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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永远是美的

2017-03-29崔道怡

传记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香雪铁凝美的

文|崔道怡

铁凝永远是美的

文|崔道怡

上图:铁凝

第一次见铁凝,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这样好的一篇小说,竟然是由这么年轻、这么美的一位女青年写出来的。我没有用美丽来形容她,因为觉得“丽”字对她来说显得有些轻浮。铁凝之美是纯净的、优雅的、沉稳的、庄重的。初见她那一刻,印象就定格在三个字上:一是“小”,二是“好”,三是“美”——如此朴素而漂亮的姑娘,却能写出那般美好而圆熟的锦绣华章。

那是在1982年,那篇小说是刊登于《青年文学》上的《哦,香雪》。其实,早在1973年,铁凝16岁时,就推出了处女作,是一篇学生作文,名叫《会飞的镰刀》。写了6名女中学生下乡学农,商量好劳作前要先磨镰刀。第二天起床,发现镰刀已磨好。询问后得知,是两个“红领巾”帮着磨的。故事有曲折,有悬念,有趣味,受到老师赞赏,被文学界发现,发表在河北《保定文艺》杂志上。我是相信天赋的,认为有些人的才能智慧是与生俱来的,自幼出人头地,日后多成大器。果不其然,在当代作家队伍中,铁凝的文学历程,就是一个典型例证。

《哦,香雪》脱颖而出,别开生面,我感觉异乎寻常之好,仿佛进入一种清新脱俗的优美境界。作为《人民文学》的责任编辑,我不禁有些遗憾:如许佳作,却没能发表在我所供职的杂志上。1984年,在《花溪》上又看到了她的《六月的话题》,认为出类拔萃,推荐本刊转载。第二年,这一篇便获得了中国作家协会主办评选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我向铁凝约稿时,她二十多岁,模样却仍然像一个小姑娘,而且是很美的小姑娘,容颜美,身材美,气质美,文采美。前三项属外貌,普通人可达到;后一项属内心,非一般人能具备。这四项美荟萃于一身,铁凝的外貌美夺人眼目,文采美沁人心脾。这在作家群里是少有的。

铁凝成为名家后,我的职责已不再是直接与作者打交道,跟她也就少了来往。最近,《传记文学》杂志的编辑要我写铁凝印象,当时懵懂应承,过后有些懊悔。我在岗时也只读过铁凝的部分短篇小说,而今退休多年,未曾留意过任何当代作家作品及有关资料,哪里有能力来写这位中国当代文学艺术界的奇女子!

青年铁凝

然而既已接受,只得勉为其难,就从外貌的观感开端。老作家汪曾祺生前曾对铁凝品头论足道:“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两腿修长,双足秀美,行步动作很矫健、轻快,眉浓而稍直,眼亮而稍略狭长。”他称铁凝的神情像英格丽・褒曼一般纯洁、高雅。

在我看来,铁凝比那位好莱坞明星更美。英格丽・褒曼面庞略长,鼻头略高——洋人特点,不可为据,然而那是摆拍出来的,未免有些矫揉造作。铁凝的纯洁、高雅,完全是天然素质,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一副样子:清清爽爽,亭亭袅袅,纯洁如童稚,高雅如神祇。

铁凝的身材匀称而干练,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神态明媚而晴朗,让人恍若置身初春的晌午;面容似鲜花绽放,展露着甜美的微笑;声音似银铃振响,清脆悦耳;举止生气勃勃、神采奕奕,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这都是天生的、自然的,初出茅庐时是这样,身居高位后依然是这样。每逢公众聚会,只要铁凝出场,就犹如星空中升起了圆圆的月亮,即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走过来跟你交谈,你身旁便仿佛依傍着一颗小小的、暖暖的太阳。

铁凝最美的是眼睛,她天生拥有一双大大的、亮亮的黑眼睛。常言说透过眼睛可以窥测心灵,铁凝的眼睛展示着她心灵的纯净,透露着她秉性的精明。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扑闪着长长的睫毛,曾引起过女伴的怀疑。她的一位河北同事向记者透露:“有一年,女作家谌容和铁凝去南方领文学奖,同住一室,谌容总是望着铁凝的眼睛,端详了又端详,以为她安了长长的假睫毛。直到亲眼看铁凝在盥洗室洗脸验证一切为真时,不由得连连称奇,赞叹不已。”

铁凝的眼睛格外秀美,更在于她对人、对事、对生活、对世界的观察敏锐透彻。这是作家的首要能力,胜似探测仪和摄像机,能随时随地把观察并积累的各种各样的人情事理化为形象,创造出一片天地,构建出另一个虽虚幻却真实的世界,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给读者以亲临其境的切身感、现场感,让读者沉浸其间,流连忘返;使读者歌哭与共,忘所以然。在这个基本点上,铁凝的功夫精准强劲,细致入微。她能从常人未曾着眼、更难入心的小小细节入手,把读者带进一座座完整丰美的世外园林,经受一场场健美身心的精神洗礼,提升人性的品位,拓展人生的阅历。

铁凝在散文《长街短梦》里曾表示:“假若人生如一条长街,我就不愿意错过这街上的每一处细小的风景。假若人生不过是长街上的一个短梦,我愿意把这短梦做得生机盎然。”这是她的性格特点、生活习惯,也是她的艺术理念、创作经验。

在小说《哦,香雪》里,她引用为作品焦点的细节,是中学生的一只铅笔盒。她所摄取的最美镜头,是短暂相遇的一场交易:在火车路过只停一分钟的一座小站台上,一个名叫香雪的农村少女,用一篮鸡蛋跟车上的一位女大学生换了一只渴望已久的铅笔盒。铁凝运用一系列手段,又是心理活动,又是景物烘托,又是穿插回忆,又是起伏曲折,如歌如舞,如画如诗,群星拱月,捧出了这个高举着铅笔盒的农村少女香雪。

在这里,铅笔盒成了向往文化和现代文明的象征。柔弱娇小的香雪,对新的生活痴痴向往、苦苦追求。当这个小小心愿好不容易得以实现时,“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这是一颗多么纯洁、美好而高尚的心,让人怎能不又爱又怜、可钦可敬。这个短篇小说,情节幽雅简洁,意境深远绵长。

我读《哦,香雪》时,唯有一个美字萦绕在心间。但那时期讲求政治意义,这种感觉只有暗自珍藏。后来看到老作家孙犁给铁凝的信,油然共鸣,深为感动。孙犁将读后感告知铁凝:“今晚安静,在灯下一口气读完了你的《香雪》,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如一的。它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

《哦,香雪》面世之初,文学效应相对平淡。待到孙犁给铁凝的信公布,才引起了巨大反响。诸多读者寻找并阅读这篇小说,已看过的也重新加以审视。1983年1月,为向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活动推荐,《小说选刊》杂志选载了《哦,香雪》,随后转载了孙犁给铁凝的信。起初,第一批备选篇目里没有《哦,香雪》,第二批才列入。第一次评委会上,没有人提《哦,香雪》;第二次虽提到了,但大都在最后表态。

有评委在认定备选篇目后作了补充:“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哦,香雪》。”有评委便随后跟上:“我也偏爱《哦,香雪》,原先不敢讲,现在既然有人讲了,我就提出来把它的名次往前排吧。”有评委则明确提出:“把《哦,香雪》提到前五名来。”按照评奖惯例,前五名属一等奖。当年的评选结果是,《哦,香雪》名列第五。

在总结该次评奖时,我曾表示:“尽管如此,仍不足以显示它应有的地位和实际的价值。《哦,香雪》之美能被感知,感知之后敢于表达,有一个递进过程,表明在评价作品艺术性和社会性的含量与交融上,有些人还有些被动与波动。强调政治需求时,社会性就受重视;对文学的限制宽松时,艺术美感才得以更充分地焕发其魅力。今年《哦,香雪》虽未列第一,但多年后被评为第一的或许会被忘记。而《哦,香雪》将以其纯净的诗情、隽永的意境,常被忆及,经久不息。”

在人们对文学的感受与认知进程中,《香雪》是一个美的标识,一座美的界碑。

作家一生投身创作,尽管难以超越时代和社会的制约,但在艺术史的画廊上,总得留存一些能够经受得住时间与后人考验的作品。如果一篇也没有,充其量不过就是文坛的一名匆匆过客。唯有及早推出品位足以传世的华章,才可望登上艺术的最高殿堂。铁凝正是这样一位早慧、早熟、早结硕果、早获赞赏的作家,年纪轻轻就已奠定了能够成为真正的、纯粹的、稳固的一流大家之基石。

一流大家,不仅只会一种套路,而且熟练各种技法。《哦,香雪》以抒情感人,《六月的话题》则以喻理醒世。1983年6月,S市文化局传达室收到一份报社给莫雨的稿费汇款单,许久无人领取。该稿检举了局长的不正之风,不知是谁化名写的?直到限期的最后一天,作者才露面,竟是副局长。这篇《话题》,可谓揭示官场弊端的开篇之作,至今仍有现实意义。当反腐败已经成为普遍的话题,重读此篇,殊深慨叹。而其艺术品位如金如玉,精粹高贵,必将成为一代又一代读者长远的“话题”。

铁凝在一次获奖感言里说过:“如果用体育项目来作比喻,短篇小说好像吊环和平衡木,潇洒、健美。但条件是苛刻的。这里起重要作用的是机智,而首先是勇敢,勇敢的发问。”好一个“勇敢的发问”,这该是作家的良知与责任,铁凝将之视为作家的本分。其所推崇的潇洒健美何止其短篇的素质,也在于中篇的风度。

铁凝的《永远有多远》,就写得潇洒健美,令读者可信可亲。第一人称说家常话,描述了20世纪90年代北京胡同里美与丑相辉映的两类年轻人。物欲诱惑,道德滑坡,“西单小六”和“要吃女人饭的郭宏”等人一味追求私利;主人公白大省则依然像小时候那样“傻里傻气”,坚守“仁义”。在众多读者心目中,铁凝是一位播撒美与爱的灵魂园艺师。她揭示了生活中丑的一面,也将之设置在爱与美的大环境里。这一部中篇小说,与其说是对丑的贬抑,毋宁说是对美与爱的追寻。

2016年11月30日,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和中国文联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习近平总书记讲话指出:“中国不乏生动的故事,关键要有讲好故事的能力;中国不乏史诗般的实践,关键要有创作史诗的雄心。我相信,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文学家、艺术家不仅有这样的雄心,而且有这样的能力,一定能创作出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时代、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国家、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优秀作品。”

铁凝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致辞回应:“这是充满文化魅力的讲话,情感激越深沉,内涵深邃丰厚,视野高远宏阔,通篇温暖振奋人心,需要我们静下心来花气力学习领悟,也鼓励广大文学创作者要用心捧出好作品。”

铁凝是在2006年中国作协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主席的,前两届主席分别是大师级的老作家茅盾、巴金。因而,第三届选哪一位,成为摆在与会代表面前的课题。记得当年手持选票,我也曾经有所犹疑。论才华论资历,有一位也可谓首屈一指,但其年龄已过古稀。而年轻一辈的作家圈里,创作的能力和成果都不输于老作家的,唯有铁凝堪称前驱。选举结果表明,这不仅是我,而且是绝大多数代表所认同的。

五年后,第八届,铁凝连任;十年后,第九届,仍然是铁凝连任。何止于此,这一次作协是跟文联联席开会的,铁凝又同时当选为文联主席。我把两张选票一起投进票箱之际,心头升起一股庆幸如意的欣喜。无论作家协会还是文学艺术联合会,都是美的事业,创造美、评审美、传播美,用美的雨露滋润社会的环境和民众的心灵。铁凝本人就是美的体现,她作为美之队伍的领军人,更是美的化身。

参与这次会议时,我被安排的住处与铁凝的房间在同一楼层。有一次赴会时,在过道里和她不期相遇,彼此点头致意。这是我近来又一次近距离地见到铁凝,不由得专注于她的身形面容。惊鸿一瞥,诧异称奇,铁凝的外貌与我34年前头一回见到她时竟无太大差别。悠悠岁月,阵阵风雨,却没给她留下多少痕迹,她依旧那么美。

铁凝永远是美的。“永远有多远?”永远就是无限,没有止境,没有终点。

铁凝

责任编辑/于溟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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