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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矿科九题

2017-03-25曹乃谦

山西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二姐

1 死相

1978年10月,我从矿区的忻州窑派出所调回了大同市公安局,在二处工矿科当外勤。

第二天要到市局报到,昨晚我妈说,明儿是个大喜的日子,你跟四子中午来家吃饺子哇。又说,把你五舅舅跟表哥也叫来哇。

妻子周慕娅小名儿叫四女儿,我妈一直叫她四子。

我说您那临时工中午休息上不大一阵儿,怠要着忙活它,一了儿等星期日吧。我妈说,啥也是活的不是死的,明儿妈还去上班,可上上一会儿就告假,我明着跟刘组长说儿子要到公安局上班呀,全家人庆祝庆祝吃顿饺子,她还能不准?她准不准到时我也要溜。

我笑。

我妈说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场大事,你这跟矿上调回来,就算是大事。

我说太是个大好事了。

可我去市公安局报到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

说好是到二处,我就直接到了二处的秘书科,把档案等调动手续给了周科长。他说不对着呢,我们处是不留存这些手续的。他用二拇指朝上指指说,你得把这个交给政治部的干部科,干部科再给我们出具个介绍信,看是让你到我们这儿的哪个科。

二处是在三层楼。于是我又上了一层,找到了政治部干部科,科长拿着我的手续出去了,过了好大一阵才返回来,说让我“到下秘书科找胡科长”,我就又找到了秘书科。

秘书科里面就一个人。我远远地看见,那个人是在低头翻看我的档案。我正要张口叫胡科长,他抬起头。

我愣怔了一下说,哇是个你。

我们是东风里时候一个院儿的邻居。那几年常碰面,但没说过话。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迎过来跟我握手,说:“我姓胡。”我说:“我姓曹。”他指着我的档案说:“知道知道,刚才看了。看相片就觉得这个后生面不熟面不熟的,原来是老邻居。”我说:“真巧。”他说:“可长时间不见你了,搬家了?”他就说就返回到座位上翻到我填写的表格,念现住址一栏:“花园里二楼一单元一号。”念完抬起头说:“哇!是花园里的楼房,那可是市领导住的房。”

妻子在她两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家六个孩子,她最小。在她该上小学的那年,她母亲到了徐州军区的大儿子家,从那时开始,她就由比她大十三岁的二姐抚养,直到结婚。她二姐二姐夫都是市委干部,一年前二姐他们搬到了新房,把原来的花园里二单元一号的房,让我们住了。

我没跟胡科长解释这些,只是笑了笑。

他说:“看档案,小曹你是大同一中的老三届,还在矿区分局写过几年材料?”

我说:“噢。”

他说:“刚才部主任说,让你把以前写过的材料拿给我看看。”

我说:“我后来又到了忻州窑派出所,好几年了,没写个啥材料。”

他说:“以前在分局政工办写过的也算。只是看看。”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心想,这到二处还要考核写材料的情况?我说:“想起了。去年我给我爱人写过一个大批判发言稿。”说完,我又紧接着补充说:“是市卫生局系统开大会的发言稿,时间是十分钟。”

他说:“那更好,下午你带过来。给我就行。”

我答应说“好的,下午”后,因为是邻居,就大胆地问了一下:“胡科长,到二处还得看写过的材料?”

他看看左右,压低声说:“是好事呀,老邻居。如果你的材料被看中的话,政治部想留你。”

我说:“政治部留我?写,材料?”

他说:“是呀!好消息吧?”

我“啊”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说:“留在政治部,以后好提拔。” 屋里没别人,可他又看看关着的门,放低声音说:“下午把那个发言稿拿来给我就行。主任让我先审查审查。邻居,好说。”说完,笑笑地拍拍我的肩膀。

胡科长笑笑的,可我笑不起来。

我心里真麻烦。

早晨来报到时我的那个高兴劲儿,现在是就连半丁点儿也没有了。

市公安局距离花园里不远,早晨我是步行来的,这又步行回到了家,找见了那个发言稿。

三年前,妻子跟红九矿调回城里,到了市卫生局医药部门工作,去年她们系统召开批判大会,她让我给写个十分钟的发言稿。没想到她那次的发言反响很好,卫生局领导打问完妻子稿子是谁写的,又听说我在忻州窑派出所上班儿,领导就说小曹如果想到卫生局来写材料的话,我们就往来调他。我答复说我可不想写材料。

看着手里的这个稿子,我想,我好不容易不写材料了,这弄不好又让写,唉。

但我侥幸地又想,不过文字这种东西存在着个口味问题,这个人看后说好,不一定是那个人也会说好,我盼着这个稿子不对胡科长的口味,他一看没看对。

要是这样,那就谢天谢地呢。

可万一他看对呢?

唉,我心里真麻烦。

我骑车到了圆通寺。我妈早就跟單位回来了,见我的脸色是不欢喜的样子,问我咋了,我跟她说遇到了点麻烦,后又详细地说了说是点啥麻烦。

她听完说,你吓你妈一跳,我还以为是咋了,以为是市公安局不要你了。

我说要是要呢,主要是我不想到政治部去写材料。

我妈说牛不喝水硬按头也不是个事,我就不信你不想写他们非让你写。

我说可我答应人家说下午给送四女儿发过言的那个稿子,人们都说那个稿子写好了,我是怕万一人家看对了呢,咋办?

中午,表哥和五舅舅都来了。

不一会儿四女儿也下班回来了,她说,要是把我发言的这篇稿子递上去,政治部肯定是要留你。

我又有点发急,说那咋办呀。

表哥说你会写就留在政治部写哇么,我们厂坐办公室写材料的人,那可是牛逼得很呢。五舅舅也说,领导身边的人,哪有个不牛气的。我妈说,招人即使就在领导身边,也不会是那种牛哄哄的人。

我说主要是不想写那些政工方面的材料,唉,真麻烦。

表哥说:“麻烦啥?或是二处或是政治部,反正回市公安局是已经定了,这有啥值得麻烦的,高兴才对。”

五舅舅说:“七二年恢复公检法那会儿,能进了这三个系统的都是有门有窗当官的子弟,进城区公检法的是城区领导的孩子们,进市公检法的是市里头领导的孩子们。”

我妈说:“招人我娃娃命好,虽是没门没窗,却碰着个贵人帮忙也进入了公安,这又要往市局调。”

五舅舅说:“招人,你以后可是要跟那些市里领导的孩子们一起工作了,领导的那些纨绔子弟们大都有优越感,瞧不起普通百姓的孩子们。在这些人堆里工作,招人你……”

还没等五舅舅说完,我妈打断了五舅舅的话说:“我那娃娃我相信,爱是他啥子弟呢,他都比不过我那娃娃。我那娃娃到了天津北京,到了中央也是那好好里头的好好。”

“好好”是我们应县话,意思是优秀的孩子。

听了我妈的这话,一家人都笑。

我妈说,你们甭笑,你们回想回想,小学呀初中呀高中呀,宣传队呀文工团呀矿区分局呀,你们想想是不是,我那娃娃到了哪儿也是那拔尖儿的。

表哥说,我宾服兄弟。

我妈说,再说了,任是他啥领导呢,他们是爱那好的,只要你是那好好就行。

五舅舅说:“坏话也是个好话,招人最大的毛病是死相不灵活,不会见风使舵不会随机应变,他的这个死相怕的是以后要吃亏。”

我妈一天价说我死相,可五舅舅说我死相,我妈又为我辩护,说:“吃亏吃上点亏,可死相的孩子还闯不下鬼呢。”

看来我的这个死相是大家公认的了,连五舅舅这也说我死相不灵活。

表哥建议说,表弟往市公安局调呀,来,喝一杯庆祝庆祝。

我喝了一樽儿表哥又要给我倒,我说我下午还去市局给人家送发言稿,我不喝了。表哥说你真也是死相,下午你甭去,明天去也不误事。我说我跟政治部胡科长约好了。表哥说,你这个人,像我愣表叔,缰绳有点长。

表哥说的“缰绳太长”,是个笑话。实际上还是我妈给讲的他的愣表弟的笑话。我妈的表弟我叫表舅,我表哥叫表叔。

我妈常给我们讲她愣表弟的故事。这个“缰绳太长”是说,她愣表弟骑驴时,在驴屁股顶后头坐着,坐得都快从驴身上往下掉呀。人们问他咋那样骑,再往前坐坐。他说,没法往前,你们看,缰绳有点长。

表哥说,招人,你就是这么的死相,死得就像是愣表叔,缰绳有点长。

我说,我麻烦成一堆了,你还跟我开玩笑。

我妈说:“招娃子,你真麻烦,你不是说不想到政治部写材料吗,那你下午就甭去了。千千有个头,万万有个尾。是二姐夫帮你调的这个工作,那你晚上让四子跟你到二姐家,说说这个情况就啥也解决了。”

四女儿说:“也甭晚上了,我下午下了班,咱们就去。”

表哥说:“这不是很简单的个事儿嘛,看你愁了一天。”

我妈说:“主要是他过死相。”

我妈给我出了这么个好主意,我一下子高兴了。

大家说我死相,我也真的是死相。那天下午我还真的是上了四楼,去政治部找胡邻居。心想着上午刚刚跟人家约好了,说是下午见。自己不想到政治部,那也得打个招呼才对,不能说就躲得不见面了。要这样那我就失礼了。我是最怕约好的事,失约。我反正是不失约的。

我心想着见了胡邻居面,跟人家解释解释,就说自己不愿意写材料,谢谢领导们的好意。可胡邻居不在。他一个办公室的人听说我是他邻居,告诉我说胡科长中午喝醉了,有事你明天上午来找他吧。

我原来想着下午跟他有约会,中午连庆贺喜酒也不敢多喝,没想到胡科长他倒是喝醉了。也好,这是你不守约,可不是我不守约。

这时,我想到了大家对我的评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2 工矿科

工矿科原来有五个人,加上我就是六个了。王科长是“文革”前的老公安,跟孙处长年龄差不多,都快退休呀。

科里除了党小组长老钱外,另有三个年轻人,都是1972年恢复公检法,新成立公安局时调来的。正如五舅舅说的,他们都是市领导的子弟。

王科长大概地问了问我的情况后,说咱们科的主要工作是,有案破案,没案防范。又说,小曹你先熟悉一下情况,过些时再给你分配具体的任务。

他让小华给我够些资料看,后又吩咐说先看看《内部保卫工作》。

小华是科里的内勤,比我小三岁。他打开卷柜把《内部保卫工作》抽出来给我,又问我还想看啥。

我看了看,卷柜里上下两层,立着有五六十本书。可我又看见玻璃柜门上贴着字条:内部资料,不得外传,只限一册,阅后归还。

我说先拿这本看,看完再换。他说,没关系,你再看看这本吧。他又给我抽出一本《刑事侦察学》,我翻看了两眼说反正也不能同時看两本,那我看完再换吧。我把《刑事侦察学》给了他。

下午六点多该下班了,大家还不走,讲论《追捕》电影。

小赵说,原来还有高仓健和真由美在山洞中半裸烤火的情节,让咱们给他妈的剪截了。

“哇,半裸,啥样?”

“别以为是啥样,不会是啥样,人家还是带着乳罩的。”

“乳罩?啥乳罩?”

“去你个山汉呗。”

我看书和学习,有个毛病是,好在书上圈圈点点地做记号,可《内部保卫工作》这是公家的书,我不能这样做,我就想把我认为是重要的部分,抄在笔记本上。我悄悄问小华,有人看这些书时做笔记吗?他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又说你如想做笔记的话,我再给你个好的笔记本儿,他就拉开他的抽屉给我取出一个很厚的那种正经的大笔记本。

因为明确是“内部资料不得外传”,我想拿回家看也不敢。后来我想起个好办法,那就是,在第二天我跟家里拿来了墨汁、墨盒和小楷毛笔,我假装是在练毛笔字,写小楷。

练字是一个人的爱好,这应该不算是“显”吧。我就在“练字”的同时,把我认为重要的地方都抄在了稿纸的背面上。背面涩,好写毛笔字。

小华见我在稿纸背面上抄笔记,问我说,小曹你那算是练小楷呢还是做笔记呢?

我说:“兼而有之吧。”

他说:“好!一石二鸟。”

老钱说:“看这两人文诌诌的。”

老钱比我大十多岁,他在公检法被军管时代就是公安组的,现在算是留用人员。

二处有两次例行会,一次是星期一上午八点到十点,一次是星期六下午四点到六点。这两次会是雷打不动的,要求下基层工作的同志尽量都回来,谁有特殊情况不参加会议,那得跟处长请假。

这两次会都是在我们科对面的小会议室里开,秘书科周科长主持,由孙处长主讲。

孙处长个头不高,可语音响亮,口才也好。我很习惯他的那种灵丘县的口音。或是部署任务,或是总结工作,或是批评谁,或是表扬谁,我都很认真地听着。处里的这两个会,有时候也学材料什么的,那就是由秘书科的周科长来主讲。

我第一次参加会议时,进得早,坐在了前边。会还没开,听到旁后边有人对话。

“这是哪调来的个警察?”

“忻州窑派出所。”

“啥小逼所,没听过。”

“牛逼哄哄不理人。”

当时二处的人员属于“公安干警”里面的干部,不着警装。派出所属于穿警服的基层人员。

他们说我“牛逼哄哄”,这可是太不符合实际了,我万辈子也不会是那种“牛逼哄哄”的人。

要说我“不理人”,这也倒是真的。我见生人很是胆怯,没有事的话,我从不会主动上前去跟生人套近乎。我妈骂我死相,或许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怕我妈自己孤单,自调回市里,我每天的早晨和中午都在圆通寺吃饭,晚饭回花园里吃。

我妈让我给开点药,说八斤让人烫着了。

圆通寺门前,经常是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要饭的后生,一个叫润喜儿,一个叫八斤。

这两个后生多会儿见了我妈也是曹大妈曹大妈的,还主动上前搀扶着迈那个高大的石门槛。如见我妈提的东西多了,还要帮着提,但提到家门口就放下了,不进家。他们谁想喝水,也是跟我妈要,但从来也不进家。我妈说进家喝哇,他们也不进,说我们日脏的。

我妈说别看尔娃们是个要饭的,尔娃们可懂得仁恭礼法呢。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要饭的,也是讲究地盘的。别的要饭的在他们认为是黄金的時段,是不准来圆通寺门前的。因为这,八斤跟人结了怨,让仇人把右半个脸给浇了开水,烫伤了。

小华给我办下了市直机关门诊部的医疗本儿,可我还没去过这个门诊部呢,不知道在哪儿。到单位我跟小华明说了是我妈想给个要饭的开点烫伤的药。小华说大妈可真有一颗善心,走吧,我不跟你去怕得是开不出这种药。

市直机关门诊部在市委后院儿,是排房。小华领我到了心电图室。坐诊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大夫,他给介绍过我后,又悄悄跟女大夫说了一阵话,女大夫出去了,一会儿返回来,拿着个处方让到药房取药。

看他们说话的表情不像是爱人,我问说:“端庄又漂亮。亲戚?”

他笑着说:“妹妹。”

二处的有些同志好耍,下了班不回家,先摆开摊子玩儿。一拨儿下象棋的一拨儿打扑克的。下象棋的在秘书科,打扑克的在文教科。他们也不赌钱,谁输了,在脸上贴个纸条。他们玩得很上劲,有时拍桌子骂“真臭”,有时高兴地哈哈大笑。

有个时期我们科对面的小会议室里面装修,全处的例行会议就挪在了文教科。那个星期六,当周科长宣布说“好了,今天就学到这儿”,立马就有四个同志“来来来”地围向了一个办公桌。

一个细个子后生走向门口的桌子,提起水壶就摇晃就说:“有水没水,操!”

“这个家伙,有水没水也要操。”

当时人们都还没有离开,听到这话的人都笑。

我回工矿科背了我的黄书包,回家,路过了文教科门,屋里有人急急地大声喊:“小曹儿,曹儿!”

我返回身,走进门里。四个打扑克的人已经开始摸牌,旁边站着的那个细个子年轻人,冲我说:“王科长让你去打两壶水。”

一进门的桌上,有两个暖壶。我愣了一下后,提着暖壶出去了,听到那细声音在身后又骂着说:“你们他妈的烂文教科老是没水。”我想起了,那次说我“牛逼哄哄不理人”,就是这个细嗓音。他不是我们工矿科的,看来他不是文教科的。

他在那里闲站着观看,而且是急着想喝水,却不去打水,叫我去,这一准是哪个大官儿的子弟。

我跟我妈说了这事,我妈说打个水怕啥,又累不着你。我说他们好像是在捉我的大头。我妈说,你就当自个儿是个愣子就行了。

我说行,那我就当这个愣子。

王科长让小华到内蒙公安厅去取一份儿鉴定资料。公安人员出差都得是两个人,小华说小曹有警服,让他跟我去,王科长同意了。

出差回来,王科长给我正式地安排了工作。让我负责城南所有市营企业单位的安全保卫和侦察破案的指导工作。具体就是:有案破案,没案防范。

从那以后,我就骑着自行车,挎着黄书包,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跑。

小华帮我明确了一下,城南大大小小共有21个市营企业单位。市营单位都设置有专门的保卫科,我把各个保卫科的电话号码和科长姓名都记在了工作日志本上。

中午回家一进门,家里坐着个稀罕人,高中同学老周。

老周1968年毕业后,回老家插队了。1971年考进了大同市师资培训班,1973年毕业,分配到市教育局。

上高中时,老周就常来我家。我妈叫老周也叫老周,跟我说,老周结婚比你迟了两年,女儿盟盟也比丁丁小两岁。我妈说老周女人也是你们同学,我问谁?我妈说,是你们学校初三的张淑贞,跟妙妙一个姓名。

老周不好主动说话,一定是我妈把这些都问到了,又给我做介绍。我问老周小张在哪儿工作,老周说,在糕点厂积德益门市部。

老周约了我,星期日到他的新房认门。

五妗妗经常给我女儿丁丁做新衣裳,穿也穿不过来,丁丁就长高了。星期日我给盟盟挑了两件,拿去了。小张还以为是商店买的,我说是五妗妗做的。她说真做得好。

老周在师资培训班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完全是按着大专的课程讲学。他学习的书里面有本《形式逻辑》,我在小华那里借的《刑事侦察学》里,就多次说到过这本《形式逻辑》。我说老周我给看看,老周说就给去哇,我的工作用不着它。

《形式逻辑》让我一看就入了迷,走站装着,有空儿就看,而且还是反复地看反复地研究。

跟在忻州窑派出所时一样,二处的值班也是一个星期轮一次。

第一次值班时的那个星期日上午的十点半,我骑车去圆通寺把我妈带来了。

站在工矿科窗口,能看得见新建路南来北往的车辆,还能看见公园的东湖。我故意问我妈,您说好不好?

我妈说话有点哽咽,望着远处的花园,说,你爹要是能看到你现在,唉,那个死鬼早早地就把咱们扔下,他走了。

中午,我请我妈尝尝我们食堂的饭。

因为是值班,要守电话,不敢离开值班室时间太长,我把饭打在了我们科里。我事先就准备好了两个饭盒儿,一个饭盒里放了满满的一盒米饭,另一个饭盒打了满满一盒菜。素炒豆腐、山药蛋炖倭瓜,还有我妈最喜欢吃的肉丸子。我妈叫肉丸子叫象眼子。

我妈说,也好呢,你们这象眼子也好呢。

我妈比我大31岁,已经快60了,可饭量还是比我的大。整个饭菜我吃了一少半,我妈吃了一多半。她还把最后的一些米饭倒在菜饭盒里,又让我添了暖壶的开水,说就顶是喝汆米饭。

见我妈吃得汗爬流水的,我真高兴。我妈也高兴,说这顿饭比哪顿饭也吃得香。

我送我妈回家时,楼门口站着个人,问我干什么的。我说二处值班。他看看我妈背影说,那是谁?我说我妈。他说,以后不准领家属来局吃饭。

什么狗屁话!

我理也没理他,照直上了楼梯,回了办公室。

3 认错

还是我在东风里居住在忻州窑派出所工作时,我妈去过花园里二姐家,去说表嫂的事,想让二姐夫给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把表嫂的户口跟内蒙转到大同。

表哥表嫂是在1971年结的婚。

表嫂的祖籍是大同市南郊区西谷庄人,爺爷和父亲都会笼匠手艺,解放前就流落在内蒙齐夏营,全国解放时,他们把户口就上在了那里。齐夏营是个镇,他们也是市民户。

表哥表嫂已经有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叫冬儿,比丁丁大五岁。小的是女孩,叫春儿,比丁丁大半年。

表哥在大同皮鞋厂上班,每月开着32块钱,一家四口人,生活艰难是可以想见的。五舅舅托着人也想给表嫂找个工作,可一听她的户口不在大同,都说不好办。

我妈跟我说,让我求求二姐夫给想个办法,看能不能把表嫂的户口转回到大同,这样也就好找工作了。我说我从来不张口求人,但表哥的事我是一定要求求二姐夫的。

表哥说,你给哥去试试,办成办不成靠命哇。

我妈说,要不,甭叫招人去了,这事还是大人去说好,姑看是姑姑给去哇。

表哥说,亲家上门,不值半文,姑姑您去,万一叫碰了,没意思。

我说,就是,万一二姐夫说,隔着省呢,不好办,碰了您。

表哥说,就是,碰招人碰去,碰了您就没意思了。

我妈说,宁叫碰了,也不能叫误了,万一招人去了,孩孩气,说不成个话,给误了呢。

最后的决定是,还是由我妈出面,找二姐夫说这个事。

从圆通寺到东风里,路过花园里。以前我用自行车带我妈到我家,路过花园里时,跟我妈说过,二姐就在那个楼房院里住。

我说,妈我带您去哇,您不知道几楼几号,我把您带去告诉哪个单元哪个门,您进我不进。

我妈说,用不着,妈鼻子底下莫非没个嘴?

在一个上午,我妈打问到了花园里二楼一单元一号,敲二姐家的门,就敲就喊:“二子啊!二子啊!我是招人妈,二子啊!”

这是二姐后来笑着跟我学的,我妈当时就是“二子啊二子啊”地喊她,还说门敲得也亮,把二姐吓了一跳。我说我妈没进过楼房家,她一准是以为里面有多入深,怕家里人听不着,才那么用力地敲。

二姐说起初我以为是派出所的来查户口,后来听到“二子啊二子啊”是叫我,我紧跑几步一开门,呀,是姨姨。

我妈肩上担了个扎住口的口袋,里头是两个大西瓜,一前一后地在肩膀上担着。跟圆通寺到花园里有三里地,步行着一路走来,还得打问着找到家门。我妈穿的又有点多,还或许是因为要来求人家办大事,心里还有点紧张,满脸的汗。

二姐一开门,我妈说:“二子啊,我是来眊眊俺娃。”

二姐跟我说:“听了这话,又看着姨姨汗爬流水地用袄袖擦着汗,感动得我差点就要啼哭呀。”

二姐把我妈让进家,给沏茶,我妈说要喝冷水,二姐跟晾水瓶里倒了一杯凉白开,我妈一口气喝了。

二姐跟我说:“妹夫,年长了,二姐没见过这么朴实的老人。心里一下子生出一种亲切感来。”

我妈跟二姐说了一上午的话。但她也并不是一进门就说来干啥了,她也不是有意地不说要来干啥,而是在二姐跟前她根本就是插不上嘴,没机会说。

二姐也不急着问姨姨您来有什么事,她们从一坐下来就开始拉呱。

她们说起我爹的去世。我妈说他爹身体一直很好,连个正痛片儿也没尝过是个啥味素,一下子得了个要命的病。

二姐说,人得癌症,那是跟气上引起的,姨夫是四四年的抗战干部,一路走下坡路,他能不生气?可他人要强,不好跟人说,自己生闷气。

我妈说,二子,你对姨姨家的事,都知道。

二姐说,姨姨您不想想,我要把四妹给您们,能不访查访查?姨姨您在我们的心中那是有地位的,您先是拉扯培养俩兄弟,同时您还拉扯侄子忠孝,拉扯外甥女玉玉。

我妈说,这两个孩子的妈都早早地走了,我是个当姑姑当姨姨的,我不管谁管。再说了,我跟二姐说哇,我在这两个孩子跟前是有亏欠的。

二姐不明白我妈说的“有亏欠”是啥意思,看我妈。

我妈就啥也不避讳地都跟二姐说了。

我姨姨小时候,我姥爷给她跟本村的宋守周订了娃娃亲。长大了,姨姨不同意这门亲事了。当时我姥爷已经去世了,我妈在家里说了算。我妈说不行,不同意也得同意,跌倒不翻身,死你也是宋守周的人。

说了姨姨的事,我妈又跟二姐说了表哥妈的事。

都说完,我妈说,忠孝的妈是我硬主着让我兄弟跟她离了婚,玉玉的妈又是我硬主着让她跟玉玉爹结的婚。这两个人早早地都去世了,都是心情不愉快的过。这两个苦命的人都早早得了病死了,这都是我硬主事的过。

我妈向二姐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后,对二姐说,你说他二姐,她们两人的孩子,忠孝和玉玉的事我能不尽着全力管吗?

二姐点头。

我妈说,忠孝找了个内蒙的女的,叫小兰,养了两个孩子,户口也得跟着妈上,现在大孩子上在内蒙了,二女女的户口还没上。这一家四口人,靠着忠孝那三十来块工资,光景过得紧巴巴的,冬天连炭也不舍得烧,家冷得夜里脚盆的尿水水都要结成冰。

二姐是个热心肠的人,也是个软心肠的人,听着这话,快掉泪,没等我妈提出,她就说姨姨您放心哇,您的事也是我的事,我给帮帮,看看是能想啥法子。

我妈这才接住话茬说,姨姨来也就是这个意思,俺娃们神通广大,能帮衬就帮衬帮衬他们。

我算了算,这是1977年的事。“四人帮”打倒了,邓小平同意上山下乡的知青陆续地返乡回城,并安排工作。二姐夫以表嫂是插队生的名义,把她调回了大同,还安置在了市供销社下面的东街馅饼店工作。

冬儿送到了内蒙姥姥家,春儿送到了皮鞋厂幼儿园。表嫂高高兴兴地去馅饼店上了班。

户口也解决了,工作也有了。表哥高兴地说,小兰这算是一步登了天,看来还得姑姑出马。

表哥去岳母家,回来时带来五只卓资山熏鸡,说是给姑姑一只,给我一只,给二姐三只。我妈说,我和招人不要,你亲自都送给二姐去哇。

表哥自个儿不敢去,让我跟他去送。到了二姐家,正要敲门,我看见门牙开着,我就推开门领著表哥进去了。本来是可以先进餐厅的,可我们直接进了客厅。

二姐正跟客人说话。

客人说:“呀熏鸡!”

二姐说:“正好喝酒,中午别走了。”

客人说:“见好吃的不吃有罪呢。”当下就掰开熏鸡,揪下个大腿往嘴里填。

二姐后来说我,你这个妹夫真死相,你不看看门开着,你也不听听客厅有生人说话,也不想想是家里是有客人?你把熏鸡拿进厨房就行了,可全给提溜进了客厅,那个家伙跟你二姐夫中午吃喝完,走的时候还又提走了一只。

二姐又是气又是笑:“妹夫呀妹夫,那么你是太死相,是个半点儿鬼也没有的大眼痴球蛋。”

星期日,我在家洗了一上午衣服,下午来了圆通寺。我妈正洗脸,她说你来的正好。她拧好了毛巾,让我给擦背。

忠义用网兜提着一大把香蕉,进家了。

忠义说,煤校快开学呀,来眊眊姑姑。话音没落,冬儿领着春儿,撩开门帘进来了。

我妈跟忠义说,这是你大哥的两个孩子。忠义说,认的他们,以前见过,后又大声地冲着两个孩子说:“你俩来干啥了?啊?”说着,解网兜。

两个孩子出去了。

忠义掏出香蕉,掰下两根,一转身说:“给,叫我啥?”

我说:“他俩早出去了。”

我妈说:“出院耍去了,一会儿进呀。”

我们正拉呱着,表嫂冲进了家,指着忠义就大骂:“有你这样当叔叔的吗?喝问我孩子来干啥?这又不是你家,你能来姑姑家,孩子们就不能来姑奶奶家?”

我们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表嫂继续骂:“我孩子跟姥姥家来大同是上小学呀,高兴得跟姑奶奶来谝了,没想到一进门你就往走撵。这是你的家?”

从没见过表嫂发这么大的火儿,我们半天才缓过神,都给表嫂做解释,还说当时忠义是跟孩子们开玩笑,问来干啥了,问完还给掰下香蕉让他们吃。

表嫂根本就听不进我们解释,继续骂:“谁稀罕你的香蕉,哼啜完给点吃的。你有钱了不起了,想咋哼啜咋哼啜,不吃你那一套。”

忠义让表嫂骂得半句话也说不出。

表嫂一摔门走了。

忠义坐在炕沿那儿流泪。

这个事,忠义是受了冤枉,但他大声开玩笑地问两个孩子“你们来干啥了”,这也是真的。孩子们跟他不熟悉,让他这大声地问话给吓着了,回家告给了妈。

我们好不容易把忠义劝住了,我妈留他吃饭他也不在,走了。

忠义刚走,表哥进门了。看表情,也是来找忠义算账的。

我妈说:“你们兄弟们咋就不能好好地相处?”

表哥说:“您说怪谁?”

我妈说:“怪谁?”

表哥说:“怪您。您不是说我头发卷起,张文彬认我也够我洋气吗?”

我妈说,当时我为啥要那样说,那还不是让你逼得?我不那样狠狠敲打你,拿着三分颜色你想开染房,不敲打你,你能乖乖地叫张文彬爹叫何香莲妈吗?我是为了你,孩子啊。

表哥说,可当时让您那么一说,我心里就一直是膈应巴支的,看见忠义他们总是觉得隔张皮。

我妈说,要这么说,忠孝,那我今天跟你承认错误,当时不该跟你说那话。现在姑姑跟你认错,当时我说错了,不该跟你一个小孩子说你妈那种的话。行了吧忠孝,杀人不过头点地,姑姑给你认错还不行吗?

我不知道说个啥好,看我妈。

我妈又说,姑姑这一辈子犯过最大的两件错误……还有玉玉妈,你妈跟玉玉妈两个是好朋友,可我把她俩都害了,都早早儿就走了,姑姑一想起这两件事就,麻烦得就甭提了。我妈有点要哭。

啊呀,我妈居然是这样。我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像是我妈,可我妈今天就是这么地给表哥认错了。就我知道,我妈除了跟老王说过句“曹大妈骂错你了”,还没见過跟谁是这种口气在道歉、认错。

我表哥也一定是想到了,这个厉害了一辈子的女人,今天给我认错。

表哥也不作声了。

我妈缓了缓气,又说,忠孝子我告你,说是个说,闹是个闹,你可得知道你是姓张,你永远是张文彬的儿子,何香莲也永远是你的妈。要不是的话,你的户口咋能跟村里上来,要不的话,那你永远是个农民。这你得弄机明,也得讲点良心。

表哥的语气和软下来,说,姑姑,这我知道,我永远是姓张。

我妈说,你永远是张文彬的儿子,何香莲也永远是你的妈,你知道这就行。

4 组织问题

人们常问说“你的组织问题解决了吗”,意思就是问你入了团了吗?入了党了吗?“文革”以前的人们还常说“人有两次政治生命”,就是指入团和入党。

我在初中二年级时就入了团。班主任闫老师说,你写个入团申请吧,我就写了,就入了。

是闫老师在我13岁的时候,让我有了第一次的政治生命。于是我又想,我多会儿才能有了第二次政治生命呢?上了高中,“文革”开始,党委们一个个的都被“踢开”被“砸烂”,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想这个第二次政治生命的问题了。

1973年的秋天,我领我爹到太原的省肿瘤医院去看病。在那期间,躺在病床上的我爹,好几次说到我的组织问题。我说看好您的病后,我回去就写申请。

我爹的病没看好,在1974年的2月,去世了。

答应了的事,我是一定要努力地去完成。安葬了爹爹后,我就写了入党申请,交给了我们矿区公安分局的党组织。为了接受组织对我的考验,我去了北郊区东胜庄公社北温窑大队,给下乡插队的知青去带队,时间是一年。那是个苦差事,谁也不想去。

一年回来,我瘦了20多斤。年底单位组织体检时,身高一米七二的我,体重才102斤,人们叫我“102”首长。

原以为一年回来,就能入党,可党组织说,你不要在机关坐着了,下基层锻炼锻炼吧。为了能入党,我再次接受组织对我的考验,下到了忻州窑派出所。

我是所里的内勤,工作压力倒是没有,但让我吃不消的是,跑家的时间过长。如果我不想迟到的话,那早晨不到六点就得出发。如果我不想早退的话,我每天回家是晚上八点以后。算算,这就是十五六个钟头。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我的组织问题仍然是没有得到解决。只好回市局吧。

调到新单位,以前五年的苦算是白吃了。

想入党,那就重新接受组织的考验吧。

谁叫我爹爹给我留下了那么个希望我“解决组织问题”的遗愿了呢?谁叫我下定了决心,要完成爹爹的这个遗愿呢?

我又写了入党申请,郑重地交给了内保处的党组织。

我们处每年有一个入党的指标,我调回的第二年,也就是1979年那年的那个指标,我想也没敢想,我盼着下一年的会是我,我盼着我在调进这个单位的两年后的1980年,能够解决了我的组织问题。

不能光是想,得努力工作才对。

我努力工作了,而且也取得了好的成绩。连连地破案。

在我破了第一个案子时,有人说我是瞎猫碰着个死耗子,可后来我是破了一个又一个,他们就再也不这样说了,我让他们服气了。但1980这一年的“七一”节,宣布入党的人,又不是我。

中午下班,我骑车追上了老钱,他说小曹你中午不是在圆通寺跟你妈吃饭呢,咋一直朝着城里走?我说我跟您有个说上的。他说,一上午在办公室咋不说?我说办公室人多。老钱笑,那你说啥?我说,那个……想说说我的组织问题。他说,好哇,组织的大门对你永远是敞开的。我说,可我咋就想进进不去呢?他看着我笑。

我说,那,那个,下一批,能考虑我吗?

他说,我拐弯呀,你有啥活思想,可以跟组织说说。说完拐弯了,进了一个巷儿。

还保密,不教我。我两脚支着地,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进了一个街门后,我又重新蹬着车,向圆通寺骑去。你不教我,我问我妈去。

我妈说,俺娃不是会破案?那俺娃好好地破案哇么。别人手里的案子破不了,俺娃的一有了能破一有了就能破,看看他们再不给俺娃解决。

妈,听您的。

别的不想,破案子。

在我妈的鼓励下,我的案子破了一个又一个,破了一个又一个。

我觉得破案又不难,对于我来说,那就像是猜谜语似的,那就像是捉迷藏似的,动动脑筋,分析分析,就破了。

那两年,社会治安形势不好,发案率逐年上升,全国都一样,要不为啥就有了后来的1983年的“严打”呢?

大同的治安形势跟全国一样,我管辖的城南也一样,但我不怕,只要你发,我就破,发一个侦破一个,上一个拿下一个。

孙处长处务会上说,火车不是推的,牛逼不是吹的,小曹为咱们二处争了光。他还敲打那些高干子弟们说,得靠本事,得学点真的本事,得拿秤约约你自个儿值几斤几两,不服你也给咱们露两手儿。

1981年2月,我被评为出席省的先进,到省城去开表彰大会。

市局评选出两个人,四处是侦察员崔文彬,二处是我,科员曹乃谦。

如果不是我妈鼓励我,我就不会成了出席省的先进。

省先进可不是市先进,也不是局先进,更不是处先进科先进。

我的组织问题就该解决了,我得感激我妈。

我妈说,还是俺娃有灵性,有些事不靠灵性,光靠卖力是不行的,得有灵性。你们处别的后生们,莫非不想破个案,他为啥破不了?那是他差你点儿灵性。妈早就看出俺娃有灵性,月圪蛋时妈就看出你有灵性,你躺在那里,别人一说话,你的眼睛就跟着转。

我笑着说:“哇,这就是灵性啊。”

我妈说:“你当是啥?眼睛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灵性了。”

我妈说,再说你那吹呀弹呀的,那更是得灵性,银柱教你拉二胡,没半年,你就比他拉得好了,七舅舅给你个烂口琴,没半年,你就比他吹得好了,妈不会是个妈不会,但妈能听出你比他们拉得顺耳,吹得受听。

小时候我妈不夸奖我,自参加了工作,我妈一直是在表揚我。也不知道她是改了性格了,还是改了策略了。

我妈说,妈为啥是要鼓励俺娃呢?妈知道,俺娃只要是做,就能把这件事做好,妈那次说,你到了北京到了上海到了中央,也是那好好里头的好好,你当妈那是瞎说呢?不是。

我说,可我想入党,入不了。

她说,去哇,好好去太原开会去哇,回来就入呀。

除了市局的我们二人,下属的四个公安分局也各评选出了一名出席省的先进,由市局党委佘书记领队,1981年2月26日,到了省城太原。

矿区的省先进自我介绍时,说他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连长,人们都叫他连长。这人话多,语音洪亮,口音还有点特别,说跟阎锡山是老乡。晚上看电影时,看到让人气愤的情节,大声地责骂电影里的坏蛋,人们都看他。

因为说起都是矿区的,我跟他就熟悉起来。我问公交派出所小陈,他说现在公交派出所撤销了,另成立了公交管理办公室,小陈当了公交办副主任。说完他又一下子想起啥似的,大声说对了对了,你保险是她的前任男友。

连长看着我问,肯定吧?我说,我俩挺好。他说,那为啥没闹成?我说,当时我是想往市局调。他说,别看小陈是个当官的子弟,可她半点也没有那种坏习气。我说,我是后来才知道她爹是谁。

他说,可她那靠山老子快不行了。我问,薛部长?他说,肝癌在北京动了手术,回来不见有什么起色,快不行了。我说,哦。

开了三天会,我们坐火车回到大同,临分别时,我给了连长一百块钱让转小陈,就说是给她爸买点啥营养品补补。

他说,你俩其实真的挺般配。我笑笑,没作声。

会议给每个先进发的资料里,有几期《警钟》。来开会之前我就知道,这是省法制部门主办的综合性的内部刊物。开会期间,我偷偷地溜出来,到《警钟》编辑部,把我带来的一个论文《浅论逻辑推理在刑事侦察中的运用》,给了他们。他们看我拿着开会的档案袋,对我很客气,我说我以后还想写案例。他们说欢迎赐稿。

过了些时,孙处长退休了。他没跟大家告别就不再来上班了。

我还想到,如果不是孙处长,这次的出席省先进,可能不会选上我。

中午在圆通寺吃饭时,我把这个看法说了出来。当时五舅舅也在场,他说,不会的,出席省先进那是因为你破案成绩突出,这个先进,别人是不能顶替了的。我妈说,娃娃想入党,我看今年没问题了。五舅舅说,按说没问题。我也说,按说是该我了。我妈说,这口饭你咽进肚里才算是吃了,啥也是个这。

我妈说得半点儿也没错,以为这次稳了,可,我又没把这口饭咽肚里。

尽管我是出席省先进工作者,而且是自1972年恢复成立公安系统后的首次召开的省级别会议的先进工作者,但是,在这一年,在1981年7月1日党的生日这天,二处宣布的新党员,仍然不是我。

我真的没有想到,真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想入党咋这么难?

星期日,我跟四女儿到二姐家串门,二姐说,佘书记那天跟你二姐夫说,你妹夫能行,小伙子连连地破案,上一个破一个,行。四女儿说,可这次“七一”宣布党员,还不是他。

二姐说,佘书记保险是还不知道你没解决组织问题,那快让你二姐夫给跟佘书记说说。

我说:“别别别,不用说,坚决不用说。”

二姐夫冷笑一声,对二姐说:“妹夫要自己解决,那让他自己解决去吧。”

我的想法是,你帮我调工作,这我求你帮助帮助,入党我可不求你,入党我可不让人帮,通过关系入党,我觉得羞得慌,要叫我去世的爹爹知道了,也非要托来梦骂我不可。

但是,我这个组织问题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我去五中问问闫老师,他给我第一次政治生命时,咋那么简单。

闫老师在校总务处当主任了。

我说闫老师您瘦了,他说人老难买老来瘦,瘦点好。我说您在总务是不是挺忙,有点累。他说,不累,一个学校能有多重的活儿。

还没等我说,闫老师就问我组织问题解决了吗?一见我摇头,他说你是不是不重视这个问题,我记得在学校,也是我催你写入团申请你才写的。我说我这会儿可想着解决组织问题,可就是解决不了。旁边有位老师插话说,现在你光是积极地工作,那不行,你得研究研究。

我不明白他说“得研究研究”是啥意思?看闫老师。

那个老师跟闫老师说,看来你这个学生有点死相。

他又跟我说,看来你真的不知道?那我告诉你,现在啥也得研究研究再说,啥叫研究研究?那就是烟酒烟酒。你不给人家送礼,那除非你上头有硬人,找关系。

我说闫老师让我入团,我也没给他送啥礼,他说,这会儿跟那会儿不一样,同学。

送礼,跑关系,这我不做。

闫老师跟那个老师说,小曹他不是这种性格。

那个老师说,不跑不送,你原地不动,你是群众,永远也是群众。

真的是这样吗?我的组织问题解决不了,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回了家,我还在想这个问题。我抬头看着我爹的挂像,心想,爹,儿子也好好工作了,是出席省的先进。儿子也团结同志,也听领导的话,没人打水我去打,没人扫地我来扫,全局分山药,让各处派一个人到农民地里去装麻袋,没人想去,我去。拉回来分的时候,没人帮忙,我给帮。秋天处里分白菜,一人一份儿,别人先去挑,留下没人要的,我拿走。过年分带鱼,大家挑完,我又是拿最后的一份儿。爹爹,我做到了您说的“大人不争,小人不让”,可我就是入不了党。儿子真的是很对不起爹,辜负爹的期望。

但是爹,您相信,儿子在行为上早就够一个党员的标准了。在组织上入不了,儿子是没办法了。

爹,我即使是入不了党,我也要好好地工作。您放心吧。以后我要加强学习,好好地学习文化,学习知识,做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民警察。

5 境界

平时我晚饭是回花园里吃,早饭中午饭都是在圆通寺吃。值班时我的一天三顿饭都是跟我妈吃。

我妈为能给我做饭,能跟我吃饭,很高兴。中午还要拿那个日本军用水壶给我打生啤酒。我说值班呢,不能喝。我妈说啥也是活的,少喝口,中午喝上半壶,晚上喝上半壶,甭把脸喝红就行。我说好。

那时候,居民家里很少有电视,同志们下班不回家,先在单位打打扑克下下象棋,一般情况,都要到晚八点才骑车回家。这都认为是正常的,有的处长和局领导也参加。

我来二处上班第二次值班时,在圆通寺跟我妈吃完晚饭,六点整我就准时赶到了值班室。

秘书科里,有三个下棋人已经开战了。

这伙人,天天玩儿,水平究竟如何呢?进去看看。

没看半盘儿,看出他们三个人的水平很一般。但他们相互之间的实力相当,所以也能下上火儿。

我给棋力较弱的老苏指点了两步,他们看出来我也会下,要跟我下。

我见他们下的时候,相互间常悔棋。我说,你们三个人可以商量着走哪步,但咱們不悔棋。

棋高一筹压死人。我看出他们棋力不如我,知道他们商量也没用。下了几盘,我都赢。晚九点了他们还不服,还想下。

最终,他们的结论是,二处里小曹第一了,跟三处的老朱和行政处的老蒋有一拼。

后来的那两天,老苏他们也真的把老朱和老蒋约来跟我下。老朱和老蒋也真的是超出了一般水平,我们之间互有输赢。

又一个晚六点前,我到了值班室。老苏叫我,说白领导可厉害呢,你跟他下下。我跟着过去了,一看,是个他。

我头一次值班时,星期日领我妈来看看我的新单位。中午我给在食堂打了饭,端回办公室,跟我妈一块吃完后,我把我妈送出局大门,返进院,遇到他。他看着我妈的背影问,那是谁,我说是我妈。

他说:“以后不许带家属来公安局吃食堂。”

领妈来吃顿饭咋了?我是花钱买的,又不是白吃。

再说,你知道那是我妈了,还说那话。你有妈没有,你是不是你妈养的?

当时我就在心里骂他:什么屁话!

没错,老苏说的这个白领导就是个他。

他记不得我了,问老苏说,他也是你们二处的?哪儿调来的?

没等老苏回答他,我说你们下,我头疼。

第二天上午,老苏跟我说,你正好头疼,没下。白领导这个人你也真的是不能跟他下,就你的水平,能让他“车马炮”,可你要是赢了他,他的驴脸就耷拉下来,恼得啥也似的,你只有输给他,他这才高兴,还要骂你“臭篓子”。

我说我绝对不会下假棋,故意输给领导,我更不会样做,那不是我的性格。

老苏说,我看出来了。

谁能想到,在我晚上来值班时,那个输了就驴脸的人又在秘书科,还非要叫老苏叫我去跟他下。我跟老苏说,老苏你告诉他,我这些日子真的不能下,头疼。

哼!想跟我下,你不配!

二姐请四妹和二弟我们两家人,星期日到她家吃饭。

我岳母说黑夜没睡好,想睡觉,不参加。可岳母她又悄悄跟我说,让我把大姨兄叫来。我知道,她这是要跟大姨兄下跳棋。

大姨兄六十多岁了,叫我岳母叫姨姨,在我们马路对面的互助里住,他差不多每天要来我家,跟姨姨下跳棋。

二姐猜出我岳母不来的原因,说,一个耍跳棋,还耍得这么上瘾。

说起下棋,四女儿跟他们说了我在单位拒绝跟白领导下象棋的事。

四女儿说,我原来在红九矿时,有些同事一下班就陪着领导玩儿,故意输给领导,哄领导高兴,直见得人家们早早地都把组织问题解决了。可招人他是躲得领导远远的,领导找上门想跟他下,还不跟下,他的组织问题解决不了,那是肯定的了。

我说,我宁愿不入党,也不做那种讨好和拍马屁的丢人格的事。

二姐夫说,妹夫会下象棋?从来没听说过。

我结婚后,见过二姐夫和二哥下棋,知道他们水平一般,赢不了我。但我又知道我的毛病,一是不让人悔棋,二是不会故意输给人。所以当时我说,我喜欢围棋,不会下象棋。他们以为我真的不会,多会见面也是他们下,不邀我。

二姐夫说,原来你会下。二哥说,来来来,跟二姐夫摆上一盘儿。

我被将到了这里,再不下,也没意思。

我说,不悔棋。二姐夫说,不悔棋。可在下的当中,二姐夫想悔棋,我让他悔了,但我说,二姐夫下次不能了。不一会儿,他又要悔,拿起重走。我说,二姐夫,咱们说的不悔棋。二姐夫说,好好好,不悔不悔。嘴上这么说,可也没把棋放成原来的样子,实际上,第二次又算是悔了。

我们继续下。

当领导的,在单位人们让惯了,当第三次二姐夫又要拿起棋重走,我不让。

我说,咱们事先说好是不悔棋,说好了就得按说好了的来,你要悔棋咱们就不能下。二姐夫说,不能下就别下。就这样,一盘棋没下完,把棋推一边儿了。

二姐夫说,妹夫你太死相。

吃饭时,二姐和四女儿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不愉快事。

二姐说,我认为妹夫对着呢,你跟人家约定的是不悔棋,你却要悔,那是你悔约。

四女儿说,一个耍,弄这么认真干什么。

我说,别说了,我以后跟家人跟亲戚一概不玩儿,因为我不会作假,也因为我太过认真。

二姐笑着说,妹夫你,你,你。她没继续往下说。

在又是轮我值班时,在楼道碰到了白领导。

他说:“你不下基层一天在处里泡什么?”

我说:“这个星期我值班。”

他说:“上班时间处里尽是人,不能接个电话?”

他是领导,我听他的。

可当我第二天下了基层回来,在楼道又碰到了他。

他说:“你不是值班吗?不在值班室跑哪儿去了?”

我说:“我下基层了。”

他说:“你值班呢下基层,叫谁替你值班呢?”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知道这是碰到了不讲理的人了。我正想还口,质问他“您昨天是怎么说的?”但,他是领导,又比我年龄大。话到嘴边,我咽进去了。

碰到了这样的领导,我该怎么办?

我想到我妈。

我以前小,不觉得也没太在意,自参加了工作,慢慢我才发觉,我妈是个有智慧的人,碍你什么事,她似乎是都能给提出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想跟我妈说说这个事,听听我妈的意见,我碰上这样不讲理的领导,以后该怎么办。但见了我妈面,又怕让她知道了会替我麻烦,就先没跟我妈说,心想等以后,如果白领导他再这样对待我,再说。

可我别想着能对我妈隐瞒了什么事,她不知道从哪儿就看出我有啥没有告诉她。她说,招娃子,俺娃有啥跟妈说。

既然我妈有了怀疑,我要是想瞎说件别的事糊弄过去,那更不好。再说,我也没有本事能把没的事说成是有的。我只好实说了。

我媽听完说,要这么说,招娃子,他这是磨道里寻驴脚踪。招娃子,你想想你是在哪儿得罪上人家了?

我说,妈,我也想了,可能是因为下棋,他嫌我不跟他下。

我妈说,你们上班还下棋?下啥棋,围棋?

我说,上班时间不下,是下班后。

我妈说,下了班儿你不回家?下棋。

我说,我下班就回家,不玩。这是我值班的时候的事。他想跟我下象棋。

我妈说,从没见过你下象棋。

我说,您没见过,咱家也没有,我是上高小时候,仓门院的武叔叔教会的,后来在咱们里头院跟慈法师父下过。

我妈说,就为个这还得罪个人,既然是值班,你跟他下下就行了嘛。

我没跟我妈说那次他说“以后不准带家属来食堂吃饭”的事,我只是说,这个人水平不行,还就想赢人,一输就恼了,他下不过我,我又不想故意输给他,就不想跟他下。

我妈说,要这样说,不跟他下也对。

我说,您教教我该咋办才好?他以后再找我的茬儿咋办?

我妈说,这事最好办了。

我说,咋办?

她说,俺娃不理他,就当是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该干啥还干啥。紧要的是,俺娃必须是要好好地工作,做出成绩,到时候,他就知道了俺娃不是那普通的人,俺娃是长着三只眼的神圣。

我说,妈您放心,我一定要叫他知道我是长着几只眼。

星期日上午,我在家开了洗衣机,看见窗外有顶草帽过来了,我知道是大姨兄来跟姨姨下跳棋了,赶快去给他开开门。

大姨兄跟我笑了笑,进了岳母屋。一会儿,听到他俩下开了。

洗完,我搭衣裳时,听大姨兄说:“孩子弄回个电吹风。”

岳母说:“羊角葱?这会儿还有羊角葱?”

大姨兄说:“有。别人家尽安呢。孩子这才给弄回来。”

大姨兄说的电吹风是小电动机,以前住平房的人家,做饭扇火是用风箱,后来发展成小电动机了,老百姓都叫它电吹风。

我岳母把大姨兄说的电吹风听成是羊角葱了。可大姨兄更聋,他没听出来姨姨说的是羊角葱,以为姨姨也说的是电吹风,所以说“孩子这才给弄回来”。

岳母说:“那你不说来的时候给姨姨拿两根。”

大姨兄说:“姨姨您家不是用煤气?咋也想要电吹风?”

岳母说:“我用羊角葱给孩子们炒鸡蛋。”

大姨兄说:“炒,鸡蛋?”他听出了姨姨说炒鸡蛋。

岳母说:“噢。三月三,羊角葱炒鸡蛋。”

大姨兄说:“炒鸡蛋可不行,电吹风火硬,炒鸡蛋时可吃不住用它吹,一下就煳巴了。”

我越听越失笑,干脆过来听他俩一递一句地说相声。

他俩也不是住下手来交谈,他们是一边对着话,一边还看着棋盘下棋。

岳母说:“你这步还能往前跳,咋不跳?”大姨兄说:“我这步要是跳前了,那就把您堵住了。”岳母说:“堵堵哇,我这头还有路。”大姨兄捏起棋说:“那我就往前再跳一步。”

说的是棋路,这两人倒也能猜出对方在说啥,还商商量量的,两人下的还是君子棋。

“呀呀呀,看我这步。”岳母捏起棋就走,一直跳到了对面的顶角。大姨兄看看,称赞说:“姨姨您的这步可跳得厉害。”

可我一看,不对着呢,岳母是把大姨兄以前跳过来的棋,又给畅通无阻地跳了回去。

他俩不仅是耳聋,眼也花,把对方跳过来的棋又给拿起跳了回去。两人都还没有发现,都还夸说好棋好棋。

我捂着肚子笑,可也没提醒他们,任他们那样下去吧。

我这才知道,为啥他俩从来是见面一盘棋,下到最后也下不完。

那能下完吗?一方跳过来了,另一方又给跳回去。

大姨兄说:“姨姨,炒鸡蛋可不能吹电吹风。”

岳母说:“我也就说,没时没晌的,哪的羊角葱。”

我实在是笑得肚疼,转身走了。

大姨兄在背后说,看妹夫笑得。

后来跟我妈说起了岳母跟大姨兄下跳棋,逗得我妈也笑。

我说,他俩多会儿见面也下不完一盘棋,最后也没分出是谁赢谁输。

我妈说,招娃子,你那棋多会儿也下成了这,那你就成了。

成啥了?成佛了成道了成仙了?

我知道我妈也说不出是成啥了,我也准确地表述不出是哪种说法更好,但我知道我妈的意思。

后来我想到,我岳母和大姨兄两人下棋,那真的是进入了一种高的境界,也入迷,也爱好,一听有人敲门,岳母“来了来了”地跑也跑不跌。

和岳母和大姨兄比起来,我就是凡夫俗子了。

尽管我知道自己的境界不高,不是那种超了凡脱了俗的人,但是,那次我妈给我出了主意后,我不再把白领导故意为难我的事放在心上,而是努力工作,连连地破案,当了出席省的先进。

自那以后,白领导大概才知道,那个对他不理不睬不卑不亢的小兵兵,原来长着三只眼。

自那以后,他这才不专门地在鸡蛋里挑骨头,找我的茬儿了。

6 世界名著

我在上小学期间看了好多的“演义”好多的“传记”好多的“公案”,还看了好多当时流行的那些长篇,加起来少说也有个30多种。

初中一年级的暑假里,我看了一本叫做《简·爱》的书。这是我七舅舅的书。他是大同煤校的中专生,他跟学校借了这本书准备着放暑假带回老家看,可他走的时候没拿,忘在了我们家。当时我手跟前正好没别的书可看,就把这本书随手拿起来翻了翻。起初对书里的那些人名地名不习惯,可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就从头正式看,没几天就把它看完了。看完,觉得不过瘾,我就又返回头看了个第二遍。

这是我看的第一本外国文学。看完后,感觉到这本书跟我以前看过的书不一样。书里写瞎眼眼罗切斯特尔伸出手掌,想看看是不是下着雨。我以前看过的书,可不这样地写人的动作。又写老狗派洛特先是竖起耳朵,接着就吠叫着,呜咽着,跳起身朝简·爱蹦过来。我以前看过的书,也从来不会这么地写到一只狗的行为,你要往细想的话,还有狗的心理活动在里头。当时,我不懂得这就叫做细节描写,可我却是感觉到,这样的写法很真实,很有一种我熟悉的味道,那就是生活的气息。

好,真好!发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书。我真高兴,高兴得我就想帮我妈做营生。我妈说:“我娃娃长大了。”

暑假结束,七舅舅从村里度假回来了,我就求他到大同煤校再给我往回借这种书。他住校,平素最多一个月来我们家一回。这次我恳求他,借上就给我送进城。

接下来,我看的两本外国文学是英国笛福的《鲁宾孙漂流记》和法国艾克多·马洛的《苦儿流浪记》。好,真好!舅舅,再快快给我借去。

再后来,七舅舅给我借的是《神秘岛》《机器岛》《海底两万里》《汤姆·亚索历险记》《哈克贝历·芬历险记》《福尔摩斯探案集》《堂吉诃德》《好兵帅克》《童年》,还有《小王子》《小公主》等等等等,好多好多。现在回想起来,那一阵子看的书,都是这一类的七舅舅认为是适合我这个初中生看的书。

看完后我都觉得好,说是说不上来,但各有各的好。这些书里,我最喜欢马克·吐温和高尔基的书。自看了马克·吐温的小说后,我就学习他那口语化的语言,在课堂上写作文时,再不费脑子来编美丽的词儿。平时心里怎么想嘴里怎么说,那我手里就这么写就行了。高尔基把生活中的琐事写得那么的有趣味有看头,这对我也有很大的启发。有的同学就怕写作文,“记得有一次”,“记得又有一次”,写上那么一两件事,凑上那么三两页纸后,就再也记不得还有哪一次了,再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可有的说,只要你没敲钟下课,我能一直往下写。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事,咋能没个说上的呢?

我最早买的一本外国文学书是《羊脂球》。

初三时我们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因为我喜欢外国文学,老师在对这篇文章作讲评时,我特别地注意听。他说作者是法国的“短篇小说之王”,他的成名作是《羊脂球》。可我还没有看过他的书,在两年当中七舅舅一直没有给我借过他的书。可我又想看看莫泊桑的书,那我就决定自己买。

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进新华书店,第一次自己花钱买书。当时买书的情形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手里攥着两块钱,递向售货员说姨姨我买本《羊脂球》。照理说,我不应该这样说,我应该问“有法国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选吗”。可巧的是,售货员姨姨真的就跟书架上抽出一本叫《羊脂球》的书,放在柜台上。她没要我那两块钱,是给我开了张小纸单儿,让交到门口的收款台那儿。好像是花了不到一块钱,我就买了这本300多页的书,这是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选。忘记是哪个出版社出的了,这本书后来丢了,是高中时让同宿舍的人偷走了。

我看书有个习惯,好在书上做记号。有的同学的课本干干净净的,到了放假时也像新书。我可做不到,我的那些课本,都让我给涂划得乱七八糟的。七舅舅给我借的书,我不能划,我自己买的这本《羊脂球》,我就又在上面涂划了。我的记号有多种,圆圈、方框、三角、横道、竖道、水纹道,还有拼音字母,大写小写都有,还有阿拉伯数字1、2、3。就颜色来说,蓝、红、黑最多,也有黄的、绿的、棕色的,这就看当时手跟前正好有根什么笔了。所有的这些记号都没什么规律,全是当时即兴勾划。有时候返回头想,却想不起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做这么个记号。比如我在霍桑《红字》的扉页上端,用红蓝铅笔的蓝色记着一排字母“K S H M Z Y M Y L C D Y H……”,那省略号也是原来就有的。后来无论怎么琢磨,也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可有一个记号我是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就是,《羊脂球》书里的一个短篇《修理椅子靠垫的女人》里面的那个药店老板的名字,全让我给打了杠叉。我要杀了他,我要毙了他。这是我在自己的书里做的唯一的一次杠叉記号。这个药店老板,实在是太可恶了太让我气愤。

我把我的这本《羊脂球》一口气看完后,又返回来从头看了一遍。第二遍看的时候,就不急了,是细细地来读,细细地品味。《莫兰那头公猪》《一个儿子》等几篇,品味得我一阵一阵地激动,一阵一阵地往紧夹大腿。

又开学时,我就升到大同一中念高中了,我把这本书带到学校。大同一中离城十里地,学生们都住校,我就给我们宿舍的同学们讲这本书里的故事。他们听上了瘾,每天一吃完晚饭,我们就到学校外头散步,这时候我就开讲。我不给他们讲《莫兰那头公猪》那几篇,我是讲《窑姐儿》讲《西蒙的爸爸》,别的也讲。听完《懊恼》,同学们发明了一句格言:三年机会好好把握,莫把懊恼留给未来。

那一阵子,我成了莫泊桑迷,我买的第二本和第三本书也是他的,《一生》《俊友》。当把他的这两部长篇看完后,我的莫泊桑热才减退了下来。他的长篇好是好,不如他的中短篇让我看得着迷,不想睡觉。

大同的中学校都有图书馆,可都不对学生开放。学生想看书就得自己买。在我们语文老师杜洛莎的推荐下,我又买了《牛虻》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于是我的阅读兴趣又转到了另一个方面。

这两本书,使我的头脑里有了种认识:我以前看过的《简·爱》和《羊脂球》应该说那是大人看的书。七舅舅推荐给我的那些,可以说又都是少儿读物。只有《牛虻》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才是我们年轻人读的书。

这两本书,使我沉浸在了革命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亢奋之中,幻想着自己是个英雄。不怕牺牲,不惧苦难。不论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大虻蝇。

问杜老师这方面的书还有哪些,她就又给我推荐了《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海鸥》《青年近卫军》。我都买了。正看的当中,“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开始了,在书中的那些光辉形象的激励下,我直接就变成了一个没了头的瞎牛虻,飞到西来飞到东。

一年后,才觉出不是那么回事,才觉得没意思了,才又返回头来看我的书。

我买外国文学最多的一次是216本。

216,这是个确定的数字。

在侦破案件中结识了一个比我小的年轻人,姓杜,他说他也喜欢外国文学,他说他家现在就有好多的外国文学名著。他用的是“名著”这种词。我说我到你家看看你的名著去,他说走。可这么一看,我就傻了眼。准确地说,是红了眼。

他的那些书,是在两个半揭盖儿的木头衣箱里码着,都用浅蓝色的晒图纸包着皮子,书皮上没有写书名。打开一本,斯汤达的《红与黑》,我有。再打开一本,又是他的《巴马修道院》,我没有。又打开两本,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我有。《远大前程》,我没有。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和《笑面人》,这我也没有。又取出的是亨利·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画像》和萨克雷的《名利场》。这我都没有。别了。别取了。

我好羡慕哟,我好嫉妒哟。长这么大,我是头一次真正地体味到了羡慕和嫉妒的滋味。让人心痒难挠还又有点痛苦的那种滋味。

小杜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谁想要我就让给他。”我说:“让给他?算话?”他说:“算话。”

小杜告诉我这些书原来也不是他的,是他的一个朋友让给他的,他还没有给朋友付款。但他现在又不想要了,可又不好意思给人家退回去。我说别退别退,让给我。

我们当下就拍了板,那就是:除去我家有的,我全要。他从衣箱里够出个绿色塑料皮笔记本儿,里面早已经就记好了所有的书目。我把我家有的在书目上打个勾儿,剩下的就全归了我。共216本。价格就按书后的标价。一次成交。

他怕我反悔,我怕他反悔。

他当时就帮我把书弄到圆通寺。我当时就跟我妈要了200块,加上我身上有的,把结算出的书钱一分不少地给了他。

我们把书从几个提兜和布口袋里掏出来,书脊朝上一本挨一本地码在炕上,像长城似的,从后炕排在了炕头,还又朝炕里拐了个弯。小杜提着空兜子走后,我又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从后炕数到炕头,从炕头又数到后炕。

没错,216本。

看见我高兴的样子,我妈说:“命里有五升,不用起五更。该是俺娃的,到时候就来了。”

我说:“妈,您说得真对。”

我妈说:“我那娃娃一是爱见个耍活儿,二是爱见个书。”

我妈说的“耍活儿”大概是包括着乐器和围棋。

我说:“妈,我完了还给您三百。”

我妈说:“我看俺娃也写他哇,俺娃要是写出本书,那比给妈二五一万也让妈高兴。”

我说:“那好。”

我妈说:“俺娃要写,准能写成。”

刚才我是弯着腰翻看我的书,听了这话,我这才直起身看着她说:“妈我是跟您开玩笑呢。您还当真了。”

我妈说:“那书哇不是人写的?别人能写我那娃娃就也能写。”

我说:“妈您真红火。您快甭说了。”

我妈说:“妈不懂得唉。妈是文盲唉。妈不说了。”

我说:“就是。叫人听着笑话。”

我妈又问我说那你为啥不让小杜跟你直接拉回你家。我说我家没放处,不过我已经想好了,过两天不忙了,我叫上二虎,跟我做个书柜。

我妈问说,有木头呢?我说,就用我爹做棺材剩下的那几块板子。我妈说你们会做?我说我想好了,很简单。

我妈说你们这书柜不敢定多会儿才能做起,这些日也不能说把这么多的书摆炕上,放在衣箱里哇。我妈就给倒腾出了一个衣箱,我把书先垛衣箱里。

我爹的淡天蓝色的人造棉盖物在衣箱里放着,我说我给拿我家哇,做个留念。我妈说,你想拿拿哇,那你拿回去就把它铺在床铺下,顶是个床垫,这样,永远也不会烂。我说噢。

我结婚时四女儿的二姐给了我们一个平柜,一米六长,五十公分宽,八十公分高。柜内是两层搁板,我原来的书都在里面放着。

这次我叫上了二虎,用了两个星期天的时间,做了一个方框框,表面看是四层。架在二姐给的这个平柜上。这下,从整体上看,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书橱。量了量,一米八高。

又用了两个中午,我们把新方框和下面的柜油漆成了一样的深紫色。方框里的那四层,我让老王帮我裱了白纸。白纸是老王跟印刷厂给拿回的印完画报的下脚料。老王说这是铜版纸。

下脚料尺寸不大,但裱我的书柜足够。

裱糊的白纸干好了,但油漆还没有彻底干。我等不及了。把那200多本书,从圆通寺转到了花园里,整整齐齐地码在了新书柜里。

我把小杜原来用晒图纸包的皮子都取掉了,让嘉利妹妹和珍妮姑娘,让海丝特·白兰、玛格丽特、比罗什卡,让娜娜、苔丝、绿蒂,还有那两个爱玛,全都裸露着美丽的脊梁,玉立在我的面前,讓我一眼就能够认出谁是谁,一眼就能够把她们够得到。

这下我也敢正儿八百地跟人说,我家有世界名著了。

7 迟了吗

二处要求大家每天早晨来上班时,都先到科里,算是来报个到,大家一块清扫清扫卫生,顺便等等处里有什么事儿没有,然后你再下基层做你手头的工作。还要求走之前,也得跟科长打个招呼,是要去哪儿。这样处里有事的话,好找你。

自调到二处,我每天是早早地第一个就到了科里,先动手清扫卫生,然后就展开摊子做笔记练小楷。我最先是做《内部保卫工作》和《刑事侦察》这两本书的读书笔记,后来又抄案例。

小华的卷柜里有好多的侦破案例方面的大本子,像是书,可又不是正式出版的书。大部分是省公安厅四局资料组编印的,也有的是他们翻印别的省公安厅的。封面上都印着“内部资料不得外传”字样。这些大本子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刑事侦破案例。我阅读的时候,也选出好的抄下来。

我断断续续地已经抄了好多个稿纸本了。

小华说,小曹你破的那些案子,也可以把它写成案例,寄到省厅四局资料组,或许也会编进去。我说,我没想过这个事。

他翻开一本案例说,你看看,每篇的后面都有个括号,这括号里的名字就是作者。我说我倒是没注意这些。他说,你的案例要是登了,你也就成了括号里的作者了,多牛。

实际上,我已经是悄悄地把我的论文《浅论形式逻辑在刑事侦察中的运用》给过省法制部门的《警钟》杂志了,那要是发表了的话,我也就算是作者了。可快一年了,没动静。这个事,我没跟小华说过。

我说,当作者,我可不敢想。

他说,你试试,我看你行。人们说“背会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诌”,你抄了那么多案例了,照着它的样式,把你的案子往上一套,就成了案例了。

我说,等以后试试。

二处连连地破案,市局领导看好这支侦破力量,同意二处成立专门的刑警队。人员不够,局里又给补充进了一些。

1982年的年初,正式成立二处刑警队。全队16个人,分作三个侦破组。我不是党员,没有资格当队长,只让我带一个侦破组。给我手下派了四个组员,王德鹏、赵凤林、赵占元、刘志宏。他们叫我头儿。

当时上演的南斯拉夫电影《桥》还有《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头,游击队员们叫组长叫“头儿”。

我说别价,我可不是头儿,叫我老曹就行。他们就叫我老曹。

小学时,我同班同学常吃肉叫我老曹,自小学毕业后,还没有人叫过我老曹。

好了,我这又成了老曹了。

我跟我妈说,我才三十三岁,单位有人叫我老曹。

我妈说,你爹在三十三岁时才参加工作,你这三十三岁都工作了多少年了。

我爹三十三才参加工作?这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算了算,果然是。我爹是一九四四年参加的工作,一九七四年去世的,那他的工龄就是三十年。我爹去世时是六十三岁。六十三减去三十,就是三十三。

我说妈没错,我爹参加工作那年,真的是三十三岁。

我妈说,我还能记错?在我过门那年,就有人给你爹算过,说他三十三岁时要遇到大事。后来我们把这个话忘了。等你爹参加了工作,一家人才想起,哦,是说这。

我说,我知道我爹是一入党就算是参加了工作,可我这么多年了,贵贱是入不了个党。

我妈说,别说这个事了,咱们说的是不说这个事了。

我说,可我爹一直是想让我解决个组织问题。我对不起我爹。

我妈说,行了招娃子,解决不了解决不了哇,你五舅舅跟妈说过是啥的过了,你爹要是活着,也不会怪你的,好好儿工作就行了,妈知道,你对得起你爹了。

我妈的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

大同一电厂家属区接连丢摩托车,保卫科请二处派侦察员协助破案。处领导让我们小组去看看。

我们去了三天,把案子拿下了,案犯是一个年轻人,专偷摩托车。案犯态度很好,交代说已经做案七起,其中有三辆是日本进口摩托。

当时是,案件价值3000元,就算是大案。

光是这三辆日本摩托的价值就上了两万元,属于案情重大。我们连夜把三辆日本进口的摩托先起了赃,其余的等天亮后再说。

半夜了,得休息,案犯该送看守所。送市局看守所得市局领导签字,可我给我们处值班室打电话,知道局里值班的是白领导。

我知道白领导最怕的是半夜有人打扰他了,我实在是不想看到他那生气的样子。我说算了吧,明早再说。

我们把案犯带到招待所客房,我说让他跟我们一起休息吧。

客房都是四个床,我让我的弟兄们单独去一间屋好好地休息。

我让保卫科留两个人,跟我一间房。

我让案犯也睡一个床。我这是想到了我妈的吩咐,让我善待人犯,再一个是,我还想着明天早晨给他好好地吃一顿早点后,再往看守所送他。

我怕他休息不好,只是铐了他一个手腕,和床栏连着,另个手腕没上铐,好让他翻身自由些,睡得舒服些。

看看表,半夜三点多。我说,别拉灯,也别脱衣服,睡吧。

我们实在是太困了,一倒头,一闭眼,睡死了。

结果,在临到天明时,案犯跑了。铐子吊在床栏上。

向值班领导汇报吧。

白领导在电话里生气发火,说我值班,这么重大的案子,你们为什么不及时来报缉押。我当然不能说怕打扰您休息。

我说您甭发火儿,我给找去。

他说,我这是发火吗?找不到咱们再算账。他啪地一声,把电话扣了。

赵占元说,大海捞针,这到哪儿找去。

我说,你们放心,无头绪的案子咱们还能破了,找个有名有姓的人,有什么难。

寻找躲藏起来的人,这是正儿八经的捉迷藏。小時候在仓门十号五舅舅院住的那两年,就经常玩这种小游戏。

我稍作分析,就判断出他是跑哪儿了。我说弟兄们,走,跟老曹到临汾逮他去。去之前,我让小华给临汾公安局发了协查通报。

当我们还没到了临汾,案犯就被临汾公安局给扣住了。

占元说,早知道是这样,当时就不跟白领导汇报,直接先抓人。凤林说,早知道尿炕不铺毯子了。志宏说,主要是我们太实在。

到看守所提人时,案犯一看是我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我说,对不起老曹,实在是对不起老曹,你们打我吧。占元气得拿警棍在屁股上抽了他两下,后来让我给拦住了。

跟临汾回来,在二处处长的求情和说合下,白领导才表态,暂时不给我处分,但功劳自然是也没有了。

正好是银行发了案,要求这个案子必须是破了,来抵消过错。

白领导好给案子做指示,一条两条三条,做这样的指示时,还问你记下了吗?

我跟我妈说,听了他的这一二三,你就甭想能破了案。我妈说,俺娃死相,你不会甭按他的来,你按你的来,破了案以后,俺娃就说,按了你领导的来的,破案了。你要不这样做,会得罪人家,人家是局领导,妈是怕俺娃以后要吃亏。

我怕白领导在这个案子又要给做一二三,我看完现场就没回市局,带着弟兄们,一鼓作气把案子拿了下来。

后来,我把它写成了一个案例《迟了吗》,寄到了《警钟》杂志编辑部,他们没采用,给我回复说,案例不应该是这么写。你这好像是在写小说。

我想起初一时,我们的语文张老师就批评我的作文《钢笔》说,你以为你是在写小说呢?你知道小说的六要素吗?

他们在批评和否定我写的这两个作品后,同时又都是说我的这两个作品是在“写小说”。

他们要这么说,是他们的事,跟我没关系。

我这可不是写小说,我连小说有要素也不知道,更别说知道小说这六要素都有些什么和什么了。我怎么会是写小说呢?

写这个案例时,我还没有预料到我在三年后会跟朋友打赌写小说,而且是真的给写成了。

这是后话,在下一章的“九题”里再说。

8 猫儿园

李慧敏是跟赵凤林他们一起调进二处的,是在侦调科。她比我小五岁,整天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属于那种跟人很快就能熟悉的性格,人们都叫她慧敏。

慧敏跟我说,我们家老吴认识你,但你认不得他,走吧,我带你到我家认认他去。我就去了。

老吴原来是矿务局六矿宣传队吹管乐的,现在调到了铁路工会。当时我是矿务局文工团的,下面矿上宣传队的人们都知道我,但我不一定都认得他们。

那天我跟老吴两人喝了十个云冈牌啤酒。自那以后,我跟慧敏就熟悉了。

侦调科的工作是保密的,我们平素是看不出他们在忙什么。有个上午慧敏跟我说,你就记住个往城南跑,也到到城北去。我说城北不是我的管辖范围,她说哪有那么死,走吧,你不是好喝啤酒吗,跟我到啤酒厂喝啤酒去。我说看处长说我呀。她说,是我硬拉你去的,骂叫他骂我打叫他打我。我就骑车跟她去了。

慧敏跟啤酒厂保卫科高科长是初中时同班同学。她说高科长说,走,先领我们参观参观捷克流水生产线去。

以后我跟高科长熟了,常去买啤酒。高科长给我找领导批出厂价,一瓶儿比商店便宜三毛钱。高科长还给了我个塑料周转箱,一箱能放24个玻璃瓶啤酒。我那天带着一周转箱啤酒正要出厂,碰到了润珍。

润珍是我朋友雎阁的爱人,是啤酒厂小食堂的大厨。她说,招人你怠要着花钱买酒,想喝去我家哇么,雎阁每天一个人喝得没意思。我说好,那我跟雎阁喝去。

她说我不是瞎邀你,你真的去哇,他专门跟人要了两个玻璃高脚杯,说另一个是给招人预备着的。又说,真的去哇,省得他一個儿喝不了还得倒。

我不明白她说的“喝不了还得倒”是怎么个情况,但不便在人家厂子里乱问。我说我肯定去,我正好还想找雎阁给看看我写的一篇案例。她说那去哇么,每天下午四点他就坐班车回了。

我带着啤酒回到圆通寺。

在以前,我妈每天上午用我爹留下的那个日本军用水壶,给我打一壶生啤酒,再给我炒两个鸡蛋。我妈不吃炒鸡蛋,硬说是有鸡粪味儿,不好吃。她吃大烩菜。

自我跟酒厂买了出厂价的瓶装啤酒,我妈就不用给我打生啤酒了。我妈问生的好熟的好?我说还是您给打的生的好。她说,那妈还是给俺娃打生的哇么。我说,我的工作时间没准气,对时中午就回不了了,可那生啤酒又不能放到第二天喝。我妈说,那等得哪天是一准能回来跟妈吃饭,那妈就给俺娃提前打好。

我平时没空儿专门坐下来陪我妈说话。我们娘儿俩只是中午吃饭时,我就喝啤酒,就跟我妈说说这说说那地拉呱。

我们那天说起了人们身边的贵人。

我说,妈,您现在来了大同,您想过没想过,您的大贵人是谁?

我妈说,妈黑夜拉灭灯躺在那里,常是百思六想地瞎想,妈咋就能来了大同,那也多想过,那是因为你的姑姥姥,也就是妈的姑姑。如若不是你姑姥姥嫁到下马峪,就不会有你姑姥爷给妈当媒人,嫁给你爹,曹敦善。不嫁给你爹,那以后也就来不了大同。

我说,那姑姥姥就是您的贵人。

我妈说,俺娃身边的贵人可多了,小时候给你算卦的那个瞎眼眼就是你的贵人,你是不知道你那会儿的样子,整个孩子就显出一颗大脑袋,整个的大脑袋就显出一双大眼睛。眼看得是活不了了。是那个瞎眼眼告诉妈把你送回村去抚养拉扯,你才活了下来,要就在大同的话,那你是个活不成。

我想象着一个快活不成的孩子,是那种大脑袋大眼睛的怪样子。

我妈说,说起活成活不成,还有房背后昝婶婶,那也是你的贵人,如若不是她那次来告诉妈,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伙灰灰们在水泉湾耍水,这个事妈越想越是后怕,你们一次一次地耍下去,出大乖的事是肯定要发生的。

我说那次是银柱让水呛了。

我妈说,水火无情,一直耍下去,不保是谁出事儿。

我又不做声,想象着出事儿的是我。想象着我妈趴在我身上放声大哭。

我妈说,说起银柱娃娃,妈还想到过,招娃子你这一步一步地走到这会儿,当了公安警察。咋当的?

我打断我妈的话说,是陈永献师傅帮着的。

我妈说,可你要是不当铁匠,咋能认识陈师傅呢?可妈又想,你咋就当了铁匠了呢?那是你在矿务局文工团时拉胡胡,说你拉错了,就把你打发到铁匠房。可你咋就到了文工团了呢?那是因为你在晋华宫宣传队拉胡胡拉得好,让抽到了文工团。可你又咋的就到了晋华宫宣传队了呢,因为你在大同一中时就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拉胡胡拉得好,让晋华宫看对了,这才把你招工招去了。再往前说,你咋就进了学校的宣传队了呢?那还不是因为你胡胡拉得好,才把你吸收进去的。

我也跟着我妈的思路,一步一步地往前推想着。

我妈说,可招娃子你想过没有,你咋就学会了拉胡胡呢?那是银柱娃娃引拉的你。我记得你在认识银柱前,你的耍活里只是口琴、秦琴、箫、大正琴,是银柱跟家里拿来了胡胡,你才知道有个胡胡,后来让我给你买,我就给你钱,还是银柱领你到商店买的,买回来又手把手地教你,你才学会了胡胡。

我说,要这么说,银柱也是我的贵人。

我妈说,千千有头万万有尾。如若你不认识银柱,他没教你胡胡,你这会儿就不是你这会儿,你的工作就不是这会儿的这个公安警察了。

我妈说的银柱,是小名儿。他大名叫雎仲杰,比我大两岁,我平时叫他雎阁。

我说,妈,您说怪也不怪,我这两天也正想去找银柱,您今儿也是说起银柱,我上午还正好碰到了他女人润珍,她还说让我去他家,说银柱给我预备了一个喝啤酒的高脚杯。

我妈说,俺娃就这命性,想啥就来啥。

雎阁是我一块耍大的街巷朋友,我的二胡就是他在“文革”开始的那一年教会我的。我妈一步步推算后说,如果不是他教我拉二胡,我现在的工作就不是警察。细想想我妈的这个话,完全有可能。

雎阁本应该是在一九六六年毕业,可他赶住了“文革”,直到一九六八年才分配工作,因为是“文革”当中,他这个公安学校毕业生没分在公安系统,分在了大同钢厂,在职工子弟中学当语文老师。

钢厂在大同城北,距离城有二十多里,他上午教完课,中午批改完学生的作业,下午四点就坐班车回城了。第二天再早早地坐着班车到学校。

雎阁家在猫儿园街路南的一个四合院儿,事先知道是来喝啤酒,我黄挎包里还装着一斤花生米一斤油炸莲花豆。我把这些放在炕桌上,上了炕。

雎阁先跟水瓮背后够上两瓶啤酒,我一看,是“云冈”特制。我买的那是云冈普啤。雎阁说,每天的中午,润珍他们的小食堂都要摆好几桌客饭,上的都是“云冈”特制。我说咋就那么多客人。他说,原料的生产的销售的,卫生的食品的环卫的,还有这头头那头头的各种关系,那些人又不像是在家喝,喝完一个打一个。他们是搬上一箱,“嘭嘭嘭”都启开,喝不了就剩下,剩下就倒了。润珍看见可惜了儿的,就都提回来。立在水瓮背后凉着。平时她都是往回拿三个,可知道你要来,这些天每天往回拿六个。

我这明白了,润珍为啥说“喝不了还得倒”,原来都是已经打开了口的。

玻璃高脚杯,很透明,啤酒倒进去,能看见一串串地往上冒小泡儿。真好看。

我心想,冒泡就说明还新鲜,喝一口,真爽。特制的就是好,我从来还不舍得买这种。

雎阁说干一个,干完我看你的文章。

一口气连干两杯,正好倒没了一瓶。

真爽!

他看完我带来的《迟了吗》说,你这小说不是小说,散文不是散文。我说我这是想写案例。他说你没见过案例?我说见过,可我不是按照他們那样写的。我总觉得他们那是老套套。雎阁说,案例是公安方面的一种文体,应该是有格式的。

我想起了,雎阁是省公安学校的毕业生,他一定是懂得这些。

我说那你快给讲讲。

他说要讲这种文体的话,还不如是从头讲讲文学,要讲文学得先讲讲诗歌,要讲诗歌得先从劳动号子讲起,要讲散文得从古老的祭祀文讲起,要讲小说得从民间故事讲起。

他讲的这些,把我说得愣愣的。

他说,慢慢来慢慢来,来来来,先喝酒。

他又跟水瓮背后提出两瓶来,说,这要是有个冰箱就好了。只是在外国电影上见过冰箱,可咱们中国的老百姓好像是还没有人家有。

看着他给两个高脚杯添满酒,我说慢慢儿就有呀,过去咱们喝酒谁用高脚杯,那也不是只在电影上见过?可咱们这不是也用上了。

他说对,我们钢厂领导家里已经开始做简易沙发了,慢慢就进步呀。

我说,管他,还说咱们的文学。

他说, 咱们有的是时间,今儿说不完明儿,明儿说不完后儿,你没做的天天这个时候来哇么,我给你从头慢慢讲。

我天天不一定是能来,但我把工作做完了,就过来,听睢阁给我讲文学。

我跟我妈说我常到银柱家喝啤酒听讲课,我妈说,银柱是个好娃娃,跟他打交道不会哄骗俺娃,反正是,俺娃实诚,在单位也好,出外办案做工作也好,一定得多个心眼儿。

我说我一个心眼还用不过来,再多个心眼儿越发是不会用了。

我妈说,反正是妈看出俺娃是个没脑子货,别人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

我说,就是,我完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我妈笑着说,你以为你不是这么个愣货?

我说,妈,您说我咋就这么愣?

我妈说,俺娃也有俺娃灵。

我妈难得要夸我,我想听听她咋夸,我就问,您说说我哪儿灵。

我妈说,就说那个耍的上头,是没有人能比得了的。

我说,说了半天是说我耍呢。

我妈说,死鬼慈法师父说,曹大妈,您的这个招人以后在文艺方面要有大的出劲。这不是也是说你耍呢。

我说,文艺方面包括文学和艺术两方面。可我现在都跟这没关系了,当了警察。

我妈说,你这不是跟银柱又是听他讲课吗,学文化?

我说,您是不知道,我这是想叫他一步一步地教教我咋写案例。

我妈说,妈是说,你这个娃娃灵,只要是听上点学上点,就会有大的出劲。

《警钟》把我的《浅论形式逻辑在刑事侦察中的运用》登出来了。拿到杂志那天,下午不到四点,我就进了猫儿园。在大门口瞭了十多分钟,雎阁回来了。他还没开门,我就先把《警钟》展给他。

雎阁看看目录说,为了庆祝,咱们今天喝白酒吧,家有十年的老白汾。

也该着是庆祝,那天润珍厂里晚上没有客饭,她早早地就回来了。一进门,雎阁说,润珍,快给咱们弄两个菜。

那天我俩把一瓶老白汾和六个啤酒都喝光了。

到最后,都有点醉。

雎阁喝白酒时,“吱儿”一声,“吱儿”一声。

我喝酒没“吱儿”过,也想学他的样子“吱儿”一声,可我发出的音响不标准,不是“吱儿”,是“啵儿”。

雎阁说,你那不对着呢,你那就像是亲嘴儿呢。

我说,我咋也“吱儿”不来。

雎阁说,实际上,喝白酒的人吱儿那一声,是因为酒不多,不舍得一大口就喝完,每次少抿点,闭紧嘴唇,让酒少进点,这样子,就是“吱儿”的一声,如果口大了,咋也“吱儿”不了。

我试试,果然是。

雎阁又给总结出,喝酒不声不响,没意思。他说喝啤酒,酒下肚后,就该是“哈”一声,喝白酒,就得“吱儿”一声,要不就沒意思了,也不香甜。

他说,你想想。

我又端起啤酒杯,大大喝下一口,故意地不出声,咽进肚。

我说,不行不行,得哈得哈,喝完啤酒就得哈。

我俩同时大大地下了一口后,同时响响亮亮地“哈——”了一声。

润珍跟院里进来了,说,唉呀唉呀,俩没成色货,一猫儿园人都听着了。

9 移风易俗

我妈不好串门,她在老早时候就吩咐过昝婶婶说,外面有啥事了你说给我一声,要不我瞎蒙蒙的啥也不知道。

昝婶婶是我初中同班同学昝贵的妈,他们住我家房背后的八乌图井巷。那天昝婶婶到了我家说,居委会说了,要移风易俗呢,谁死了也不许土葬,要叫火葬呢。还说南门外麻黄素厂的南面,专门盖了个火葬场,烧人呢。

我妈说,好好儿的一个人就给烧了?昝婶婶说,你就说哇,烧了,给死人衣服上浇了汽油,划着根洋火往衣服上一扔,汽油轰一下就着了,人就成了个火圪蛋,鼓风机一吹,大高高的方烟洞一冒烟,尸首就烧成灰。我妈说,你就好像是见了似的。昝婶婶说,我是听人们说的,你是不跟人们走往,就知道个给招人买菜给招人打酒,孝敬孩子,别的你啥也不知道。

我妈说:“那烧完了还埋不了?”

昝婶婶说:“埋啥,就是为了少占土地,移风易俗呢。”

我妈说:“啥叫移风易俗?”

昝婶婶说:“就是那个,那个,我也不懂的。这问你招人去哇,反正是,要变个花样,不让人装棺材,再说国家缺木材,全国每天有多少死人,都装棺材那可得些木材呢。现在是,把骨灰装在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匣里头,摆柜顶上,供养起。”

我妈说:“摆柜顶上?”

昝婶婶说:“就像那半导体收音机,摆柜顶上。”

我妈说:“那把孩子们吓着呢,我不烧。我要往坟里埋,清明和七月十五,孩子们给回村上个坟就行了。”

昝婶婶说:“你不想火葬,那你棺木准备上了吗?这会子这木头难买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妈说:“招人在五矿派出所时候我叫他给我预备下了一根棺木,可姥姥在我家炕上去世了,用了。”

昝婶婶说:“那你以后呢?”

我妈说:“我今后老来老去的话,那就用她姥姥的那只。已经做成了个匣匣,在村里停着。”

昝婶婶说:“那还是在应县村里了哇,大老远咋往上拉?再说那棺材还是个拉来拉去的挪地势东西?你不想让烧,那还不如再叫招人给早早地预备下,放在手跟前。你不预备好,到时小心让招人把你送南门外火化了的哇。”

我妈说:“我老来老去了,说上个啥也不让他往南门外送我,我要回下马峪,跟他爹埋一起。”

昝婶婶说:“可到那个时候你圪挤住眼了,啥也不知道了。咋处置你,还不是人家招人说了算。”

我妈说:“他敢不往下马峪埋我!”

昝婶婶说:“周总理的骨灰撒在大海了。招人是国家干部,政府号召移风易俗,他得起带头作用呢。”

我妈说:“敢起这个带头?吓不死他!”

我妈可是真的叫昝婶婶说的这个移风易俗的事吓着了,她真的怕“老来老去”后我把她给移风易俗了。

可我妈没跟我说过这个事,是她专门问过五舅舅。五舅舅解释说政府是个提倡,又不是硬性的要求。我妈这才放心了,在又见了昝婶婶时告诉给她说,政府是提倡,又不是硬叫你烧。昝婶婶说先是提倡,提倡提倡的,就给你来硬的呀。

我妈“唔唔”地点头。

昝婶婶说:“下乡上山哇不是?开始是提倡,后来就是不下也不行。还有计划生育,开始说是‘一个不少,两个正好,可这会儿呢,硬拉上你去做手术。”

我妈说:“可不,招人一个孩子。”

昝婶婶说:“我们昝贵赶程着要了两个孩子。可你招人是一个。这会儿再敢生,就开除你。”

我妈“唔唔”地点头。

那天中午吃饭时,我坐在圆通寺炕上,就着炒鸡蛋,喝着生啤酒。我妈跨坐在炕沿边,就着大烩菜,吃馒头。我们像以往那样就吃饭就呱拉,说着说着,我妈问我啥叫移风易俗。

我不知道那些日我妈对这件事早已经是一次又一次地打问过思谋过,更不知道我妈她是坚决地反对火葬这件事,并且是真正地担心和害怕自己“老来老去”后,被儿子给“移风易俗”了。可她又没有直接明了地问我对这件事的看法,而是像我们刑警队的有些侦察员审问人犯时那样,用引诱的方法往出套人犯的口供。

她突兀兀地问我啥叫移风易俗,这一下子把我问了个大睁眼。我说您咋就想起问这。我妈说你们领导没动员过你,让移风易俗?我说没有。

我妈说,街道居委会都在说这事,你们没说?我说,您说的街道让移风易俗是做啥呢?我妈说,街道居委会说让老年人死了以后到南门外火葬呢,装骨灰盒儿摆在柜顶上,供养呢。我说,我以为是做啥呢。我妈说,供养在柜顶上,孩子们以后用不着上坟了。我说,这倒是不错,省得大老远地往村里跑。

我妈突然地大声说:“我知道你就会说不错。看来用不着领导动员,你就想这么的做了。”

我让她的喊喝给吓了一跳,喝了一口啤酒没回答。

“站那儿!”她眼睛一瞪,指着一进门的那块地方,大声地喝令我。

我看我妈,不明白她这是咋了。

“甭以为我老了,打不动你了。”她说。

我赶快跳下地,站在了一进门那块地方。

“你倒是想省事,把你妈移风易俗了。告给你,没门儿!我说的自你姥姥去世把棺材用了,都几年过去了,从没听你说过再给你妈买棺木的事,原来你是在心里早就打算着往火葬场送我呀。”

我这才闹机明我妈说的是啥了,想解释说,我心里根本就没有那个想法。可我插不上嘴。我妈在继续大声地发火,没头没脸地数算我,还骂我是个剜它妈眼睛的猫杏鹕。

好不容易我才插上话,解释说,姥姥去世用了您的棺材,当时不是说好是您以后用我姥姥的那只嘛,所以我就没想过再弄棺木的事。

我说:“再说您的身体硬硬强强的,也不是要用的时候呢。那我等对着有了机会,就把村里的那只材拉上就行了。”

我妈说:“不用那只!当时说是那么说了,可拉来的话叫你七舅舅心里咋想,叫村人们咋看,外甥再给他妈闹不了只材了,还真的要叫舅舅還。听了这话你不老臊得慌?你不怕村人们笑话你我还怕呢。不拉了,那个叫你舅舅以后占哇。”

看来,今天我说啥也是不对。不过我妈这么一说,我一想,真的是有这个问题,跟村里往走拉姥姥的那只棺材的话,村人们肯定是会说闲话的。这么说,又是我没想周到。

我赶快说:“妈,那我给再闹圆木去。您以后有啥想法明着说给我,不要叫我猜心思。您也知道我最是个没心眼儿的人,不会猜人的心思。再一个是,您那个……”我想说“您开头那些话是在引诱我往错了说,是诱供”,但没敢往下说。

我妈说:“那个那个,啥那个?”

我说:“那个反正是今后有啥您最好是明着说,别叫我猜。”

我妈说:“这用猜吗?你如若是把妈的这个事当成是个事的话,用得着猜吗?你不会主动说,妈咱们不能用村里的那只材,看叫村人说闲话呀。再说,预备材的事能是个小事吗?对于老年人说,是大事,可你从来不提不倡的。原来以为你是年轻人不懂的,可今儿看来,你是早有打算,早就想把你妈烧了,是不是还想把你爹跟坟里挖出来,也烧了?”

我知道,今天我是咋说咋不对,我赶快说:“妈您甭说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这就想法子给您弄棺木去。”

见我认了错,我妈这才说:“行了!上炕吃饭去!”说着,把鞋给我踢了过来。刚才我下地急,没来得及穿鞋,就那么穿着袜子立在那里罚站。

继续吃饭时,我妈的态度是和软了,但仍然是在重复地说着她的观点。你爹是埋在了下马峪,妈可是也要回下马峪,妈可是不火葬,把你爹一个人扔在下马峪。

我妈这样地说了又说,强调了又强调,有点不像是她以往的性格。想想,六十五的人了,是老年人了。

说到最后,我妈是坚决地叫我再买棺木。我知道我妈的意思是,只要是你给准备下了木头,那就大概是不会把我火葬了。

我说,妈您放心,明天我就忙这个事。您也知道木头不好买,但我保证在年前给办成,这还有好几个月,您放心哇。别处如果想不出法子,我再求求忻州窑矿的朋友,估计是不成问题的。

为了尽早地把木头弄到,叫我妈放心,我真的是在第二天就开始想法子了。我是先跟老周商量,看看他有这方面的门路没有。

老周说,我给你推荐个人,你去找他试试。

我问谁,老周说,咱们高中同班同学白宇雄,现在是雁北木材公司的二把手。

哇,白宇雄。那不仅是高中,他跟我小学时还是同班同学呢。高中加小学,我俩同班了九年。

初中时我和他分开了,可高中时我俩又都考到了大同一中,还都分在了高63班。又成了同班同学,也真是缘分。

更缘分的是,我去雁北木材公司找到白宇雄时,多年没见了,我们先相互问候分别后的情况,这才知道,他的儿子白岩,和我的女儿曹丁又是在一个小学念书,城区十八校,而且居然也是同班同学。

不算郊区,大同市有小学一百多所,两个爸爸是上小学时的同班同学,他们的孩子也是小学的同班同学,这可是真的有点太巧了。

后来,白宇雄主动问我说,你来是不是想搞点木头?我说想给我妈弄根棺木。他说,曹大妈的事,没问题,再难我也得帮。

他还向我介绍说,咱班曾玉琴在大同木材加工厂厂办,如要加工成材的话,找她去。

哇!曾玉琴!

我妈的这件事真的是该办成,要不为啥尽碰些有缘分的人。

高中我考到大同一中,是表哥和我去学校报的到。这个学校在城外,过了十里店村还得往西走二里路。在半路时,有个大个女孩背着的行李卷快散架了,她求我和表哥,帮着她重新打包。到学校报完名以后,才知道她正是我的同班同学,叫曾玉琴。更有意思的是,高中毕业后,我俩都分配在了红九矿。我不知道她这是在啥时候,又调到了市木材加工厂。

当下,白宇雄就给曾玉琴的办公室挂通了电话,我跟她说明天等着,我有事去求你。她说来吧老同学。

晚上我就约好了老王、二虎、二虎人,第二天我们拉着小平车到了白宇雄单位,买了一根红松粗圆木,返到了市木材加工厂。曾玉琴带着我们到了电锯车间,她跟一个老工人师傅说是做棺材用,那个老工人方量方量后,建议把圆木豁成了八块。我说我不懂的,您看着办。

我问加工费,曾玉琴说免了。我说那怎么可以,她说我跟领导打过招呼了。

原计划这是年底前的硬任务,我第三天就给完成了。

五舅舅说,足有二寸厚,过去老财们的棺木也顶是这么厚。

我说,妈,这您放心了吧,这您就不担心让移风易俗了吧。

我妈说,吓不死你,敢把我移风易俗了。

曹乃谦,1949年生,山西应县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小说集《最后的村庄》 《佛的孤独》 《温家窑风景》 《换梅》《部落一年》,散文集《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众神的花园》《安妮的礼物》等。作品被译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瑞典文等多种文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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