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我人生的出口
2017-03-29肖海洋
肖海洋
脑海中一直烙着一个这样的故事:一个年轻人出去闯世界,走了一些时候,觉得有些疲倦。此时,云淡风轻,太阳正暖,年轻人便靠着大树,用草帽盖着脸,很快进入了梦乡。过了一会儿,一群大马蜂飞来,年轻人在美梦中,鼾声正浓。千钧一发时,刚好有个老农经过,挥动竹枝将马蜂赶开了。又过了一会儿,一条蛇钻出草丛,慢慢爬向年轻人,年轻人还在美梦中,浑然不知。千钧一发时,刚好有个采草药人经过,将蛇捉住……这个故事可以车轱辘似的说下去,情节基本相似,大致是年轻人酣睡的过程中遭遇了很多危险,但每次危险来临时都有一个人似乎约好了一般刚好经过,帮他化险为夷。结果是,年轻人醒来后舒服地伸伸懒腰,回味着刚才的美梦,迎着阳光继续奔向美好的前程。
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幸运的年轻人。几乎在我语文人生的每一个弯道,都有一位高人,似乎早就等着我一样,引我走向人生的出口。
贝·布托在自传《东方的女儿》一书中这样说:“不是我选择了此生,而是此生选择了我。”当语文宿命般地选择我的时候,我正狂飙突进地将语文课进行大变脸。二十多年后偶然在学生的博客里读到这样的文字:我的语文老师肖,她会在每年的第一场雪时带领我们去赏雪景打雪仗,然后让我们比赛快速作文;她在每节课结束时带领全班高呼三声这节课表现最突出的同学的名字,称呼这个同学为班级“英雄”(我就是当年的“英雄”之一);她让我们出试卷考同学,我们都想出最难的题来难倒同学,结果全班同学都着了魔似的学语文;她领着我们疯狂阅读,我们互相推荐好书,我还记得我给老师推荐了一本《狼图腾》,“逼”老师一星期看完,那时候我们班定期开“读书报告会”,有点像文学沙龙的形式……这些不无怀念的文字,让我觉得心里暖暖的。原来,语文老师就像农夫啊,你播下什么种子就会收获什么果实的。窃喜之余,不由得对那个年代那些孩子还有那个宽松的环境心存感激,是他们在我语文人生的第一个路口,容忍着我的“胡作非为,呵护着我对语文的那点“天觉”,使我以后的语文探索不至于南辕北辙。
其实,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觉得语文不应该是肢解般的字词句段讲解,不应该是为答题而答题的应试机器,不应该是枯燥乏味地为学课文而学课文……语文应该是激情的、有趣的、诗意的、艺术的。
于是,我这样教语文。
教《我为何而生》,我跟学生说作者罗素,说到已经在多个领域取得辉煌成就的罗素,70多岁开始创作小说,89岁高龄还到市政府门前静坐,仅仅为了和平……学生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我知道,我的学生和我一样被激情的罗素所震撼所感动,从此,他们人生的词典里就有了“激情”与“执著”这样的词汇。我的课堂经常是这样燃烧的,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语文课就应该是让人燃烧的课,燃烧思想,燃烧智慧。我领着学生去感受文字的温度,去领略山的沉稳、水的灵动,我们一起享受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快乐。
教《蜀道难》,开课伊始我突然發问:如果不用笔写就,不用纸写就,也不用口吟诵,你们猜猜,还有什么奇特的方式写诗?待学生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憋得难受,求我给出答案的时候,我挺得意地告诉学生:答案嘛,就是“用胸口一喷即是”(严羽《沧浪诗话》),发明这样奇特的写诗方式的是李白。学生被我“怪异”的问题调动得激动起来了,于是,我们一起诵读《蜀道难》《将进酒》,感受李白喷涌的生命激情。怪招不断的语文课让我的学生像游历迷宫一般体验历险的刺激与惊喜,感受发现的乐趣与满足。我和学生一起敲开一扇又一扇文学之门,推开一扇又一扇的人生之窗,去发现汉语之美、文章之美、人性之美。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如果每天的太阳是新的,那么每天的语文课也应该是新的,那应该是一种富含着发现与创造之美的新鲜。
教史怀哲的《我的呼吁》,短短一千余字的课文,我的教案写了一万多宇,相当于一本微型的读书札记,其中有史怀哲的传记资料,有“珍爱生命”的话题素材,还有我研读《我的呼吁》的心得。我想以丰厚的积淀垫起课的厚度,垫起学生人生的高度。
教《边城》,我小心地营造那种唯美的氛围,把学生带回到古朴宁静的湘西,去感受那淳朴的景美、人美、情美。以至于生出这样的故事:有个学生在上完《边城》后竟追出教室,跟着我走进另一个班想接着上《边城》。她挺生气地说,老师,你让我没法从《边城》里走出来了,我都没心思上其他的课了……
就是这样,我常常“蓄谋”着让我的学生不可救药地爱上语文。至今还珍藏着北大教授孔庆东先生相赠的“有趣者事竟成”的题词,我愿意把激发学生对祖国语言文字的热爱当成我永远的使命,于是,我追求课的“形趣、理趣、情趣”,追求课的温度、厚度、灵敏度。我苦心经营着我的彩色语文梦:蓝色教本课、绿色阅读课,红色作文课、金色练习课,一堂又一堂有趣的课,让学生流连忘返,欣赏式阅读教学法,全元素作文训练法、反刍式单元教学法……一次又一次的教学尝试与改革,我乐此不疲。那时候总是狂妄地认为有什么样的语文课就有什么样的人生,没有遇到一个好的语文老师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人生,没有了语文的指引我的学生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是,有一段时间我自己却差点迷路了。
那段时间风不再轻柳不再绿,因为唯美的语文难以在功利的现实土壤诗意地栖居,环境急功近利的挤压快要将我的教学个性窒息,我差点要写我的语文祭了!
这时候,是美丽的狮城屹立在我人生的弯道上,把我引向出口。作为访问研究员去狮城新加坡讲学,在我正为不知如何适应新加坡的国情特点而痛苦的时候,新加坡的老师告诉我,他们最想听的就是我在中国是如何教课的,是如何让学生疯狂地迷上语文的。是啊,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越是民族的也越是世界的,那么,越是自己的也越是大家的啊。我的“三趣”的教学理念不是深受学生的喜欢吗?我的彩色语文不是绚烂了学生的彩色梦吗?符合规律的东西才会有这样恒久的生命力啊。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发现自己差点迷失自我了,我太缺少坚如磐石的定力了,我深深感到李镇西老师“独立思考,保持个性应该是每一个教育者坚定的人生信念”这句话的分量。原来,一个成功的语文教师除了听说读写的基本功,除了童心爱心诗心,还不可缺少信念,夹缝里求生存的语文,太需要语文老师信念的坚守,没有了信念怎么可能淡然面对人们对语文学科本质的误解?没有了信念又怎么可能在功利的环境里呵护语文的一方净土?
经历了这样的挣扎之后,我这样教语文。
梁衡的散文《特利尔的幽灵》3600多字,极富理性美,但在快餐阅读盛行的今天,学生一开始并不太喜欢。尤其是其中有一段这样的话,学生无动于衷:“《资本论》是一本最彻底地教人认识社会的巨著,全书160万字,马克思为它耗费了40年的心血,为了写作,前后研究书籍达1500种。”学生觉得这些枯燥的数字没什么意思。
于是我先是引领学生认识《资本论》的价值,然后领着学生读《卡尔·马克思传》,读马克思17岁时写的毕业论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思考》。
学生们便收集了这样的信息:马克思写资本论的40年,其实是几乎长达40年的流亡生活,40年的拼命工作,40年的贫困和牺牲。由于马克思对共产主义事业的卓越贡献和对地主、资产阶级无情的揭露与批判,使得一切反动势力诅咒他,驱逐他。他不得不携带家小四处转移,最后他不得不离开自己的祖国,终生漂泊国外。流亡生涯中无数次地被驱逐,心爱的儿子因为无钱得不到及时治疗被病魔夺去了生命,负债累累,贫困交加……
后来,有学生写道:再读这段数字时我很震撼,我读出了这“40年”后面的执著,这“1500种”后面的坚韧,这“160万字”后面的艰辛!我深深地敬佩马克思,为他的矢志不移,他的忠贞不渝目标始终如一、他的胸怀与志向……
就像这样,现在我更加关注如何提升学生的思维品质,关注如何以语言品味为载体,在无疑处设疑,引领学生挖掘文字后面的丰富内涵,由表及里由浅入深训练学生的思维能力。我想做当代苏格拉底,做学生思想的助产士。
这一次,站在我语文人生弯道的指引者,不是别人,正是语文,是学生对语文的困惑:作文为什么老是跑题?积累了好词好句为什么还是不会写作文?熟悉的汉字写成的文章为什么就是读不懂主旨……太多的问题困扰着我的学生,而使命感又让我一直把学生的问题当成研究课题,我苦苦思索着这左右学生提升语文能力的幕后“推手”。想起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孩子老是要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父亲讲故事,父亲被缠得没有办法,将一张印有世界地图的画报撕开给孩子,说“你把这个地图拼接好了我就给你讲故事”。父亲以为这道难题可以让孩子消停一会儿,没想到孩子一下子就拼接好了。父亲很诧异,就问为什么。孩子说,画报的背面是一个人,人对了,世界就对了。这个故事让我豁然开朗:决定人的境界高下的是什么?是人生观、世界观,而隐藏其后的不就是思维方式吗?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思维对了,人就对了。而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外壳,文学即人学,思维正是站在语言文字背后的真正“推手”。从这个角度来看,思维对了,语文就对了,“思维语文”应该是我“兴趣语文”“激情语文”的真正內核。
以兴趣为表,以思维为里,以激情伴始终,我享受语文,更感恩语文。因为语文,我结识了许多良师益友;因为语文,我受惠于很多高人的关怀与指点;一路走来,原想收获一缕春风的我,却因为语文而收获了整个春天。至今,我都坚信我比故事中那个安然酣眠的年轻人更好运,因为我醒着,痛着,并快乐着;因为每一次遭遇思维纠结,每一次面对语文教学生命的弯道,每一次苦苦破壁的经历,都使我获得一次思想的升华,灵魂的涅槃,我和我的语文教学共成长。
(选自《语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