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新闻奇才赵敏恒的曲折人生

2017-03-28李北宏

世纪 2017年2期
关键词:复旦

李北宏

蜚声中外的新闻奇才、中国著名记者赵敏恒,生于1904年,自幼博闻强记,享有“神童”之名。1923年毕业于清华留美预备学堂(即清华大学的前身),同年即官费进入美国科罗拉多大学文学院攻读英国文学,一年后进入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学习,1925年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学习,同时在纽约环球通讯社当编辑。1928年曾任民国政府外交部情报处副科长兼秘书,同年8月在英国路透通讯社任职。

赵敏恒教授大我父亲李振麟(复旦大学教授、语言学家)十岁,清华先后同学,关系密切;赵伯母谢兰郁(生前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和家母卢慈和也是老友。父母眼中的赵家人善良、正直、有学问。笔者通过多种渠道了解了赵敏恒不凡的职业生涯和上世纪50年代的惨痛经历,在同他儿子的多次交流中知道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不要命”的新闻记者

赵敏恒是少有的新闻奇才,这在新闻界早有认同。他之所以名扬国际新闻界,是在于他有多次极具分量的报道,在世界新闻史上留下了华彩的一笔 。他是最早向全世界报道“九一八事变”、国际联盟李顿调查团秘密调查报告和西安事变的记者;最早以路透社记者身份向世界报道开罗会议的信息,而美联社关于开罗会议的报道,比路透社整整迟了14个小时。因为开罗会议报道的特殊成绩,赵敏恒获得了金烟盒奖。这是路透社内的最高奖项。

上世纪40年代,日本侵略者对重庆狂轰滥炸,赵敏恒不顧炮火,多次去电报局发电讯稿。一次日机轰炸,他去大棵子电报局,电报局已是一片火海,空无一人。走出电报局后路上碰到一逃避轰炸者,赵敏恒向其打听哪里还有可发电报地方。那人认为赵是疯子,惊讶地说,这个时候你还要发电报?无奈之际,赵登上嘉陵江上的英国轮船请求发报,终于将日军暴行在第一时间向全世界发布。后来英国驻华大使批评赵借用英舰电台发报,赵说,我是路透社记者,我要完成我的工作。我不是你的雇员,你无权命令我。他妻子谢兰郁说:“他采访新闻,不要命。”又如,在开罗会议期间,他敏锐嗅觉到有重大新闻,于是克服重重困难,一路追踪并冒着可能被军事法庭审判的风险,第一时间发出报道。赵敏恒在《采访十五年》中写道:“好外勤,应当一生只当外勤;好编辑,应当一生只干编辑。做新闻记者的,不应当争名夺利,而应当求事业的成功。”他的忘我铸就了他的成功,也应验“敬业者,专心致志,以事其业也”这句古训。

应陈望道之邀赴复旦任教

1949年的赵敏恒和谢兰郁出于对中国共产党和国家的热爱,毅然选择了留下。 赵敏恒曾对留下来毫无悔意,他和夫人说道:“我们不能让维承出去当‘白华。”真是一位爱国者。

复旦大学校长陈望道识人才,敦请赵敏恒到复旦新闻系教书,担任新闻采访和写作教研室主任。赵敏恒在重庆时期就是复旦新闻系兼职教授,现在回到复旦做专任教授,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在几年教学的时间里,经常伏案写教案,累积了12本教案。赵敏恒的儿子赵维承对此印象极为深刻。一次,他告诉笔者,他经常半夜醒来上厕所,看到他父亲还伏案写教案。可惜这教案以后被系里借走,从此再没有归还,这是后话。赵维承听母亲告诉他:父亲的课既有理论,实践性又强,受到学生热捧。他在课堂上曾对学生说过:“写文章,前面三句话抓不住人(读者)的话,后面的话都是废话。”这句话到现在仍被复旦新闻系奉为经典。赵维承对笔者说:“其实,这话不是我父亲的发明,父亲曾对母亲说过,这话是当年他在美国密苏里大学读书时,他的导师对他说的。他写新闻一直尊崇这个原则。”

1955年大难临头

但没有想到的是,尽管赵敏恒以很大的热情投入在教学之中,仍没有摆脱厄运的降临。1955年7月的一个天气闷热的晚上,几个身穿便衣的不速之客来到复旦大学第五宿舍38号赵家。赵维承在院子里玩,同伴沈靖东跑来告诉他说,“你家好像出事了”。赵维承连忙跑回家,看到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说,是被公安便衣带走的,说是带去核实一些情况。后来听说,当时便衣检查后,说带父亲到外面谈谈,接着上了手铐,并用衣服遮盖,带上了汽车。赵维承事后听说,来了两部车子。一部车先走,带走父亲。他回到家,看见还有五六人在翻箱倒柜,他们要的是信件、文字性材料。每一本书都被翻过。他们把需要的东西包扎好,装上另一部车子扬长而去。

原来,赵敏恒曾于1944年供职于国民政府国防部,其时正值赵从路透社辞职,为养家糊口经清华学校老师推荐于此处就职,国防部给了他上校军衔,任国防部宣传处长。赵敏恒只干了两个月就觉得没意思,走马到上海《新闻报》程沧波处担任总编辑。

于是,有关部门对赵敏恒在国防部两个月的工作经历罗织罪名,说他在伪国防部为国民党反动派大量收集情报。罪名不小,但又没有证据。在那个年代,又需要什么证据呢。说你有罪,就是有罪。没有任何司法程序,敏恒被判七年刑入狱!

含冤莫白 客死他乡

“当再一次看到父亲,是五年以后在上海提篮桥监狱。”赵维承告诉笔者。赵敏恒被抓后曾羁押在上海第一看守所、第二看守所。被判刑后,关押在提篮桥监狱。赵维承说:“我们去提篮桥探监时,从边门进入,进入房间,有一个约三米长的走廊,有栅栏将家属和犯人隔开。等到父亲和一些犯人走出来了,我发现父亲完全变形了,很瘦。我母亲问父亲,要不要上诉?父亲说,不需要了,没有用的。他指着我说,维承已经这么大了。母亲说,他想长大了学外交、新闻。父亲说,还是根据国家的需要吧。他又意味深长地对母亲说:‘以前,我以为什么都懂,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懂。”

那次会面的时间很短,十来分钟哨子响了,赵敏恒又被带回监房。赵维承想不到这竟然是见父亲最后一面。

1961年冬天某日,赵维承和母亲在胜利电影院看电影,有工作人员举灯光提示牌,上面写有:谢兰郁家有急事,速回。到了家中,看到江西新余劳改营打来的电报,说是赵敏恒已在当地病亡。

第二天,赵维承和母亲即去上海北站买火车票乘车到江西新余站。下车后,没有车到“矿口”这个地方。他们找了许久,得知有一辆油罐车去,便和司机商量,付给他钱带他们前往,司机同意了。于是谢兰郁坐在驾驶室,赵维承则坐在椭圆形油罐车后部,死死抓住一根铁棒,汽车在天寒地冻的崎岖的山路上一路颠簸,寒风中赵维承的手都冻僵了。车子开了两个多小时总算到达矿口。

他们到了劳改犯管理处,第一感觉是管理人员个个面目狰狞,对他们冷若冰霜。谢兰郁对这样的场面经历得多了,能够应付。她不卑不亢,几分钟后便反客为主,外强中干的对方也凶不起来了。谢兰郁提出希望见一见医生,了解一下死因。对方说:不可能。她又要求见一见同监犯人。对方也不同意。最终勉强答应可以看一看棺柩。管理人员领他们走到后山,在一间房子前面停下,门口放着一口棺材。谢兰郁要求开棺让母子见赵敏恒最后一面,但遭到无情拒绝。谢兰郁扑到棺材前,从隙缝中望去,看了许久。这是口薄皮棺材,制作粗劣。事后,谢兰郁对儿子赵维承说,你父亲的脸是浮肿的。

谢兰郁还想向管理处讨个说法,但被赵维承劝住了,对这些凶神恶煞之徒无理可讲。在这荒山野岭,绝非久留之地。

经历三次抄家

父亲出事,赵家被赶到复旦中心村住楼下一间房子。以后搬到老第八宿舍,那里住了七个“反属”(反革命家属),后又赶到邯郸路桥下、上海香料厂隔壁的铁工厂宿舍,最后赶到国年路新民里的复旦工棚。墙壁是毛竹片,大梁是毛竹,烂泥地,下大雨屋内常积水,家具脚都烂了。赵维承和母亲在新民里从1957年一直住到1983年,一直到复旦落实政策安排新居才离开。

1955年,赵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家中被抄了个底朝天。1966年,他们又遭遇两次抄家,一次是里弄抄家,抄去一些所谓“四旧”书籍。第二次8月份又来复旦地区抄家,是复旦附中带北京红卫兵来抄家,其中有张春桥女儿张维维。北京来的红卫兵说要给上海红卫兵做个示范,看看怎么抄家。这次抄家是毁灭性的抄家。把书橱、衣橱等家具都撬开,把赵家挖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查看有无“反动”的东西。把一些生活用具也抄走,不过倒是写了收条。当晚,谢兰郁连饭都没法烧,是好心的隔壁邻居端了一碗面过来,才算是有了饭吃。谈到这件事,赵维承站起身来,似乎有点激动,口气依旧是淡淡的:“当时我妈妈没敢通知我,他知道我那时的脾气,在场会和他们拼命的。”这哪像现在儒雅的赵维承。不过设身处地想想也是的,把人逼到死角,没得活了,還怕什么?

“文革”后,赵维承凭了当年保有的抄家清单,到处去问,要求归还抄走的物品。后来一架抄去的海鸥照相机赔了30元,以前是120元买来的;一副当时价值上万的翡翠手镯赔了20元(现在值十几万元)。复旦中文系乐嗣炳的儿子告诉赵维承,他父亲说,赵家有一幅董其昌的画相当值钱。赵维承说,现在早已不知去向。应该是在抄家中被窃。

留给家人的哀思

在家庭横遭不幸的过程中,也有一些事情让他们颇费猜测。赵维承为减轻家中负担,高一就考取了贵州建筑工程专科学校,远走他乡,以后病退回上海,来年报考上海戏剧学院。这所学校很难考,赵维承虽然一表人才,也考得出色,可在那个讲出身的年代,其实录取的概率极小。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被录取了。有一个细节是,那段时间,他母亲和到上海的安娥(田汉夫人)见过面,曾说起此事。有关部门知道赵敏恒过去为中共做过好事,也许是出于对赵敏恒不公的一种平衡,介入了对赵维承的录取。和他一起参加考试的曹景珣(复旦大学曹亨闻教授的长子)则无此好运,他通过了笔试、面试,最终还是名落孙山。

“文革”中,母子两人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来了五人上门作调查。这五人态度温和,操北京口音。对赵家很熟悉,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对赵敏恒接触过的一些人,有过的一些活动都进行询问。比如,当年,赵敏恒和黄佐临等五人聚会,讲了些什么,当时座位怎么坐的,他们也很清楚。又要谢兰郁说说去江西看赵敏恒遗体的情况,并一一作记录。来人都懂英语,讲政策,提问都在点子上。

赵敏恒含冤死后,他的家人也度过了痛苦的岁月。几次听赵维承的讲述,深切感受到他和母亲谢兰郁这几十年间所受的精神和经济上的痛楚都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他们总算是捱过来了。是金子总会发光,1980年,谢兰郁被聘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全国妇联也经常找她商量工作。儿子赵维承和太太是上海戏剧学院同学,当年发配外地,调回上海后即有出色表现,不久。赵维承就成为上海轻工业专科学校教学骨干,以后又担任系主任。赵维承大我十岁,爱好广泛、思路敏捷,退休后有不少画作。他曾送给我一本油画专辑,题材广泛、取法独到,构思精巧,不乏上乘之作。其中一幅兼具人文、自然风光的《母亲河》很有意味。画面呈现的是一位西北农夫手握毛驴的缰绳站在黄河壶口一侧,他背对黄河似乎在踟蹰观望,面对“黄河之水天上来”,给人的印象是无可奈何,不知路在何方。赵作寓意深刻,留下太多空间给读者以联想。画面较为鲜明的特点是色调冷峻,透过作品,我读到的是赵维承的坎坷经历,读到的是他的思索,这不也和他父亲当年的追求、经历一脉相承吗?

我曾在他家中问起他对过去遭遇的想法。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呷了一口茶,以平淡的口吻说:“最近,新闻系领导上门看我,也想请我到系里走走,提提建议。我谢绝了领导的好意,并告知‘现在的新闻我看不懂,但不能胡说。”话不多,但一切都清楚了,这也是他的一贯风格,从无慷慨激昂,总是和声细语。不过,我感受到在这平淡之后的力量,这是一种大气,这又是一种豪气,我似乎看到当年赵伯伯的影子。

(作者为上海教育报刊总社编辑委员会原副主任) 责任编辑 沈飞德 章 洁

猜你喜欢

复旦
梦想秀
在复旦,忠于理想,热泪盈眶
1949年以前复旦大学的党组织沿革及特点
复旦诗社简介
复旦大学: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复旦、上海交大两校探索人才选拔重要节点
该治理而非管理
复旦人什么样
可悲的平等
复旦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