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背影
2017-03-25刘国林
我高考那年,母亲52岁。正值中年的她,因在沧桑岁月里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艰辛,脸上过早地堆满了皱纹。那双像男人一样粗壮的大手布满了老茧。老实勤劳的父亲,少言寡语,只干活不出头。家里家外大事小情,全由母亲张罗操持,成为一家之主。
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是母亲推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从20里外乡下来接我回家,早早等在校门外。同窗三年的学友,就这样离了、散了,各奔东西。谁知日后各自会干些什么,前途命运如何?此时的县城街头大喇叭里正播放着豫剧《朝阳沟》,那悠扬的乐曲和高亢的唱腔非但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心中反倒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烦躁。低头不语,推着驮满行李和杂物的自行车默默地跟在母亲身后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母亲叨叨絮语,而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大概母亲看出了儿子的心思,也不再多说。
发榜前的那些日子是最难熬的。回到故乡那个低矮破旧的小屋,整天不是吃饭就是蔫睡,心神不定,坐卧不安。那年月,农村条件很差。参军、招工几乎没有机会。考取大学似乎是唯一走出去,摆脱贫困的选择。否则,这辈子就会像父辈们一样,被牢牢地拴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每每想到这些,想到十几年比别人多付出的辛劳和汗水,常常偷着流下迷茫伤感的泪水……
豁达的母亲反倒十分开明。不但每天千方百计地给我做些好吃的农家菜肴,还不断开导我说:“考上就出去,考不上也不用着急上火。哪里黄土不生金,农村有什么不好?只要小伙子勤快认干,照样过上好日子。”并指着土墙角下堆着的一袋白灰说,“你看,我都准备好了。哪天咱娘俩把屋子好好刷刷,让它亮亮敞敞的,以后也不愁没有姑娘嫁到咱家。”“要不,到城里你姐姐家去散散心,回来再干。”母亲的一番好意,被我婉拒。听了母亲的劝导,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看到母亲这些年含辛茹苦地操劳,累得腰肩微驼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默默地想:不能让母亲再为儿子操心了。无论以后结果如何,都要勇于面对。想到这儿,我抬头问母亲:“家里还有钱吗,只要一块。”“有,干啥用?”母亲回答。“我想去买把新镰刀,人巧不如家什妙。咱家那把实在不好用了。”母亲听后掀起衣襟从内兜里拿出两元钱塞给我:“去吧。”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喃喃自语说:“还是我小儿子懂事。”
1964年8月10日。那是个终生难忘的日子。记得是个闷热的午后,我正在拿着新买的镰刀在离小村不远的一片高梁地里,和母亲一起割猪草。忽听有人高喊:“刘国林!你录取啦!”怕是耳朵听错了吧。那一瞬间,真是既喜悦又惊诧,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我和母亲猛抬头向喊声方向望去。此时,我的小学同学,一个叫王秀敏的邻村纯朴女孩,手举着黄色牛皮纸的大信封,三步并做两步地已跑到我们面前。不知是天热还是激动,像给自家亲人报喜似的,额头上浸满了汗珠儿。前几天听同学来信说,高中母校墻壁黑板上见到我被录取的名字,是真是假一时无法求证。离县城学校近30里路,没有交通工具去一趟也不方便。心想,反正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也得不到。接过信封,我没有立即打开。谢过秀敏同学,收拾好割过的猪草,便和母亲急匆匆地往家里赶。据往届的同学讲,如果那信封鼓鼓的,说明你肯定录取了。因为那里面不但装有录取通知书,告知办理入学事项,还会有介绍学校情况的一些材料。如果信封瘪瘪的,说明那里只有一张未被录取的,讲一些鼓励安慰之类话语的通知单。
回到家里,我才认真地扫一眼那个印有“吉林大学招生办”字样的信封。用手摸一摸,信封是鼓的。但鼓成什么样才是真的被录取,不见庐山真面目,虽说感觉差不多,心里还是不完全有底。而母亲虽然没有催我把信封打开,但似乎她坚信自己儿子已经考中。那就卖个关子吧。我找来一个大图钉,索性把这信封重重地摁在睡觉小屋的土墙上,等着晚上家里人到齐后再打开。
到了晚上,当着全家人的面,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把信封打开。母亲拿下插在头上的发针,一遍又一遍地拨弄灯花,让它亮亮的,生怕字里行间看不清楚。看后,大家自然一片惊喜。接着犯愁的事也来了。上大学要花钱,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供一个大学生可不那么容易。为这事,高考前还曾有过一番争论呢!填志愿时,论成绩,我可以向有名气的重点高校试试;论家境,又只能退而求其次。为不增加家里负担,我想选报辽宁师范学院或大连日语专科学校。那里吃、住、学自己几乎不花钱。但学校鼓励高报,家里也主张能考高的不报低的,别委屈了自己。如今当现实摆在面前时,哥哥第一个站出来说:“我虽然挣的不多,每月只36元钱,家里节省点也得供弟弟上学。”母亲接着说,“我帮你姐姐看孩子,给我的钱就算供你念书的。妈妈砸锅卖铁也要供你把书念好。”全家人如此支持,我感动得落下了热泪。那一夜辗侧难眠……
临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母亲和姐姐日夜帮我赶做被褥和棉衣。听说学校在长春,怕那边冬天太冷,特意把棉絮加得厚厚的。那些天,我和母亲形影不离。总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够的嗑儿。母亲从吃喝住行的日常小事,到做人处事的大道理,一遍又一遍地千叮咛万嘱咐。耳提面命地让我牢牢记住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见利总要让三分,吃亏是福。”“与人为善,好人好报。”“穷家富路,身上总要留点钱。别乱花,该用时一定花。”临行前,母亲还特意把一沓钱缝在我的内衣兜里,说不到万不得已时别拆开。
出发的日子到了。那是1964年8月25日午饭后。深秋的故乡小村,周边被浓密的青纱帐包围着。阳光下泛红的高梁穗子,沉甸甸地压弯了秸秆;几近成熟了的玉米棒子,在微风里轻轻地摇动着多彩的胡须;雨后泥泞的乡村小道弯弯曲曲地伸向绿野深处……这味道是那么香凛,这一切是那样熟悉,这景色是如此迷人。环顾家乡的山水原野,真的有些临到别时不忍离了。故乡很贫穷,但生我养我的这片热土和纯朴善良的父老乡亲,始终是我心中的最爱!
母亲从屋外漏雨的仓房里搬出了那辆掉了链子的老旧自行车。上高中时,哥哥推着它送我;毕业时,母亲推着它接我;如今,在不通汽车又没有别的交通工具的乡下,自然又派上了用场。母亲或是不放心,或是嘱咐的话没说尽,执意要亲自送我到离家15里路远的金城小站。母亲决定了的事很少有人拗过她,只好推着沉重的行李和母亲一起,摇摇晃晃地上路。走在乡间泥泞的小路上,因行李很重,有好几次都险些摔倒。母亲用她那两只粗大的手在车后紧紧地把扶着,却不顾溅满自己一身的泥水……我们边走边聊,时间仿佛比往日过得都快。
前几年,村里也出了个大学生,是考上辽大的。人家放了三天鞭炮还摆了酒席庆贺。因为在当时偏僻的农村,教学、教育质量,师资力量,都远远赶不上城里。记得刚上高中那年,学校教室和宿舍拉了线却不通电。直到高二下学期,才断断续续供电,还时而拉闸停电。高三总复习,遇到停电,大家就在教室外点上一堆柴火,借着火光背诵课题。可想而知,能考取大学有多么艰难。家人、亲戚朋友庆贺一下,当在情理之中。而母亲却有自己想法:“好事别张扬。”“尽管我儿子考到比他们还有名气的学校,谁知以后会出息个啥样!做人做事还是低调点好啊。”母亲在村子里人缘很好,平日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可以说有求必应。我考取大学消息不胫而走,村里的一些乡亲们也想来“表示”一下,而统统被母亲婉拒。“我们静悄悄来静悄悄去,不要欠那份人情。”母亲说到做到。
15里的路程我们用了两个多小时。到达沈山线金城小站时已是下午4点钟。太阳渐渐西沉,远处神秘的紫荆山在火红的晚霞里若隐若现,展现出它那“日往夕照”的迷人风采。因为是晚上7点多的经停火车,买好了车票,但办理行李托運手续还得等候一段时间。眼看天色已晚,我几次催促母亲早点儿回家,可母亲就是迟迟不肯离开。我看见,平日里刚强的母亲,几次撩起衣襟偷偷擦拭潮湿的眼角……应了那句老话,“儿行千里母担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大约快到晚上6点钟,“我该走了。”母亲轻轻说了句告别的话,起身便向存放在小站前的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走去,把来时捆绑行李的麻绳紧紧地缠在车架上。“妈妈,咱这破自行车出力不少了,既不能骑,你又推不好,这远的路回去肯定遭罪,不要算了。”我恳求母亲说。“怎么能扔呢,说不定驮点东西还用得上。我慢慢对付,怎么也会到家的!”还是拗不过她,我送母亲离开小站走向回家的路。“快回去照看行李吧,我能行。”母亲极力阻止我继续送她。
此时的我,像一下子丢了魂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一句也说不出来。望着母亲摇摇晃晃生硬地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走在泥泞弯曲的乡间小道上,渐渐消失在晚雾迷漫的青纱帐里……这时,才感到母亲真的离开了我。望着母亲消失了的背影,顿时觉得她是那么高大、伟岸。
今年,是母亲离世20周年。我作为她最小的儿子也已成了70高龄的老人。每每忆起昔日的那段往事,心中充满感激和怀念之情。正是这样一位平凡的母亲,她让我懂得了永远不忘家国情怀,如何做人做事。在她那逝去的背影里,留给后代的是无价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