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批判及其经济自由观
2017-03-28胡波
胡 波
马克思对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批判及其经济自由观
胡 波
马克思从价值论维度对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批判,主要指向的是这样一个问题: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所主张的自由竞争、自由贸易和财产私有权,根本上都是资本的自由,而并非真正的个人自由。经济自由主义所极力维护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是造成阶级压迫与物的统治的总根源,也就是对人的自由这一最高价值目的的背离。正是在对资本主义社会人的不自由状况进行深入批判的基础上,马克思提出了一种与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截然不同的经济自由(解放)观。
马克思 经济自由主义 资本主义 经济自由观
“西方自由主义”只是一个比较笼统的称呼,它实际上包含了一些不同的思想论域和差异化的理论流派。经济自由主义作为西方自由主义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流派,对西方现实的社会经济发挥着重要的指导作用,至今仍是西方社会的主流思潮,它的巨大成功和重大缺陷都是我们不容否认和忽视的。马克思与西方自由主义各流派间的关系并不相同,有人称马克思是西方自由主义的批判者、反对者,[1]这个说法其实并不太准确,准确的说法应是,马克思对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持有一种根本批判与反对的态度,他是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批判者、反对者。那么马克思是如何批判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呢,他认为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他在深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人的不自由的基础上又提出了怎样的不同于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经济自由观,这些问题都有待我们进行深入地探讨并加以回答。
一、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内涵实质及背谬
自19世纪末以来,西方经济自由主义一方面继续发挥着其巨大的现实功能,另一方面也遭到了来自各方的批评与质疑。马克思既是这些批评之声的一位重要先驱者,也是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出发展开对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批判的开创者。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研究通常都将马克思的批判仅仅归结为一种社会历史批判,即把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思想看作是 “社会和历史的产物,产生于特定社会的社会关系并对它起支配作用的规范”[2],因此它们也要随着特定社会关系的演变而演变,消亡而消亡。历史批判固然是马克思的一个基本维度并彰显了马克思的理论特色,但这并不能够涵盖他对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批判的全部思想,马克思还有价值批判这一重要维度,并同样是独具特色的。在马克思的论著文本中,与从历史观维度来否定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思想交织在一起的,是他从价值论维度对西方经济自由主义内在背谬的批判,对此我们今天需要特别地予以重视和阐释。
(一)所谓经济自由的资本自由本质
马克思从价值论维度对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批判,主要指向的是这样一个问题: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所主张的自由竞争、自由贸易和财产私有权,根本上都是资本的自由,而并非真正的个人自由,不能把这种资本主义的经济自由,简单地与人的自由等同了起来。
马克思首先对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基本内涵及其实质意义进行了揭示与剖析。在他看来,自由竞争、自由贸易和财产私有权,是构成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所主张的经济自由的三个基本方面的内容。那么这三方面内容的实质意义又是怎样的呢?马克思说:“自由竞争就是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的自由发展,就是资本的条件和资本这一不断再生产着这些条件的过程的自由发展。在自由竞争情况下,自由的并不是个人,而是资本。”在这样的自由竞争中,“资本所打碎的界限,就是对资本的运动、发展和实现的限制。在这里,资本决不是摧毁一切界限和一切限制,而只是摧毁同它不相适应的、对它来说成为限制的那些界限。”[3]自由贸易或自由买卖也是同样的道理:“在现今的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范围内,所谓自由就是自由贸易、自由买卖。”其根本上仍是“资本的自由,排除一些仍然阻碍着资本自由发展的民族障碍,只不过是让资本能充分地自由活动罢了。”因此自由贸易所实现的自由,“不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享有自由,这是资本所享有的压榨工人的自由。”[4]最后,财产私有权制度不仅奠定了自由竞争与自由贸易的基础,而且个人一旦拥有了对财产的绝对自主权,也就意味着私人资本取得了绝对的统治权力。总之,按照马克思的理解,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所主张的经济自由的三个基本方面,它们在根本上又都可以归结为资本自由的实现形式,通过财产私有权的确立和自由竞争、自由贸易的发展,自由的就是资本,资本取得了绝对自由权亦即对社会的绝对统治权。
然而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思想家们却试图表明,他们所主张的自由贸易、自由竞争和财产私有权等,是人的自由个性在经济领域、经济活动中的具体体现和发展,对此马克思给予了坚决的驳斥与否定。马克思指出:“把竞争看成是摆脱了束缚的、仅仅受自身利益制约的个人之间的冲突,看成是自由的个人之间的相互排斥和吸引,从而看成是自由的个性在生产和交换领域内的绝对存在形式。再没有比这种看法更错误的了”。[5]不仅如此,更为荒谬的看法是:“把自由竞争看成是人类自由的终极发展,认为否定自由竞争就等于否定个人自由,等于否定以个人自由为基础的社会生产。但这不过是在有局限性的基础上,即在资本统治的基础上的自由发展。”[6]马克思想要表明的就是,资本的自由并非真正的人的自由,资本摆脱了各种限制并不等于人摆脱了各种限制,因为资本作为人的产物、对象和客体,它现在不受人的控制而反过来控制人了,这恰恰表明的是人的自由的丧失而非实现。因此马克思指出:“这种个人自由(自由竞争)同时也是最彻底地取消任何个人自由,而使个性完全屈从于这样的社会条件,这些社会条件采取物的权力的形式,而且是极其强大的物,离开彼此发生关系的个人本身而独立的物。 ”[7]
(二)自发的分工与市场作为异己力量的统治
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思想家们进而又主张,由自由竞争导致的社会分工和自由市场皆为自发形成,自发形成的市场经济用它 “看不见的手”调节着人们各自追逐自身利益的行为,并最终达成促进社会整体利益的目的。如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开创者斯密就认为,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尽管个人所盘算和追求的只是“他自己的利益”,但这些个人的活动却要“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去尽力达到一个并非他本意想要达到的目的。也并不因为事非出于本意,就对社会有害。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况下更有效地促进社会的利益。”[8]因此斯密得出的结论就是:“人的动机的自由发挥全部从利己出发,是对社会带来最大的利益和对所有成员都公平的实际可行的办法。‘看不见的手’使得追求个人利益极妙地同整体的普遍利益联系在一起。”[9]
对于市场调节在促进经济发展、增大社会整体利益方面的作用,马克思在很大程度上是予以承认和肯定的,而他的批判所指向的则是这种自发市场秩序对人的自由的进一步消解与剥夺。马克思的基本看法是:自发的分工和市场对人而言都是作为一种异己的、盲目的力量发挥作用的,这不是人的自由的扩大而恰恰是人的自由的进一步丧失。马克思说:“只要人们还处在自发地形成的社会中,也就是说,只要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间还有分裂,也就是说,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发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说来就成为一种异已的、与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驱使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10]马克思又将所谓自发形成的市场秩序称之为“资本主义经济的无政府状态”,它产生的一个严重的不良后果就是使得 “生产的社会联系只是表现为一种不顾个人自由意志而压倒一切的自然规律”[11]。对此,布伦克特提出了这样的一个评论:“马克思通常是在否定的意义上来使用‘自发的’一词,它意味着无意识的、非自愿的事件。”因此对马克思而言,“市场的看不见的手和非人格力量是对人类自由的侮辱”[12]。布伦克特的这个评论是恰当的,它向我们指示出了马克思的这样一个基本思想:尽管分工和市场带来了资本主义经济的繁荣和社会财富的极大增长,但它们也将人更加地置于了非人的异己力量的支配与统治之下。“各个人在资产阶级的统治下被设想得要比先前更自由些,因为他们的生活条件对他们来说是偶然的;事实上,他们当然更不自由,因为他们更加屈从于物的力量。”[13]资本主义的经济繁荣与人的不自由之间的矛盾,正是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严重问题之一。
(三)对私有制的维护与对人的自由目的的背离
在马克思看来,归根结底,西方经济自由主义实质上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物,也就是一种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它根本上是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维护。而资本主义私有制正是造成阶级压迫与资本统治的总根源,这又是与追求人的自由目的根本背离的。主张财产私有权是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最核心的一个观点,这就足以表明它作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以维护资本主义基本经济制度为目的的本质。正如马尔库塞所指出:“虽然(经济)自由主义和它的倡导者从一个国家和时期到另一个国家和时期具有结构上的变化,但一个统一的基础是始终不变的:这就是个人经济主体的自由所有权和私人财产的支配权以及对这些权利的政治的和法律的保证。围绕着这个固定的中心,自由主义的特殊的经济和社会要求都是可以修改的。”[14]然而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却发现,生产资料的私有权制度直接导致了资本家阶级对资本的垄断,另一方面则是劳动者与其生产资料的分离,这又使得资本家能够凭借其对资本的垄断性占有而对劳动进行支配与奴役,进而将整个社会都置于资本的统治之下。“劳动者在经济上受劳动资料即生活源泉的垄断者的支配,是一切形式的奴役,社会贫困、精神屈辱和政治依附的基础。”[15]因此正是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表明了,西方经济自由主义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主张与维护,恰恰背离了整个西方自由主义传统自身所奉行的人的自由这一最高原则。
在此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对于人的自由的价值至上性马克思在很大程度上是认同的,他自己也将实现人的解放与自由作为根本的价值诉求。并且在对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所进行的价值批判中,人的自由无疑是其最主要的价值依据之一。正是在这种以自由为根本坐标的价值批判中,马克思揭露出了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深刻背谬所在:它所具体主张和提供的经济自由路径,根本不可能达成它在一般意义上所提倡和标榜的人的自由这一终极价值目标,相反却与此目标背道而驰。这就是说,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所主张的人的自由目的,无非是一种虚假的意识形态,它是不可能真正实现的。而根本的价值诉求又是所有政治思想理论证明自身合法性的重要依据,马克思却揭露出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根本价值诉求的虚假性,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它的合法性根基。在此意义上,马克思的价值批判是在根本性层面进行的,从而是斧底抽薪式的,这既体现了马克思思想的无比深刻性,又是马克思区别于其它批判者的独特意义所在。
二、资本主义社会人的不自由问题
如前所述,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经济制度在理论上的反映,它反过来又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生产方式发挥着指导与维护的功能。马克思批判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思想,根本上仍是要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人的不自由问题。按照布伦克特的看法,马克思不只是从社会历史的维度批判了资本主义私有制,他还从伦理的维度进行了批判,并且主要依据的就是自由准则。[16]这一看法是比较恰当的,可以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人的不自由的大量谴责性论述中获得有力的支持。另一方面,如果说马克思提出了某种不同于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经济自由观,那么通往他的经济自由观的入口,也就存在于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人的不自由的批判之中。因此在我们具体讨论马克思的经济自由观的内涵之前,有必要首先就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人的不自由的批判作一番考察。
(一)资本主义社会工人阶级的不自由问题
按照马克思的思想,所谓人的不自由首先指的是工人的不自由。在资本主义社会,工人阶级所遭受的奴役和不自由是最为深重的,而且也最具典型性和代表性。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经济自由主义思想家们却常常鼓吹说,资本主义的市场交换是一种平等自由的交换,进行商品交换的双方都是平等自由的主体,劳动力的买与卖皆出于自由自愿。马克思并不否认这种表面的、形式的自由平等关系,他甚至指出,交换价值的实现必然要求形成这样一种自由平等关系,这种自由平等关系正是交换价值的产物,而交换价值则是“自由和平等的现实基础”。[17]然而马克思进一步指出的是,在这种表面平等自由的交换关系下,工人实际上是根本不自由的,因为他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是受到了交换过程之外的不可抗拒的因素的强迫。“交换者之间的关系从交换的动因来看,也就是从经济过程之外的自然动因来看,也要以某种强制为基础。”[18]这种巨大的强制性就在于:工人如果不把自己的劳动力出卖给资本家,他就不能获得维持自己生存的生活资料,也就是说,工人除了拥有自己的劳动力外一无所有,他只有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维生,否则他就不得而活。“无产者除了接受资产阶级向他们提出的条件或者饿死、冻死、赤身露体地到森林中的野兽那里去找一个藏身之所,就再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19]因此在劳动力买卖的市场上,工人其实是根本不自由的,他为生存所迫而不得不把自己的劳动力当作商品来出售,所谓自由平等的交换关系下,实际上掩盖着工人为生存所迫的极度不自由境况。
然而在经济自由主义者看来,工人所受到的强制是由他们自身的需要所造成的一种自然限制,而人受到自然限制并不能被视为人的不自由状态,这跟人不可能期望长生不老所受到的自然限制是一样的。他们认为,自由只能是相对于人为造成的强制而言,而不自由就是指受到了来自他人所施加的强制。然而即使是依据这样一种“免于人为强制”的自由概念,工人所遭受到的强制和不自由仍然是确定无疑的。根据马克思的阐释,工人阶级之所以会陷入与劳动资料相分离、除自己的劳动力之外一无所有的贫困境地,这正是要拜资本主义私有制所赐,是资本主义的私有权制度造成了工人阶级对生产资料占有权的丧失,使他们“没有任何实现自己的劳动力所必需的东西”。[20]因此工人阶级只能或不得不“自愿选择”使自己成为资本的附属物,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给资本家来获得必要的生活资料。“无产者是无助的。他们要是只靠自己,那连一天也不能生存下去。资产阶级垄断了一切生活资料(在最广泛的意义上讲)。无产者所需要的一切都只能从这个资产阶级 (它的垄断是受到国家政权保护的)那里得到。所以,无产者在法律上和事实上都是资产阶级的奴隶,资产阶级掌握着它们的生死大权。”[21]“一个除自己的劳动力以外没有任何其他财产的人,在任何社会和文化的状态中,都不得不为另一些已经成了劳动的物质条件的所有者的人做奴隶。他只有得到他们允许才能劳动,因而只有得到他们的允许才能生存。”[22]因此事实真相就是,工人所遭受到的所谓“自身需要”的强制根本上则是资本主义私有制所造成的,这是一种人为的而非自然的强制。
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在现代雇佣制度下,资本家与工人的关系实质上仍是一种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尽管奴役的方式发生了改变,甚至形式上看工人比奴隶更自由了,但这些都只是使奴役变得更加的隐蔽和具有欺骗性而已。根据马克思的看法,工人与资本家的关系跟奴隶与奴隶主的关系相比,至少发生了以下的一些变化:奴隶连同其劳动力都是属于奴隶主的,奴隶主直接以私人暴力为后盾强迫奴隶进行劳动;而工人的劳动力则属于工人自己所有,它也只有通过表面自愿的交换才能为资本所支配,因此资本家并没有进行直接的强制。并且由于工人不属于某个特定的资本家,从而他可以自由地选择把自己卖给这个或那个资本家,在他个人的私生活和消费中,也享有为古代奴隶所不能享有的更大自由。更重要的是,马克思还指出:“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23]但尽管有了这些具体方式的变化和进步,资本家奴役工人的这一根本性质却并未改变。工人的劳动仍然是一种强制劳动,因为工人只是作为创造剩余价值的工具而存在的,他要被迫为资本家追求剩余价值而劳动,资本家则通过一系列中间环节而对他施加了这种强制。“罗马的奴隶是由锁链,雇佣工人则由看不见的线系在自己的所有者手里。他这种独立的假象是由雇主的经常更换以及契约的法律虚构来保持的。”[24]因此马克思特别强调:“雇佣劳动制度是奴隶制度,而且劳动的社会生产力越发展,这种奴隶制度就越残酷,不管工人得到的报酬较好或是较坏。”[25]
(二)资本主义社会普遍的人的不自由问题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不仅工人阶级是受奴役、不自由的,而且全社会的人包括资本家自身,都要受到非人的、异己力量的支配,从而是普遍不自由的。相比工人阶级,资产阶级无疑拥有更大、更多的自由:他不像工人那样为了生存所需而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相反,他可以自主操纵自己的私人财产来追求更大的私人利益,而工人阶级却没有这样的自由;即使是在纯粹的个人消费性活动中,资产阶级也因拥有富裕的金钱,而比没有多少余钱的工人所享有的自由要大得多。然而马克思却指出,资产阶级仍然是不自由的,因为资本家不过是“资本的权力的执行者”[26],在资本作为一种“独立化了的社会力量”而统治着整个社会的前提下,资本家也同样要受到这种异化的资本权力的驱使与支配。因此不仅工人是不自由的,他只能“被迫同意资本家所规定的工资”,资本家也同样是不自由的、是为资本自身的增值逻辑所驱使的,从而他也要 “被迫把工资压到了尽可能低的水平”[27]。
马克思在这里实际上就提出了一个由于异化之物的统治所导致的人的不自由的问题。这就是说,人的不自由不只是来自于受到他人的直接强制,也可以是来自于某个人造之物或生活要素从人的整体生活中独立了出去,从而作为一种异己力量反过来支配和统治着人。“异化既表现为我的生活资料属于别人,我所希望的东西是我不能得到的、别人的所有物;也表现为每个事物本身都是不同于它本身的另一个东西,我的活动是另一个东西,而最后,——这也适用于资本家,——则表现为一种非人的力量统治一切。”[28]不过人们往往会有一种错觉,即“把像财产、工业、宗教等这些孤立的生活要素所表现的那种既不再受一般的结合也不再受人所约束的不可遏止的运动,当作自己的自由,但是,这样的运动反而成了个人的完备的奴隶制和人性的直接对立物。”[29]孤立的生活要素一旦脱离了人的控制,就会反过来控制人,这虽然不是那种直接的人对人的奴役,但却是物对人的奴役,即“人已经不再是人的奴隶,而变成了物的奴隶;人的关系的颠倒完成了。”[30]把人的不自由和受奴役的概念扩展和延伸到物对人的统治与支配,这正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人的不自由的一个重要创见。
在马克思看来,相对于先前的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更是一种普遍的、异化的不自由状态。资本主义社会人的普遍不自由,是与人的生活的普遍异化这一时代特征紧密相连的,异化性的不自由作为一种历史形态,在资本主义社会达到了它的顶峰和极致,从而也是资本主义社会所独具的一个重要特征。具体来看,这种异化的或非人力量的统治所导致的奴役和不自由,首先就表现为资本对人的支配。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的权力在增长,社会生产条件与实际生产者分离而在资本家身上人格化的独立化过程也在增长。资本越来越表现为……异化的、独立化了的社会权力,这种权力作为物、作为资本家通过这种物取得的权力,与社会相对立。”[31]其次,它也表面为人们的经济活动越来越受到市场这种异己力量的支配。“单个人随着自己的活动扩大为世界历史性的活动,越来越受到对他们来说是异己的力量的支配……受到日益扩大的、归根结底表现为世界市场的力量的支配,这种情况在迄今为止的历史中当然也是经验事实。”[32]最后,从个人的消费生活来看,它还表现为享乐主义的盛行,人的感受和欲望都极端片面化、物质化,从而使每个人都成为“自己以及别人的物欲的奴隶”。[33]总之,异化所导致的不自由的集中表现就在于,事物不再是它本身的样子,目的与手段相互颠倒,人们“为了某种纯粹外在的目的而牺牲自己的目的本身”[34]。从非人力量的普遍统治来说明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不自由,这无疑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不自由的独到之处,而其中也就隐含了马克思所正面提倡的人的自由和经济自由的概念。
三、马克思的经济自由观
马克思对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经济自由观进行了驳斥,但他并非认为经济自由就不存在或不值得追求。当他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人的普遍不自由时,实际上也就表明并呈现了他自己的某种经济自由观主张。因为只有以某种自由和经济自由的观念作为根本依据,才可能对现实社会中人的存在状况作出自由与否的判断。另一方面,马克思既然是批判和反对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经济自由观的,那么他的经济自由观就一定大不同于前者。那么马克思究竟提出了一种怎样的不同于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经济自由观呢,它是如何提出来的并具有怎样的特点,这就是我们接下来需要重点搞清楚的问题。
(一)马克思经济自由观的提出与内涵
正如不少研究者认为的那样,马克思的思想学说主要是一种批判理论,他的理论旨趣主要在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问题的揭示与批判;因此马克思并没有通常意义上的那种价值哲学或公共伦理学的理论形态,他所主张的各种价值诉求包括对自由的诉求,都更多地是在他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中隐含地呈现出来的。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经济不自由状况的描述中,他关于经济自由的具体主张也就隐含于其中。譬如,工人阶级的不自由被描述为因生存所迫而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给资本家,不得不给资本家当奴隶。那么对工人阶级来说,他的经济自由就意味着要从这种被迫的劳动力买卖中解放出来,也就是要摆脱这种强制性的创造剩余价值的劳动。不难看出,马克思的经济自由观恰恰是针对现实存在的工人阶级的经济不自由问题而提出来的,因此经济自由不是抽象的思辨产物,而是对经验现实在观念上的批判性呈现。又譬如,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所有人都是不自由的,都要受到包括资本、市场在内的异己力量的统治与支配,这种非人的异己力量的统治,正是“个人的完备的奴隶制和人性的直接对立物”[35]。正是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作出这种人的普遍不自由的判断中,包含了他对普遍的人的自由的基本看法,这就是:资本、市场等不再作为异己力量统治人、支配人,这些原本都是人的经济活动的构成环节和要素,将重新被置于联合起来的人的控制之下。
不仅如此。事实上是,马克思关于经济自由的观点和主张不只是作为现实批判的依据而隐含地呈现的,而且也是在对现实批判的基础上明确提出来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资本论》中分别有两段话,可以看作是马克思关于经济自由概念的正面的、明确的表述。《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写道:“在现代,物的关系对个人的统治、偶然性对个性的压抑,已具有最尖锐最普遍的形式,这样就给现有的个人提出了十分明确的任务。这种情况向他们提出了这样的任务:确立个人对偶然性和关系的统治,以之代替关系和偶然性对个人的统治。……这个由现代关系提出的任务和按共产主义原则组织社会的任务是一致的。”[36]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更明确地提出了经济领域的自由的含义:“这个领域 (指经济领域——笔者注)的自由只能是: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交换。……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37]
从上述两段话中,我们可以归纳出马克思经济自由观的这样三个基本观点:第一,确立个人对偶然性和物的关系的统治,以之代替关系和偶然性对个人的统治,这就是当今时代的历史任务。第二,要摆脱物对人的统治,就必须是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在共同占有生产资料的前提下,将他们的物质生产活动置于他们共同的理性控制之下。第三,经济自由的实现是人的自我实现和发展的基础,人的自我实现即真正的自由要以经济自由为前提,只有在经济自由的基础上,以人自身为目的的自由活动才得以开始。其中第二点是最重要的,它表明了经济自由的基本涵义是要从物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而这又取决于这样一个先决条件:所有的劳动者都联合起来,以共同体的形式共同占有他们的生产资料,并以一种集体的理性来操纵他们的整个生产活动。这就是马克思所主张的经济自由观的具体内涵,它根本强调的是,经济自由作为人的自由在经济活动领域的体现,必须是人能够自主地掌控自己的活动和对象,而不受异己的、非人力量的支配和役使。
(二)马克思经济自由观的两大重要特征
马克思的经济自由观与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思想相比较,二者之间存在着重大区别。首先,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所主张的自由,实质上是一种非人的、异化的自由,而马克思所主张的经济自由,则始终坚持从人作为目的本身和价值主体出发,因此它是一种真正的人的自由。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经济自由主义所主张的经济自由,实质上是资本和市场的自由,自由的主词早就被由人变换为了物,物成为了主宰世界的力量,这些原本是人的产物和对象的东西反过来操控人、支配人,因此物的自由恰恰是人的最不自由。马克思正是在反对现实社会中这种物的统治即异化的自由基础上而提出他的经济自由观的,他恢复了人作自由主词的地位,并特别强调了在人的自主性意义上的自由涵义,也就是主张一种真正的人的自由观和自由目的论。在此意义上,马克思的经济自由观具有强烈的人道精神,人道原则、人道视域是他的整个思想学说的一个基本立场,这也是他区别于西方经济自由主义的一个重要特点。
马克思经济自由观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它不是纯粹概念思辨的产物,而是在对经验现实的批判性考察中,针对资本主义社会人的不自由问题而提出来的。因此它是历史的、具体的,包含有自身特定的时代内涵。在马克思之前,思想家们更多热衷于寻求一种超历史的、普遍的抽象价值理念,而在马克思看来,现实的历史运动更需要的是具体的、与当今时代内容紧密关联的价值指导。换言之,马克思认为,不仅存在着反映特定生产方式、作为该生产方式的意识形态的价值观念,同时也可以有一种对现实存在进行批判、反思并超越它的价值观念,它们同样都是历史的、具体的价值观念,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涵和作用。要把握这种历史的、具体的批判性价值诉求,就必须深入到时代的现实生活中去,对现实存在的问题进行深入考察,由此才能发现和确立我们时代的具体价值目标,从而为变革社会的实践活动提供切实有效的指导。因此马克思的方法根本上可以看作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思想进路,它与以往思想家们的纯粹思辨进路相区别,马克思经济自由观的提出,正是这种现实主义进路的必然结果。
[1][2](英)肖恩·塞耶斯:《作为自由主义批判者的马克思》,《哲学动态》2015年第3期,第31、32页
[3][5][6][7][17][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 人民出版社,1979 年, 第 158、158、160~161、161、477、197~198 页
[4][13][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 756~757、571、541 页
[8][9](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下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7、761页
[10][3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 年,第 37、515 页
[11][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25卷),人民出版社,1965 年,第 996~997、926~927 页
[12][16](美)乔治·布伦克特:《马克思论自由和私有制》,《国外理论动态》2015年第 3期,第51、49 页
[14]马尔库塞:《现代文明与人的困境》,上海三联书店,1987年,第 267~268页
[15][2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 1995年,第 609、172页
[19][21][27][29][33][3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 卷), 人民出版社,1957 年, 第 39、149、145、149、360、360 页
[22][2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 298、311 页
[23][24][3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25 卷),人民出版社,1974 年,第 926~930 页
[26]马克思:《资本论》(第 3 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3页
[2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 141页
[3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 24~25 页
[31]马克思:《资本论》(第 3 卷),人民出版社,200年,第293页
[3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46 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86页
(责任编辑:张晓月)
The Critique of Marx on theWestern Econom ic Liberalism and His Econom ic Freedom View
Hu Bo
Marx's critique of western economic liberalism from the dimension of value mainly points to such a problem:the free competition,free trade and private property rights advocated by western economic liberalism are essentially the freedom of capital,not the real individual freedom.The private ownership of capitalism,which is stronglymaintained by economic liberalism,is the total source of the oppression of class and the rule of things,that is the deviation from the highest value of human liberty.On the basis of a thorough critique of the people's non freedom in capitalist society,Marx puts forward a view of economic freedom (liberation),which is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western economic liberalism.
Marx, economic liberalism,capitalism,economic freedom view
重庆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政治学研究所 重庆 40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