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2017-03-25佘朝洁
李唐,南宋画家,宋徽宗赵佶时入画院,南渡后以成忠郎衔任画院待诏。
萧照,拜李唐为师,南宋画院待诏。
这水看上去就是暖的,暖的涟漪和波光。李唐站在西湖边,被暖风吹得恍惚。
应该流泪的啊!这一路他流了多少泪!出汴梁哭,过燕京哭,过中京哭,那是在被金人押去北国的路上。从金营出逃南回的路上,过中京哭,过燕京哭。过太行山收萧照为徒之后,路上才有了一些欢愉。经河南他在一个村庄前的大河边听闻乡音,然而那里已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他贪婪地嗅着乡水的气息,眼泪糊了一脸。
李唐望夕照山,依稀在依依垂柳的掩映中见得坍塌的雷峰塔。他调转头,对萧照说:“走。”
萧照问:“上哪儿?”
李唐闷着头走路,萧照亦步亦趋。
萧照问:“老师不爱这青山隐隐水迢迢?”
李唐道:“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风夹着沙尘劈头盖脸地来,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就听见嘤嘤啜泣声,后来有鞭打、凌辱、恐吓,不由自主地呻吟和无力地恳求,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在一起,好像郭熙的卷云皴一样把我层层叠叠包裹起来。”
萧照说:“老师该忘记靖康年里的事情才好。”
李唐驻足:“靖康这个年号,竟然只用了两年。”
萧照说起宽慰的话:“那日到南京,在城门下,我俩仰天长啸,是何等快意。为何今日老师闷闷不乐?”
“萧照,从此我们要在此卖画为生了。”
李唐是在听说了赵构复国的消息之后出逃的。
押解他们的金兵注意力更多用在女人身上,在女人身上发泄了兽欲后,他们将剩余的精力用于欺侮王公贵族,也不过是发泄另一种兽欲。而他这样的宫廷画师,在金人眼中是手艺人,他们对手艺人尚属宽待,或许觉得手艺人还有些用场,或许是再没有多余的兽欲对付手艺人。偶尔金兵会要画师们为之画像,命画师坐在沙石地上,刺骨寒风中伸出手来画丹青。李唐见他们个个皆是罗刹模样,便也将他们画成罗刹模样。他没想过活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实在不重要。泥淖里赤足行走,山麓林间经凄风苦雨,闻狐悲狼啸,这些都不是问题。
北去的一程,一直是冷的。起先他挂念徽钦二帝,对天气还有所反应。后来刮风下雨他都不觉了,反而回忆比现实更清晰。他常回忆48岁参加图画院考试的事,那年试题是《竹锁桥边卖酒家》,他画了桥头竹外挂一酒帘,深得“锁”意,被赵佶批为头名,从此名声大噪。在画院里是何等快活,只需要画画,只需要画好画。
这一路,每天都有人死去。渐渐他就麻木了,麻木地行路,麻木地哭号,人没有憧憬便麻木了。金人任他们生死,视他们如草芥,他也就不把自己当人看待。
忽闻康王赵构在南京复国,他的心一颤,被作践得不成样的尊严猛然激活。他曾在康王府上做过事,陪皇子习字作画。皇子天分极高,很有其父之韵,二人因此算得上有了一段情分。既然生死都不再重要,他決定即使死也要逃。
他忘记是怎么出来的,只知九死一生。很多一同逃出的人都死了,一如不逃的人。死何所惧何足惜,草芥啊!
他是一个会画画的草芥,随身带着粉彩画笔和在画院时所做的《万壑松风图》。他从北国的寒冷里逃出,去向传说里的温柔江南。
行至太行山那日,李唐疲惫之至。天色已黑,他走的路太僻静,耳畔只听到一声声的狼嚎。他心惊胆寒,想生一把火挺过这一夜再说。生好火,还未及坐下,忽然不知从哪里跃出一支人马,“呼啦啦”将他围住。他知是遇见草寇了,心下笑道:“我连金人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毛贼?”
为首一员大汉手提板斧,要他留下买路钱。李唐不言不语,将所带辎重奉上。他哪有什么辎重呢?
大汉见包袱里有一卷轴,借着篝火展开来看。篝火映照大汉的脸,只见他双目放光,如见至宝。大汉颤声问:“你怎会有李待诏的画?”
李唐道:“我就是李待诏。”
大汉激动地握住李唐的手,絮絮叨叨,语不成调地说了很多话,大意就是他喜欢画画,他要放下屠刀请拜师傅。不等李唐插上话,大汉便遣散了他的喽啰。
那回大汉跟李唐在篝火边说了一夜的话。李唐说了很多画院的事,说到赵佶,号啕大哭。那一回李唐哭得痛快。
大汉说:“宣和画院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一如金营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大汉叫萧照,跟李唐从太行山起,走走停停了5年,于绍兴二年(1132年)来到临安。
李唐在临安卖画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临安两百多年未经历战争,有经济和文化的积累,是一块生活的好地方。可富庶安宁的临安人不喜欢李唐画的满满当当的高山,不喜欢他画里的沉重。萧照说,民间实在是少有像他这样识货的人。原本画不好卖是一件悲伤的事情,被萧照一说,好像成了他对自己鉴赏能力的夸耀。萧照的画同样不好卖。
他师徒二人白天经常在西湖边写生。李唐说画院里写生都是必需的:“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这些画师不出去,园子里最多的又是花鸟,所以平日画院里画得最多的就是花鸟画。”
萧照调侃:“老师您还做关于郭熙的卷云皴的梦吗?”
李唐哈哈大笑:“我开始喜欢西湖的暖风,吹得人似乎有一些醉。这一醉,我就闻得到宣和画院的花香。”
李唐喜欢用“宣和”这个年号来表述赵佶时候的画院。
萧照问:“您为什么不画花呢?既容易画又好卖。”
李唐用毛笔指指波光粼粼的湖水又点点远山,看了萧照一眼,在画纸上写起诗来:雪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如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写完了,他说:“我仍然画崇山峻岭,因为心里有山水,画山水让我感到自由。”又补,“我已经老了,穷又有什么关系?”
萧照曾说宣和画院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李唐不这么认为。李唐觉得哪怕在萧照画出的一笔一画里,都有着宣和画院的遗存。这世界就快忘记作画所谓的“形象逼真、意境生动”了,可是李唐相信只要像他这样的人活一天,画里高贵的诗意就会存在一天。虽说赵佶总要求画师们不倚傍前人,但那说的是不一味沿袭。李唐非常自信后人一定会倚傍他。
市井里不断地传颂岳家军振奋人心的故事,他觉得这辈子或许还能看见赵佶。然而,终于赵佶的死讯传来。李唐哭了一场,为自己的皇帝烧了一沓纸钱。
临安的街市一向是太平的,即便岳飞处死于风波亭的确切消息传开,也无碍于士夫们的风花雪月和贩夫们的箪豆见色。
好些日子不见李唐,萧照前来探望。正在作画的李唐看上去好像老神仙,他画的人物画基本已经完成。画中两人坐于石上,一人抱膝,一人侧身,相对话言。抱膝者眉头微蹙,目瞪,似有郁闷与激愤。侧身者一手撑地,一手探指,像控诉着什么。萧照道:“这衣纹线条硬朗干净,笔势起伏跌宕,有怒气在其中。老师为何将画里情弄得这般殷殷凄凄?”
“此《采薇图》,说的是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
二人沉默,片刻,萧照指着画中一处峭壁悬崖,说:“此山石用线方且直,阳面不着色不皴,阴面侧锋横扫。这种画法,老师从未教过我。”
李唐微笑不语。
“莫非是老师新创?”
“知我者,萧照也。”
“不瞒您说,我正在画《光武渡河图》。不是说泥马渡康王吗?我倒要问皇上,康王渡河比刘秀渡河如何?”
爱徒一向话多胆大,所以他说这话,李唐不感吃惊。李唐道:“不知朝廷何时重开画院。既然不打仗,便可以有钱了,画院还是能办吧?”
“办又如何,不办又如何?”
“征战、掠夺,动不动杀人盈野、血流成河……看看哪一本史书里不充斥冤魂的呼喊?不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人无仁。”
“老师以为几张画纸能改人的恶性?”
“不能。但是总比没有那几张画纸好。”
绍兴十六年,南宋朝廷沿袭北宋的机制,在望江门重办画学和画院。
跟李唐一样从金营逃出的画家还有刘宗古、杨士贤、李迪、李安忠、苏汉臣、朱锐、李从训等,闻听画院恢复,纷至临安,欲重操旧业。李唐已80多岁,他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关于宣和画院,关于小康王。临安是多么漂亮,李唐眼里看临安心里想的是汴京,他想自己真是太老太老,居然也奇怪地“直把杭州作汴州”。
忽一日,他的茅舍来了几位身着官服的人,恭恭敬敬地请“李待诏”入宫。李唐这才想起他曾经是待诏,是皇宫里的一位臣子。来者告诉李唐,他的画被太尉邵宏渊买到了,激动地禀告了当今圣上。圣上得知李待诏在临安随即命人寻访,有下落后立刻差他们来请。差人走后,李唐不由落下泪来,原来世上还有人记得画过《万壑松风图》的李唐。
李唐入宫那日,门前一株梨树忽然花开,雪一样的白,头发一样白。他丈量脚下的路,丈量从汴梁到临安的沧桑年华。当年赵构还是个孩子,如今这个孩子要见他……李唐的眼泪掉下来,他想那个孩子,想宣和画院。
他看见站在大殿龙阶之上的赵构,当年的孩子已是40多岁的中年人,是当年赵佶的年纪吧?画家敏锐的双眼辨得出君王的哀愁、风霜、睿智,以及一些狡诈。
赵构朗声道:“李唐,告诉朕,是怎么逃回来的。”
“老臣听闻康王南渡复国,冒死出逃。”
“若朕也像父王那般输得一败涂地呢?”
李唐立刻明白,这不是什么重逢的问暄,这是皇帝的秀场。李唐已经老得记不得自己的年纪了,他只想画自己想画的,说自己想说的。他答:“老臣想死在故国。”
赵构眉头一挑,模样傲慢起来,话音却有明显的颤抖:“哈哈!好一个老臣!我看你分明是个老神仙!李待诏是谁的老臣?”
李唐深深鞠躬:“陛下还记着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你不想侍奉你的皇上?”
李唐胸膛一挺,本有些佝偻的身体忽然高了许多。他几度张口,终未能说出话。他一个劲拱手行礼,泪珠扑簌簌掉下来。
朝堂之上,一时间竟无人不垂泪。
赵构从龙阶上下来,疾步走向李唐。赵构眼眶湿润,他扶住老画家的胳膊:“李待诏,随朕一起去朕的画院。众爱卿,都随朕去!”
望江门啊,望的是北方!
望江门的画院啊,和宣和画院造得几乎一模一样。皇宫是寒碜的,画院是豪华的。
趙构扶着李唐在画院里穿梭,看一树一树的花开、一丛一丛的草绿,听鸟儿婉转鸣唱。李唐感觉到皇帝双手的力量。时人说他的昏聩,骂他的软弱,然而此刻李唐深知这位中年男子的力量。他们经历的何尝不是一样的颠沛流离!而今他们又何尝不是站在故国的土地上!
在一棵开满梨花的大树下,赵构呼人取“邵太尉在画市上购得的李待诏的画来”。
案端来,画展开,是《采薇图》。李唐心中一凛。只听赵构高喊:“今天朕要跟李待诏喝酒!”
酒奉上,君臣们共饮。李唐恍然似回到宣和年间,又想起48岁那一年的考试。然而他再也不想画那一种精致的诗意了,他要画,他要在所剩无几的时光里画岁月山河。
赵构在唱歌,其声呜呜然。李唐细听,不由吃惊。赵构在唱: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他又唱: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李唐不敢和唱,不忍和唱。谁人心里不是“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谁人不是?
“爱卿,以后朕要在你的每张画上题字!”
“老臣不敢。”
“爱卿,你画的山真是刀劈斧砍!告诉朕,你用的是什么皴法?”
李唐答:“大斧劈皴。”
“好!水墨苍劲!好!朕赐你金带,从此你在画院,画你所想,帮朕调教画师。天下人皆骂朕,不在乎多你一个!”
“谢陛下知遇之恩。”
“爱卿何故落泪?”
“老臣在临安多年,难有知己。今闻陛下用水墨苍劲形容老臣的画,老臣感恩。”
“哈哈,朕毕竟是父王的儿子!”
众人不知喝了多少酒。酒酣耳热之际,李唐听见赵构轻轻说:“父王输了帝国赢了美。”
多年后有人问起萧照绍兴十六年天子莅临画院的事情,萧照说:好一场历史深处的华宴。
萧照在南宋画院作《山腰楼观图》传世,承李唐《万壑松风图》笔意。
他们都不画临安山水,整个南宋画家的山水画少有画真正江南山水的。画里水云间,是刀劈斧砍的残山。那不是江南,那里面没有暖风。
佘朝洁,江苏常州人,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从事美术创作、评论,兼剧本、小说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