大会特邀的重要演讲人。因此,我与季老每年只一次见面,他和师母非常关心我们这些年轻后进,每次见面都问我们的学业近况。去年12月,论坛在日本召开,季老因身体行动不便,没能参会。我还惦记着开春去苏州探望,没想到2015年曲阜会议竟是最后一别了,真是特别后悔。

季老是化学专业出生,从一个化学系教授*季老在担任烹饪系主任期间,晋职指标首先推给下属,直到退休还是副教授职称。唯因其学术影响和地位,学界一直敬称其季教授、季老。调任江苏商专烹饪系(现扬州大学烹饪系)主任,改行做烹饪高等教育的教学行政工作,已近57岁了。他自己讲,介入烹饪界并关注饮食文化研究实际始于1988年。[6](P272)可以说,季老对教育和学术的主要贡献,就在这后三十年。他的研究起步正是处于中国“烹饪热”的阶段,基于他的化学功底和科学思维,他对当时业界和知识界的许多评论都是具有批判性的。不过,但凡认真研读过季老著作的,对季老的研究特点多少有如下感观:

一是对现象的二分法*季老在其著作中也明确表示,“向来坚持‘一分为二’的研究方法,对于任何事物都不应该执其一端。”[6](P7)评判,公正、冷静。坦诚说,我们这些新生代的食学研究者,大多具备基本的外语素养,所以有机会阅读许多国外前沿的学术著作。近十年,由于大量国外食学汉译本的推介,信息渠道是大优于前辈学人的。我们这些人没有亲历过“烹饪热”,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自然是认为“烹饪热”极大地削弱了饮食文化研究的学术性,直至今日,食学仍然是一个尚未被全社会广泛接受的学科范畴。我们在高校谋职的屡屡受挫很能反映这一点——很难找到对口的专业,每每退而求次,总有其他领域的教授认为我们是“研究美食的”“搞食品研究的”,更有调侃谓之“高级吃货”,心中无奈而一笑了之。这说明“烹饪热”还在发挥余热,并且是以“美食热”的面目,有了比以往更广泛的社会基础。这与20世纪以来,中国人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升、消费主义盛行、文化交流扩大等因素有关,是大众餐桌的社会需求使然。季老对“烹饪热”的评价是公正的,明确说过:他提“烹饪热”不带贬义,“因为中国饮食文化研究就是从烹饪开始而后深化发展的”[5](P64)。他肯定了“烹饪热”的几位主要推手的基础工作,尤其是萧帆、陈耀昆、黄琳等前辈,他们率先组织队伍,创办《中国烹饪》杂志,成立中国烹饪协会,主持编写《中国烹饪辞典》和《中国烹饪百科全书》,整理注释了一批烹饪古籍,诸如此类工作,都是必须的。“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成绩是基本的,这一点不应当忘记。同时他也毫不客气地指出当时流行的“烹饪是文化,是科学,是艺术”这句话缺乏科学价值,在逻辑上是混乱的。他非常反对这种大而无当的笼统表述,在他的《烹饪学基本原理》(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3年版)中作过深刻反思。点出“烹饪热”的要害在于否认近代科学对传统烹饪手艺的指导作用,由于没有科学原理的诠释,手工艺很难得到科学的提升,一些人徒然感叹有些即将失传的手艺,埋怨当代青年人不刻苦学艺,其实是没有找到传艺的有效方法。掌握了反映事物根本规律的科学之道,就再没有不可传承的神秘技艺。[6](P34)

他多次批判知识界和业界对于厨师职业的过分拔高,对于勤行将伊尹奉为行业神的做法不以为然。关于那句脍炙人口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他讲到:当代引用者常以此说明煮小鱼的道理深奥,实有神秘主义色彩。实际上,只要读一读王弼注*王弼注:“不扰也。躁则多害,静则全真。故其国弥大,而其主弥静,然后乃能广得众心矣。”[1](P36)便清楚,老子不过是想说,煮小鱼,不可胡乱搅拌,否则会烂得不成样子,而治理国家就像煮小鱼一样,不能乱折腾。[6](P18)季老通览先秦诸子文,认同《韩非子》对伊尹说汤的描述:“说汤以至味”是伊尹接近商汤所用的手段,而汤接受并任用伊尹是因为其贤,绝不是伊尹的烹调技术高超所致。反之,如果“以智说愚”,便会惹来大祸,齐桓公和易牙就是典型的反例。[6](P42―43)季老对于元典的这种贯通以致用,大有洞幽穴风、四两拨千斤之畅快。

二是只谈学术观点,力图真实客观,不结私怨,人、事两分。这一点本应当是学术研究者的基本素养,而今反倒稀缺起来。笔者先后求学于东南沿海和西南腹地的不同城市,依次受训于管理学、历史学、人类学和哲学,讷于社交,仍道听途说不少关于“某、某学者之间不和谐”的传闻,在一些当事人在场的公开场合,总有和事佬打圆场:“您和××学教授是学术观点不同,各有风格。”一转身,又在背后议论说“他和××学教授有矛盾、有对立”云云。个人觉得这种话其实非常无聊,学术观点不同,大可以在文章和研讨会上彼此切磋,至于风格,也都是各人表达的方式,读者、听众自然会有偏好取舍。学术之外的矛盾也好,对立也罢,君子学人是不会以此为谈资的。发行三十余年的《扬州大学烹饪学报》(前身为《中国烹饪研究》)已于2014年9月更名为《美食研究》,而在2015年9月被收入北大中文核心期刊目录,这是国内唯一以烹饪、饮食为专业方向,具有一定学术水准,一直坚持至今的学报了。笔者意外检索到该刊2001年第3期刊登了一篇邱庞同教授的《关于审阅〈道家、道教养生思想源流和中国饮食文化〉一文意见的说明》,起初以为是学术观点的商榷,然而并没有,其中措辞如“顾影自怜得可以”“可叹可悲也夫”[2](P64)等等颇有些个人情绪宣泄的意味。既然是审阅意见,私下沟通即可,完全没必要见诸报端。该文的开篇就对季先生文中某句话颇不以为然,然而又没有就此做针对性的批驳,不知道当时《扬州大学烹饪学报》为何一定要登载这则“说明”。相反,笔者在季老的文章中,没有读到过类似情绪尖刻的文字——只谈问题,不泄个人情绪。笔者在研读季老的《中国饮食科学技术史稿》(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5)时,恰巧读到他的一段评价:“邱庞同著的《中国面点史》于1995年出版,这也为‘面点’的学科成型起到了促进作用,特别是该书搜罗的大量历史资料,为人们认识中国传统面点的历史面貌提供了全方位的视角。”[6](P249)季老是一位非常具有批判精神的学术斗士,但他的批评矛头并不针对个人,往往是就具体的学术现象和问题做具体分析。他每引用某位学界同仁的观点,不刻意避讳其名,完整地呈现其观点,不轻信、不偏信。例如,他多次在文章和著作中引用赵荣光先生提出的“孔孟食道”这一说法,明确表示“颇为赞赏,并引为同志”,认为孔孟食道是中华饮食的根本价值观,且又在此基础上做了补充,认为孔孟食道至少可以肯定如下三点:(一)上下不移,仁礼为先;(二)以食养志,取之有道;(三)足食节用,崇俭抑奢。[6](P3―4)并做了文献上的引证和梳理。

季老对他者的借鉴和反思不限于本国、本民族。他在谈到鲜味的问题时,数次引证日本学者石毛直道博士的观点,还专门讲过这么一段内容,看似题外话,却是大有必要:

坦率地讲,鲜味的欣赏习惯源于中国,但当代对鲜味研究得比较深刻的还是日本。他们不仅有一批生理学家和食品生化学家在做有关味觉的基础性研究,并且力主将鲜味作为人类饮食的基本味。他们在饮食文化学方面也有惊人的研究结论。著名的日本食文化学者石毛直道先生(他的研究成果经过赵荣光先生的推荐,已为大家所熟知)的研究成果就很值得我们重视。笔者以为他的研究工作有两个特点:第一是他的研究工作结论从不排斥近现代科学,而是认真利用近现代科学的成果,去探索饮食文化现象产生的原因;第二是他的研究结论是建立在广泛的田野调查基础之上,从不做没有根据的推测。所以他的研究结论就显得客观而且真实,而这两点正是我国当代饮食文化研究的致命伤。自然科学(主要是食品学)和人文科学各说其事,烹饪学的研究始终局限在锅台上。[6](P236―237)

这种反差,令笔者想到这个领域的另一个怪现象。受益于强大的论文、著作检索系统,笔者发现,2000年以后的一大些全国旅游专业、烹饪专业的国家级规划教材中,以饮食文化、饮食史为专题的教材(字数通常在20万字以内)存在惊人的“引用未注明出处”内容。凡涉及到元典文献的引用,都没有标注清晰的版本来源。还有一些引证加以说明的内容,原文不动地出自赵荣光先生的《中国饮食文化概论》《中国饮食文化史》《满汉全席源流考述》《衍圣公府食事档案研究》等著作中的原创,或者是二次改写。但是所有这些“编著”的教材在末尾或者没有参考文献,或者“象征性”地罗列一些参考书目,但对上述几部引用的“底本”只字不提。这其中有些作者,早已是烹饪教育界和餐饮业界熟知的教授了,并且早年反感赵教授对“菜系说”的批判,认为“与之学术观点相左”。这样一种怪异的现象,笔者不打算在此细说,以后会做专门的学术史整理与回顾。

三是现代科学与文化传统相结合的大食学思维,对“现代与传统”“中医与西医”“文化与科学”等范畴的二元对立观慎之又慎,力主究其实、正其名。季老在《中华食学元典精神的辉煌和缺失》一文中,梳理了“食学”从学术观感到学科范畴的来龙去脉,认为“食学”一词系萧瑜(子昇)在1966年出版于台湾的《食学发凡》中首次提出,最终由赵荣光以“亚洲食学论坛”为称谓而逐渐传播开来。他本人是认同这一学科范畴的,用他的话说:

因为这意味着我们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已经由烹饪、烹饪学、饮食文化等层次逐步深入,用时髦的说法,叫“逐步进入深水区”;旧有的学术架构已不能反映研讨的学术内涵了,而“食学”这种提法,可以确当地综合饮食的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的一切特征,特别是这两方面的相互影响和相互依存关系。“食学”是个典型的科学文化概念,介于现代人习称的科学和文化之间,而我们常说的“饮食文化”,实质上只是一个比较狭隘的文化概念,它比较偏重于饮食人文的精神研究。

该文将中华食学的元典精神概括为六点:(一)孔孟食道是中华饮食的根本价值观;(二)“民以食为天”阐明了所有人的生存权利;(三)“致中和”“大一统”是中华食学基本的理论图像;(四)“天人合一”是中华民族追求和谐的理想境界;(五)“和而不同”“求同存异”是中华饮食多元共存的指导思想;(六)“医食同源”或“药食同源”是中国人饮食保健的基本法则。这六点即是涵盖了科学和人文的两个方面。同时,他也指出了中华食学在三个方面存在明显的精神缺失:(一)批判思维;(二)科学精神;(三)法制观点。[6](P1―10)

季老虽是化学系出身,同时也十分重视对古典文献的耙梳和解读,认为不这样就“摆脱不了神秘主义的羁绊”。知识界对于“现代与传统”“中医与西医”“文化与科学”这样一些概念范畴往往是彼此对立的思维,这种思维主导的观点论争持续不断,对大众的观念和行为方式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对此,季老是非常审视的态度。典型的中医与西医之争,在相当程度上折射出学界对现代与传统、科学与文化的惯性思维。对此,季老十分认可廖育群的观点:“现代科学知识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中医何以能够治病的问题;而历史知识却能够告诉我们那些玄妙的中医理论是如何形成的。科学知识可以在中西两种医学体系间架起理解的桥梁;历史知识可以在古今之间铺设沟通的道路。但无论哪一个方面都是一个二维空间的平面,只有将科学的解释和历史的解释结合在一起,才有可能构建一个立体的三维空间,才有可能全面地理解中医。”[6](P73)他觉得中西医有结合的必要,中西医的结合也应当是传统医学发展的必然趋势。而中西医结合的当务之急,就是对中医古籍的现代诠释,因为只有在读懂的基础之上才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季老很冷静地看待1949年以来西医下乡、中医进城的普遍现象,认为对于我国医疗水平的普及和提高,西医的贡献是主要的。同时,他晚年一直钻研的营卫学说也是对中医理论的全新探索。他特别指出,中医的营卫学说是中国传统医学中真正的营养学理论,而国粹主义者仅仅是以中医主张的膳食结构,而非营卫学说,去排斥建立在现代科学基础之上的近代营养科学,其实是鱼目混珠。[6](P63)

四是研究对象明确、逻辑清晰,绝不泛谈、漫谈文化。季老的每一篇学术宏文都有明确的研究对象,且非常强调事实说话、有理有据;据与据、理和据之间的逻辑关系很清晰,这也是他同许多文史学科背景的研究者所不同之处。改革开放以来,“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口号叫得颇为响亮,地方政府以文化为依托寻求产业转型、企业重视文化品牌效应,无可厚非。有很多人对具体的文化内涵不明所以、一知半解而言必称“××文化”,这种茶余酒后漫谈文化的泛文化现象是知识界应当警惕的。季老认为这背后包藏了狭隘的民族主义心态,容易使人遮蔽眼目,不能客观地观察历史,更不愿意客观地面对现实和预见将来。譬如有人说,21世纪中国烹饪将是世界烹饪的主流,中国烹饪将成为世界三大菜系之一,云云。在季老看来,这些“都是基于前科学时期的思维定式;这种思维定式热衷于用一种一成不变的哲学模式去评价一切,力图将科学变成哲学的附庸,而不是用科学的进步去修正旧的过时的哲学范畴”。而散播这类言论的真实动机,不过是“力图拔高烹饪技术在人类知识体系中学术地位的企图,其真实目的和实际效果就是促进餐饮业的发展。”[6](P54)表面上看,这是文化发力的实际功效,其实是现代化的必然趋势。餐饮人应当适时放下这种国粹心态,切实地探究中华民族的食物科学和营养理论的历史演进过程,吸取外来饮食文化和近代营养科学的积极成果,真正弘扬中华民族饮食文化优良传统。

另一个具体的例子,是他对方便面和洋快餐这两样舶来品的态度。他讲,面条是古代中国人的发明无疑问,但我们绝不能永远用手工做面条,而且还要现做现吃,否则总是看不顺眼,甚至不惜毁掉一个产业。“方便面致癌说”的流传,反映了全民在科学观念上的缺失,是愚昧的国粹心态。同时,我们也不能一味跟在其他洋人后面大肆宣扬洋快餐是“垃圾食品”之类难听的话,其一,“垃圾”填进我们中国人的肚子是出于自愿,如果咒骂等于骂自己;其二,按现代营养卫生的标准衡量,我们传统食品中也不乏“垃圾食品”,如亚硝酸盐含量相当大的腌制食品,含有苯并芘的烟熏食品,还有油炸食品,以及许多高糖、高脂的食品等等;其三,我们在改革开放以后的快节奏的生活,迫切需要方便快捷的食品解决诸如上班族的早餐问题、中小学生的营养午餐以及广大工薪阶层因没有公共食堂而产生的午餐问题。市场需要快餐,而我们传统的作坊式的生产,不仅成本高、效率低,质量也难以保证,快餐业的兴旺是必然趋势。[4](P208,213)

最后,季老对食生产、食生活的革新理念是伴随他的平权主张的,这也符合他对于“民以食为天”之元典精神的践行。我对季老的个人经历了解不多,仅从他的《岁时佳节古今谈》中,屡屡读到“笔者故乡的苏北农村”的相关描述。季老去世不久,听师母陆老师略谈及一些季老早年生活艰难,家中需要他尽心尽力负担的人口不少。记得赵先生也曾讲过他少年时期的挨饿经历以及中年时期艰难糊口的境况。但凡有过这类生存困境记忆的学者,在学术研究中总会代入一种很深沉的对大众的悲悯,譬如提出“东方主义”的以色列流亡学者爱德华·萨义德、提出“平庸之恶”的犹太裔学者汉娜·阿伦特,等等。这种人道主义的关怀是极可贵的,尤其对于食学领域,研究工作的终极归宿是现实民生,这与美食家的“好味”“知味”的人生志趣毕竟不同。譬如,季老认为快餐经营中一个核心指导思想就是服务于广大人民群众的一日三餐,而不是提供什么“享受”型的宴会。从这点出发的排档、食摊、公共食堂、城市早餐工程、学校餐厅等等都值得肯定,关键是食品安全卫生问题要得到保证,营养平衡要得到落实,至于赚钱多少要视具体情况而定。[4](P214)

还有他对清明节的看法:在家庭内部,提倡“薄葬厚养”,认为生前的敬养远比死后追思重要,因此不宜过分宣扬清明墓祭的重要性;而在社会上,对民族精英、革命先烈和一切为人民为社会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们,应该甚至必须给他们留下永久性的实物标志,供人们景仰,以产生弘扬正气、发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作用。[3](P136―137)写到这里,想到季老过世的仪式俭省、低调,不免有些悲凉,因为,他的确是为我国的烹饪教育事业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但,或许“薄葬”依他本愿罢。

笔者以为,季老毕生对食学有三大贡献是后世不应忽略的。一是以大食学的视野、科学与历史相结合的批判思维,辩证地看待中国传统烹饪与近代营养学的关系。二是奠定了中国烹饪高等教育的服务于现实大众的指导思想与科学弘扬的实践理念。三是从科技史、社会史层面,对中国烹饪的内涵、外延、原料、刀工、火候、调味,以及主食和面点等做了首次全面的概括总结。这一突破对于最终消除中国烹饪传统与工业现代化隔阂,导向烹饪科学道路有着基础性和启示性意义。

季老的突然离世,也让我们为食学界痛失巨擘扼腕叹息。笔者以为,季老作为学人的使命仅仅完成七分,剩下三分是遗憾。第一大遗憾,是对营卫学说的研究,如果能够将“水谷精气”中的“营气”“卫气”与近代医学中的营养素、生物能量的逻辑对应关系解释清楚,那将会是中医与现代医学、现代营养学之间消除对立、建立通路的重大突破。第二大遗憾,是对饮食风味科学的研究,如果能够沿着既有的思路,进一步探讨味觉记忆对于风味形成与变化的影响,将是对其原有的色、香、味、形、质五要素的重要拓展。第三大遗憾,是季老本人从事烹饪教育三十年,没有得其真传的弟子门人,对于一个在食学领域真正做到将科学与文化相结合的跨学科研究者,其学术成就多半只是赵先生与之惺惺相惜而得不到接续和传承,未形成一支学术流派,这不能不说是中国食学界的遗憾。

“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也”,我们一定要揭开这个“味”的本质。[6](P299)这句话是季老执着笃学的真实写照。今夕何夕?志士前辈老骥伏枥,我辈唯有自勉不息。

[1]王弼注.老子道德经(六十章),《诸子集成》第三册[M].上海:世界书局,民国二十四年,1935.

[2]邱庞同.关于审阅《道家、道教养生思想源流和中国饮食文化》一文意见的说明[J].扬州大学烹饪学报,2001,(3).

[3]季鸿崑.岁时佳节古今谈[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

[4]季鸿崑.食在中国——中国人饮食生活大视野[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

[5]季鸿崑.纪念萧帆先生[J].扬州大学烹饪学报,2013,(1).

[6]季鸿崑.中国饮食科学技术史稿[M].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 陈 兰)

A Special Perspective of Ji Hongkun’s Foodology Study

WANG Si

(ZhejiangUniversity,Hangzhou, 310028,ZhejiangProvince)

The article recalled the author’s memories of contact in academic field with JI Hongkun, who has just passed away. Based on Prof. JI’s publications and main opinions, it reviews five characteristics of his research on food studies during thirty years, as well as his three main contributions and three regrets so as to mourn him with a deep grief.

JI Hongkun; food studies; culinary science; methodology

2017 - 04 - 09

王 斯(1985―),女,法学(民族学)博士,浙江大学哲学系博士后,研究方向:饮食人类学、食育与食礼、食学评论。

K826.16

A

1671 - 7406(2017)04 - 0021 -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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