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中“左—右”类方位词在空间隐喻上的认知解读
2017-03-25李昕皓
李昕皓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三言”中“左—右”类方位词在空间隐喻上的认知解读
李昕皓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三言”中“左—右”类方位词共454词,可从形式上分为“左”类、“右”类、对举类、合并类四类,对举又有分列、紧邻二式。其中单纯方位词、合成方位词、对举类分列式与名词性的紧邻式及合并类均有相对自身方位的泛指义。“左—右”并不对称,各有自己引申之义。“左—右”被用于构建时间、社会等级、状态三个目标域。其隐喻概念是:时间较多为右,时间较少为左;地位较重要为右,地位较次要为左;较理想状态为右,状态较不理想为左。
方位词;空间隐喻;三言
Lakoff(1980)[1]认为,隐喻是一种普遍的思维模式和认知手段,我们常常以一个概念去理解、建构另一个概念,于是也以一个概念的词语去谈论另一个概念,即概念隐喻。空间隐喻也称方位隐喻,属于概念隐喻的范畴,即利用方位词如上—下、里—外、前—后、上去—下来、深—浅、中央—外围等提供空间方位的概念来构建隐喻。这样的隐喻方向不是任意的,而是以自然及文化经验为基础的。基于英语背景文化,William Nagy(1974)[2]提出了关于“上—下”的空间隐喻概念,Lakoff便在这个基础上结合英语语言实际,将“上—下”这一隐喻扩展为高兴与否、有无意识、健康与否、控制或被控制、更多或更少、可预见与否、状态好坏、善或恶、道德与否、理性或情绪化等十个方面的意义。同样的,英语介词over为Brugman(1981)[3]、Lakoff(1987)[4]等青睐,Taylor(1989)[5]用类似的方法将over的17种用法归结为居上、覆盖、弧形路径、路径终点等四个核心意义。
空间隐喻的认知解读应用于汉语,根基为传统方位词的研究。朱德熙(1982)[6]归纳汉语方位词分单纯方位词和合成方位词两类,前者即“上、下、前、后、左、右、里、外、内、中、东、西、南、北”,后者即在前者的基础上前加“以”、“之”或者后加“边”、“面”、“头”等。有些单纯方位词可以重叠,如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有些单纯方位词可以对举,如上下、前后、左右。将空间隐喻引入汉语,为传统的方位词的研究开辟了新道路。赵艳芳(2001)[7]、石毓智(1995)[8]、邢福义(1996)[9]、蓝纯(2005)[10]、吴淑雄(2000)[11]、王寅(2001)[12]、史佩信(2004)[13]、李瑛(2002)[14]、曾传禄(2005)[15]等借鉴认知语言学的理论,详细分析上述各类方位词在表达非空间概念时的空间隐喻。
不同语言的空间隐喻会受到自然和文化经验的影响,同一语言在不同的发展历史过程,其空间隐喻的认知也大不相同。正如陈瑶(2003)所讲,传统分析方法下,虽然现代汉语方位词的研究较为系统、成熟,但古代汉语方位词的研究还不充分;方位词的溯源工作做得不多,每一个方位词发展的历史脉络还不明晰[16]P168-170。因此,汉语空间隐喻的根基并不牢固,在引入隐喻理论后,存在三个问题。一是国内对空间隐喻的研究主要对象集中在“上—下”、“里—外”、“前—后”等方位词的英汉对比分析研究上,“左—右”一类分析较少。二是多探讨汉语时间表达中的空间隐喻,如游顺钊(1985)[17]、戴浩一(1990)[18]、Ning Yu(1998)[19]等,李宇明(1999)[20]增加了描写汉语社会关系表达中的空间隐喻,空间隐喻内部的分类较为单一。三是个别方位词的分析过于简单,如林晓恒(2011)[21]将现代汉语中的“左—右”类方位词定义为以人选择的参照物来确定方向义,并判断在中古时期出现双音方位词的方位复合式,即“左右”、“左上”等,但认为“左、右”多表空间义,隐喻义较少,在空间隐喻上的认知分析远不如其他单纯方位词。
基于以上分析,在汉语史上“左—右”类方位词在空间隐喻分析方面存在缺失,故本文选择“三言”中“左—右”类方位词进行专书的客观描写与研究,切实探讨近代汉语“左—右”类方位词空间隐喻的认知发展情况。
“三言”是明代冯梦龙以宋元话本和明代拟话本为基础编纂的短篇小说集,为《喻世明言》(下简称“喻”)、《警世通言》(下简称“警”)、《醒世恒言》(下简称“醒”)的合称。张振羽(2012)[22]分析“三言”语言复杂:在语体特色上主体为白话,口语色彩很浓,也夹杂文言;语言形式上,以散文为主,也点缀着韵文;地域特色上,以通语为主,也融汇了方言:但真实地反映了汉语自宋至明,尤其是明末的语言实际面貌,加之篇幅很大(144万多字),语料丰富,是这个论题很好的语言学研究材料。
以下是对“三言”中“左—右”类方位词的描写与分析。
一 “左—右”类方位词的表现形态分类
“三言”“左—右”类方位词共出现454次,其中《喻》132次、《警》134次、《醒》188次。如果按形式划分,“三言”中涉及到“左—右”类的方位词,可以分四大类,即“左”类、“右”类、对举类、合并类共四类,详见下表:
分类“左”类左(单纯方位词)左边(傍、侧、首)“右”类右(单)右边合并类左右对举类左(右)……右(左)……总计对举类中的特例左边……右边……左V1右V1(2)左N1右N2N左N右喻39220-4922132-73-警3353-5241134-13-3醒4813252564418861511总计1405015710745463544
其中“左”类与“右”类为一句中仅涉及“左”或“右”一词,大部分为各自的单纯方位词,存在少量后附有傍、侧、首、边等字形成的合成方位词。如在《醒》的合成方位词13条中,其中8条后加“边”、3条后加“侧”、后加“傍”、“首”各1条。“左”类与“右”类数量分别为140条和50条,合成方位词分别为20条和2条。可见“三言”中用“左”较“右”要多。如:
单纯方位词合成方位词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右因跌损左边眉角,结一个小疤儿支个铺儿在堂中右边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傍去那城中箭桥左侧那左首住的小娘子
对举类即在一句中同时涉及左、右二词。形式上可分为分列式和紧邻式。分列式为复句,两个分句各用左、右二义,语义相对,共107条。其中大多数为先左后右,“右……左……”一类数量仅有7条。如: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于是以左手凭后肩,右手指图上山水及人烟村落寺宇
右悬雕矢,行色增雄;左插鲛函,威风倍壮
紧邻式则是指左、右二词与谓词或体词成分组合之后紧邻出现。主要形式如:
左V1右V1(2)左折右折左思右算左N1右N2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左龙右虎,莫非此地乎?N1左N1右山左山右去瓦左瓦右都看过
紧邻式也有先右后左的情况,如:
被老身右说左说
对举类也存在个别少数单纯词后附有傍、侧、首、边等字形成的合成方位词,主要集中在《醒》,共6条:
刘奇迁父母骸骨葬于左边,刘方父母葬于右边
前前后后,左边右边蒲睃摸索
左边设一张湘妃竹榻,右边架上堆满若干图书
左边坐了杜子春,右边坐了韦氏
左边供的又是送子张仙,右边便是延寿星官
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一张斑竹榻儿
合并类即指“左右”二字连用构成,共有157条,数量居四类之首。如:
左右二十四橱,书皆积满
乃左右跳跃良久
果是黄昏左右
二 “左—右”类方位词的语义归总
1.单纯方位词、合成方位词、对举类分列式与名词性的紧邻式中及合并类均有相对自身方位的泛指义。其中单纯方位词多是以说话者身体部位出发,起区别作用标记的意义。如:
单纯方位词荆公用拂尘往左一指合成方位词支个铺儿在堂中右边对举类分列式抬左脚,龙盘浅水;抬右脚,风舞丹墀。对举类名词性的紧邻式左龙右虎,莫非此地乎?合并类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般真人
2.单纯方言词有指示绝对方位东、西的意义。左为东,右为西。
在鹤鸣山之左
我自来江左
先行之浙右
漏鼓犹传,仿佛已临江右
3.单纯方位词为设立官位的名称,合并类则为二者的统称。如:
宫拜左街道录
即升应龙为通政右参议
两人为左右牙将
有左右判官
4.有邻近的意义。“左”多以“左近”形式出现。“右”较少。如:
蚤晚常有村农数百在此左近
忙到坑厕左近伺候
埋于左近一箭之地
今早邻右送荣英酒至
5.合并类可以指出左右的人。如:
这烘内翰令左右取文房四宝来
呼左右教打碎这食店
左右皆怒
6.合并类可以表示时间的前后。如:
每年清明左右
果是黄昏左右
7.对举类紧邻式和合并类有“反正、横竖”等义,即指无论身处何种态度。如:
对举类紧邻式合并类太尉左思右想左斟右劝左一冲右一击,左一挑右一剔他自不信,不干我事,左右是一条性命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倭势左右有在你处,你替我答应则个
8.“左—右”并不对称,各有自己引申之义。如下:
a.“左”有降之义,以“左迁”形式出现。如:
左迁锦衣卫经历
左迁为湖州刺史
b.“左”姓之义。
虽古之管、鲍,羊、左
左伯桃冒雨荡风
角哀将左伯桃脱衣并粮之事
c.“左”有斜,偏,差错的意义。如:
天下军州严禁左道
左道惑众
或者从别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
d.“左”表“总是”。如:
每事左凑著他
e.“右”表示纸上书写的上文。如:
右诗单说着“情色”二字
右仰普掠狱官,即启狴牢
三 “左—右”类方位词的隐喻概念与隐喻目标域
(一)含义与引申体现的隐喻
本身“左—右”指人身体两侧部位的区别,从左、右手开始,扩展至全身以及周身的方向,移动的方位。中国传统方位为“坐北朝南”。故相应的“左—右”则对应“东—西”。人的左右两方排列官员,因而官员设置时亦分左右以示区别。左、右是方位,在使用中多指代左右近侍的人。左、右虽然是空间方位,使用中时可以抽象为做事的方面,即左为一个极端、右为一个极端,则“左右”表明事物的方法面貌,是抽象的方位,因而可代替“总归”使用。
(二)其他三个隐喻目标域:时间、社会等级、状态
根据对语料的分析,“左—右”主要被用于构建以下三个目标域:时间、社会等级、状态。他们分别表示的隐喻概念是:时间较多为右,时间较少为左;地位较重要为右,地位较次要为左;较理想状态为右,状态较不理想为左。
1.时间
时间较多为右,时间较少为左。这里的时间直接理解会受材料内容的限制,可以上升为数量、年龄一起共同解释。如:
她月收入在一万左右。(数量)
他父母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年龄)
即如果假设有一个空间坐标轴,数量的增加会导致不断的右移。这与我国传统的度量方式——杆状秤称量有关,可以作为这一隐喻的经验基础。一般左手提称,右手控制秤砣移动。秤砣越靠近秤杆右端,物体越重,测量出的数量越大。左右和物体重量联系在一起,形成了“左右是数量的多少”的概念隐喻。时间与数量是一致的,是又多一重的概念隐喻。故“每年清明左右”、“果是黄昏左右”为时间点的方位,隐喻着时间的“多少”。
2.社会等级
地位较重要为右,地位较次要为左。在人类的自然经验中,绝大部分人的右肢较为灵活,可以完成写字、刺绣等更为精细的活动。而且右手持笔书写,写完后左手手持竹简向右转动更为顺势,故为了方便在编好的竹简上连续书写,我国传统文字书写顺序是从右到左的,重要的人物多记录在前。因而社会等级尊贵的为“右”,官职较低的则为“左”。故降职被称为“左迁”。
3.状态
较理想状态为右,状态较不理想为左。《左传·襄公十年》:“天子所右,寡君亦右之;所左,亦左之。”孔颖达疏:“人有左右,右便左不便,故以所助者为右,不助者为左。”故隐喻实现使得“左”有着对正确的偏离,含有贬义,或者与自身相背离。如:“左道惑众”、“或者从别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
这里有一个问题在于为什么“左近”保留较多,而“右”则少,可见“左—右”的隐喻发展也有不对称性。并不是“左”为“近”,“右”为“远”。相反,有“邻左”、“邻右”的词组,导致右与“近”义一致相近。
正如陈瑶(2003)所讲:“运用认知语言学的方法,从概念表达与方位词关系的角度对方位词的形式和意义做出了一些新的阐释,不过,这种阐释还主要集中在方位词表示时空概念这两种表义功能上,对方位词的其他表义功能尚未能作出合理的解释。另一方面,由于‘认知’本身是抽象的、主观的,因此,认知语言学的解释也有一定的主观化倾向。因此,目前运用认知语言学的方法来对方位词进行系统的研究还要慎重。”[16]P114因而对于“三言”中“左—右”类方位词在空间隐喻上的认知解读还有待进一步的分析,如果能够对照其他语言译本(如英语)来考证与“Left—Right”的不同,则能使该类型的方位词概念隐喻认知更为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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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张振羽.《三言》副词研究[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责任编校:余中华)
Spatial Metaphor Analysis of Position Words Such as “Left-right” Types inSanYan
LI Xinhao
(School of Liberal Art, Renming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There are totally 454 “left-right” class position words inSanYan, which according to their form could be divided into four categories: left, right, co-occurrence and combination. Co-occurrence could be further divided into two sub-categories, separate and adjoined. Simple position words, compound position words, separate and noun adjoined co-occurrence class, as well as combination class, all represent their original general meanings. The semantic distribution of “left-right” class position words is not symmetrical. “Left-right” class developed metaphorical meanings in the target domains of TIME, SOCIAL CLASS and STATE: MORE TIME IS RIGHT WHILE LESS TIME IS LEFT; HIGHER SOCIAL CLASS IS RIGHT WHILE LOWER ONE IS LEFT; IDEAL STATE IS RIGHT WHILE UNSATISFIED STATE IS LEFT.
position words; spatial metaphor;SanYan
2016-11-07
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日本藏汉文典籍引原本《玉篇》辑考”,编号:16XNH108。
李昕皓(1990— ),女,山西平定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文字学、词汇学。
H031
A
1008-4681(2017)01-009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