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曹宝麟
2017-03-26薛龍春
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教授
11月4日,曹宝麟先生在微信朋友圈中对第六届兰亭奖的评审提出质疑,获得银奖第一名的作者,17位评委中只有4位给出了90以上高分,但将近6成评委打的分只有60多,这四位评委是否有感情分的嫌疑?这样的评选是否还有公平与公信力可言?次日,曹宝麟先生在微信中再度发声,揭露2010年中国书法家协会第六届书代会中的贿选丑闻,一位根本不是副主席人选的商人,竟然当时400多位代表中有近半数在选票上另添此人名姓并且投票,其间有可能涉嫌通过买字向与会代表行贿。
两件事,一件关乎第六届兰亭奖的权威,一件关乎第六届书法家协会组织的合法性,这样的六六大不顺,是人所讳言的。或许对于其他评委与代表而言,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这样的猫腻已经司空见惯,大家心知肚明,却三缄其口,只要不危害到自己的既得利益,怎么乱来都行。但曹先生却不甘乡愿,虽年逾古稀,仍大声疾呼。这个圈子最后一层遮羞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无情揭开了。
值得注意的是,曹宝麟并没有将矛头直指体制,而是指向了体制中的人。一如他的学术研究,宋代体制对书法的影响似乎并不是他的代表作《抱瓮集》的核心旨趣,他将讨论的对象集中于一个又一个的个体。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但环境中的“人”—人心、人的魅力、人的操守、人的性格、人的底线,是曹宝麟最关心的,应该没有什么疑义。也就是说,评奖与选举中的腐败问题,最终是人的问题。
每每谈到腐败,我们总是说,体制如此,有什么办法?一副满怀悲痛却又无计可施的口吻。在这口吻之下,许多人或多或少参与到各种大大小小的腐败之中,且安之若泰,因为责任不是他们的,谁让体制如此?然而,再好的体制,最终还是由人来执行,正像我们所熟知的,同样的体制,在欧美与中东,其执行的结果常常是南辕北辙。往近一点说,这些年国家在各种基金(如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投入了大量的钱,可是每每评审结果一出来,仍然有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选题赫然在目,一些毫无寸见的“学者”竟然屡有斩获。文科的研究,无非是要有图书馆,看得到材料,然后就是读书与思考,成就高低主要依靠个人的智力与耐心,那么多钱用来干什么去了?不得而知。你说国家花钱让你做研究,这样的体制不可谓不好(许多身在美国的同行羡慕不已),可是评选的人若是没有操守,烂选题就变得堂而皇之,基金光环下的“学者”若不踏实做研究,最终我们收获的必然是一堆垃圾。所以,问题的症结不一定是体制,而是人。这些年书法家协会组织的选举也好,评奖也好,无论是参与的人还是关心的人,为什么越来越少,难道主事者们不会扪心自问吗?
在这样的情形下,曹宝麟敢批逆鳞,其意义也就超出了惯常的对于体制的责难,也超出了书法圈本身。他拷问的是每一个个体(无论是否参与其中),在蓬勃而又纷乱的社会环境中,我们的底线是什么?我们还有没有职业的伦理?除了既得利益,还有没有更值得我们信奉并为之努力追求的东西?三十年来,书法界除了涌现出一茬又一茬卖字发财的人,还有没有值得后人铭记与敬仰的东西?
曹宝麟微信所揭露的丑闻,其后续的处理并非我最关心的。我所关心的是曹宝麟为什么会在古稀之年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除了他自己所说,活到这个份上,不再怕得罪谁,以后也不会再当评委了,我觉得更深层的原因,还是他始终无法忘记自己是一个文人,不愿将文人风骨葬送在这一代人的手中。
我与曹先生相识快二十年,未尝见他疾言厉色,从容不迫是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他是书法界学问最为浩博的学者之一,口吐珠玉,不以为意,然听者无不为之折服。除了他所熟谙的宋代书史,他还可以称得上博物学家,也是难得的文章高手。他对写字也有着由衷的喜爱,每天那么大的书写量,天下没有几人有那样的兴致与耐力。尽管如此有才华,且对当代书坛贡献卓著,但你见不到他盛气凌人、作势摆谱的时候,不管面对的是内行还是外行。传统文人的人格—穷则独善起身,达则兼济天下—既是曹宝麟对自己的期许,也是他面对外界的姿态。书法界会写写画画的何其多也,能读几本书写几篇文字的何其多也,但有几人能称得上文人?我曾经为《书法神探曹宝麟》写过一篇书评,题目是《会发微信的古人》,是想说曹先生古貌古心之下,是对传统文化透入骨髓的挚爱,他沉浸在读书、写字、研究、教学这种日复一日的践行与体验之中,不知老之将至。曹先生的困难,不是如何应付外界,而是如何面对自身:我们终其一生孜孜以求的,绝不只是舒坦,发自良知的叩问时时促使我们不断反思存在的意义。因此,曹先生对书法界尖锐的批评,既是对于公平与公正的诉求,也是出于对自我人格的自信:不干净的人,大概不敢去揭露什么,没有勇气的人,更不会将个体的毁誉置之度外。
《世说新语》德行篇记东汉乐安太守陈蕃言为世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虽然在书法圈中,曹宝麟从来都不是官,按理说肉食者谋之的事是不必他来操心的,但他文人的秉性,却无法将澄清天下作为身外的闲事。在庸碌而市侩的书法圈,有曹宝麟这样的文人,该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比起那些装模作样要以中国书法为事业,要向世界传播书法文化,而最终不过干着勾当、沽名钓利的各色名流,曹先生和他身上所体现出的风骨,难道不是我们真正应该敬重而且珍惜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