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必须付诸行动
2017-03-28于一爽
梦?
戈多不想醒过来,比往常都困,也许是立秋的原因,人应该冬眠,但她又不能真的睡过去。她处于醒过来和睡过去之间,她好像掌握了让自己长期处于这种状态的本领,她总是会突然一个警觉,回到这个处境(这个词十分有意思,好像会做这个动作的人十分警觉一样)。
她感觉刚刚做了一个梦。但她并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个梦,还是仅仅是一种感觉。这段时间她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因为她感觉自己是困而并没有睡。或者是半梦,四分之一梦,可以无限切割的那种梦,梦的几个小的角度而已,小的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什么完整的事情。白天的事情来到眼前也许连梦都谈不上。梦里的时间会比现实显得更长,也许实际上是很短暂的,很多形象或者只是大块儿的色彩重叠不确定,梦里的人物性别不明,她打了一个寒颤,这太恐怖了,于是警觉过来,她并不觉得自己获得了短暂的休息,新生。她知道,自己又重新掉到现实里,掉到这个只能装下一个人的沙发。沙发装在1002房间。1002房间装在一座叫“小巴黎”的公寓里,公寓在地球上。地球在宇宙中。一切都是戈多花钱租的,如果这座公寓可以不叫“小巴黎”,她甚至愿意多付一倍房租,巴黎在结束,欧洲在结束,世界在结束,小巴黎?呵呵。这个地产商疯了。
此时此刻,她正等着李广来和自己谈判,至少用李广的话说——谈判。
他们有什么可谈判的呢。她想起在京市很流行的一句话——一句顶一万句。连一句都多余,她想。谈判?他们有谈判的资格吗?
她看了一下手机,还不到11点。她现在对什么都烦透了,这主要是针对她自己,她不应该给李广回那个“好”字。于是戈多从嘴里,从肚子里,发出了一个“好个屁”。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眼下的处境,她什么都不能去做,只能等着李广来。他们已经分居一个月了,除了一把电动牙刷,李广还有什么要拿走的吗。他是一个需要电动生活的人。戈多想。
她躺在沙发上,穿着一身不会超过100块钱的睡衣。这和她努力工作带来的身份有些不对称,会让人觉得工作失去意义。她拽了拽睡衣,最近又胖了,她想,也许就是因为胖,才总是想睡觉,那眼前的状况就不能赖她了。到了她这种年龄,变胖是迟早的事情,就算不变胖,也只能是一个瘦的老女人,这都不能改变老女人的事實。想着这些注定的场面,她的眼皮慢慢合上。(如果有人刚好能观察到眼皮合上的过程,肯定会感觉这真是一个倒霉的女人。)
她累了。
如果李广来,门铃就会响起来,到时候,戈多只要醒过来就好,然后换掉这身睡衣。因为已经分居了,他们的见面应该更体面,但是她,越是这样想,大脑越是加速度运转,无法安静下来,像有一个小飞轮在搅动自己,搅动那团花椰菜。她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又看了一眼手机,她刚把手机从大屏幕变成小屏幕,就像把奥迪变成奥拓一样感觉良好,李广十点半的时候发的短信,如果他马上出发,大概就快到了吧。因为如果路途遥远,他根本不会来,他不是那种勤奋的人。这段时间,戈多一直不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住去了,多半是老同学家,至于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她一点也不关心,如果是女同学就好了,有人愿意收留李广,戈多的良心上还过得去一些,毕竟,他不是一个那么优秀的人。
她坐起来,口渴。咽了几口唾沫。
很难再睡着了。
戈多把笔记本打开,笔记本里是公司正在研发的一款最新App软件,软件构思是:让我帮你判断如何将爱情付诸行动。实际上是一个大数据软件。靠提供大数据增值服务盈利。这里面大数据包括了衣食住行四个大的习惯,四个大的习惯下面又细分了无数。当然这些数据不直接提供,只是通过后台分析,给出若干相关选项,使用者可用来参考并付诸行动。这个过程中又可以收集若干数据,如果买高级VIP,就会有恋爱专家针对准确数据进行指导。所以对戈多来讲,爱情只是一个爱情软件。你是你所有习惯的综合,爱一个人应该先分析他的数据,是否值得付诸行动。总之在做了很多的市场调查之后,他们这家创业公司决定将最新的软件思路投向爱情领域,当然还处在前期孵化阶段,如果有了投资人的钱,一切就会顺理成章,这样才可以说服更多人:付诸行动之前,请享用一下这款软件。
戈多把笔记本放在肚子上,蓝色的光映在脸上,照得人很不舒服。“让我帮你判断如何将爱情付诸行动”,连这几个字都变得模糊不清,忽然大忽然小,这种怀疑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事实上,戈多怎么都想不通这件事了,而大数据库只是这个软件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模拟人脑开发。虽然有人说,这是21世纪最可怕的技术了,如果机器可以判断,那未来,机器一定可以和另外的机器产生爱情,付诸行动,甚至,通奸。
戈多此时此刻确实想到的是通奸。她甚至还想到了轮奸,每天的工作,就是无休无止的轮奸啊。当机器的道德不喜欢这一切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地上挖一个洞跳进去,写上:这仅仅是死于系统的bug……这全部的问题,都让戈多的头更疼了。机器会不会觉得比人优越?所以他们永远不会发明人。这样想了之后,戈多真希望自己的脑袋立刻爆炸。让她作为人这个机器开启终极毁灭。世界怎么会开发出人这么糟糕的机器,她想。而有些机器比另外一些机器更糟糕,比如李广。李广搞不好是那种连终极毁灭都无法开启的机器。所以总是那样不死不活。
另外一个她迫切需要让自己爆炸(或者说睡觉)的理由是,明天下班之后他们的小组就要团建了,动员大会。“团建”和“动员大会”这些词在她这种单位里显得楚楚动人,以及带来能量,正能量。创业公司不就是靠正能量活吗?整个公司都是她这样,毕业快十年失去了工作的,以及才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在一起,靠一种口号互相鼓励。这个世界是需要口号的,想到这个,戈多宁可服毒都不想参加团建和动员大会,光是把这两个词从嘴里说出来,就已经让她觉得自己有毒了。虽然她知道这些同事就像她自己一样,每个人都有一大堆问题,就像一大堆bug做成的人形电脑,但是她可以去服毒啊,为什么要做这种不三不四的工作。
她把笔记本关上。想给李广发个短信,但是又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她重新蜷缩在沙发里。沙发下面的茶几放的就是李广的电动牙刷,她按了一下,牙刷就吱吱运转起来了,飞快极了。戈多用手摸了摸,接下来,就在茶几上,吱吱刷了起来,有时候,她觉得,李广真是一个现代派。坚持下去,茶几甚至可以闪闪发亮。
沙发对面,是一面镜子,戈多突然产生一种很荒诞,甚至谈不上荒诞,只是荒唐的感觉,屋里的一切都像是浓缩景观,因为她住在“小”巴黎,镜子的下面碎掉了,是李广用啤酒瓶摔的,这正构成了现在的碎片。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都还没有完全碎掉,这多少有些神奇,真是一面坚强的镜子。看着镜子,戈多突然蹲下去,但照出来的这张脸越来越丑……这张脸要是去寻找爱情肯定要被别人踢出去的呀,她想。
而李广为什么用啤酒瓶摔玻璃,她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或者说,这种行为发生在李广身上,才真的会给人一种,虽然过去很久,但是依然荒唐的感觉。
为什么这件事不是自己干的。
她现在也想破坏点儿什么了。
有人说:不同的事,不同的人,可以成为小镜子的里外,意识到小镜子的存在,里外的人和事就会趋同,他们就像故意要这么做,两个人,连步调都是一致的,一个戈多在外面,一个戈多在里面,戈多走了几步,穿着廉价的睡衣走了几步。里面的人是人,外面的人是面具,或者反过来,但都不重要,因为她们看上去一样一样的。戈多又故意往小镜子上撞了两下,她想象冰裂一样碎掉,可并没有。
因为李广还没来,或者说,李广还没来,镜子怎么好意思忽然碎掉呢。
戈多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白色纱帘,想看看李广那辆小汽车会不会出现。这是9月的一个晚上,她等着李广过来,两年前,或者是三年前也是一个9月,但不确定是不是这样一个晚上,她和朋友去看一出话剧,《等待戈多》,戈多觉得有一个话剧和自己一样的名字,至少其中的两个字是一样的,这怪有趣的,只是她等待了一晚上的演员戈多都没有出现。李广正是那个时候认识的。戈多沒出现,但是李广出现了。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过气作家。这是李广的自我介绍,但依然有着作家的光环,所以他并不反感这样的自我介绍。戈多当时还没有来到现在这家创业公司,还在一家媒体,只要有赠票,还可以去看一出《等待戈多》。那么就不奇怪了,和一个作家,就算是一个过气作家在一起,在她那种靠赠票看演出的女青年来看,也是很伟大的一件事情。她甚至想过,作家会不会接吻的时间更长,以及做爱之前的准备活动和做爱之后的收尾活动更多?另外一方面,过气作家当然没有意见,他们也就成了通常意义上的男女朋友。也许还没来得及爱,戈多就付诸行动了,一个过气作家总是缺乏稳定的性生活,所以不管爱不爱,他们的行动都是必须的,以及固定的。但这一切只发生在两个人认识的初期。那真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此时此刻,天上的月亮特别大,戈多看着月亮想,月亮不正常,这么大,还毛茸茸的,毛茸茸的四周让它看上去更大更不正常,就像挂在眼前。隔着眼睫毛就快要掉进自己的眼眶里面了。她突然想起李广说的,一个人盯着月亮太久,便会失去魂魄。这种话从过气作家嘴里说出来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一个正常人,怎么会说魂魄呢?戈多怀疑,也许李广骗了自己,他根本不是什么过气作家,而是一个过气诗人。魂魄呀都是诗人的专业用语。利器。说出来就肯定管用的那些话。至于管什么用,没有人在乎。只是想到“诗人”这两个字,这是两个在创业公司被禁止的字,就像毒品一样被禁止。工作了这么久,戈多已经回归正常。
戈多把白色纱帘拉上。瞬间,月亮也就不存在了。做了位移。跑到别人的眼眶里面去了。所有没看见的事情等于没发生。这是她的口头禅。心情自然就好了一些。也不知道李广现在的心情怎么样,她想应该是心情坏,否则怎么还不出现呢,她甚至洋洋得意地想到——离开了自己,他还能不心情坏吗,至少已经坏了一个月了,单就说稳定的性生活这一项,就无法达标了,虽然两个人在一起也早就不稳定了,但至少有一种退路。何况,喜欢过气作家的女青年已经越来越少了。除非是那些不需要性生活的女青年,但这对过气作家全无价值呀。也许他们的关系正处在十分糟糕的阶段,所以对于李广,无论怎么刻薄,戈多都觉得合情合理,反正,他又听不见,看不见的事情就不存在,听不见的事情,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心情好,心情坏。她顺便想到这样一首歌。还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了呢……
心情好~~心情坏~~心情好~~心情坏~~心情坏~~心情坏~~心情坏~~心情坏~~~~心~情~坏~
唱着唱着,关于李广的想象,就像毛茸茸的大月亮一样不正常地又跑了来,或者谈不上想象,因为李广是一个被禁止想象的人,也许一切只是对于他们过去两三年生活的一种回顾。当你真的和一个过气作家一起生活的时候,你就会发自内心地感谢他终于过气了。看不出李广喜欢什么,但是他喜欢一些便宜的科技软件,比如电动牙刷,可以说,电动牙刷是他身上唯一的科技性。而其他更多的科技软件,对他,对戈多,对两个人来说,都太贵了。戈多又想到了魂魄,她拼命回忆李广的那张脸,那张嘴,想象这两个字从那样一张嘴里到底怎么滚动出来。虽然李广并非一个没有魂魄的人,或者说,可能还比自己多一些呢,但是都不足以多到要命名它的地步。魂魄。灵魂。魄力。还有很多类似的组合,但都不如“魂魄”可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嘴巴会鼓成一个圆圈。戈多这么来来回回说了几遍,魂魄,魂魄好,魂魄坏,李广,李广好,李广坏,所有,就像在给口腔进行一种小型按摩。使用一只电动牙刷。或者说,在给口腔进行一种小型强奸。虽然她保证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但是现在连被李广强奸的机会都没有了,想到这些的时候,戈多忽然饿了。
她觉得家里还应该有面包牛奶。她站起来打算去冰箱里面看看。
但是,冰箱里什么都没有。
戈多感到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
或者说,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仔细观察,会发现,有一只蚊子呢,否则就真的完美到像一个节食者的冰箱了。一只蚊子怎么会跑到冰箱里,戈多觉得很离奇,她甚至想,会不会是一种神谕,一只蚊子可以和神谕联系在一起吗?也许没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戈多什么都不相信。自从进了创业公司,她现在只相信理想,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偶尔会相信,理想都是骗人的。
戈多用大拇指和食指把蚊子捏起来,又用另外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感觉里面有很多肥肠。也许是她饿了产生了对自己可怜的幻想。是呀,付诸行动,就算不是爱情。她一边念一边将蚊子使劲粘在了冰箱外面。伴随着那些冰箱正常运转的声音。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戈多仔细听了听,这种举动必然是出于无聊,但,就像来自宇宙的声音。毕竟,谁能说,谁敢说,冰箱里没有藏着一个宇宙。因为没有人见过宇宙,但是,她是个一般人,怎么能听到宇宙的声音呢,她觉得这个想法有些不着边际。这样想的时候,关于声音的联想果然都消失了。正像一个死掉的蚊子,戈多想自己也是什么人的蚊子吧。如果人不是什么更大的人的蚊子,或者换一种可爱说法,宠物,那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呢?为什么?
她从牙缝中挤出一个词——爱情。她忽然觉得很刻薄。难道?难道是为了爱情,人才这么努力。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这不就是这个研发中的软件的Slogan吗。她已经能做到轻轻松松就背出来的地步了,呵呵,这样可好,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于是她把脑袋放在冰箱中冰镇了一下。她的头很圆,如果有人刚巧路过的话,会发现是一个冰镇西瓜。戈多觉得自己热昏了头,她每天都被逼着思考这个软件,李广又离她而去(当然也许离去是对的,难道一个过气作家能帮到自己吗)。很短的一瞬间,她甚至感激李广。感激他离开,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至少让自己获得了时间,还有比时间更宝贵的吗?一个过气作家,就算他并不经常真的坐在家里,但是只要坐在家里,就是无休无止的情绪,那些充斥在时间里、空间里的,情绪,可怕至极。这一切,只要想想他的那篇成名作——讲的是几个人一起勒死了一只天鹅的故事,就不难理解了。
那篇小说,还曾经被收入到一本名为《小狗派》的小说集中,认识李广很多年后,戈多忽然想到,在她更年轻的那些年,竟然读过这本小说集——虽然它的宗旨现在都没有人搞清楚,好像仅仅是为了出一本小说集。
这是正确目的,以及全部理由。
至于“小狗派”,就是总是将主人公写的无足轻重(大概是比狗都不如)的一种自我讽刺的流派吧。如果不相信的话,一定可以在百度上查到“小狗派”,不能说轰动一时,但是耸人听闻过一小阵子。只是没多久,这个流派就销声匿迹了,保佑他们的那只小狗大概得狂犬病死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夜晚,戈多忽然想起那篇小说,她全忘记了,只有这么一个大概,以及一个疑问——勒死一只天鹅,算不算一种恶呢?
但是,她没有机会问李广,李广并不是当事人,这是一篇彻彻底底的虚构,李广只是一个软弱的过气作家,所以才要勒死一只并不存在的天鹅。否则他怎么会勒死一只天鹅呢?戈多愿意相信,李广都没有见过天鹅,如果见过,怎么忍心勒死呢?他可不是一个狠心的人。再说,恶是伟大的,李广是一个一般人,他才不会做出伟大的事呢。如果他做出伟大的事,又怎么会和自己在一起。这样一想,戈多知道,一切都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对于戈多来说,屋里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坐一坐,因为这只是一间小屋子。就算把每个地方都试坐一下也花不了很多时间,于是戈多就到处都坐了坐,就像一只小狗在找一个坑。李广住在这里的时候,多少显得有些狭窄,现在不了,显得正合适,戈多也就真的能像一只小狗一样欢快地移动起来。她希望:很快,李广来了之后,两个人好合好散。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跟他好合好散,好合好散还不行吗?就算没有热烈地爱过,但至少填补了自己可以和一个作家谈恋爱的愿望。被满足之后,就应该弃之如敝履。
李广就要和有钱的朋友去沙漠拍片子了,他再也不要当一个过气作家了,戈多很开心,在他当过气作家的这些年,总算认识过一两个有钱朋友,没有钱,谁敢去沙漠呢?就算你再喜欢沙漠,要说喜欢,戈多想:我还喜欢呢,除了沙漠,我还喜欢大海呢?我能去吗?除了在小巴黎,或者在公司,人生就是从小巴黎到公司,从公司到小巴黎,堵在京市的7环路上,等待升天。
更何况,戈多连分手都懒得正式提出来,所以李广要去沙漠真的是千载难逢天赐良机啊。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也许以后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亲爱的李广,过气作家李广,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过来,带上他的电动牙刷和你嘴里的“谈判”,然后两个人友好地说一声“再见”,天就全部亮了。
重点是,一定要过来带上电动牙刷,因为,戈多想:沙漠里也是要刷牙的吧!虽然电动的多少有些不方便,需要充电,但,如果他当了著名导演,万一呢,只是说万一,更多女人亲近他的时候,他至少应该保持口气清新。而不用像很多成功的人一样,除了成功,什么都没有。或者,他如果失败了(这是极有可能的),从沙漠就那么回来了,孤苦伶仃地回来了,只能继续当一个过气作家的时候,他总不能当一个有口臭的过气作家吧。
想到这些,戈多在沙发上颠了两下,看上去十分开心,每件事情都在把握之中的感觉真的十分开心。这种感觉并不经常到来,不光是开心,她还有些自我感动。要是自己更爱李广一些,或者李广更爱自己一些,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她就应该等他从沙漠回来,热烈欢迎。
但,这是办不到的。或者说,是已经不会存在的事情了,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这一个月的单身生活,她感觉舒服极了。除了没有性。但,世界上很多人都没有性。否则,他们的这款软件怎么会有市场呢。既然是很多人都不拥有的东西,戈多理所当然地想到——自己也不配拥有才对,才安全。
只是,李广还没有来,迟迟,没有来,戈多有了一种不祥之兆,混合着气愤。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他不会死了吧?还没去沙漠就死了,这也太可怜了。他还什么都没干就死了,这也太可怜了。戈多没完没了地发出了好几个“这也太可怜了”,像对李广一生的概括总结。也可以说,正是因为李广的存在,戈多才成了两个人之间关系中不那么可怜的一个人,她把窗帘拉开一点点,月亮就又进来了。
白色的纱帘因为过分地长,所以刚好吹在脚面上。痒痒的,有风吹过来,她能感觉到,有时候会有一些瞬间,让人觉得生活还挺容易的,或者说,还挺容易满足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时刻,白色的纱帘吹在脚面上,戈多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和李广一起站在这里,就算很多事情都结束了,他们还是可以拥有这样一种最后的时刻。这样想的时候,戈多心里变得很难过,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和李广说“分手啊”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就真的这么干了。而且戈多用的是“啊”。“啊”难道不是表达一种逗你玩吗?就算她真的这么想,李广怎么可以这么快答应呢,这么快决定呢,这么快就走了呢?更何况现在,他还不來,戈多也糊涂了,她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呀?他们是需要一个正式的分手,一个付诸行动的爱情的结束。而不是一个人说“分手啊”,另外一个人就神秘地消失了一个月。这算什么啊?算个屌啊。
就这样,戈多等着有人来敲门。她又看了一眼手机,她把明暗度调亮了一些,但是又觉得太亮,就又调淡了一些。她反复做这些的理由很简单,她不想放下手机,她希望手机拿在手里的时候,可以跳出一条可爱的短信——我到啦。
这样的话,戈多就有更多机会告诉李广——你去沙漠吧,我这一次是真的跟你说分手啊。就算还有一个“啊”,也是真的了。搞不好她还会再送一个英文单词给他——“over”,和一个叹号。完美。
因为就算在她的软件中,当完成了一个客户需求之后,必须填写好评、差评,才算是完整的订单。就像阳台上的花,从活着到死了,现在,早就干了,它们都当干花很久很久了,它们的前世是花,那还是夏天的时候。而现在,已经秋天了。它们必须死。这才是一个完整的过程啊。
戈多不确定植物是不是也有感知方式,会不会它们死了,这些感知就飘在屋子中,然后进入人体,这样一想,她把那些干了的花倒进了垃圾箱。因为也许有一部分已经在自己的身体里了。戈多把胳臂伸出来闻了闻,可是,什么也没有闻到。她张大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又往楼下看了看,李广的小汽车还没有来,只有一个妈妈领着小孩匆匆赶路,天已经这么黑了,她们从哪儿来要去哪儿,当个单亲妈妈也不错!戈多想,虽然没有任何迹象证明那是一个单亲妈妈。但是她走得那么快,一定不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戈多被自己的诛心之论,吓了一跳。
这也不免让她想到,自己连当一个单亲妈妈的机会都暂时都没有了。或者是永远的。她眼下只有一个关于爱情的爱情软件,和一个失踪的李广。或者说,一段失踪的爱情。甚至,谈不上失踪。因为李广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过气作家,虽然过气,可是多少染上了一点创作者的毛病,在一起的这些年,戈多早就习惯了他,他总是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戈多怀疑甚至他会经常忘记生活中还有戈多这么一个人。李广的世界不能说停在了过去,但是至少停在了自己的世界中。那么,既然他是这样一个可怜虫,戈多当然可以再原谅他一次,并且只要想到是最后一次,她觉得合理多了。也就不那么委屈了。所有的结束都可以被原谅。但是,人呢,戈多想——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人,出现,否则她原谅谁呢?她从高处往低处看,那个单亲妈妈已经走掉了。
是呀,她走得那么快,肯定走掉了。
如果她有机会当一个妈妈,或者一个单亲妈妈,是否会把每天所做的一切都理解成垃圾,她没有把握。她不希望人类被机器统治,尤其爱,这件事,但是现在她根本无所谓,洪水滔天都不关她的事。最好洪水滔天。所以她工作十分拼命,女拼命三郎。至少这样可以多挣一点钱。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廉价睡衣,也许从出生就都决定了,不管自己挣多少钱,都只会买这种廉价睡衣。戈多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品位的人,所以她总是想和一个作家谈一次恋爱,但是除了电动牙刷,李广并没有带来更多的品位。
所以戈多目前比所有人都好奇一个没有品位的人开发出来的爱情软件。那一定是一个奇迹。何况在这样一个团队中,她已经被公认为是最有品位的人了。这种品位或者说口味,并不知道如何判断,但是有一个简单的依据,在戈多的那家创业公司,果然没有一个人看过李广的小说。
因为,谁会看一个叫李广的人写的小说呢?他们根本不需要看小说,世界是大数据构成的,他们是对的,无法被归入大数据就毫无意义,只能属于数字“零”。李广就是通常意义上的零。就像在他们开发的这款软件中,如果几项指标为零,爱情就再也无法付诸行动了。和爱与不爱,无关。
只是她从来没有机会和李广说过这些,就算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一方面是,李广并不经常在这间“小巴黎”,他总是在天上飞来飞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学会议,甚至可以说,没有这些文学会议,他还称不上一个过气作家呢,怎么会有当红作家整天忙着开会呢。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文学会议,连李广都说不上来,这可能也是一种运气吧。
就像单亲妈妈也是一种运气,和完美的爱情一样,在他们的软件中,都归结为了一种指令,不可思议的指令就等于运气。戈多很清楚,自己暂时不会拥有这种运气了,她已经好久没来月经了,但她知道——肯定不是怀孕。简直是十分确信。就像确信人类真的不会无性繁殖一样。
何况,像她这样的“精英”怎么可能月经正常呢?可以让自己看上去正常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包包。而根本不需要流血。
她知道,是最近太累了。
所以她希望这个给性冷淡、性无能或者说爱冷淡、爱无能人士使用的软件快点融资,她快点拿钱,以便租一个更大的房子,有一个更大的狗窝。而不必叫“小巴黎”。虽然新闻联播里面说——政府又要调控房价了。
也不知道,越来越贵的房价,一个过气作家会不会还承担得起?戈多想。虽然李广可以经常在天上飞来飞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学会议,住在各种各样的宾馆中,在各种各样的床上一个人或者两个人醒过来。再或者说,他会很长时间,都在沙漠中了,他会熟练掌握搭帐篷的技巧,但是,他总要有个家吧。这样其他的过气作家才可以羡慕他。而如果连羡慕都得不到,李广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戈多开始为他担心起来。毕竟,他们相爱过,那,应该算是爱吧。虽然十分不确定。至少他们做过爱。
李广来短信了
短信就在这个时候响了,李广问:“你来了吗?”
这多少有些奇怪,但至少证明了他还活着。
难道不是你来吗?可戈多懒得再问,她想——就这样吧,反正。你还活着,我总不希望你死着去沙漠。对不对。
纱帘被风吹动,看久了都开始让人不耐烦了。因为仅仅是纱帘被风吹动。
戈多紧紧盯住眼前的纱帘。忽然间,她发现了一些黑色的污垢,也许是因为她越来越失望,进而关注到了很多细节,她用手抠了抠,看上去像是动物的排泄物,但是这个房间中会有什么动物呢?也许是她眼花了。要说动物,大概就是她自己吧。一个人形动物。不久之前,是两个人形动物。人形动物当然不如动物。
再抽一根烟就真的去睡,戈多告诉自己。再不去睡明天还要不要醒过来啦?要不要上班啦?要不要奋斗啦?可惜,整个夜晚,她都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中:做梦,没有做梦,也许之前想到的全部都只是梦,李广也许根本不会来,谁知道呢。睡过去,醒过来,她把烟在床头磕了几下,又把过滤嘴撕去一小节,这些都是李广遗传给她的。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太久,就会互相遗传,从科学上来说——夫妻属于第四亲属。虽然他们不是真正意义上公家承认的夫妻,但是除了李广,戈多再没有和谁生活过这么多年。戈多甚至偷偷想过这其中的理由:谁能忍受自己呢?除了一个过气作家,除了一个没有本事的人,谁能忍受一个开发爱情软件的女屌丝呢?看着手里的烟,她忽然有一点想念李广,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被他抱过了,自从他就這么走掉之后,虽然这也节约了不少时间。在她的软件中,拥抱并不算付诸行动的选项,反而是影响付诸行动的一个干扰选项。而做爱,在她的爱情软件中,则被定义成了一个叫做“高潮帮扶小组”的选项。
只是想到这一切都是被一群每天没有高潮的人开发出来的,她感觉一阵心酸。
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放了一只水杯。水杯里堆满了烟灰。刚刚,抽掉了一根烟,可她还是不困,或者说,困意全无。那么,再抽一根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那些因为失去的欲望而一根一根抽着事后烟的人一样,她的每一根都燃烧得不充分。戈多是故意的。她有的是烟。还有一些烟灰弹在了外面,水杯里还有一些剩的酒,她白天做软件的时候喝的,此时此刻,她发誓自己敢连着烟灰一起喝下去。但是,房间中没有人,愿意听她发誓。这样想着,她把头重新歪向枕头上。她的枕头是一个泰迪熊样子的熊,但是并不是泰迪熊,也就是说并不贵,就像她身上这身不到100元钱的睡衣一样。只有出门的时候,她才愿意穿点好的,李广经常见到穿着睡衣的戈多,他们早就视而不见了。她觉得自己十分廉价,而且一生都不会变好了,这是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
这个熊看上去傻乎乎的,看着熊的眼睛,戈多突然想起不久前报纸上的一则新闻:一个野生动物园里面的熊把人吃了。但是,報纸上写得很不具体,到底是怎么吃的?还是没吃,只是咬死了?或者抓死了?压死了?可能还有更多种死法呢。据说人类有一百万种死法。死在沙漠里也是一种。总之戈多觉得很不准确。描述永远是事情的第一步,就像如何描述爱情是他们整个软件中最难的一环。
她把下巴扣在枕头上,也就是泰迪熊的两只耳朵中间。她像一只熊一样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也有点儿像冰箱的声音,宇宙的声音,就像一只熊在抒情。如果再有一些力量,或者说,有一个孩子,因为有人说,那些有了孩子的人说,孩子可以带来力量,那么,她愿意退出这个软件组。因为这是她怎么都不能相信的事情,“咕咕咕咕”,她又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她也只能把整个世界当成比泰迪熊还要蠢的东西。
李广是不会跟自己生一个孩子了。在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哪怕一秒钟,一瞬间,这个想法都没有到来过。哪怕作为一种错误,都没有到来过。谁会愿意和一个过气作家生一个孩子呢?然后告诉孩子你的爸爸是一个过气作家,成名作是关于勒死天鹅的残忍故事吗?
她希望李广快些来,快些解决两个人的问题。他们已经分开了一个月,如果不是李广今天忽然发短信说:“要过来。”戈多猜测——大概是要拿走需要拿走的。否则,也许他们依然可以一直什么都不去做,就这么不死不活地存在。
戈多只是很伤心,当李广要说去沙漠的时候,竟然没有问一句自己,要不要一起,就算一定得到拒绝的答案,但是他应该那样问。这样戈多才真的有机会拒绝他。是呀,戈多怎么会去沙漠呢,丢掉工作去沙漠?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脑子坏了。因为如果没有工作、家庭,就像大家普遍说的那种关系,那自己和一个捡破烂儿的卖淫的有什么区别?和一个鬼有什么区别?戈多把自己缩在被子里,被子上也画满了一模一样的像泰迪熊一样的熊。她就像一个装在泰迪熊肚皮里面的鬼。
被子的一部分掉在地上,她就用脚踢了两下,又觉得两下不够,两下怎么能表达她的心情呢。她又多踢了两下,还跺了几下。如果被子是李广的化身就好了,这种感受就像消化一种食物,但是它的胃里现在没有什么需要消化的。如果全世界的人一起跺脚,地球会不会陷下去一小块,就算只是一小块?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一些善男信女,他们为什么不能一起把地球跺掉,你们还好意思寻找爱情?戈多想。去死吧。都。
李广又来短信了
就在这个时候,短信响了。
李广说——“我不去了。”后面还有一个非常调皮的笑脸。
戈多揉了揉眼睛,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我——不——去——了?戈多感到有一种东西从头顶流到脚面,很快,整个小巴黎就都淹没了。于是戈多复制了这个笑脸,又给粘贴了回去。
她甚至多复制粘贴了几个笑脸,等于李广在和自己失联一个月之后,竟然收到了一系列笑脸。这么做的时候,戈多觉得还是自己更善良一些。虽然,她想问李广什么意思?是什么不去了,是你不去沙漠了吗,还是不去小巴黎了,还是都不去了,还是其他那种在创作者看来的隐藏的含义?但是,戈多没有问,一个字都没有问,她只是回复了几个笑脸,感谢人类发明了表情包。戈多有一点失望,但是并不强烈,因为他们分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要去沙漠,沙漠只是变成了他们分开的一个原因而已。这下可好,一切又恢复原状了。她摆弄起眼前的电动牙刷,可是已经没电了。大概是刚才刷了太久茶几的缘故。她像敲一根香烟一样在桌角敲了敲,可是一点儿电都没有了。还好你没有带着它去沙漠,戈多想。
那天很晚的时候,或者说,应该是次日的凌晨了,戈多把脑袋伸在窗外,她需要透透气。对面是一家电影公司,还亮着灯。这家电影公司竟然比自己的单位还要加更久的班,也许可以获得京市第一的荣誉。戈多记得自己刚搬来和李广住的时候,对面还是一家图书公司,再后来,这家图书公司就成了电影公司。不过说实话,如果有一天,楼下的早点摊成立电影公司,或者说,影业(影业听起来更洋气),戈多也发誓绝对不会再吃惊。世界变化就是很快,可以让她吃惊的事情并不多了。
四周一片漆黑,戈多忽然想到一个朋友告诉自己的关于婚姻的理论——婚姻就像黑夜中一间亮闪闪的大厅,有100只灯,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坏一只,最后只有几只亮着,照着所有熄灭的灯,大厅里会有很多阴影,你会越来越清楚,到底还有几只灯亮着。
虽然和李广从来没有过婚姻,但是在他们的灯就快要熄灭的时候,忽然亮起了一只,不可思议的是,亮起来的那一只,竟然显得大厅更黑了。
她看见外面有一块墙皮摇摇欲坠。
她感觉住在了一间没有墙壁立在荒野中的房间深处。
这样想的时候,戈多的耳边感觉有风吹过,混合着沙。沙声和风声,她幻想有巨大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从天而降。经过她的窗口。这样她就可以看见垂直降落的全过程。
对面的电影公司还亮着灯。
什么都不会发生。
于是,戈多决定关掉自己的灯,全部的,房间中的,慢慢,闭上眼睛之后,一切才开始变得很具体————
沙漠的场面,竟然变得很具体。也许这就是李广当初要离开的原因,但是他改变心意了,而戈多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拒绝他,她害怕的就是自己重新接受他,回到那样的生活中。意识中的沙漠很空旷。她枕在窗台上。风吹过来,过了很长时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这一切又到来了:
第一个梦
是梦里,沙漠中,阴天伴随着下雨,只是没有太阳。沙漠里怎么会没有太阳呢?戈多觉得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或者说是地球这个系统出了bug。沙漠的尽头连着自己的办公室。但是沙漠怎么这么轻易就有了尽头?戈多不愿意相信。办公室有一个很大的投影,正是那个研发中的内部软件,这些软件只有几个人见过,怎么会跑到沙漠里去了?戈多想出声,因为搞错了,工作出问题啦,但是她发不出声。梦里的自己,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就算这么小,但也可以称之为人。可是发不出声。梦里的戈多,在寻找一个人,但这种不清醒的意识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戈多突然发现可能是别人在寻找自己,但自己在寻找谁以及谁在寻找自己?为什么?梦里都没有提示。所以戈多要逃跑。她暂时不想被找到。她跑啊跑啊,沙漠里出现了很多马路,和戈多小时候生活过的马路并没有区别,这更让她吃了一惊。如果说,这真是一条小时候的马路,但是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风和沙呢?接下来,她开始弯腰跑,风沙很大,她非如此不可。她跑着像是要推开全部的、挡住自己的东西。但是那些东西太巨大了。戈多的门牙有个缺口,不能为她挡住更多的风和沙,她预感到整个世界的风沙都顺着缺口吹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就像一颗行星疯狂地向自己冲来了。忽然,在碰到自己的一瞬间,折叠了,继续地折叠,不断地折叠……空气,就像一个手指绕过她的脖子。一瞬间,她感觉到了,明白了,那只天鹅为什么必须被人勒死。
于一爽,作家,媒体人,北京电影学院硕士。现为搜狐文化时尚中心总监,2011年底开始中短篇小说创作,在《收获》等杂志发表作品数十万字,著有小说集《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火不是我点的》。获《十月》新人奖和《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