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与雪线之间(外一题)
2017-03-25雪归
雪归
1
这是雪山与草原的伟大赐予,圣洁,清澈,洁净,甘甜。
当我在雪山脚下,将就地取出的山泉之水送入口中,突然袭来的冰凉与清爽,让我的精神随之一振。接下来,一种难得的清甜一直伴着我。
而当我得知此前所饮下的只是其中的一种,这里还有另一种天然苏打水自地表涌出,不能不叹服于造化的神奇。
水龄高达19830年,经5万米断裂带岩层矿化,在地下形成约200公里的地下水带,涌向海拔3860米处,所有这些数字的背后,是大自然对这方地域的眷顾与恩赐。
眼前雪山仿佛触手可及,经年不化。在那一刻,我几乎想立即匍匐在地,顶礼膜拜。也许只有在这里,我们才可以放下身心的负累,和自然如此信任,如此贴近,如此虔诚。
一条曲折的木制栈道通向泉眼所在处,由现代工艺围制的泉之源头在雪山与草甸之间并不突兀。仿佛一条飘带,牵引着我们向着更深处探幽。
那悬挂于飘带一端的问渠二字,是关于这一泉水的最好注解。当我看着源头活水涌出地表,流向未知的远方,除了相逢的惊喜,更多的是对于一脉水流的期待。希望它能荡涤被城市雾霾裹挟的每一个现代人,从此少些欲望,多些淡泊。
2
我曾纠结于一个问题:当生于斯并长于斯的牧民,由自由地取水变为花钱买水时,这种转变,如何让当地人欣然接受?
当我就这个问题问及生于当地并成长于当地,长期生活和工作在这里的土著作家次仁顿珠先生时,他告诉我,因为交通不便,跋涉艰辛,并没有太多的牧民来此取水。而如今,因为一个团队的介入,源头之水更加纯净,意味着这水流不是就此被截断,而是将惠及更多的人。
这个团队的名字中,有一个除尽垢秽的字——瀞。
我的疑问得到解答,联想由此展开。当牧民舟车劳顿而来,带着周身难以消除的病痛,满含希望地煨桑祈福,随着袅袅桑烟起伏的,应该是对于磨难与艰辛的无可奈何与虔诚祝祷。
桑烟随风散去不再留痕,一切如此虚枉,如此缥缈,仿佛那些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哭过笑过挣扎过反抗过的所有生命。
一切不过如此。
苟延残喘的无可奈何与努力奋争的激烈昂扬,有时想来,不过如此。
我向来信着宿命,此时此刻,却也存着希望。这样洁净的地方,应该能洗去杂念,清除尘垢。我甚至还奢望自己能在此久驻,遗憾的是,我仅仅只是过客。庆幸的是,我还有此机缘能和这方地域如此亲近。
3
上善若水 不争善胜 顺天应人 义以生利
这是悬挂在会议室的一幅字。
長期做文字工作的我一直坚信,文字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奇妙的东西,不仅可以拉近人心的距离,还有着暖人的温度。比如此时再看这瀞字,我开始相信那句话:这(瀞度)不是水,而是一种生活。
会议室三面都有窗,尤以正对门的窗户为大。从窗口望出去,雪山近在咫尺。简直让人怀疑我们所在的不是会议室,而是雪山下的草地上。事实是我们的确就在雪山下的草地上——会议室就建在草地之上。出会议室走不多远,便可抵达雪山之脚。
雪山,从来只是仰望,此时这般接近,我得感激这一泉水。因为这泉水,才有了这样的相遇。
4
从河湟谷地到金色河谷,从优干宁到宁木特,不断出发,抵达,再出发。我们从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地方到另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地方,不断行进。
也许真是厌倦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与喧嚣芜杂,从行进的车子向着窗外望去,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连眨下眼睛仿佛都是错误。于是,我不断用手中的相机记录。同行的几人,原都是寡言而善思的,如今突然生了童心,不断地向着同行的另一位展示自己刚刚用镜头捕捉的美景。
美景处处,处处美景,哪怕错过一秒,都是遗憾。而前方又有新的惊喜在等我们。那披雪直立风姿绰约的青杄,或成片,或独立,有时居在山腰,有时却又扎根在山顶,都是平日难以想象的清矍模样。一些灌木,冲破雪层露出顶来,带着褐黄的颜色,一丛丛,一簇簇,也是有模有样,国画一般。仿佛画家沾上水墨韵染开来,而画家再高明,这自然界中由雪色、山体、植物所构成极致的美,只有自然可以造就,我们单凭想象捕捉,可不容易。
雪一直下。
不时有麻雀或独自扑打着翅膀飞过,或成群于雪野中觅食。这些大自然的生灵,有着极其敏锐的视觉。似乎从来不会疲倦。
我注意到,有一种鸟儿,翅羽间有一抹白,展开时有异样的美,不时鸣叫着穿过山野和林区,身影如箭如电,有时划开天宇冲向云霄,有时俯冲向大地又飘然远去。
突然,有一只脖颈修长的鸟儿出现在视野,和我们向着同一个方向并行。有人说这是天鹅。印象中天鹅应该在温暖的地方,这雪野之地也许会有河湾容它们栖息。
这高贵而美丽的鸟儿,是人类永远的朋友。羡慕它们可以在这里自由地生长,自由地鸣叫,自由地飞翔。
5
这是荒寒造就的世界。
不时可见身着紫衣的僧侣走过。对于这些人,因为神圣与神秘,令俗世之中的我们始终有着无限向往和好奇,青灯黄卷,真的能安妥尘世喧嚣与欲望?
修行人渐行渐远。孤独的牧人独自穿行在雪山与草场之间,除了他的牛羊,再不见有人。我仔细观察其中一个披着羊皮袄的牧羊人:手持长鞭的他步履迟缓,不时停下来向着羊群的方向张望,偶尔转身呼喝身边忠实的藏狗。
我的羊儿吃草。
这是我曾经读到的一首诗的标题。仅仅是标题,就让人生出许多美好的想象来。看着风雪中守着羊儿吃草的牧人,诗意的浪漫转为现实的场景,总是渗着生存的忧患。我是多么希望此时的牧羊人可以待在遮挡风雪的帐篷中喝着滚烫的奶茶,听着阿妈在旁边转动经筒念着六字真言;他的孩子,就在旁边和藏狗嬉戏;他的妻子,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面带微笑。
希望温馨常伴。如果生存难免艰辛,我只希望生活的创痛能少一些再少一些。
6
这是雄伟的雪山和广袤的草原共同孕育的孩子,淳朴而善良。如格桑花一样美丽。她只有七岁,当我们见到她时,她手捧洁白的哈达频频鞠躬。
这一天,十多家媒体聚焦在她身上。是她,在关键时刻勇敢地冲进火场,扑下身子保护自己年幼的弟弟,自己却被多处烧伤。这一天,当关注的目光转向她时,她那么安静,仿佛那些独自盛开在草原上的格桑花,你的关注与流连,你的无视与忽略,都与她无关,她只是默默地绽放那一季的绚丽。
我记下了她的名字,旦正卓玛。同时,也记下了另一个名字,瀞度。大善、感恩、扎根,这是一个团队在这里展示的良好形象。
所有这一切,似乎正在努力說明:无论世界怎样改变,总有一些人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大家真、善、美是我们心底永远的向往;和温暖与关爱有关的主题,永远不会过时。
哪怕雪再大,哪怕风再烈。
向南,那一座名为同德的小城
一路向南。
在接近这个名为同德的高原小城时,最先吸引我的,是大片的紫色的花朵。
这些紫色的花朵,开在即将进入同德城区的草地上,或与矮松等树木相杂,或与绿绒毯一般的青草相杂。那蔓延铺陈的紫色,在阳光下顶着一抹尊贵,恣意而随性。
向来拙陋与识浅的我,依旧叫不出这种花的名字,只隐约记得似乎是铃兰或者鸢尾一类。这并不重要,因为不管人类将其冠以何名,改变不了的是它们的性状与自由。
或开或谢,这些花全然不在意你的来或去,流连或擦肩。也只有这种不屑于开在温室的花朵,在勇敢地迎接阳光与风霜雪雨的同时,自在地开放或凋零,随着季节的变化绽放生命最为明丽的那一抹色彩。
尽管被俗事俗物淹没后形成的假象依旧喧嚣、沸腾。在高原上,这种植物和许多种植物一起,用纤弱却倔强的身躯,撑起生命的本真和灿烂。
它们始终无语不言,却有万语千言。
这是同行的文友刘大伟关于同德的诗句,题为《香赤寺》:
这时候,得仰望一棵草了
它那么高
在危岩之上
举出细密的妖娆
整座寺庙,好像也被托举了出来
在蔚蓝的天幕中,檐角分明
红色墙体上,挂满了时光的圆点
每一行,都是无字的真言
香赤寺,这是我们一行人同行的其中一站。
明黄,赤红,靓蓝,石青……藏地寺院的鲜艳色彩在阳光下更显绚丽。这是圣洁的殿堂,只有虔心和苦修才能与其匹配。青灯黄卷与红墙金顶,都是身心皆净之人才可拥有的种种。
如诗人所言,得仰望。在寺院山脚下,当我满怀虔敬地仰望这座信仰堆砌的实体建筑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将我击中:红尘喧嚣,我早已失去了信仰。
这让我疼痛并清醒。
值得庆幸的是,我尚有理想,仍在坚守。哪怕岁月易老,青春不再。
这时,突然有鸟儿拍打着翅膀飞过寺院上空。抬头寻觅之时,它们已经飞去无影踪。
不由自问: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像鸟儿一样轻盈,而不是羽毛?
当一匹马,在同德草原以极其庄重的姿势和我对望,我突然无地自容。
我无法让自己坦荡到眼神清澈内心无杂。欲望丛生的世界里,我是早已被淹没的那一个,甚至呼吸艰难。
沉默的羊儿低头吃草,矫健的马儿目光庄重,那些甩尾的牦牛,偶尔吐出一声“哞”音——低沉,浑厚,让人联想。
阳光洒下一路温暖。
随处都是风景,一闪而过。我们努力将眼前的一切摄入手中的镜头,同时,收起无法长驻的怅然,我们将热情与欢快在这里尽情释放。
随风舞动的猎猎经幡传递来自草原的祝福与希望,也将我们的祈愿插上翅膀,凭风送出。
光影转换的瞬间,我努力定格所有远逝的风景。
我在这里惊喜地发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被阳光、草原、蓝天清洗后的自己。
何处是归处?
但归处,是归处。
我努力让自己记住一些和同德有关的物与事。
在扶贫产业园,在德什端村,在县城新区,当我努力捕捉和同德有关的点滴时,我看到了一个又一个人聚集在一起时所迸发的惊人能量——改天换地,敢叫旧貌换新颜。
在海之南,他们同心努力,缔造属于这片地域的传奇与故事、诗意与浪漫。
在尕巴松多镇德什端村,我特地留意,并用手机拍下了两张照片,在德什端村新农村改造前后的鲜明对比中,我看到了这里日新月异的变化。当三三两两身着藏装的村民,在阳光下自在悠闲地行走在宽阔干净的村道上,那写在许多人脸上显而易见的闲适与惬意,让这个小小的藏族村落充满了祥和与宁静。
最最触动我的,当属那座新建的县城图书馆。在夕阳下,那明丽的亮色与周围许多建筑融为一体,规整而大气。
想到启用时,将会有无数承载文字的实体在这里汇集,继而形成希望的光焰,点燃渴求知识的人无数人,仅仅是想象,便觉得振奋。
所有这些所折射的,是同德各族人民群众在党的领导下凝心聚力促和谐,全力社会维护民族团结的生动景象,是高原上暖如春风的一道亮色。
别了,同德。
我知道有无数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或长期在这里留驻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汗水和心血建设家园,浇铸幸福与美好。
别了,同德。
遗憾我只是过客,不是归人。但短暂的留驻,并不影响我发自内心深处的诚挚敬意:向着每一位为了这方地域的繁盛深情而歌、倾力付出的人。
(原载《海南文学》2016年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