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密问题”的由来、争论及再解释
2017-03-30向德鸿
向德鸿
摘 要:亚当·斯密是英国著名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他的研究领域横跨当代好几个学科。斯密的名著《国富论》有经济学“圣经”的美誉, 而《道德情操论》则是伦理学中的经典。然而,正是这两部传世佳作带来的所谓“斯密问题”, 引发了后世学者关于人的本质究竟是利己还是利他的争论不休。基于此,通过梳理文献,考证“斯密问题”的由来,归纳国内外学者关于斯密问题的观点,最后诠释自己对此问题的解读。
关键词:斯密问题;道德情操论;国富论
中图分类号:F1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291X(2016)26-0006-03
一、“斯密问题”的由来
“斯密问题”的首次提出应该归功于德国历史学派经济学家斯卡尔茨基,在其1878年出版的《亚当·斯密的道德哲学及其作为政治经济学的创始人》这本书中,他认为斯密在《国富论》中提及的经济人是利己的,而《道德情操论》中论述的人性观是利他的。自此,人性在斯密的著作中被理解成了水火难容的对立——伦理学中的利他主义者和经济学中的利己主义者。由此引发了后世学者关于斯密两部著作持久不断的争论,这就是经济思想史上著名的“斯密问题”。
在这两本名著中,斯密企图对人的行为及其动机背后的人性基础进行深刻的剖析,并以此为基础构筑起一个庞大统一、兼容并包的思想体系。然而他的著作被后世学者人为地割裂与误读,造成学术界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在《道德情操论》中,斯密从伦理道德的视角出发,认为正义感、同情心等道德因素对人的行为有重要的影响。斯密指出,“无论人们会认为某人怎样自私,这个人的天赋中总是明显地存在着这样一些本性,这些本性使他关心别人的命运,把别人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事情,虽然他除了看到别人幸福而感到高兴以外,一无所得。这种本性就是怜悯或同情,就是当我们看到或逼真地想象到他人的不幸遭遇时所产生的感情。”[1]接着斯密进一步说明,“这种情感同人性中所有其它的原始感情一样,决不只是品行高尚的人才具备”,即使“最大的恶棍,极其严重地违犯社会法律的人,也不会全然丧失同情心。”[1]显而易见,在这里斯密把道德人与生俱来的“同情心”看做是驱使其行为的基本动机。而在《国富论》中,“经济人”这个词汇全书只出现了两次,但斯密对经济人的描绘可以用淋漓尽致来形容。他说:“我们每天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料,不是出自屠户、酿酒家或烙面师的恩惠,而是出自他们自利的打算。我们不说唤起他们的利他心的话,而说唤起他们利己心的话。”[2]继而斯密论证了个人利益的追求怎样导致社会利益的提高。他又曾说过,“每个个人都努力使其生产物的价值达到最高程度……他通常既不打算促进公共的利益,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在什么程度上促进那种利益,他只是盘算自己的安全;由于他管理产业的方式目的在于使其生产物的价值达到最大程度,他所盘算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利益。”[2]斯密认为,人类天生就具有的互通有无、互相交易的人性基础是出自于利己主义的考虑,这不仅是社会分工的基础,也是推动自由经济进步的真正动力。
以上这两段精彩陈述分别出自《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被后世学者们广泛引用,用来证明“斯密问题”不是子虚乌有,而是真实存在。需要说明的是,对“经济人”普世信条的抨击之所以由德国历史学家首先发动,“斯密问题”,即两种互相割裂与对立的人性——《国富论》中的利己主义与《道德情操论》中的利他主义,也由他们首先提出。是因为他们反对理论经济学的演绎方法,提倡历史归纳的研究方法,强调不同的社会经济制度对人的经济行为的影响。政治经济学的任务是既要考虑制度的进化历史,还要考虑经济制度在其中运行的政治、法律、社会和文化背景。与之相对应的是边际学派积极提倡作为“精密科学”的理論经济学,认为斯密的两部著作是基于同一思想立场,并把“经济人”的假设作为经济学研究的假定前提,作为不可动摇的基石。
二、“斯密问题”争论的正反两方面
国内外学者围绕“斯密问题”的争论,主要可以归纳为正反两个方面。
一是斯密两本著作中所体现出的人性矛盾是否真实存在的问题。一种很有影响力的观点是前苏联著名经济学说史专家卢森贝提出的,在其名著《政治经济学说史》中,他认为“斯密问题”是确实存在的,斯密的经济学和伦理学的思想之间存在难以克服的矛盾。斯密的这两本名著割裂了经济和道德世界的联系,研究道德世界的出发点是具有利他同情心的道德人,反之研究经济世界的出发点则是利己主义——具有工具理性的经济人所追求的完全是个人利益。同样,雅各·布瓦依纳也认为,《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对人行为的描述有本质的差别,两种人性的对立是无法调和的,否定“斯密问题”存在就是曲解作者的原意。
我国经济学家樊纲在“不道德的经济学”一文中明确表示,“斯密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他认为,斯密写《道德情操论》的时候,已经跳出了经济学的圈子,不是作为一个经济学家在进行经济分析,而是作为一名伦理学家在讨论问题。梁小民在《读书》杂志发表了“亚当·斯密问题之解”一文,文中认为,哲学家大卫·休漠的人性论对斯密有深深的影响。斯密的人性观不是一元,而是二元。从动物的一面出发,人是利己的;而从天使的一面出发,人又是富有同情心的。复旦大学陈其人教授也持相同的观点,认为斯密的“道德人”实际上是自然人或氏族人的道德规范的人格化,而“经济人”脱胎于商品经济的大环境,是价值规律作用的产物。斯密混淆这两者,离开人活动的环境孤立地谈人性是问题产生的根源。
与此对立的观点则认为,斯密的两本著作之间、伦理学与经济学的思想体系之间、“经济人”与“道德人”之间是内在统一的。这种观点最坚强的捍卫者是新古典经济学家马歇尔,他认为经济学本质上主要是“研究在人的日常生活事务方面最有力、最坚定地影响人类行为的那些动机,这个动机是为一定数额的货币所引起的”[3]。可见,在马歇尔看来,人们对货币财富的渴望与追求是影响人类经济行为的决定性因素。虽然马歇尔同时也承认“经济动机不全是利己的,对金钱的欲望并不排斥金钱以外的影响,这种欲望本身也许出于高尚的动机,经济衡量的范围可以扩大到包括许多利人的活动在内”[3]。马歇尔的观点是道德人的利他也应该进入经济人效用函数,“经济人”的普世信条在社会科学中,至少经济研究中应该坚持。
我国已故的老一辈经济学大师陈岱孙先生也认为所谓的斯密问题是一个伪问题,因为那个时代苏格兰大学里的学科划分,经济学和伦理学都是道德哲学的构成部分,斯密在两本书中对不同的方面给予强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能因之而认为二者之间就必然构成不可调和的矛盾。朱绍文老前辈2010年在《经济学动态》杂志上还专门发表了“亚当·斯密的《道德感情论》与所谓‘斯密问题”,认为汉语翻译有误。《道德情操论》中的“情操”是指“感情”与“情感”,“亚当·斯密问题”是一个莫须有的伪命题。《道德情操论》的中文译者蒋自强教授也认为,虽然论述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但是本质上二者是一致的,《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这两部著作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一是从两部著作的交替创作、修订及斯密整个研究框架、写作计划安排来看,都不能断然下结论“斯密问题”是斯密有意安排,其学术思想体系在本质上存在着对立。二是《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都是从人的利己行为本质出发的。 在蒋教授看来,各种利他都是“一种开明的自利”,人们的利他行为无非是“自爱”的拓展和延伸,也应该进入一个人效用函数。
上述的观点构成了“斯密问题”的争论双方,可以说莫衷一是,都很难相互说服。笔者认为,要深刻理解所谓的“斯密问题”,应该从以下两个方面解读。
三、“斯密问题”的重新解读
1.写作背景决定的创作意图否定了斯密矛盾的存在
在斯密时代,思想家们开始重新构建对人类和社会关系的理解,这种努力是文艺复兴及自然科学发展的结果。15—16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提倡理性和科学,削弱了关于自然和社会现象的宗教学说。17—18世纪数学和其他自然科学的发展强调了自然主义,形成了用自然力解释社会现象的观念。这一时期对自然科学进步的最大推动力来自牛顿,其《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揭示了宇宙万物在运动、引力、能量守恒的自然法则作用下达到均衡的机制。在牛顿哲学的影响下,寻找与自然秩序一致的社会秩序,建立与自然和谐一致的社会和谐成为当时思想家的任务。斯密将牛顿哲学看成是“人类曾经做出的最伟大的贡献”,《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体现了他对于道德和社会牛顿式秩序的理解。《道德情操论》阐明了道德世界的和谐与秩序的建立,而《国富论》则将世界是一个和谐而秩序的机械装置这一思想扩张到政治经济学领域。
2.两部名著的交替创作与当时的学科划分否定了“斯密问题”的存在
斯密的两部著作充分地利用他在格拉斯哥大学讲授道德哲学和在爱丁堡大学讲授经济学的讲义。1759年4月,斯密在對道德哲学讲稿第二部分加工整理的基础上,以《道德情操论》为书名出版了对其一生影响深远的伦理学著作。这部杰出的著作不仅从伦理道德的角度,而且从法学、哲学、心理学和经济学等多维度的角度,对工场手工业时期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作出了探讨。从1759年到1774年,《道德情操论》共出了四个不同的版本(1759年第一版,1761年第二版,1767年第三版,1774年第四版)。在对《道德情操论》修订的过程中,斯密充分利用道德哲学讲稿的第四部分,以及他在格拉斯哥大学所作的关于法律、警察、岁入及军备演讲稿,又酝酿创造了《国富论》。《国富论》于1776年出版,1778年,他又修订出版了《国富论》第二版。《国富论》出版之后,斯密也没有停止对《道德情操论》的修订工作,1781年他又出版了《道德情操论》第五版。1784年和1786年出版了《国富论》第三、第四版后,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即1790年,他终于完成了《道德情操论》第六版的重大修改和出版工作。从以上两部著作的交替创作、修订再版过程,可以发现这两部著作对于斯密来讲是密切联系的整体,绝不能任意割裂两者之间在创作计划上、内容衔接上的联系,把两者对立起来看待的观点是不可取的。
从现代的观点来看,《国富论》所阐述的是经济学主题,而《道德情操论》所研究的是伦理道德问题。二者分属于不同的学科,前者属于哲学中的伦理学,而后者属于经济学中的理论经济学。但在斯密任教的年代,根据苏格兰大学的学科分类法,两者都是“道德哲学”这一门大学科下的分支学科。按我们今天的话来讲,道德哲学是一级学科的话,伦理学是二级学科,政治经济学只能是三级学科,它们也不是并列的关系。斯密的教职是格拉斯哥大学的“道德哲学”教授,其讲授的道德哲学内容宽广,包括神学、伦理学、法学和政治学,政治经济学分属于政治学门下。可见,道德哲学囊括了今天社会科学的许多方面。
从斯密的创作初衷来看,他最初的计划并不仅仅是写出某一方面主题的著作,而是写出一部著作能涵盖道德哲学的全部内容,揭示人类行为的本质属性及其人类生活的终极目的,从而建立一个庞大精深的学术体系,实现社会科学的大综合。后来斯密显然没有完成这个宏大计划,只写出了伦理学的经典——《道德情操论》和政治经济学划时代著作——《国富论》。由于斯密临终前烧毁了他没有发表的全部手稿,今天我们也难以了解他这个庞大理论体系的框架。只要看一下斯密《道德感情论》的第六版,他在书中第一页就强调了“本书第一版的最后一段话”,《致读者》。大意是“我将在其他著述中,不仅进一步阐述关于法律和政治的一般原理,以及不同时代和不同社会阶段所发生的不同革命,不仅关于正义,还要涉及警察、税收和国防以及其他有关法学对象的事情。在《国富论》中我至少已部分地完成了我的诺言。……虽然我年事已高,很难指望如愿地完成这个巨大工作,但我并没有完全放弃这个计划。从我打算要做到自己能做的事情这种责任感出发,我仍希望能继续完成它。”可见,斯密是想把二者统一起来,并没有向后世留下“斯密问题”的主观意愿。
参考文献:
[1] 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2] 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3] 马歇尔.经济学原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