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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的抗争英雄形象及司马迁人生观初探

2017-03-28张桂萍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项王抗争司马迁

何 梅,张桂萍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项羽的抗争英雄形象及司马迁人生观初探

何 梅,张桂萍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塑造了项羽这样一个极具抗争精神的悲剧英雄形象。项羽暴力抗秦,对不公的政治和命运进行抗争,对世俗反叛,最终面临的却是功成身败的悲剧结局。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司马迁用激昂的笔调褒扬这种抗争精神,将项羽的叱咤风云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他也对项羽的不幸命运暗含同情。从抗争和命运出发,通过其诉诸项羽身上的复杂情感,可以窥见司马迁的人生观。

项羽;悲剧英雄;抗争精神;司马迁;人生观

在司马迁的笔下,项羽是一位可歌可泣的英雄。司马迁将这位“非正统”的“西楚霸王”列入本纪之中,足见其对项羽的惺惺相惜。司马迁用如椽巨笔讴歌其英雄气概,也对其失败命运暗含同情。

一、抗争的英雄

项羽是一个十足的英雄,很多人已经做过全面的阐释。他推翻暴秦统治、建立卓越军功、散发叱咤喑噁的英雄气概。项羽之所以能身死名不灭,主要是他在时势浮沉中具有十分强烈的抗争精神。这种抗争精神,主要是对秦的抗争、对世俗的抗争和对自我命运的抗争。

(一)推翻暴秦,建立世功

在《项羽本纪·赞》中,司马迁毫不掩饰地肯定了项羽推翻暴秦的历史功绩: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①

所谓“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是司马迁对一个白手起家的英雄的无声赞歌。项羽是当时群雄角逐中年纪最小,却是功劳最大的。“政由羽出”直接道出了项羽对汉朝建立起到的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司马迁毅然将项羽列为本纪,并且还位列《高祖本纪》之前,表明其“不以成败论英雄”,向这位英雄致敬的立场。

项羽是带着国仇家恨反抗暴秦的。在《史记》中,司马迁有意点明了项羽的身世:“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秦王朝的暴力统治自然会引起项氏后人的反抗。正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项羽“力能扛鼎,才气过人”,尽管从小与项梁一起,受项梁的管教,他还是具有清醒的自我认知和刚毅的是非判断能力。当他跟从项梁反秦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胆怯和犹豫过:

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瞬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莫敢起。

“皆慑伏,莫敢起”从侧面衬托出项羽的果敢和勇气。此后,战襄城、攻定陶、斩李由,项羽的赫赫战功使得起义的势力逐渐壮大。项梁死后,项羽的个人才力丝毫不减,在救赵攻秦的过程中,司马迁以磅礴的气势和千钧笔力再现了“巨鹿之战”的战争场面: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这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的史话。秦军势力毫无疑问是强大的,并且在当时背景下,群雄逐鹿,但都因各自的利益关系“观望”着,是项羽以摧枯拉朽之势给了秦军致命一击,很快瓦解了秦的势力。一方面“巨鹿之战”扬楚威灭秦志,另一方面又给刘邦减轻压力,让刘邦西向的队伍能够顺利进入咸阳。更重要的是,此战使得秦王朝内部迅速分崩瓦解,宫廷政变、章邯降楚直接促进了秦朝的灭亡,而此间项羽的功劳最显著。“大浪淘沙,方显英雄本色。”正是项羽艰苦卓绝的抗争,导致秦王朝在战事失利和内部矛盾中轰然倒塌。

(二)俗世奇人,叛逆不羁

司马迁从一开始便将项羽塑造成一个俗世奇人。首先,项羽是一个不受制于家庭和世俗教育的少年,小小年纪就有放纵不羁的性格;其次,项羽不以现实利害有意拉拢或伤害别人,哪怕是敌方势力;第三,项羽不懂政治,在群雄逐鹿的年代不愿受制于政治纷扰。试看他的叛逆不羁: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如果不清楚后文中项羽的悲剧结局的话,此处展现出的项羽的豪放不羁和率真的侠士之气,也不禁令人暗暗称奇。

在政局上项羽似乎并不十分招人待见,他不会八面玲珑地处理好人际关系,正是如此,他没有笼络人心,也没有去学习笼络人心。但他坚持自己的人生价值取向和判断。他对别人坦诚相见,并不因为是敌是友而心忌面谀。所以在“鸿门宴”中,这位“项王”才显得格格不入。听到刘邦已经据守关中的时候,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而在见到刘邦的时候,他又很容易听信刘邦的“道谢”,并且坦然地将曹无伤供出来,一个勇猛无谋、心无城府的项羽活脱脱地展现出来。特别是在樊哙破门而入的时候,项羽对樊哙的礼遇更非一般人所为:

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项王未有以应,曰:“坐。”

在如此剑拔弩张的场合,刘项双方都在算计着如何对付对方,而项羽却没有思索如何整治刘邦一伙,而是表现出异于他人的言行。称樊哙为“客”“壮士”,赐酒赐肉还赐座,樊哙一番言辞明显是有备而来的,而“项王未有以应”,不免使人对项羽的优柔寡断暗愤,但这也恰好照见其光明磊落、真诚待人,是对当时世俗人心的反叛。

“彼可取而代之”——面对秦始皇这一不可企及的千古大帝,世人自甘卑贱,而项羽却直视之并发为雄声。[1]128但他也许真的没有统一天下的野心,进入咸阳之后,他竟“怀思欲东归”。陈涉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羽却想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可见这与当时的世俗是相违背的,所以有人说他这是“沐猴而冠”。项羽的人生理想只在于此,这本是无可厚非的,却因其与世俗相悖而招来祸患。特别是与刘邦划分楚河汉界的时候,项羽完全遵守约定,“乃引兵解而东归”,奈何刘邦集团却不甘于此,“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疲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与此相反,项羽却并不愿卷入到争天下的政治漩涡中。所以,刘邦为了争取天下,注重联络各方势力,使项羽单枪匹马地到处征战,最后寡不敌众,在围袭中落得“四面楚歌”的下场。

(三)抗拒不公,据理力争

首先,项羽对怀王待己不公进行了反抗。宋义没有任何军功,仅仅因为预见了项梁的失败被楚王“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宋义在此时得势,众人都归属宋义。当项羽与宋义在军事上出现争执的时候,他不顾宋义的身份,坚持自己的立场,对权势进行了对抗:

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

而宋义不顾当时的形势,不采纳项羽的计谋,甚至在军中“饮酒高会”。当时“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必然不会屈服于宋义的权势,从他的言辞中可以看出他的军事韬略和抗争胆识:

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循其私,非社稷之臣。”

一番说教,义正词严,可以说项羽杀宋义既有个人恩怨,也是怀王分权不公的必然结果。项羽对怀王不满且具有反抗心理,他说:“天下出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身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后面杀义帝亦复如是。义帝本是项梁立的,项羽一开始并没有对义帝有何举动,但是义帝封宋义,这对刚失去叔父的项羽来说必然是不太愉快的事情,后来义帝不去计较项羽的军事功绩,与群臣商量派项羽北上,故意让刘邦先入关。对此,项羽一如既往地进行了抗争。很多人都以此来抨击项羽的残暴,实则也是情有可原的。

划分楚河汉界后,项羽东向。刘邦却不甘于此,撕毁条约,东击项羽。项羽自然是不甘于束手就擒的,从这时起他既是在与敌手刘邦抗争,也是在与自己的命运抗争,因为刘邦的政治野心直接改变了他的命运。楚汉相争的时候,项羽面临的是几方势力的联合对抗,命运的滑铁卢使之措手不及,这也造成项羽后期的失败。当被围垓下时,汉军已经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这时项羽穷途末路,但英雄气节一点不逊色。他悲歌“时不利兮骓不逝”,悲叹“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项羽虽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真正失误,但他对命运不公提出了抗议,一个末路英雄对命运或“天”的谴责,在“卷土重来未可知”的情况下他毅然放弃,以自刎的形式显示了自己对命运和人世的最后抗争。朱光潜说:“陷入命运网罗中的悲剧人物奋力挣扎,拼命想冲破越来越紧的网罗的包围而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在心中却总有一种反抗。”[2]206项羽即是如此。

二、史公的笔力

司马迁着力将项羽塑造成一个悲壮而非悲惨的英雄。《史记·项羽本纪》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司马迁对项羽的怜惜,对他抗争精神的赞扬,对其命运的同情悲愤。总的来说,他用铺张的场面来展现项羽的雄浑气势,用冷笔热肠来替项羽抒情泄愤,用草蛇灰线来暗喻其对命运的不屈。

(一)叱咤喑噁,雄浑悲壮

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司马迁用了大量的场面描写来塑造项羽的形象。得势处,用激昂高调的文字力显其英雄本色;失势时,则又用传奇悲愤的场景保持其气节。试看“巨鹿之战”:

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真乃“项羽最得意之战,太史公最得意之文”[3]303:高昂激越的笔调,气薄云天的阵势,“莫敢”“无不”等语将项羽的豪迈气概展现得淋漓尽致。与楼烦战的时候更是一种天生得意的戏谑笔调:

汉有善骑射者楼烦,楚挑战三合,楼烦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

司马迁对项羽的英勇毫不吝惜笔墨,就算是垓下之围的关键时刻,英雄气概也毫不逊色:

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惧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如此困境下,司马迁也要用他的如椽巨笔将项羽的英雄气概表现出来。唯其如此,项羽的形象才显得足够高大威猛,卓尔不群,司马迁的颂扬倾慕更是溢于言表。

(二)冷笔热肠,一谈三叹

项羽毕竟是司马迁笔下的一个消逝的人,司马迁没有给他生得不凡的身世,却给了他死得壮烈的场面。当英雄本性受到无情打压的时候,司马迁替项羽说话,用最抒情的语言和行为来作项羽的喉舌,其中最具演绎色彩和英雄情怀的是“霸王别姬”和“乌江自刎”: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阙,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王又朴对此分析得十分细致:“未写项王歌,先写楚歌;又写美人和歌,又写项王泣,又写左右皆泣,一片儿女深情,笔势几于不振。此下忽然换调,银瓶乍破,铁骑突出,而以‘于是乃上马骑,乃觉之’二语过下,笔势真如兔起鹘落。”“人莫易于写盛,而难于状衰,以其破促易尽也。今史公写项羽之败,仍觉意气宽闲,英风奕奕,则其败也如胜矣。写羽之死,仍觉众人心头眼底如有一活项王跳掷而出,则其死也犹生矣。此等笔墨真前无古,后无今,不得不推史公独步。”[4]26《管锥编》引周亮工《尺牍新钞》三集卷二释道盛《与某》:“余独谓垓下是何等时……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句,则颇窥‘伟其事’、‘详其迹’之理,故取之。”[5]278此两者的评论可见史公匠心。写死写生,写泪写歌,司马迁用温柔而又冰冷的笔,真是“字字读来都是血”,不忍之情溢于言表,对项羽自白描写亦复如是: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一“谈”三叹,司马迁用温柔抒情的笔调来表达这种“叹息肠内热”的情感,项羽再三言说“非战之罪也”也是史公笔力的体现。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言:“司马迁行文,深得累叠之妙,如本篇末写项羽‘自度不能脱’,一则曰:‘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心已死而意犹未平,认输而不服气,故言之不足而再三言之也。”[5]272-273一语点破司马迁的用心之处,史公似乎还意犹未尽,所以他又不得不出来再作升华: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示鲁,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寐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司马迁用舜的传说来隐喻项羽,体现其不凡的气质,又用“暴”“难”“谬”等字,有疑问,有感叹,有暗讽,语词宛转,一谈三叹。太史公之情可谓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三)草蛇灰线,暗示命运

“草蛇灰线”是金圣叹对叙事线索的描述,他在评点《水浒传》时说:“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6]18司马迁对项羽的失败命运的叙事就是运用此法,虽然他对项羽的“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表示讽刺,但是在项羽的悲剧中他又暗寓了一种特殊的“命运”。

首先是项羽一方的势力与刘邦势力的对比。在《史记·项羽本纪》中,项羽这一方总是拖了项羽后腿,而刘邦因为有了陈平和张良的计谋,韩信和樊哙的勇武,总是能如鱼得水,项羽最终落得“王侯叛己”的地步实属无奈。比如,曹咎的失职、韩信向汉就不是项羽的全部责任,司马迁甚至用了一些传奇之笔来写项羽的失败,其中也暗含了他对项羽的可惜可叹: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王可以间出。”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傅左纛,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信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刘邦被困的时候竟然以纪信的奇计得以逃脱,似是天助。在睢水之战的时候刘邦更是有天助,司马迁用一种似有神力的笔调来彰显项羽的不幸:

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

刘邦得以侥幸逃脱,而项羽却未能得到上天的眷顾,在其被围垓下的时候,项羽也准备逃脱,此时一田父都能左右他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

项羽不停地在反抗,却总是功败垂成,后来便心灰意冷。因为他在人事和天命的捉弄下已经精疲力竭,失去斗志。司马迁把项羽的心理活动展现了出来:

项王乃欲东渡乌江。……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

笛福曾说:“英雄可以被消灭,但你不能将他打败。”法国学者尼克尔说:“死亡什么时候来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在死亡面前做些什么。”[2]207项羽最后以自刎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是司马迁对这一反抗命运而身死的英雄的深深叹惋!

三、项羽背后的司马迁

司马迁充分赞扬了项羽强烈的抗争精神,并将项羽塑造成一个勇于抗争的英雄形象。可以说,司马迁笔下的项羽对政治、命运和世俗的抗争都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但最终,项羽在抗争中失败了。从司马迁对项羽命运的慨叹中,可窥见其人生观。

(一)反叛隐忍

李长之先生曾经谈到,司马迁“所深深礼赞的,是一种冲破规律,傲睨万物,而又遭遇不幸、产生悲壮的戏剧性的结果的人物”[7]257。司马迁本身就是一个具有抗争意识的人,壮游的生活经历、历史英雄的精神沾溉和悲惨的命运让他难以平复内心的抗争。

司马迁在年少的时候怀抱着凌云壮志进行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远游。李长之先生说:“他为什么去的,是父亲的指示呢,还是由于‘父与子’的冲突而负气出走呢?我们不晓得。他怎么去的,是一个像陶潜所谓‘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么?”[7]55且不管为何,此处明显看出司马迁的一种少年的反叛英气。司马迁对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如豫让、陈涉、项羽等的事迹非常熟悉,这些历史上的英雄无形中影响了司马迁性格中的反抗意识,对现实中的汉家政治也是有一种隐忍反抗在里面的。他在《报任安书》中说:“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这是他对皇权的挑战和抗议。在李陵案中,他极力为李陵辩护,力排众议,这是他对朝廷“不辨忠奸”的抗议。而“李陵之祸”后,身受腐刑,身体遭受的巨大创痛和人格侮辱更是让司马迁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因为“从先秦士人的士风主流来看,他们一般不会因为个人价值追求而接受困辱,反而更倾向于殉节”[8]25-33。在对待生死的问题上,司马迁有着复杂的思索与考虑,因为自己的人生理想,他创造了一种超越流俗的更高的生死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尽管承受着难以排遣的心理负担,他还是不顾世俗之言,勇于反抗,所以他说:“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一部皇皇巨著《史记》,就是司马迁对命运和世俗的终极反抗。

(二)慨叹命运

司马迁在字里行间叹惋项羽的不幸命运。在他看来,项羽在抗争中虽然没有成功,或者说是功成身灭,但他的精神是永远存在的。他之所以用透彻的笔调将这种悲剧性揭示出来,是要展示生命的壮美与激越,慨叹命运的难以捉摸,悲泣人生的无可奈何。

司马迁对命运的不可捉摸深有体会。可以说,他有着像项羽一样的“才力”,他倾慕项羽的勇猛豪爽,侠士之风,他也仗义执言;在遭受命运不公后,他的内心也有着艰难的挣扎,但他只能把内心的抗争诉诸笔端,用自己笔下的英雄去安抚内心的愤愤不平。他慨叹命运将他们推向死亡。项羽暴戾恣睢,凭自己的力量报仇雪恨,但在对世俗政治和不公命运的反抗过程中却壮烈牺牲了,可见某些不可知的力量能够决定人的存亡。对此,司马迁可谓感同身受,他用项羽已逝的生命来升华英雄气概和斗争精神,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项羽败了,但他虽败犹荣,到底赢得了英雄的一生。司马迁这样写项羽,实际是在写自己。汉武帝可以迫害司马迁……可是他不能征服司马迁那高傲的心,不能压倒司马迁那不甘屈服的精神。项羽兵败,司马迁受辱,这都是‘天命’对人生的考验,人的生命力不在于在‘天命’的压抑下苟且偷生,而在于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9]115其实又何止项羽呢?司马迁在《史记》中的其他抗争英雄都有着类似的命运。“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的韩信,“自汗击匈奴而未尝不在其中”却终不得封的李广,慷慨悲歌的荆轲等,都是在抗争路上终不能脱离命运弄人而身死的典型。

心中的不平之气和对命运的无可奈何使司马迁的文章似有呜咽之声,所以扬雄说司马迁“多爱不忍”[10]368,“不忍”是其情感的集中体现。对此,刘知几说:“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数。”[11]107黄震说:“迁以迈往不群之气,无辜受辱,激为文章,雄视千古,呜呼,亦壮矣。”[3]13李长之对司马迁的情感阐释得十分清楚,他说司马迁“有他自己的情感作用,有他自己的肺腑和心肠”,“情感者,才是司马迁的本质”,“因为他是抒情诗人,所以他的作品常新”。[7]74司马迁用哀婉凄绝的笔调来塑造项羽,故在他的笔下,这种抗争的精神比命运的力量更强。《史记·项羽本纪》能够如此感人,也在于此。

司马迁用他的千钧笔力塑造了项羽这样一个悲壮的抗争英雄形象,他对项羽的反抗予以歌颂,对其不幸命运给予同情。从项羽的背后可以看到一个对命运慨叹的司马迁,尽管知道不能冲破命运的牢笼,但他还是深深礼赞这种抗争精神。

注释:

①本文所引司马迁《项羽本纪》原文均见于中华书局2014年版《史记》。

[1]程世和.司马迁精神人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2]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3]杨燕起,陈可青,赖长扬.史记集评·历代名家评史记[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5.

[4]王又朴,凌朝栋.史记七篇读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5]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M].周锡山,编校.沈阳:万卷出版有限责任公司,2009.

[7]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8]董志广.司马迁人生悲剧涉及的三个问题[J].文学遗产,2014(3):25-33.

[9]黄新亚.司马迁评传[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1.

[10]扬雄.法言·吾子[M].韩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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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于 湘]

2016-09-2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清代文集《史记》评论资料类编与研究”(I2YJA751078)

何梅(1994— ),女,四川巴中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通讯作者:张桂萍,西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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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6390(2017)02-007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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