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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童谣[短篇小说]

2020-05-14

边疆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二姐爸爸

1

说起第一次认识王二姐,还真有点让我脸红。

那是1968 年,那年我十岁。本来我不可能认识王二姐,因为我和王二姐隔着千山万水。可在那个特殊年代,父亲脑子一热,就向毛主席表忠心,我们一家就离开了那个美丽的大平原,火车拉着我们跑了三天三夜,把我们拉到了一个叫叶坝的夹皮沟。父亲激动地对我和弟弟说,我们到了。父亲是支援三线建设,这里正在建设一个大型火力发电厂,成千上万的建设者从四面八方云集到了这里。

当时工地执行先生产后生活的方针,整个工地没建一幢宿舍楼,所有参加建设和准备接管生产的人员,全部都住在用牛毛毡和席子围成的临时工棚里。

一间十四平米的工棚,就成了我们的新家。

我们期待的天府之国并不像父亲说的那么好,看着我和弟弟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父亲就安慰我们说,革命者四海为家,能为三线建设出一份力,不仅是我的光荣,也是你们的光荣。这里条件虽然艰苦了一些,但对你们的成长是大有好处的。父亲嘴上这样说,我猜他心里不定多后悔呢。

工棚区最西边有一个厕所,与厕所相连的是一个牛棚。我们住所的生产队养的十几头水牛和黄牛都关在这里。牛棚的上面搭了个阁楼,堆满了牛过冬吃的草料。看牛棚的是个驼背老头,整天提着个烘笼儿,坐在那间破屋里打瞌睡。出于好奇,我踩在栓牛鼻子的横杆上,一手抓住钉在墙上的木栓就爬到了阁楼上。然后踩在一捆一捆绵软的草料往上爬,爬到墙头一眼望去,整个厕所尽收眼底。原来,为了节省材料厕所和牛棚共用一墙。厕所的蹲位是用木板铺的,下面是一个深坑,有一米多高,撒尿或大便就像打机关枪或高射炮发出很大的声响。整个工棚区没有一个澡堂。所以这个厕所除了拉屎撒尿,最多的用处是洗澡。

那天,下着毛毛雨,天有些阴冷。吃过晚饭我就坐在家门口看对面食堂那盏200 瓦的白炽灯发出耀眼的光芒。灯光下是一个直径3 米的大圆桶,里面装满了冷水。平时大家用水都到那个桶里去舀。它的另外一个用途是消防。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灯光下,她吃力地提着木桶从锅炉房出来到那个大水缸处加冷水,一边加一边用手在桶里摸。然后,挎着一个布兜,脖子上挂着毛巾,提着大木桶往厕所走去。我知道她是去洗澡。

长这么大我没看见过女人洗澡。我不知道女人的身体长什么样子。在我记忆里大概是5 岁的时候,我看见过邻居家的小女孩撒尿。当时她只有4 岁。我们在一起玩捉迷藏。玩着玩着她说她想撒尿,我说我也想撒,我们就跑到一处墙角,她撸下裤子蹲了下去,就听到呲呲的响声。我很奇怪,我是站着撒尿,她怎么蹲着撒尿?我就在她对面蹲下来,看她是怎么撒尿的。这时我发现她尿尿的地方和我尿尿的地方长的不一样。她尿尿的地方像个椭圆形的盘子,而我尿尿的地方像一把茶壶。这时我才知道,男孩和女孩的区别是一个蹲着撒尿,一个站着撒尿。我愿意站着撒尿,站着撒尿多威风,可以像机关枪那样到处突突。

女人尤其是长成大人的女人对我来说是个谜。我的好奇心突然让我冲动起来。于是,我一个箭步冲出去。弟弟立即跟上我,喊,哥,你去那里。我弟弟是个跟屁虫,这种事不能让他知道。于是我说,我拉稀,上厕所。你别来,我一会就回来。弟弟只好回屋。

我一溜小跑就到了牛圈,很轻松的就爬到阁楼上。我轻手轻脚爬到墙头,屏住呼吸,贼一样的眼睛在厕所里搜寻。灯光下,一个雪白光亮的身体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瞬,我被一种无名的紧张笼罩着,只感觉一阵一阵气紧,我的小心脏乒铃乓啷砰砰乱跳。也许是做贼心虚,我赶紧闭上眼睛缩了回去。奇怪,我脑袋里立刻出现了另外一个场景:我躺在一片绿莹莹的草地上,两只小白兔在我旁边安详地吃着草,不时用它的好看的红眼睛眨巴我一下。我伸手想去摸它,它朝我笑笑,一闪躲开了。它跳的样子很轻盈,像一朵漂浮的云,一晃就不见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身体竟有些发抖。我发现,美丽有时也能让人害怕。

这是我第一次偷看女人洗澡。当时我不知道她叫王二姐,只知道她长得好看。后来发现她经常去食堂,和一帮人围在一起摘菜,才知道她在食堂上班。有一次看见她围着围裙用大箩筐淘米挺费劲的,我觉得好玩,就想过去帮忙。我说,阿姨,我来帮你。她友好地上下打量我一下,笑了笑,说,谢谢你。不用了,我能行。我就站在一旁看。她一手拎着胶皮水管,一手拿着洋铲,一边往箩筐里冲水,一边用洋铲在米里来回搅,不时抬头朝我微笑一下。我发现她嘴角的下端有一颗痣,她笑的时候那颗痣也在笑。第一次近距离看她,我觉得她好美,比画里的人还美。

第二天爸爸有事让我到食堂打饭,我排队的窗口正好她在卖饭。我拿一个铁盆和一个大饭盒,一个装饭,一个装菜。她朝我笑了笑,接过盆和饭盒,问我,打多少?我说一斤饭,三份菜。她给我打了满满一盆饭和堆成尖的一饭盒菜。我把饭菜票给她,这时我看见她两个眼睛水汪汪的,一闪一闪的,比夜里天上的星星还亮。

我把饭菜端回去,爸爸一见这么多,就问我打了多少?我说你让我打一斤饭,三个菜。爸爸就觉得奇怪,我每次打饭怎么比你的少好多?我说,是一个阿姨给打的。爸爸就说,下次你再找那个阿姨打,看看是不是还有这么多。这顿饭,我们三个都敞开肚子吃。很久都没有填饱肚子的感觉了。以前都是爸爸尽量让我和弟弟多吃点,说我们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即使这样,我们仍感觉肚子总是空荡荡的。那时,粮食都是定量供应,我们三个人的定量根本不够吃。

第二天中午爸爸又让我去打饭。我先在外面观察,然后就在她的窗口排队。还是一斤饭,三个菜。阿姨给打的和昨天一样多。我心里好高兴。回到家,爸爸就表扬我,小子,有面子啊,比你爸强。以后,打饭的事就包给你了。

那一阵,我们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我和阿姨天天在买饭的窗口见面。从她看我不一样的眼神里,我有种热得冒汗的感觉。阿姨每次对我都格外照顾,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一定会有原因。

我开始注意观察她。我发现下班以后,她经常在寝室门口坐在一把小竹椅上织衣服。她织衣服的线,是从工地发的劳保线手套上拆下来的。一双一双的拼接在一起,积少成多,慢慢就可以织一件线衣或一条线裤。这是我后来和她一起说话时她告诉我的。那个时候学校停课了,我和弟弟整天都待在家里。我就经常坐在我家门口远远地看她。

有一次她在门口晒太阳,手里织着线衣。阳光懒懒地趴在我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我眯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突然想过去和她说话,就假装没事路过,看她有什么反应。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眼睛从织线的竹签上移到我的脸上。她对我微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问,怎么没去上学?我说,学校停课了。她又问,你读几年级?我说,四年级。她指着对面站在门口的弟弟,他是你弟弟?我点点头。上学没有?上一年级。她停顿了一会,又问,你们是外省人?我说,我们是从东北来的。她“哦”了一声,意思是这里东北来的人很多。到四川来过得惯吗?她问。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为什么?我说这里一点也不好玩。她起身进屋拿出一个小板凳,让我坐下。我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在她对面坐下。她说,你要是觉得不好耍,就到我这里来,我陪你耍。我说,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她摇摇头。然后问,你喜欢什么?我这时摆出男子汉的架势,说,我喜欢手枪、弹弓,还有陀螺。她笑着看了我好一会,说,我可以帮你做。我一下兴奋起来。不过,马上怀疑地问,你会做手枪、弹弓?她朝我点点头,我会做。之前,我只是觉得她人长得好看,对我好。没想到她会做手枪、弹弓,这让我对她突然崇敬起来。

她的确很了不起。她的确了不起,是在她把那把像真的一样的手枪给我的时候,我才从心里确定的。我先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真的给我做了,而且做的这么好。我握着手枪,抬手举到眼前,闭上一只眼,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然后,啪啪扣动扳机从嘴里射出一排子弹。她看我高兴的样子,问,喜欢吗?我说,太喜欢了,我太高兴了。

她笑了。她笑的时候眼睛里好像装满了酒,让我惬意得有点晕乎乎的感觉。

她给我做的是一把撸子手枪,很精致,刷了黑色油漆,油光铮亮,在枪柄的下端中央还缀了一缕红缨。

她说,找到合适的材料,再给我做陀螺和弹弓。我看她认真的样子,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的目光甜甜的黏在我脸上。我喜欢你呀。

我说,你为什么喜欢我?我以前也不认识你。

她说,我一看见你,就从心里喜欢上你了。当时我心里美滋滋的。因为,我和她一样,我也喜欢她,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是喜欢。

我把那把手枪插在裤腰带上。有了这把枪给我壮胆,我什么也不怕了。我打心眼里感谢她,可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该怎么称呼她。于是,我问,我叫你什么?是叫你阿姨,还是姐姐?

她想了想,别人都叫我王二姐,你也跟着叫王二姐吧。

王二姐,谢谢你。我终于向她表达了我的心意。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俊。我怕她听错了,补充了一句,英俊的俊。

她仔细端详了我一阵,不无夸奖地说,你真的长的很俊。她伸出又白又胖的手在我的头上摸了几下。我立刻觉得浑身痒酥酥的。不是那种想去挠的痒,是心里很美的痒。以前爸爸、妈妈摸我头的时候,从没有这种感觉。

她朝我笑了笑,像一朵花开在我眼前。以后只要我有空,你随时可以找我耍。她很神秘地从蓝灰色工作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圆镜,往我家门口一照,我就看见一个小亮光在那里晃动。她说,你想和我耍了,就用它照我的寝室,我一看见亮光就知道了。我想找你耍了,也用镜子照你家。这是我们的联络暗号。

我点点头。

2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王二姐喜欢我的原因。

王二姐在家里排行老二,哥哥生下来不久得急性脑膜炎死了。她还有个弟弟,长得可讨人喜欢了。不幸的是八岁的时候下河游泳被淹死了。王二姐特别喜欢她弟弟。弟弟的死让她悲痛无比。王二姐告诉我,当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忽然觉得弟弟还活着,因为我很像她弟弟。

王二姐寝室里住着四个人。有两个阿姨年纪大概四十多岁,另一个叫玉莲,比王二姐小一岁。平时两个岁数大的阿姨经常在一起,玉莲有时和他们一起,有时单独一个人。只有王二姐总是一个人。她们都是因为工程建设占地,被建设公司招进了食堂。本来王二姐不符合招工条件。王二姐家庭成分不好,出身地主。去年,她父亲在公社组织的一次游斗后,觉得没脸见人,在家里上吊自尽了。没多久,母亲经人介绍嫁给前进公社的一个退伍残疾军人。后来公社考虑她一个女孩子挺可怜的,就让她进了食堂。

我不喜欢玉莲,甚至有点讨厌她。有一次没人的时候她对我说,你离王二姐远点,她是五类分子,你要受牵连的。我问,什么是五类分子?她说,五类分子就是坏人。我一听肺都气炸了。我说,你乱说,王二姐是好人,不是坏人。我不理你了。我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我不但没有和王二姐疏远,反而更亲近了。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酒醉鬼跑过来纠缠王二姐,这个人别人都叫他张狗皮。因为,一到冬天,他就在外套外面穿一件狗皮坎肩。他来找王二姐,主要是借酒疯找乐子。说话的时候,一边喷着熏人的酒气,一边流里流气嬉皮笑脸,眼睛里放射着一种奇异的光。王二姐讨厌张狗皮,见到张狗皮来了就躲。王二姐进屋,张狗皮也跟着进屋,王二姐出来,张狗皮跟着出来,死皮赖脸缠着王二姐不放。王二姐实在没办法,就躲到我家里来。见王二姐神色慌张,才知道有人追她。我就勇敢的立在门口。那个张狗皮想闯进来,我就用头顶他。这是我的家,不准你进来。你个小屁孩,给我让开。张狗皮朝我吼道。这是我的家,凭什么我让开。我把两手撑开死死抓住门框,不准张狗皮进门。弟弟抓起扫把站在我身后,张狗皮胆敢进来,就用扫把打他。张狗皮就用肩膀顶我,用他老虎钳一样的手来掰我的手。可是我感觉他不是很有力气,没弄几下就开始喘粗气。弟弟这时就用扫把使劲打张狗皮,一边打,一边喊,抓贼啦,快来人抓贼啦。这样一喊果然很有效,左邻右舍就有人过来。问明情况,都指责张狗皮不对。张狗皮见来了不少人,酒劲也被吓醒了,就灰溜溜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玉莲一直喜欢张狗皮。张狗皮不耍酒疯的时候,也是人五人六的。他高鼻梁,大眼睛,又黑又密的八字胡往上翘着,很像新疆人。玉莲就是被他的八字胡迷住的,说他像一部电影里的演员。张狗皮住在另一个工棚区。他是电建公司的电焊工。能找一个正儿八经的工人,是玉莲梦寐以求的。她主动给张狗皮买烟抽,那个时候什么都凭票,她就把自己的烟票、酒票都给了张狗皮。张狗皮明白玉莲的心思,到她的寝室也来过几次。后来,他发现了王二姐,眼神就像聚光灯一样粘上了王二姐,再没正眼看过玉莲。玉莲认为是王二姐抢走了张狗皮,就在心里记恨王二姐。特别是张狗皮每次耍酒疯追王二姐,玉莲的脸就像猪尿包一样拉得老长,恨得牙齿咬的咯咯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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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次我英雄救美后,王二姐对我更是另眼相看。更多的时候,是她用小镜子约我。

一次,我看见亮光在晃,知道王二姐又想找我玩了。我就借口要出门。弟弟好像发现了什么,出门看见王二姐正用小镜子往我家照,他也看见我用小镜子往王二姐家照。弟弟就嘟着脸,嘴巴一翘,你们有秘密也不告诉,我不理你啦。我就哄弟弟,说,哥哥和二姐是用镜子说话,不是哥有意要瞒你,是你还小不懂。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和真心,我就从腰带上取下撸子枪,说,从今天起,这把枪咱们一人玩一天。说着我就把枪递给了弟弟。真的?弟弟的脸一下阴转晴。这把枪不知让弟弟流了多少口水,我只让他摸过几次。现在两人轮流玩,这可让他喜出望外。我说,你玩吧,王二姐有事找我,我过去一下。

怎么才过来?我有样好东西,是你想要的,猜对了我就给你。她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突然想起来了,果断地说,是弹弓。

她藏在背后的手变魔术一样真的拿出一把弹弓。我的眼睛顿时光芒万丈。我做梦也没想到,她这么能干,这么快就把弹弓做好了。我当时真想喊王二姐万岁。但说出口的时候就变成了王二姐,你太伟大了。你是我最佩服的人。

瞧你个小嘴抹了蜜似的。不过二姐爱听。只要你喜欢,二姐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她又用胖乎乎的手在我的头上摸了几下。我没躲,我喜欢二姐摸我的头。

一次,我到二姐寝室玩。二姐床对面是玉莲的床。自从玉莲对我说王二姐是坏人以后我就从心里恨透了她。以前我没正眼看她,现在才发现她是塌鼻子,脸上还长了不少雀斑,样子一点也不好看。难怪张狗皮都不喜欢她。她正在吃桔子,吃得有点夸张,嘴里发出猪吃食一样吧嗒吧嗒的声响,好像故意馋我们。我当时确实有点想吃,禁不住用舌头在嘴唇上舔了几下。我的这个动作被机敏的二姐看见了,她狠狠剜了玉莲一眼,头一偏,给我使了个眼色,愤怒的走出寝室,我忙跟着出来。二姐拉着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二姐带我往江边走,那里是一片一片茂密的甘蔗林。我和二姐像游击队员在密林里穿梭,突然二姐停下,前后左右看看没人,一闪身就钻进甘蔗林里。那时甘蔗已长到一人多高,还没有完全成熟,但是可以吃了。二姐带了把小刀,用刀在甘蔗的根部使劲割,割出一个口子再用力一折,甘蔗就断了。她再割一个口子,把头上的折断去掉,剩下中间的几节给我。我就埋头狼吞虎咽吃起来,二姐不停地给我削,直到我一个接一个地打饱嗝,舌头吃出了泡才作罢。这时,二姐摸着我的头,问,怎么样,吃过瘾了吗?我就拍拍肚子,真过瘾。后来,二姐又带我来过几次。我佩服二姐的机智勇敢。这样的事,有胆量的男人才敢做。我知道,二姐是冒了很大风险的,要是被抓住会很惨的。

3

张狗皮又来纠缠王二姐。每次他来找二姐都是喝了很多酒。他之所以喝酒,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给人的印象总是流里流气,不像好人。其实,他人并不坏,虽然他耍酒疯的样子有点下流,让人害怕,但从来没有对二姐动手动脚。那天,他托人从北京买了一条粉红色的羊毛围巾,他要把这条毛巾送给二姐。二姐不要,他就追着二姐,嬉皮笑脸非要把围巾给二姐戴上。

玉莲就在一旁气不打一处来,说:人家不要,你干吗非要死皮赖脸给人家。玉莲跑过去,一把从张狗皮手里抢过围巾:她不要,我要。

张狗皮一下火了,两只眼睛瞪得血红。拿来,我是给王二姐买的。你算哪根葱?

玉莲的自尊心顿时遭到强烈打击,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她把围巾狠狠砸向张狗皮:好稀奇。拿去,爬!

张狗皮慌忙接住围巾,又去追二姐。

这一切我躲在暗处都看得清清楚楚。为了不让张狗皮继续纠缠二姐,我掏出弹弓瞄准张狗皮的小腿,狠狠射出一颗子弹,正好打中张狗皮的小腿肚子。只听张狗皮叫了一声,然后回头四处张望,一脸愤怒的骂道:哪个狗日的下黑手?有种的站出来!

我就躲在食堂对面的那个大水缸后面。听他这样骂,我心里偷偷笑。这个时候傻瓜才会出来。我这是警告张狗皮,要让他知道,他这样纠缠王二姐是要遭报应、付出代价的。

中了一枪的张狗皮果然收敛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我就在心里庆幸,二姐给我做的弹弓终于派上了用场。我要用它来保护二姐。谁要是敢欺负二姐,我的弹弓饶不了他。不是吹牛,经过一个多月的刻苦练习,我的弹弓技术突飞猛进,不敢说百步穿杨,至少也是百发百中。

事情很快平息了。

不一会儿,我就看见小光亮在晃动。二姐在厕所旁边等我。她很神秘地看着我,说,把手伸开。

我听话地把手伸开。

她把两颗水果糖放进我的手心。我看了一眼,我的心顿时被甜甜的黏住了。

这是给你的奖励。二姐莞尔一笑。

我知道,这个奖励可不轻。别看只是两颗水果糖,那可是稀奇玩意儿。过年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吃到。我舍不得吃。我要留着,在关键的时候可以哄弟弟。不用说,她知道是我帮她解的围。

为了表现自己,更确切地说是讨好二姐,我说,二姐,你不用怕,有我呢。张狗皮如果敢再欺负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二姐一下把我搂在怀里,不停地抚摸我的头。

当时,我觉得二姐搂我,只是感谢我,从心里喜欢我。可是,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觉得二姐搂我还有别的意思。

那是我第二次偷看二姐洗澡。

那天,大概晚上九点钟,二姐提着木桶去厕所。我知道二姐从来不和别人一起洗澡。都是等别人洗过了,没人的时候她才去洗。一是觉得自己出身不好,不想遭别人的白眼;二是人多的时候,怕影响别人,不想听别人说三道四。

我照例从牛圈轻车熟路爬上去,探头看二姐脱衣服。当她把衣服脱完,把身体展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觉得二姐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她挽好头发,用毛巾往身上浇水,那蒸腾的雾气带着酸溜溜的味道一下刺激我的鼻子,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这是她的新发明。往洗澡水里加醋,一可以消毒,二可以减轻厕所的臭味。

她抬头喊了声:谁?敏锐的目光就抓住了我。

我的头当时就“嗡”的一下。我心想,完了。我小流氓的嘴脸彻底在她面前曝光了,我纯朴善良正直可爱的伪装面具瞬间被无情地撕开,她一定觉得我比那个张狗皮还坏,还可恨,她一定觉得我是天底下最无耻的人。因为她的声音是警惕里带有愤怒和抗议的。可以断定这种愤怒比偷了她的东西,骂了她爹妈还要强烈十倍百倍。

这一夜我失眠了,身体像烙烧饼一样翻来覆去。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二姐,都是她愤恨、仇视、鄙夷的目光死死盯着我。我成了罪人,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我深深后悔不该看二姐洗澡。我在自责和悔恨中度过了一夜。我想给王二姐认错,请求她原谅我。可我怎么开这个口?如果换成其他事情都好说。这么丢人的事情,我实在没脸面对她。再说,即使我赔礼道歉,二姐能原谅我吗?她肯定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把心一横,听天由命。

早上和中午到食堂打饭,我没去二姐的窗口。我怕看见她的眼睛。

没想到,下午上班前,二姐用镜子给我发了信号。是弟弟看见的。他推了一下躺在床上无精打采的我,说,二姐找你了。

我翻身起来,看见亮光还在晃动。我想过去,可脚却像灌了铅。我猜王二姐找我,一定是训斥昨晚我偷看她洗澡的事情。我怎么说呢?我怎么好意思说呢?我不敢见二姐,就对弟弟说,你去告诉二姐,就说我病了。

弟弟说,你明明没病,怎么装病?

我说,我头疼,哪儿都不想去。

弟弟过去了。不一会儿,二姐过来了。见我侧身躺在床上,问:你哪儿不好?是不是感冒了?她伸手摸我的额头。我额头一点不烫,反而感觉凉飕飕的。她的手柔柔的温暖。听她的口气没有一丝要责怪我意思,倒是充满了关切和疼爱。她的手又在我的头上抚摸了几下,说,可能是累着了,睡一会就没事了。她说她要上班去了,下班再来看我。我心里悬着的石头在极度惶恐不安中落了地。

晚上,二姐借食堂那盏大灯泡的亮光给我发了信号。

天很黑,下着零星小雨。二姐还是在厕所旁边等我。我有些忐忑扭捏的走过去,不敢抬头看二姐,毕竟我犯了严重的错误。二姐悄声对我说,你带我到那上面耍。她指指我昨晚看她洗澡的地方。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二姐。二姐拉住我,我想上去耍,你带我。我只好带她上了阁楼。二姐爬上去的时候很费力,我在上面使劲拉,才把她拉上来。

我们爬到最高的地方,她朝下看了一会,小声问我,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我说我想看看这上面有什么好玩的,就上来啦。她问,其他人知道吗?我说,没人知道。她说,来,我们把谷草搬一下。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她说,我们在这里做个窝,以后可以到这里耍。这里又暖和,又遮风,又清静,安逸得很。窝很快就建好了。我们躺在谷草上,果然很舒服。二姐侧过身看着我,在厕所灯光的反射下,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以前我没见过的光泽。她抚摸着我的头,问:我好看吗?我点点头,好看。她又问,是我穿衣服的时候好看,还是我洗澡的样子好看?我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我的脸一下红到脖子上,我不告诉你。她偷偷笑了,帮我回答说,是我洗澡的时候好看对不对?我只好害羞地点点头。她说,你别害怕,二姐不怪你看我洗澡。你想看,二姐愿意让你看。说着,二姐解开衣服扣子,然后把线衣和内衣一直撸到脖子下面,两只圆圆的、白白的小白兔就匍匐在我面前。我的心就砰砰乱跳起来。她问我,好看吗?我点点头。她问,想不想摸一下?我咬着嘴唇不敢吭声,其实我很想摸,眼睛忍不住又瞄了一下。二姐就抓过我的手放到她的小白兔上。我下意识地缩了下手,被二姐拉住了。你不用怕,你摸就是了,二姐喜欢让你摸。我的手和小白兔亲密地黏合在一起,那种柔柔的细细的滑滑的绵绵的弹弹的感觉,比摸那把撸子手枪舒服多了。我一边摸,一边偷偷看二姐,二姐的脸像绚丽的晚霞。她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问,你想不想吃一口?我一下不好意思起来。二姐没有强迫我。她很温情地搂着我,我的心和我整个身体被二姐的爱紧紧包裹着……。

4

我战战兢兢回到家,弟弟正玩我给他的手枪,爸爸埋头用砂布砂他的麻将。桌上已经堆了七八块打磨好的麻将牌。这段时间爸爸和到火车站接我们的赵叔叔整天忙着做麻将和扑克牌。因为工地闹派性停工了,爸爸就从工地捡了一些绝缘板,用锯子锯成麻将大小,然后每天带回一些,一有空就用锉刀锉用砂布砂。

我端起脸盆洗脸准备睡觉。

这一夜我是在兴奋和胡思乱想中度过的。我陶醉在二姐对我的温暖和喜爱里,这种温暖和喜爱我以前从未体验过。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二姐出事了。

这是我中午到食堂打饭的时候发现的。我在窗口看了很久也没看见二姐。我只好随便找个窗口把饭打了。

爸爸一看,今天的饭菜怎么这么少?我说二姐今天不在。爸爸没做声,拿碗给我和弟弟盛饭。他自己的碗里比我和弟弟少。这一顿我们都没吃饱。

到了晚上,几个窗口都没看见二姐。我很纳闷,二姐怎么啦?怎么不上班啦?我几次用镜子联系二姐,也没有回应。

后来才知道,二姐被人告了密。告密的人就是玉莲。

玉莲告密的内容是二姐违反规定给别人多打饭菜。这明显是指的我们。食堂把这个情况反映给总务部门,就把二姐调到工地的瓦工班当勤杂工。主要工作是和泥、和灰,递桶、递砖,给师傅当下手。自然比食堂辛苦多了,每天穿的工作服也是脏兮兮的。

二姐说的时候,眼里噙着泪水。我心里酸酸的。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二姐为了我们而受到的处罚。是我们牵连了二姐。我心里恨死了那个告密的玉莲。我看电影的时候,最恨的就是告密的叛徒。我安慰二姐,说,二姐,我一定会收拾那个告密的叛徒。二姐说,你千万别做傻事。我说,我要让她知道,当叛徒是没有好下场的。

从那天开始,我注意观察玉莲的一切行踪,掌握她的活动规律。我终于发现玉莲喜欢赶场。这里每逢三六九赶场,她都要去。她喜欢吃水果,当季的水果集市上都有卖,是附近和江两岸山上的农民从自家果树上摘下来,自己舍不得吃拿到集市上卖,换几个买盐巴、豆瓣的钱。玉莲到集市去必经一片甘蔗地,这是一个打伏击的好地方。一天,她下班后屁股一扭一扭的去赶场,我就决定打她的屁股,看她还扭不扭。我提前在甘蔗地里埋伏好。等她经过的时候,我把弹弓拉得满满的,使出最大的力气瞄准她的屁股就是一枪。只听她一声惨叫,我已经消失在茂密的甘蔗林里了。后来,我听说她的屁股肿了一大块,只能坐半个屁股。疼得她不停地骂:哪个挨千刀的,不得好死。我也在心里骂,活该,这是你罪有应得。想想二姐在瓦工班受苦受累的情景,我就觉得还不解气,我要让她永远记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害人的人总会遭到报应的。她的屁股稍稍好一点,又去赶场。我依旧在老地方伏击她。这次我在她的另一半屁股上狠狠打了一枪。足足让她疼了一个礼拜。从此,她一个人不敢走那片甘蔗地。

经历这件事玉莲本该好好反省,可她不但不思过,反而变本加厉找二姐的麻烦。她怀疑是二姐报复她,可她又没有证据,只能耿耿于怀,时不时找茬和二姐吵架。二姐实在无法忍受,就找人帮忙,搬到另一个工棚区了。

二姐走的时候,我和弟弟过去帮她搬东西。二姐走,我心里很舍不得。但我又不愿二姐受玉莲的气。二姐也舍不得离开我们。好在不是天南地北,都在一个工地上,只是以后见面的时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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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二姐的消息。我心里怪想她的。

一天,我忍不住对弟弟说,我们到工地上去找二姐。弟弟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们先到二姐住的工棚去找,没人。我们又去工地找,可是工地太大,到处挖的像战壕,我们不熟悉地形,转了一大圈没找着二姐,只好悻悻地回来了。

5

正当我万分失望的时候,二姐来找我了。她穿了一件红格子外套,比原来更漂亮了。我激动的一下扑到她怀里,二姐,你去哪儿了?怎么不来看我们,我们可想你啦。她抚摸着我的头,看了我好半天,说,二姐也想你们,每天都想。我拉着二姐到家里坐。二姐就给我们讲了这段时间的经历。

二姐到了瓦工班不久,就被调到工段办公室负责打扫清洁。比在瓦工班清闲多了。二姐到办公室,是工段长帮的忙。工段长姓邓,四十多岁,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看上去挺可怕的。可他对二姐很照顾,只是象征性的让二姐扫扫地、抹抹桌子,打打开水,领取一些资料,整理一下办公用品,其它的重活不让二姐做。二姐以为遇到贵人了,打心里感激工段长。

姓邓的工段长没带家属来,平常就他一个人住办公室。他会做一手好菜。二姐来了以后,他就经常到黑市上割半斤肉,弄几个小炒。然后请二姐一起吃饭。那个时候一个人一个月才一斤肉。黑市的肉很贵,能吃上一次肉就像过节似的。二姐拗不过工段长的盛情,只好陪工段长吃饭。工段长喜欢喝酒,就让二姐陪他喝酒。二姐不喝,他就板起脸。二姐欠了工段长的人情,见工段长真的生气了,只好陪他喝。有一天晚上二姐喝得迷迷糊糊的,工段长就对二姐动手动脚,又是亲又是摸,二姐不敢得罪他,所以不敢大声喊。二姐只能一边躲,一边用手推。工段长一把抱住二姐就往床上摁,那双肿泡眼里淫光烁烁,盯着二姐的胸脯流着口水说,宝贝,我可想死你了。我天天夜里都梦见你。别怪我这样,谁让你长得这么稀罕人,你把我的魂都钩走了。说着两只粗壮的大手就用力扒二姐的衣服。二姐拼命挣扎,但工段长力气大,眼看衣服就被扒掉,二姐没办法就狠狠在工段长的手上咬了一口,留下两排红红的牙齿印。工段长疼得只好松开手,眼里的淫光变成了怒火,你是疯狗啊,乱咬人。二姐说,你不扒我衣服我能平白无故咬你吗?工段长黑着脸,吹了下被咬疼的手,你下口可真够狠的,你看看把我咬成啥样了?说着把手递到二姐面前让二姐看,趁二姐不注意,又一次扑向二姐,抱着二姐就亲。二姐奋力反抗,狠狠打了工段长一耳光。我没想到平时温柔的二姐还有这么刚烈的一面。这一下把工段长打醒了。他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指着二姐,你个臭婆娘,别给脸不要脸。我老实告诉你,我是看你可怜才把你弄过来的。你要是从了我,我保证你有好日子过。你要是不从我,我就让你滚蛋,回你的瓦工班下苦力,天天吃砖灰。二姐说,你非要这样,我宁愿回瓦工班。二姐真的回瓦工班了。

后来二姐才知道,真正帮忙的不是工段长,而是张狗皮。工段长和张狗皮是铁哥们,从一个单位调过来的。张狗皮发现二姐离开食堂到了瓦工班,每天干重活,人也累的变了形了,就找姓邓的帮忙。姓邓的人爽快,想都没想就满口答应了。没想到姓邓的一看二姐长得水灵,就起了歪心。

张狗皮听说二姐没在办公室了,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他到瓦工班去找二姐,把二姐叫到一堆保温砖旁问情况,二姐一句话也不说。张狗皮就猜了个十有八九,问:是不是姓邓的欺负你了?二姐还是不说话。张狗皮就急的来回转圈,你倒是说话呀。如果那个家伙对你无礼,我去教训他。二姐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奶奶的,欺负到我头上啦。张狗皮一脚踢开姓邓的办公室大门,几步走过去,对准姓邓的脸就是一拳。姓邓的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个踉跄。

张狗皮问:王二姐怎么走了?

姓邓的捂着脸说,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王二姐怎么哭成了泪人?是不是你把她怎么了?

我能怎么啦?开个玩笑都开不起,只好让她滚蛋算了。

姓邓的我告诉你,王二姐是我想娶的女人。你要是对她有非分之想,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如果,你还念我是你兄弟,你就把王二姐给我请回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没过两天,姓邓的扛着一张熊猫脸给王二姐赔了不是,把王二姐请了回来。这以后,姓邓的就再没有对二姐动手动脚了。

这件事改变了我对张狗皮的看法。没想到,他还有点血性,为了二姐他敢两肋插刀。

张狗皮对二姐说,你放心在这儿干。姓邓的给我保证了,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如果他敢,我一定废了他。

二姐坐了一会儿,说,明天是礼拜天,我带你们到市里玩。你们想去吗?

我们当然想去拉。到这里都好几个月了,还没出过夹皮沟呢。

二姐带我们玩了翠屏山,看了动物园。然后又带我们在城里逛了一大圈,还给我和弟弟买了新书包。中午吃的凉粉和燃面。二姐说,我们到照相馆去照张相怎么样?我和弟弟都高兴地说好啊。

不久照相馆把照片寄来了。一共两张,二姐一张,我和弟弟一张。照片照得可好啦,二姐坐中间,我和弟弟站两边。我们三个都笑得很甜很开心。

6

寒假过后,学校通知复课了。我和弟弟背上二姐给我们买的新书包上学了。说是复课,其实也是装装样子。因为,学校的老师都是东拼西凑的。教我语文的老师,只是一个农中毕业生。姓吴,一脸的麻子,其它老师都叫他吴麻子。一天,他给学生布置作业,背诵新教的课文《“糟得很”和“好得很”》,是毛主席写的《关于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的节选。吃过晚饭,爸爸一边拿刻刀刻麻将的“九万”,一边听我背诵课文:……宗法封建性的土豪劣绅,不法地主阶级,是几千年专制政治的基础,帝国主义、军阀、贪官污使(吏)的墙脚。等等,爸爸抬头瞄了我一眼,你再背一遍,什么贪官污使?我又背了一遍。爸爸生气地说,谁教你的贪官污使?那是贪官污吏。我说是老师教的。爸爸就斥责道:什么狗屁老师。

到学校后,我就给吴老师说,你教的“贪官污使”,应该叫“贪官污吏”。

没想到老师脸一阴,什么贪官污吏?就是贪官污使。

我心想,吴老师怎么能这样,错了就错了,怎么不承认呢?于是,我坚持纠正不是“贪官污使,”是“贪官污吏”。

老师一下火了,脸上的麻子像一大群马蜂朝我扑来: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我说是贪官污使就是贪官污使。

我吓得再也不敢吱声,仓皇逃离。

一天,赵叔叔来我家问我爸的麻将刻的怎么样了?爸爸说快了,下星期一定能刻好。赵叔叔就说,抓紧刻,那几个伙计手都痒痒啦。爸爸和赵叔叔说笑的时候就把我学校老师教书误人子弟的事说了。赵叔叔说,现在什么情况?能有老师来给孩子上课就不错了。不过,倒是有个好消息,听革委会的领导说,电建公司和接管厂方正和县里协商,准备在公社小学的基础上,建一个初级中学。估计明年,最迟后年孩子们就可以在新学校上学了。

我听了以后,心里热血沸腾。我想象新学校是个什么样子。我最希望的是让吴麻子这样的老师滚蛋。

转眼到了惊蛰。天气回暖,满地的油菜花开得金灿灿的。

那天,太阳艳丽得像化了妆,红亮亮地挂在天上。二姐挎着一个帆布口袋,穿着红格外套,站在我家门口。我最喜欢她穿这件衣服了。弟弟不在。他听说赵叔叔那里有篮球,就和爸爸一起过去玩了。爸爸一脸兴奋地提着刚刻好的麻将牌,说是要接受几个叔叔的检验。

今天太阳好,我们去看看油菜花。二姐今天很开心,说话的声音都光芒四射。

走出工棚区,放眼望去,梯田里油菜花一层层错落有致,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漫步在田坎上,一股湿湿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不时有蜜蜂在眼前飞来晃去。我们走了一阵,二姐在一片茂密的油菜花前停住了。说,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晒晒太阳。二姐从挎包里取出一张塑料布,压倒一片油菜然后铺在上面。来,躺一会。二姐把挎包折叠了一下给我当枕头。我就乖乖躺在二姐身边。太阳明晃晃的照着我,睁不开眼睛。二姐把我搂在怀里,用她的身体为我遮挡阳光。我闻到了二姐身体里有股香味。我说,二姐,你好香啊。二姐问,那里香?我就把头往二姐的胸脯里拱了拱。二姐就把衣服扣子解开,把内衣往上一撸,两只可爱的小白兔就跳了出来。二姐就把小白兔贴到我的脸上。你想闻你就多闻闻。我拼命的吸着鼻子,想把二姐身上的香味全部吸到我的身体里。看着我贪婪的样子,二姐问,香吗?我说,香。

二姐就把粉红色的奶头喂到我嘴里。这次我没拒绝。我使劲地咀,流了一嘴口水也没吃到奶。我问二姐,怎么没有奶?二姐就笑得咯咯的。二姐说,现在没有奶。我感到奇怪,问,那什么时候有奶?二姐说,要生了小孩以后才有奶。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问,那你什么时候生小孩?二姐说,我一个人生不了,要两个人才能生。我说,我们现在不是两个人吗?你怎么不生?二姐又咯咯地笑了。她把我搂得紧紧的,你是小孩子,要两个大人在一起才能生。我似乎明白了,那等我长大了,你就可以生小孩了?我就可以有奶吃了?二姐一把搂紧我,说,等二姐以后有了奶一定给你吃。

7

又是一个星期天。赵叔叔和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刘叔叔到我家里打麻将。三缺一。爸爸就让我去喊王二姐过来打麻将。我去了,二姐不在。她寝室里的人说,二姐和一个男的出去了。我突然就有了一股醋意。

我没找着人,爸爸他们就三个人打。赵叔叔就对我爸爸说,老李,那个王二姐人长得不错,有模有样,我看她挺喜欢你的两个儿子,八成是对你有意思。你现在一个人,可以考虑成个家。

那个刘叔叔问,那个王二姐?爸爸说,一个合同工。原来在第五食堂上班,后来调到工地上去了。王二姐多大了?二十四五吧。这不正好嘛。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别乱说,人家还是一个姑娘。姑娘怎么啦?早晚不得嫁人?你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再找一个,不正好帮你分担吗?要不老赵,你认识那姑娘,你去帮忙说说,兴许能成。

这时我气愤地站出来:不许你们说王二姐坏话。

赵叔叔说,呦呦,看看,现在就知道帮王二姐说话啦?你想不想让王二姐当你新妈妈?

我指着他们说,你们都是坏人。

爸爸他们三个就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我把这事和二姐说了。我本以为她会生气,可二姐却抿着嘴笑。

我奇怪了,他们这样说你,你不生气?

二姐说,为什么要生气啊?他们是为你好。你想不想有个新妈妈?

我说,我不想。我有二姐就足够了。

二姐就把我搂在怀里,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你真是二姐的小心肝。二姐怎么喜欢都喜欢不够。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二姐,星期天你去哪了。我去找你你不在。

二姐说,二姐有事出去了。

是和一个男的出去的,对吗?他是谁?

二姐摸着我的头,说,那个人你认识。

我想了一下,我也不认识几个人。难道是张狗皮?

二姐点点头。

你怎么和张狗皮在一起?他不是老欺负你吗?

二姐说,他不是欺负我,他是喜欢你二姐。是二姐一直没有理解他的喜欢。他样子看起来很凶,其实,内心很善良。他什么事都替二姐想,什么事都愿意为二姐做,就像二姐什么事都愿意为你做一样。

那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他?

二姐在我脸上轻轻拍了拍,二姐当然喜欢你。只是喜欢的不一样。二姐喜欢你,是二姐把你当成好弟弟、亲弟弟;二姐喜欢他,是因为他最喜欢二姐。

可我也最喜欢二姐啊。

是啊,你也最喜欢二姐,二姐心里知道。可你的喜欢和他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所以,二姐必须两个都喜欢。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我眨眨眼,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这之后的几天,天气骤然降温,就是人们说的“冻桐花”,也叫倒春寒。二姐住的那幢工棚因为有人烤火引起了火灾。二姐除了自己穿的衣服,所有的东西和锁在箱子里的150 元钱都化为灰烬。火是二姐隔壁寝室引发的,火势很大蔓延很快,整个工棚不到半个小时就被烧光了。看到漫天的滚滚浓烟,人们纷纷往火灾现场跑。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找二姐,终于看见二姐望着眼前还在不停冒烟散发着焦糊味道的灰烬呆呆地哭泣,整个脸都被厚厚的绝望蒙住,木木的像一尊蜡像。这时张狗皮也赶到了,他一把抓住二姐的胳膊十分焦急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你没事吧?把我急死了。二姐一下就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张狗皮怀里,整个人像失去了支撑一下绵软下来。张狗皮抱住二姐,像哄小孩似的,别怕,都会过去的。二姐哭着说,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啊。张狗皮拍着二姐的后背安慰说,放心吧,有我呢。天塌不下来。看到这一幕,我被张狗皮的举动感动了。我跑过去和二姐、张狗皮抱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我也呜呜地哭起来。

那几天张狗皮脚打后脑勺忙着给二姐张罗住的地方,还给二姐买了一身衣服,把自己的棉被、褥子拿给二姐用。他自己去和邓工段工长挤着住。有一天我看见二姐脖子上围着一条粉红色的羊毛围巾,她的表情里又有了灿烂的阳光。

自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张狗皮耍酒疯了。是他向二姐保证,除了过年过节喝一点,平时绝不喝酒。

没几天二姐告诉我,她要和张狗皮结婚了。二姐说的时候神情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喜悦。

我知道结婚是什么,就是二姐要和张狗皮住一起了。当时我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反正

我不愿意二姐和别的男人住一起,又愿意二姐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

不久,听说二姐和张狗皮到北京和沈阳玩去了。张狗皮是沈阳人。他们实际上是旅行结婚。回来的时候,农民已经在田里插秧子了。二姐给我和弟弟带了礼物——两个陀螺。还有一人一件衬衣。我都好多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这之后,差不多两三个月才能见到二姐一次。

再后来,我到新盖的学校上初中的时候,二姐生了一个胖小子。那时,我们搬进了厂里的宿舍区,住进了楼房,是两间一厨。暑假的时候,二姐带着胖小子来我们家。趁弟弟出去玩的时候,二姐给胖小子喂奶。二姐就逗我,你一直想吃二姐的奶,现在二姐有了,还想吃不?二姐说过,等二姐有奶了,一定给你吃。

看见小胖子吃得很起劲,我当时真的有点妒忌。我知道,二姐的奶里肯定有奶,二姐的奶肯定好吃。可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初中生了,是一个大小伙子了,我怎么能和小胖子争奶吃呢?我一个劲摇头,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我不想吃了。

二姐知道我长大了。她平静地看着我,说,小时候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二姐换一只奶喂小胖子。不无歉意地说,二姐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家了,以后就不能经常来看你和你耍了。但是,二姐欢迎你来家里耍。二姐喜欢你,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一股暖流在我心里涌动。我相信二姐说的是心里话。因为,二姐从来没有骗过我。

年底,工程建设接近尾声,张狗皮奉命到另一个建设工地上班,二姐要随张狗皮一起走。临走的头一天,我去看二姐。二姐很舍不得的摸着我的头,说,二姐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二姐会想你的。我说,二姐,我会一辈子想你的。我和弟弟明天到火车站送你。

当晚,我辗转反侧心里老挂着送二姐的事。一会儿问爸爸几点了。爸爸说,还早。睡吧,爸爸知道叫你。我睁着眼睛不敢睡,一会儿又问,爸爸,几点了?爸爸说,别问了,我知道叫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被爸爸叫醒的时候已经是早上5 点40 了。我心里急得想哭。我和弟弟手忙脚乱穿衣服。爸爸眯缝着眼睛,别去了,来不及了。我埋怨地说,都怪你。我和弟弟在铁路上跌跌撞撞跑着,我一个劲催弟弟跑快点,可我们上气不接下气跑到火车站时,听到火车一声长笛,眼巴巴看着火车渐渐远去。

我和弟弟站在月台上拼命招手呼喊,二姐,我们送你来了,二姐,我们送你来了。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喊的时候,我忽然感觉鼻子一阵阵发酸,泪水禁不住刷刷往下掉。

火车载着我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和自责走了。

我和弟弟抹着眼泪呆呆地在站在月台上。

那一刻,我像丢了魂,心里空落落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二姐,也许,这就是我和二姐的永别。

好长一段时间,我感觉我的魂魄都被两条长长的铁轨牵着,铁轨那头二姐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

叶舟 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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