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街
2017-03-25范小青
引 子
我们的故事发生在桂香街,那就从桂香街开始吧。
桂香街上有座大宅院,那是贵潘的老宅。贵潘是南州的名门望族、官宦人家,历代科举考试中,这个家族出过状元、探花,翰林、举人则不可胜数,曾有“祖孙父子叔侄兄弟翰林之家”“天下无二家”之称,其门第之显贵,不仅在南州,即使在中国家族史上,也属罕见。其中最稀罕的叔侄两人,叔叔潘学澜,参加会试,成绩优异,颇受主考官赏识,眼看可以夺魁问鼎,结果却因故没有赶得上保和殿“御试”的时间,错过机会,也因此被冠以“天子呼来不上船”之名,用现在的话说,牛啊!
其实潘学澜并没有那么牛,天子呼他他肯定会第一时间赶到的,只是因为有人使坏,故意让他弄错时间而迟误,潘学澜眼睁睁地葬送了大好前程,虽然最后也会有个一官半职,却与殿试的期许相去甚远。
不过这潘学澜并无半点懊悔,在外当官没几年,就返回老家,读书藏书,吟诗作画,其乐融融。
谁又能保证,如果当初他准时赶到保和殿考试最后的结果又会是什么呢。
到了他的侄子潘桂芬考试时,这会儿他长心眼了,准时到达保和殿,果然大得皇帝青睐,当场御笔亲赐“折桂”二字。
潘宅早先并不叫桂树园,因为宅院很大,也曾种植了各种名贵花木,自得皇帝亲赐的“折桂”,潘氏赶紧当院移栽了两棵上好品种的丹桂树,并给潘宅改名为“桂树园”,自此,潘家老爷坐于廊下,念读古诗词,“何不中央种两株”“自是花中第一流”,看著当院种下的两棵桂花树,心里那个爽啊!
这桂花树原本长在西南一带,南州并不多见,潘氏移栽时,还担心桂树水土不服,有碍生长,却不料两棵桂树,植根于南州大地、潘宅泥土后,如有神助,冒尖先进,每天秋季,其香既浓郁又清淡,从潘宅溢出来,飘满了整条街巷,潘家且敞开大门,任街坊邻居进来闻香,也可摘掉过于密集的一部分桂花,以便来年生长的空间更大。
这样一条桂香飘逸的街,再叫原来的名字,实在不相符合了,桂香街名便应运而生了。
从桂香街开始,南州人开创了喜爱种植桂树的风气,由于桂树的茂盛,桂花的繁华,以桂花相佐的南州糕点食品小吃的名气日益增长,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美食名吃一条街,街上名吃小店遍布,名吃品种众多,不仅南州人人向往之,连远方的客人,也都慕名而来。
潘家的末代大少爷潘伯煊,生于1947年秋天,从吃奶起,就伴着桂香在生长,长到两三岁时,竟已经能够和家里的下人一起,用桂花做出各种点心食物饮品:桂花糕、桂花圆子、桂花糖藕、冰糖桂花、桂花酒、桂花茶、桂花酱、桂花蜜,那些年的桂树园大宅子里,怎一个“桂”字了得。
在1958年私房改造前,潘家人一直住在老宅,除了接纳了几户外来的远亲和一些下人的家眷,别无他人。私房改造时,桂树园定性为经租房,潘家老小挤进了两间小厢房,其他房屋全部由国家出租给经济困难无房可住的人民群众。
潘家人养尊处优惯了,哪有什么工作能力,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家庭几乎没有了收入,改造前还能靠房租生活,改造后就全无着落了,潘伯煊的一个叔父,流落到公园拉二胡,任人赏一两个小钱,也和乞丐差不多少了,另一个叔父则靠出卖家中旧物生存,也基本上是苟延残喘了。
虽然家道彻底掉落,但大少爷潘伯煊却还算说得过去,到底是大户人家的胚子,潘伯煊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人高马大,比人家十七八岁的男孩长得更像模像样,他的厨艺也已精进,于是瞒报了年龄,改了名字,凭着出色的手艺,找到了工作,养活家人。
潘伯煊有个妹妹,生于1949年,取了个新名字,叫潘红旗。潘红旗靠着大她两岁的哥哥做厨子养大,上学,都说她运气好。可是运气这东西很任性,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要逆转就逆转,潘红旗上到高一的时候,到农村插队去了,反而是辛苦养家的哥哥因为早就参加工作,可以留在城市。
潘红旗插队农村,有一个恋人叫江左,同是插队知青,但是为了前途他们不敢公开恋情,更不敢结婚,后来命运又出现波折了,潘红旗大家闺秀的气质迷倒了大队书记的儿子,父子双双展开猛烈的攻势,潘红旗和江左一急之下,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怀上了孩子,大队书记那边,也就偃旗息鼓了。
这个未婚先孕的孩子生于重阳节,取名江重阳。江重阳生下来就是一个小农民,一直到他6岁时,命运又逆转了一次,赶上了知青大返城,潘红旗和江左终于回到南州,江重阳也跟着回来了。
潘红旗和江左分别进了棉纺厂和晶体管厂,日子逐渐正常,江重阳长大了,读书了,考上大学了,谈恋爱了。
一 林又红与江重阳
大学里的恋爱,那可是品种齐全花式多样,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都有。即便如此,江重阳和林又红之间的那一场,也算得上是轰轰烈烈,一路跌宕,一会儿高潮迭起,一会儿坠入深渊,直至最后双双壮烈牺牲。
事后,大家一边感叹世事无常,一边分析事故原因,一致认为这就是典型的性格决定命运,这两个人,性格太相似,无法互补,只能犯冲,两张嘴巴一样的厉害,两个性子一样的倔强,两个脾气也一样的急躁,还有两股一样不服输不低头的蛮劲。
可惜他们用错了对象,把恋人当成了敌人,最后肯定是同归于尽,彻底完蛋。
曾经在争吵得很厉害的时候,谁也不让谁,一说话就开始伤人,林又红不管不顾就攻击江重阳的家庭了:“江重阳,你有没有家教,你家大人是怎么教你做人的?”
江重阳气急败坏地反驳:“林又红,你有教养,你家高级知识分子,还大学老师?还科学家?就教养出你这样的泼妇?”
林又红道:“哦,对了,我倒忘了,你家大人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教育自己吧,下岗工人,没有上过中学的中学生,只能培养出你这样的恶俗刁民!”
江重阳哪能服软,强词夺理说:“我父母虽是下岗工人,但是我外婆家,那可是显贵人家,南书房行走紫金城骑马——”
林又红立刻嘲笑不已:“哼哼哼,南书房?南书房在哪里呢,还有北书房、东书房、西书房呢吧?”
其实“南书房行走”是古代的一个官名,并不是指某人家有南书房,更不是指家里人在南书房里走来走去,可是林又红哪里知道,连江重阳也不知道。他能听懂人话那时候,父母亲都在乡下种地呢,言语谈吐之中,完全是乡下人的口气,今年做了多少工分,能够分到多少口粮之类。等到全家回了城,老宅早已经破旧不堪,并且挤进了几十户人家,被切割得面目全非。潘红旗虽然身为老宅的女儿,却根本就没有回得进去。
还没等江重阳长大成人,还没等江重阳懂得什么叫乡愁,什么叫旧居,桂树园已经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了。
20世纪80年代初,城市改造的大高潮掀起来了,桂树园因其位置而首当其冲,拆除后在原址上建起了南州最早的商业大楼——南州第一百货商场,潘宅里的那两棵桂树,又移栽了一次,挪到了桂香街附近的街心公园,茂盛依旧,桂香依然。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江重阳和桂树园是没有关系的,很长时间里,他甚至都不知道母亲家曾经有那么一座老宅院,曾经有那两棵桂树。
我们可以为他设想的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六岁那年,刚刚回城的父母亲,带着他来过老宅,他们在老宅门口朝老宅里边张望,但是他们没有进得去,那老宅已经不属于潘家。
可是6岁的记忆,江重阳没有保留下来。所以,到底有没有来看过那座曾经的老宅,江重阳是无法确定的。
只是在后来的漫长的时日中,从母亲口中,江重阳点点滴滴地听到一些有关老宅的信息,比如那两棵桂树,比如“南書房行走”这样的说法,关于南书房,江重阳的想法自然和林又红是一样的,以为南书房就是桂树园里的一间书房,而且一定很大,要说行走,但凡小一点的书房,你是无论如何也行走不起来的。
江重阳在和林又红的战斗中,理屈词穷了,竟然把从来不曾存在于他生活中的南书房也抬了出来,再一次遭到林又红的嘲笑,江重阳急中生智,想到一句老话,赶紧又强调说:“饿死的骆驼比马大!”
林又红伶牙俐齿,快速反应:“饿死的骆驼绝不如一匹活马,更何况,江重阳,你搞清楚了,你手里可没有饿死的骆驼,你那骆驼连骨架连血肉连皮毛都不存在了,你竟然想着拿一个不存在换一匹活马,做梦吧你。”
他们的争执完全是无意义的,和他们的恋爱也已经完全没有关系,只是两个人的个性都那么的执拗,都不肯服输,结果话题扯得那么无聊,活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马,越跑越远了。
他们的同学,都在旁边偷笑,瞧这两个人,把无趣当爱情,把无聊当认真,真是服了他们。
也有的同学,从他们身上警醒着自己的言行。
还有的同学,心怀鬼胎,小心观察,等待时机。
历来是旁观者清,当事者迷,江重阳和林又红乐此不疲,继续战斗。
现在江重阳换了一种方式,以退为攻:“林又红,你就不能让着点我,我好歹是个大男人。”
林又红立刻针锋相对:“江重阳,你就不能让着点我,我好歹是个小女人。”
江重阳也是锱铢必较:“你还小女人?你这个小女人,能把一个大男人气死过去。”
林又红不屑说:“能被气死过去的,绝不是大男人。”
真刀真枪还是谁也干不过谁,江重阳再换一个频道,好言规劝说:“林又红,你能不能不这么强悍,你对我温柔一点不行吗?”
林又红脸色铁青:“原来你要温柔型的,有啊,我给你介绍。”
江重阳毫不相让:“你介绍,我要。”
你以为林又红不敢。
林又红真敢。
她的同学闺蜜俞晓,就在旁边看着他们吵架,正吓得小心脏怦怦跳,林又红顺势把俞晓往江重阳面前一推,说:“在这儿,拿去吧。”
江重阳就当着大家的面,一把抱住了俞晓。
俞晓娇小羸弱,被江重阳搂在怀里,几乎连人都不见了。
你以为江重阳不敢。
江重阳敢。
俞晓胆小,竟然吓哭起来了。她瘫软在江重阳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是她最最心爱的男生,但她始终只敢偷偷地爱着。
林又红,班长,聪明,能干,学习成绩优秀,性格爽朗,心地善良,心直口快,乐于助人,爱管闲事,在这样一个林又红的强大的气场之下,哪有俞晓一丁点的气息,俞晓几乎就是一只无声无息蜷伏着的猫。
都以为他们在闹着玩呢,谁不知道恋爱那些事,今天分手,明天和好,今天要死要活,明天又幸福得一塌糊涂了,这都是恋爱的人干的事嘛。可是这一次,事情的走向似乎失控了,两个同样要强的人,同样不能低下高傲的头颅,始终不能低下高傲的头颅,自从江重阳当着林又红的面抱住俞晓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交流过一句话,偶尔路遇,完全就像陌生人了。
倒是林又红的另一个同学赵镜子实在忍不住了,她完全不敢相信这种儿戏似的爱情,也不能忍受这种儿戏似的爱情,她颤抖着声音问林又红:“林又红,你真的?”
林又红心如刀割,但嘴上哪能服软,强硬地说:“什么真的假的?”
赵镜子的眼睛一下子红了,眼泪在眼眶打着转。
林又红“哼”了一声说:“你多什么情?”
一场人尽皆知、众所瞻望的恋爱,忽然间就改变了航向,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急速驶去了。
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俞晓是第三者插足,当事人却是心如明镜,如果俞晓真是第三者,那也是林又红亲手把她发掘出来,又拱手给自己的爱人快递过去的。
林又红又何尝不知道是她自己亲手把自己的心撕裂了,她太自信,太自以为是,一直到最后,她还坚信,江重阳不会和俞晓走到一起,江重阳只爱她,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吵吵闹闹,不会伤感情,即使推出个俞晓,也不过是多加一个考验而已,她永远是胜券在握的。
原因只有一个,她只爱江重阳,江重阳只爱她。
她错了。
一个“只”字算什么,什么也不算。
江重阳留在她心中的最后的形象,就是他紧紧搂着俞晓,俞晓在他怀里哭。
那个时候,林又红并不很清楚江重阳是贵潘家的外孙,其实即使林又红知道,又能怎样,林又红,注定就是持着爱情不问出身想法的那种女人。
爱情不问出身,这里就有问题啦,不问出身,不查三代,就不知道你对象骨子里流淌的什么血,脾性里长的什么古怪。
江重阳比林又红高两届,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市食品药品检验局,等到林又红她们毕业时,面临机关事业单位招聘,林又红成绩好,从来不怕考试,所以她可选择的余地还是相当多的,赵镜子知道了林又红的报名情况,十分着急,追问林又红为什么不报市局,林又红以为赵镜子是明知故问,正想呛白她,赵镜子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赶紧说:“你以为江重阳还在那里?”
虽然已经事隔两年多,“江重阳”三个字,仍然还是重重地击痛了林又红,林又红忍着心口的疼痛,轻蔑地说:“谁?不认得。”
赵镜子叹息了一声,告诉林又红,两个月前,江重阳已经调到市政府去了。
林又红盯了赵镜子一眼,嘴不饶人地呛白她说:“你消息倒很灵通啊,不会是你又接替俞晓上位了吧。”
赵镜子不和林又红一般见识,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你业务强,不应该放弃,市局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赵镜子的宽容淡然,反而搞得林又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她还是接受了赵镜子的建议,非常顺利地考进了市局,进单位的那一天,她被领到食品安全监督处,有一张空着的办公桌,林又红心里知道,这是江重阳的办公桌。
过了不久,就传来江重阳和俞晓结婚的消息,他们的结婚请柬,是赵镜子带来交给林又红的,不等林又红责问,她赶紧告诉林又红,在请不请林又红的问题上,江重阳和俞晓发生了矛盾,江重阳不想请林又红参加,俞晓却一定坚持要林又红参加,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俞晓悄悄地拜托了赵镜子,希望她一定把林又红请来。
林又红当场就把请柬撕了。
赵镜子看着扔在地上地撕碎了的请柬,又忍不住了,说:“林又红,你真的?”
林又红冷笑一声说:“什么真的假的,你以为我心里还有他,他连——”她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赵镜子岂能不知,干脆停下不说了。
赵镜子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苦口婆心地说:“林又红,你心里明明清楚,他一直爱着你,他为什么不想你参加他的婚礼,他心里还有你,而且,只有你——林又红,你干吗这么倔,你自己害苦了自己。”
赵镜子的眼眶又红了。
林又红生气地嚷道:“赵镜子,你干吗,你这是心疼谁呢?心疼我吗,还是心疼江重阳,或者,是在心疼你自己?”
他们婚礼前一天,俞晓突然来找林又红,一见面,俞晓就哭,林又红尖刻地说:“你要结婚啦,你高兴地哭啦——哼,还真有高兴地哭起来的人啊,头一回见,开眼啦。”
俞晓抽抽搭搭说:“你还爱着他?他还爱着你?不会吧,这不是真的,林又红,求你了,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见林又红拒绝回答,又急着说:“是赵镜子告诉我的,可是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我不能相信——如果是真的,我,我怎么辦,我,我没法活了——”
俞晓泪流满面,痛哭不止。
事情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林又红和江重阳,一对活宝,都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货,走到这一天,活该了啦。
可是他们并没有成为路人,他们无法就此别过,他们学的同一个专业,他们今后还会有很多纠葛的。
赵镜子去了干部疗养院,专门负责食品保健,而俞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专业,她选择了改行,到一家宾馆当了项目经理,仨闺蜜间的纠葛,也仍然没完,说不定,才刚刚开始呢。
宋立明的出现,似乎是老天给林又红的最大补偿,宋立明的性格和江重阳恰好相反,他温和敦厚,宽容大度,从来不会得理不饶人,在任何事情上从不主动表现出自己的主见,只有一件事,他是永远明确的,永远不会改变的,那就是对林又红的态度,言听计从,处处相让,和宋立明交往后,林又红被自己割破的伤口似乎渐渐地痊愈了,她的人生也重新步入了正常的轨道。
林又红在市局表现出色,工作几年后,就把资历差不多的同事甩到很远了,她被破格提拔,当上了食品安全处副处长,在南州市级机关,她这个年龄就提副处长的,可谓凤毛麟角。
事业上顺风顺水,家庭更是和睦稳定,宋立明一如既往马首是瞻,女儿乖巧玲珑,最擅长的就是拍妈妈的马屁。都说女人生女儿,是为男人生的,结果就是两个女人宠一个男人,但林又红家偏偏例外,他们家是丈夫和女儿都让着她,哄着她,供着她。
林又红还欲何求?
可是,命运他老人家又来出难题了,突如其来的严酷的现实给了林又红当头一棒。
李处长毫无征兆突然被省局调走了,两个副处长,林又红和老薛,措手不及地被裹挟进了激烈的竞争,论资历,老薛比林又红强,可论工作表现,林又红比老薛强。其实原本老薛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他自己年纪不小了,而正处长又比他年轻得多,他还能想什么呢。战斗意志消退,再熬一两年,差不多就等着退岗了。可这一纸调令来得如此突然,调走了别人,却把老薛的心搞乱了。
林又红也一样的乱呀。
当然,心乱归心乱,林又红并不糊涂,她多少还是有思想准备的。毕竟李处长的走,事先毫无迹象,简直就是釜底抽薪,即便是局领导,一时半会还回不过神来呢,而林又红和老薛,都有明显的弱项,所以,考虑从其他处室调整安排一个正处长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半个月来,她一边和老薛较劲,一边分析局里现有的够条件的人物,她甚至把边边角角的人物都拣了起来,逼了出来,一一梳理——食品安全监管处,既是一个管理岗位,又是一个专业岗位,一般来说,不能由只有行政经验没有专业水平的外行担任,也不宜由只有专业而不具备管理水平的人担当——还没等林又红梳理清楚,这个人却已经到位了,动作够快的。
林又红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秋天的下午。
起风了,风从窗外刮了进来,吹动了办公室上的纸张,林又红过去关上窗户,就在她关了窗回过身的一刹那,她的心狂跳起来——江重阳嬉笑着站在办公室门口。
江重阳身边,是局人事处的季处长,林又红顿时预感到什么,心里“咯噔”了一声,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狂跳着,一直在往下掉,往下掉,不知道要掉到哪样的深渊里去。
果然,江重阳和季处长一起走了进来,不等季处长开口,江重阳就抢先说了:“本来应该局长、至少是分管副局长送我来的,可是今天他们都不在,我性子急,等不及了,季处长,是不是应该这样说?”
季处长不带表情地笑了笑,口气和缓地说:“江处长从政府大机关来,做派到底和我们不一样,潇洒飘逸,无法之法,乃为至法。”
江重阳笑道:“季处长批评我了,怪我不讲规矩,可我也是一番好心呀,我是急于投入工作嘛。”
虽然林又红早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们处的另一位副处长老薛,反应向来比较慢,一时还没转过弯来,半张着嘴,等著季处长进一步说明情况呢。
林又红无法接受这个突然到来的事实——即使不是她,不是老薛,不是局里的任何一个人,也不应该是江重阳!
怎么会是江重阳?
怎么不会是江重阳?
江重阳毕业于食品专业,是市政府综合处副处长,安排到食品药品检验局食品监管处当正处长,既提拔了,又放在了专业对口的岗位上。
怎么就不该是他呢。
当然不该是他。
季处长按规矩向江重阳介绍处里的同志,江重阳却说:“不用不用,我认得,当年我进食品局的时候,老薛是我师傅,老薛,你怎么装作不认得我了?”
老薛到这时候总是算是反应过来了,一反应过来,心理压力消失了,老薛的精神气反而起来了,笑道:“嘿嘿,你小子,我当年就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小子果然爬到我头上当处长了。”
江重阳也笑道:“这是丛林法则。”
老薛说:“鬼个法则,你小子曲线救己,到政府部门绕一圈,镀了金,提起来就快嘛。”
季处长马上接上来说:“哦,对了,听说江处长以前也在我们局待过两年,那时候我还没来呢,你先入山门为大哦。”
江重阳也不客气,说:“论年纪我也比你大一点,我是兄长。”
老薛却不给他面子,说:“兄什么长,你最多是个回汤豆腐干,牛什么叉——”老薛说着,忽然就“哎”了一声,先盯着林又红看看,又盯着江重阳看看,再说:“对了,我一直想要问你一个事情的,当年你干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走了?”
江重阳说:“人往高处走嘛,毕竟那是市政府呢。”
老薛说:“小子,你忽悠我,你别以为我反应比你们慢一点,就是笨,我不笨的,我是内秀,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走,是因为小林——”
林又红顿时气急败坏,翻了脸说:“薛处长,你不要扯上我!”
老薛记恨林又红想和他抢处长的位子,幸灾乐祸说:“你看你看,急了,真急了,就没见你这么急过。哈哈!”
江重阳见季处长有些猜疑地看着他们,主动反过来向他介绍说:“季处长,这个林又红,你也不用介绍了,我认得她,在学校里,我高她两届,我是学长。”
老薛高兴得一拍大腿说:“对了对了,这就对了,你们是同学,咦,我想起来了,谈过的吧?没成吧?所以——哈哈,我又想起来了,我对上榫头了,当时你知道小林要进来了,你就提前走了,是不是?肯定是!可是,可是今天你又回来了——”老薛忽然闭了嘴,感觉说过了头。他的感觉总比别人慢半拍,说过头了也收不回来了。
江重阳也不忌讳季处长探究的眼光,直接冲着林又红笑着说:“林又红,多年不见了,见了面也不问个好?”
林又红心里五味杂陈,嘴上愈发尖刻:“你过得不好吗?需要别人问了才好吗?”
江重阳说:“嘿嘿,我好不好是我的事情,你问不问好是你的心意哦。”
林又红毫不给脸,立刻又把话踢回去说:“你别说心意,我这个人,没有心意的。”
江重阳举了举手,做了一个像是投降的动作:“好好好,没有心意就没有心意,不问好就不问好,故人相逢,给我个笑脸总可以吧。”
林又红冷冷地道:“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江重阳夸张地“哎哟”了一声:“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还这么凶啊?”
林又红转身往外走,听到季处长在问老薛:“这两个,果真有过一腿?”
老薛说:“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有一腿,那不是腿,那是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只手——人家可是初恋哦。”
季处长又“嘿嘿”了一声,再说什么,林又红就听不清了。
江重阳追了出来,把林又红挡在走廊里,朝她笑道:“这么些年了,你还没有放下?要不要来一碗心灵鸡汤——”见林又红仍然拉着个脸,江重阳又赶紧举了两手说:”我先举手投降,坦白情况,食品监管处这个位子不好坐,现在食品安全形势那么凶险,谁来坐这个位子谁就是坐在火山上,所以,我主动要求回来,你不会不知道我是为了谁?”
林又红始终铁板一块,又始终咬紧不放,一句也不肯相让:“你回不回,和我无关。”
江重阳道:“天地良心,我可是为了你啊,为了食品的安全,也是为了你的安全,嘿嘿,所以——”
林又红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说:“没有那么多的所以,你不会为我,我也不会为你,我们都不会为对方考虑——”
江重阳嬉皮笑脸道:“嘿嘿,可我们好歹、好歹也——用季处长的话说,好歹有过一腿,虽然时过境迁,没有了爱情也有感情,没有感情了也有恩情,没有恩情了还有、还有,还有什么情,对了,还有余情,再往后,说不定还会有奸情——”他看到林又红满脸通红,眼睛都要出血了,赶紧说:“好好好,没有奸情,没有奸情,但是,这都已时隔多年,如今再见,应该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嘛,你怎么还这么执着狭隘?”
林又红说:“不是狭隘,是狭路相逢!”
江重阳侧着脑袋朝林又红看,继续笑道:“林又红,大家都知道你是个性格爽快的大气的女同志,任何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怎么一看到我、一碰到我,你就变得这么小气,这么纠结呢?“
林又红拔腿就走。
江重阳似乎是想阻挡她,但犹豫了一下,最后放弃了这个想法,嘴上说道:“喔哟哟,火气还这么大,怨气还这么重,这说明什么——”
林又红在心里大声吼叫,说明什么?!说明什么?!
江重阳对着林又红的背影说:“林又红,虽然我成为你的嫡亲的顶头上司,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穿小鞋、不会欺负你的。”
泪水夺眶而出,林又红仓皇地奔了出去。
风渐渐地尖利起来了,吹了一地的落叶,是个深秋的样子了。
林又红不由哆嗦了一下,深秋了,她还穿着一件薄风衣,只能抵挡初秋那种微微的凉意,林又红裹紧了风衣,想要迈开脚步,一时却完全没了方向感。
我要到哪里去?
我能到哪里去?
林又红万万没有料到,多年后重見江重阳,自己的情绪竟然还会如此激烈,内心还会如此震动。
林又红在街头站立了一会,虽然情绪波动,但头脑还是清醒的,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干部疗养院,去找赵镜子。到那儿一见了赵镜子,也不顾她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劈头就说:“他怎么会回来了?什么意思?”
赵镜子赶紧把林又红拉到外面走廊上说:“你轻声点——回来怎么了呢,不能回来吗?”
感觉赵镜子是早已知情?
要不是就是她对林又红和江重阳双方的情况始终了如指掌?
林又红顾不得细想赵镜子的事情,她心里只有“江重阳”三个字,脱口说:“他来,我走。”
赵镜子闷了一下,过了一片刻才说:“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意思?到底要哪样?当初你还没进去,他就出来了,让你?现在他进去,你又要出来,让他?”
林又红呛道:“你怎么说得出一个‘让字?这是让吗?你觉得我能够和他天天坐在一个办公室面对面地办公?”
赵镜子难过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么多年了,你们都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还在纠缠吗?”
林又红冷冷地说:“赵镜子,你说话把牙齿筑齐了再说啊,谁和谁纠缠,你看到我们纠缠了?”
赵镜子一向温和,一向淡泊,这会儿却也不肯相让了,说:“如果没有纠葛,那就是两个路人,完全没有必要避开——林又红,你暴露了,你又一次暴露了,你们心里,都还有对方!”
林又红立刻反唇相讥:“有啊,心里是有啊,对方就是一根毒刺,我要拔掉它。”
赵镜子说:“林又红,你不要作了,天作有雨,人作有祸,拜托了,你就太平一点吧。”
赵镜子口气简直都有点低三下四了,林又红十分疑惑:“奇怪,你担的哪门子心?你在为谁担心呢?再说了,我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
赵镜子口气坚定地说:“你现在还没来得及做,但你一定会做的,江重阳不是平调,他是提拔到现在的正处,这个你心里比我更清楚,以他的个性,在政府部门是提不上去的,副处也就到头了,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既回到专业岗位,又解决了级别,林又红,无论你们之间有多么的古怪,但你,至少不要影响他的前途啊。”
林又红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尖利地反问:“赵镜子,你是谁的闺蜜?他在你心里,比我重要?”
赵镜子又叹了一口气说:“随你怎么说吧,如果你真的不能和他共处,那你、你就走吧。”
林又红“哼哼”道:“好啊赵镜子,你帮着他赶我走?”
赵镜子对林又红这种倒打一耙的手段早已习以为常,也不想和这张烂嘴多计较,多争议,她直接告诉林又红一个信息,美国知名食品企业联吉氏,在南州开办了在中国大陆唯一的一家独资企业,正在招聘人才。
林又红一听,二话没说,掉头就去联吉氏应聘了。
面试考场一字排开的考官共有七位,六位是西装革履表情严肃的中国人,只有一个老外,排在最角落的那个位子,穿着一件很随便甚至有点邋遢的夹克,连身体都没有坐正,倾斜着朝后仰,一条腿从桌子的一侧挺了出来。而且,从林又红进入考场,这老外就一直没有睁开过眼睛,不仅眼睛闭着,嘴还微微地张着,林又红一看心里就没好气,什么人呀,什么鸟样,就差没有流口水、没打呼噜了。
当然一开始她还是忍着的,毕竟自己是来面试的,总不能对面试官说什么不恭敬的话吧,何况其他面试官都很正经,都在认真工作,面试的问题,也都有相当的难度,她得集中精力来对付这些问题,可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她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是控制不住要去看那个让人不爽的糟老头,不看也罢,越看就越来气,一动了气,脑筋就不听使唤了,连续有两个题吃了零蛋。
面试官有点不耐烦了,提醒她下面这道题如果还答不出来,就该出局了。接着问题问出来了,林又红硬是把分散的精神从那糟老头那里收了回来,认真听了,这道题目还算有水平,可是林又红又故意作梗,硬是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了,她差不多已经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样的了,毫不客气地说:“对不起,你们这个问题,本身设计得很有问题。”
几位中国面试官,大概没见过林又红这样的应聘者,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真不知道到底谁怕谁了,所以那几个都抢着说,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请你搞清楚你是来干什么的,请你明白提什么问题是我们的权力,请你只管回答就是了,请你什么什么……
能说他们的“请你”请得不对吗,当然不能,林又红毕竟是来求职的,不是来检查工作的,不是来审核面试题的,只是她的轴劲上来了,是被那糟老头挑动起来的,她“霍”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那老外,一字一顿地说:“请你们把他弄醒,否则我不回答了。”
几位面试官都惊奇地看着她,看得出他们已经从奇怪到惊讶,又到疑惑,他们已经完全吃不透她了,所以他们都愣住了,不知如何处理。
其实林又红自己也知道,她完全不像是来应聘的,倒像是专门来吵架的,对于江重阳的爱恨情仇,一直郁积在心头,现在统统要发泄出来了。
其实理智上她一直在提醒自己,可是没有控制住,现在火气既然上来了,既然已经发出来了,收也收不住了,也就随它乱窜了,她继续尖刻地指责道:“就因为你们姓联,你们以为自己就是联合国?一个小小的食品企业,牛什么牛?”
面试官愣了好一会,其中一位才犹豫着说:“咦,你都瞧不上联吉氏,那你来干吗的?”
另一位也跟上,试探着说:“你是否管得太多了,你只管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行了。”
林又红再次激愤起来,大义凛然说:“我应聘求职,我是凭自己的本事来的,不是来跪求你们的,面试官完全不尊重应聘者,居然当面睡觉,如此无理,如此傲慢,我简直怀疑你们是冒牌的联吉氏!”不等面试官再解释什么,林又红已经一发不可收了,高声嚷嚷:“就算这老外听不懂中文,也不应该在面试考场睡觉,不仅是对我的不尊重,也是对你们这些考官的不尊重。”
面试官终于被彻底轰昏了头,面面相觑,无言以对,那老外却“醒”了过来,用十分流利的中文说:“咦,你怎么说我睡着了,我没有睡,我一直在听,我只是没有用眼睛看而已。”
这外国糟老头居然还会用“咦”,还会用“而已”,中文可不是一般的好,林又红暗暗吃了一惊,说实话,来面试之前,就估计到独资的美国公司,可能会用英语提问,林又红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也是有十分的信心的,却不料不仅中国的考官没用英语,连这唯一的老外,也把中文说得这么溜,这倒让她有些意外,有些好奇,只是一口闷气还堵在心里,没有咽下去,也没有发泄掉,所以她不依不饶地说:“不懂得尊重人的企业,不可能是好的企业,你名声再大,我也不买账,我也瞧不上,拜拜吧——”
那老外可不像林又红这么毛躁,他笑眯眯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随手翻了翻搁在桌上的林又红的那叠资料:“哦嗬,姓林,小林你好。”
林又红立马回敬他说:“我的名字叫林又红,你名字叫什么?”
那老外说:“我叫马丁。”
林又红又来劲了:“哦,你姓马,我还以为你姓牛呢。”
直到这时候,其他面试官才回过神来,有些惊慌失措,几个人又抢着对林又红说,他是联吉氏中国公司的董事长,请你放尊重点,请你礼貌一点,请你怎么怎么——他们“请”他们的,林又红才不在乎,她只管学着老外的口气说:“哦嗬,马董你好——不过马董我得提醒你,在中文的普通话里,马董和马桶差不多的读音,为了防止你变成马桶,不如和你喊我小林一样,我还你一个小马吧。”
马丁笑呵呵地说:“我这把年纪了,喊小马不合适了,还是叫老马吧。”
几个回合下来,没分输赢。
老马拍了拍林又红的资料,说:“算了吧,你也别应聘质检工程员了,你干脆当我的综合办主任吧。”
老马这话一出口,那么轻飘飘的,似乎没经大脑,不仅林又红大吃一惊,其他面试官也吃不透老马什么意思,那老马却得意扬扬说:“瞧瞧,瞧瞧,弱智了吧,质检是检食品的,综合办是检人的,检好了人才能检好食品嘛,你们连这都不懂?”
林又红这才慢慢地冷静下来,细细地捉摸着这糟老头的心思,以防上当,过了一会,她才提着格外的小心说:“你可能没有认真看我的资料,我是学食品专业的,你让我管人财物,做人的协调工作,你觉得你是伯乐吗?”
老马声音沉稳但口气高傲地说:“我当然是伯乐,我要不是伯乐,我到这个面试考场来干什么,睡觉吗?”
林又红也不客气,说:“你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就发现我的另一方面的才能,你有特异功能哦。”
老马笑道:“不是我有特异功能,是你有特殊的性格,用你们中国人的老话说,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哈哈哈哈——”
老马一哈哈,其他面试官们才放轻松了,都跟着老马笑起来,林又红有些恼火,但是又觉得没有完全理解老马的意思,毕竟是和一个老外在说中国话,他真的对中文如此精通吗?
林又红稍稍想了一下,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是你美国人的习性,中国还有句老话,叫作太平洋警察,管得宽——”
老马赶紧一拍巴掌说:“说得好,说得好,就是要多管闲事,世界才能——”
林又红立刻给他泼一瓢冷水:“可是老马,你别忘了这是在中国,你可是中国的马董,不是美国的马董,中国人是讲究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
老马又一拍掌说:“所以嘛,所以我在中国很难找到像你这样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嘛,今天既然送上门来了,我岂能白白地放你走了。”
林又红还没琢磨清楚,老马又说:“当然,你不仅仅有狗拿耗子的特点,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你不太懂得看眼色。”
林又红终于抓住他的把柄了,赶紧报复说:“老马,你露馅了吧,你以为你的中文说得顺溜,你就对中国文化出神入化了?不懂得看眼色,那可是最不适合担当综合办之类工作的,你瞧瞧去,如此一片苍茫大地,总办、综合办主任多如牛毛,可哪個不是鉴貌辨色、八面玲珑?”
老马又笑道:“你的强项就是你的自信,怎么一说到看人眼色,你就没有自信了呢?”
林又红真是个狗性子,急性子,即使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老外面前,她的好胜不服输的个性一点也没有收敛,当即回嘴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自信,我的自信,用你的有色眼镜能看得到?”
老马识途,干脆就顺着她说:“按照你的意思,你有自信,你自信能够干好联吉氏的综合办主任。”
谁都听得出老马在使用激将法,林又红也不傻,你激我,我就顺着你的杆子往上爬罢,嘿嘿。
其他几个面试官再一次面面相觑,他们大概完全不能明白,这个马董是怎么了,一个对他如此不敬重而且如此不讲规矩的应聘者,他不仅不恼火,不仅当场录用,还立刻封官许愿了。这算是什么路数?
林又红也不知道老马的路数,不过她也不爱管老马什么路数,既然已经是喜从天降了,她赶紧乖乖就范啦,可是天生一张碎嘴,还真是管不住,临到要做人家的部下了,还不肯嘴下留情,忍了几忍也没忍住,说道:“哎嘿,老马,你好像不应该姓马,应该姓范。”
这老马真够拎得清,他真是比中国人还中国人,立刻反应过来,回应说:“啊哈哈,我应该姓范,我的名字应该叫范贱。”
联吉氏是全球最大的也是声誉最好的食品企业之一,在中国这个巨大的市场里,联吉氏将会凭着信誉,凭着过硬的产品,日益壮大,林又红真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灿烂的前途。
江重阳,拜拜了。
义无反顾,甩手而去,华丽转身,走得漂亮。
江重阳坐到那个火山口上去了,结果,火山真的爆发了。
江重阳一语成谶?
出事的南州金宏宾馆是金鼎集团旗下的一家小型企业,在国庆的档期,多接了几档婚宴,超出了能力范围,因人手不够,便到外面的熟菜店购进了一批冷切牛肉,没想到外购的牛肉食用硝过量,引起大范围食物中毒,放倒了上百人,死亡一人。
这本来是宾馆自身的问题,但是国庆前的食品卫生安全大检查,抽查到金宏,带队检查的,正是江重阳。而江重阳的老婆俞晓,就是金宏宾馆的总经理助理,你江重阳怎么也逃不脱干系。
对于江重阳的处理,有各种说法,最后宣布的决定是撤职。撤职不同于免职,免职很快可以东山再起,这里免了,那里再用,撤职却是一抹到底,也就是说,多年的辛苦打拼瞬间归零了。
以江重阳的性格,是不可能继续待在局里了,所以根本不等上级怎么安排他的工作,江重阳已经在第一时间递交了辞职报告,一去不见踪影,从此杳无音讯。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瞬间,林又红的心,瞬间像是被掏空了。
那一天江重阳所说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着,火山口的位子,我是替你来坐的哦。
林又红再也没有见到过江重阳,只是从赵镜子那儿得知,江重阳出事后不久,就和俞晓离婚了。
大约一年后,俞晓和金鼎集团的老总浦见秋结婚了。
又过了一年,俞晓和浦见秋又离了。
真乱。
这些事情,林又红觉得离自己已经很远了,远得几乎不真实了。有时候是赵镜子告诉她,或者是俞晓说的,也有的时候,听其他老同学传言,里边似乎有些什么隐情,但都无从核实,只是对于林又红来说,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联吉氏的工作,翻开了她生命中的崭新的一页,没有了江重阳的这些年,林又红被掏空了的心,渐渐地又充实起来了,当综合办主任两年后,她就当上了副总。
可是,谁又能料到,就在林又红当上副总后不久,联吉氏也出事了。
又一座火山爆发了。
联吉氏采购部经理勾结海外营销,进口了大量的僵尸肉。僵尸肉并没有进入联吉氏,在海关就被查出,但这个信息很快被竞争对手获取并迅速曝光,引起了轩然大波,一夜之间,僵尸肉就成了联吉氏的代名词,致使联吉氏遭遇了极大的前所未有的信誉危机。
对手的阴谋、媒体的炒作和群众的愤怒持续发酵,根本收不了场,接着,更荒唐的事情出现了,一些联吉氏的消费者,寻找出联吉氏的购物发票要求退款,有人要求联吉氏赔偿医药费,还有一位消费者,因为家庭矛盾离了婚,居然把联吉氏告到法院,起诉理由是,他购买和消费了联吉氏的产品,致使个人性情大变,造成家庭破碎。
连天性豁达的老马,看了这些恶评、痛骂和闻所未闻的说法和做法,也呼天抢地了,强盗逻辑啊,强盗逻辑啊,老马仰天长叹,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
虽然南州市政府最后做出了关于联吉氏中国企业僵尸肉的全面的调查报告和相关处理决定,出面澄清了事实真相,但是老百姓不相信政府,政府的调查报告和处理决定,不仅没有平息事态,连政府也引火烧身了。
鉴于事故的责任人是采购部经理本人,联吉氏企业只是监管问题,所以有关部门并没有要求联吉氏关闭,只做出了停产两周整顿的处理要求,但是老马去意已决,也就是说,他自己关掉了自己,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老外的思维就是这样,不拐弯,直线。
用老马的话说,联吉氏追求的是利润,坚守的是信誉,如果信誉受损,联吉氏会毫不犹豫地丢掉利润,哪怕丢掉利润信誉不再回来,那也同样毫不犹豫。
这个世界疯了。
大家疯了。
老马也疯了。
对于老马的疯狂的决定,联吉氏上上下下没人能够理解,于是又招来一片骂声,甚至可以说,是全体的骂声,毕竟那么多的人要失业了,政府不想这样,白领不想这样,职工更不想这样,还有那么多连锁门店的营业员和店长,他们都要疯了。
社会舆论算什么,网络骂名又有什么了不起,骂就骂几句吧,疯就让他们疯去吧,只要法律没有制裁,只要政府认定事实,过几天喧嚣的中心转移了,联吉氏还是联吉氏。
就像那许多的知名食品企业,今天出个“皮鞋果冻”,明天又是“火腿肠瘦肉精”,又有“地沟油方便面”什么什么,可是有几家因为这些就关了门的,还不是照常生产,甚至做得更大。
可老马才不会那么想,他也不会想那么多,无论你政府急不急财收税收,无论你白领蓝领有没有饭吃,他才不管,他只要抱緊他的那两个字:信誉。
如果信誉会让人失业,让人活不下去,那到底还应该不应该死死抱住信誉呢?
谁知道呢。
没人能够理解老马。
林又红毕竟跟着老马混了这么多年,美国人的思想线路图,她多少知道一点,多少了解一点,老马的脾性和做事的原则,林又红是清楚的,联吉氏中国分部关门,恰好掐在联吉氏的思维线路图上。
至少要比A股K线好掌握得多。
老马基本没什么损失,就回家去吧,做回美国人去吧,说回他的英语去吧,中文说得再流利,早晚也不是你家的。
林又红可惨了,她可是丢了多次饭碗了,当年丢了铁饭碗,现在又丢了金饭碗。
林又红饭碗都被敲掉了,老马竟然还对她说:“即使没有了联吉氏,你也要坚持做你自己哦。”
林又红这下真抓住老马的短柄了:“老马,你造句造错了哦。”
老马挠了挠头,没想明白:“我用错了吗?即使——也要——这造句没错呀。”
林又红说:“错了,不是‘即使没有联吉氏,是‘已经没有联吉氏,‘即使和‘已经,一个是未来不可知时,一个是过去时,你没有搞清楚。”见老马不服,林又红强调说:“还是我造给你吧——已经没有联吉氏,那就从头开始。”
这算是苦中作乐、强颜欢笑吧,他们就以这样的状态作一次彻底的告别。
老马走了,林又红的前景又在哪里呢,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但其实,在僵尸肉事件发生后不久,就已经有识人才的企业家向林又红伸出了橄榄枝。
这就是老马说的,即使没有联吉氏,林又红还是会做她自己的。
她真是一颗完卵?
就算她真是那颗完卵,眼睁睁地看着老马消失,心里还是塞满了伤感和依恋,她和老马,多年来打打闹闹,那可不是情感的纠葛,那是事业的纠结。
林又红终于要回家了。
在联吉氏工作的这些年里,她不是不回家,可即使回家,她的心也始终没有在家里待过。
秋天到了,秋风起来了,现在林又红要回家了,她却忽然地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秋天的下午,她一回身,看到江重阳嬉笑着站在办公室门口。
那一瞬间,她流泪了,但是她的眼泪是往肚里流的,没有人看见。
二 厨房及生活的细节
林又红原以为钟点工小桂会在,进了门发现家里没人,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五,小桂的女儿上幼儿园大班,星期五放学早,需要小桂接送,所以每周五下午小桂是不来的。
虽然小桂不在,但是小熊在,小熊的听觉是非人能比的,它待在家里,远远地就能听到家人回来的脚步声,谁的脚步声它都能百分之百精确地判断,所以不等林又红掏钥匙开门,小熊就已经发出“呜呜”的欢迎声了。
林又红进门,小熊就迎上来,扑一下她的腿,闻一下她的鞋,这是规定动作。有时候她穿裙子,很担心丝袜被它扑坏了,只能用手里的包包挡着往后退,小熊也不勉强,如果扑不到,它不会硬扑,它就走开去,然后林又红喊它,小熊,小熊,我回来了。小熊就摇尾巴,表示听到了,表示一种适度的亲热和客气。
小熊的摇尾巴可是非常有分寸的,见什么人,摇什么尾,人有多亲,尾就有多甩。
最亲的人不是宋小西,而是宋立明,小西负责玩闹,老宋负责吃喝拉撒,小熊对人很公平,绝对公平,付出多少就回报多少,只要老宋在家,林又红喊它,它都爱理不理,老宋会觉得不过意,会批评小熊,林又红却觉得很好笑,跟一个狗还这么认真,难道她会和狗吃醋。
正因为林又红把狗当成了狗,小熊也就认真地把林又红当成人,它对人是客气的,尤其是对家里人,林又红毕竟是女主人,它应尽的义务还是会尽的,比如林又红从外面回来,它会扑一下她,闻一下她,如果家里没有其他人,它也会和林又红对一下眼神,也会接受她的某些指示,比如,来,握个手。它就把前爪举起来让她握,再说,另一只,它就换一只,再说,坐下,它就坐下。
只是所有这一切,都是程序式的,虽然有些热情,但热情一点也不过度,这就是小熊对林又红的感情,它把握得真好。
所以,完成了规定动作后,小熊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趴着,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等待下一位主人回家。
林又红到沙发上坐下,喊,小熊,过来,坐下。小熊挺给面子,过来坐在她的脚边,但坐了不一会,它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林又红朝它笑了笑,说,我在你心目中,可没什么地位哦。小熊轻轻地晃了一下尾巴,表示赞同。
林又红也就完成了她和小熊和交流。她坐定下来,连看了几条微信,却一条也没看进去,心里茫茫然,很无措,很没着落,她心里也清楚,并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前途,即使没有那些伸过来的橄榄枝,她也毫不担心没人聘用她,她对自己是有足够信心的。
林又红随手抹了一下茶几的下端,抹了一手的灰,她其实早就知道小桂的工作并不到位,她一般只拣看得到的地方搞一下,角落里,夹层里,看不见的地方,是不会去认真清理的,因为林又红很少和小桂直接打照面,在联吉氏工作的这许多年中,林又红的工作时间始终是没有保证的,但她不是个粗心的人,虽然在家的时间很少,但她会利用这很少的时间,关注一下这一段时间家庭的种种情况,比如钟点工的责任心,工作到不到位,林又红发觉小桂的问题,曾和老宋说过,建议老宋提醒她,老宋也确实提醒过,但是不见效,她再让老宋提醒,老宋就说,没事,一点点,我来搞一下就行。老宋这么说,林又红就不高兴,这不是你搞谁搞的问题,她工作不到位,就应该指出来。老宋说,好好,我下次跟她说。但是下次如果林又红手一抹哪个角落,仍然是灰。她也懒得再说了。即使她对小桂不满意,她也没有时间再去家政公司换人。
就将吧,谁让她在联吉氏做事,时间基本上不属于她自己,家庭也基本上不属于她自己。
小桂的工作时间是下午两点到五点,先打扫卫生洗衣服,然后做晚饭,烧好饭菜后就走,晚饭后就由老宋洗碗收拾,这个家庭基本上就是这样的节奏了。
一直到昨天,林又红还没有考虑到自己回来以后,这个家庭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林又红坐不住,她起身到厨房门口看看,晚上的菜,老宋已经买了,估计是早上起来买的,既然菜已有了,小桂今天又不来,不如自己动手做晚饭,林又红想着,心里甚至有点激动,有点欢喜,想象着老宋和小西回家,进屋,一看厨房,哇!
林又红一脚踩进去,就感觉拖鞋像被粘住了,抬起来就听到滋啦滋啦的声音,手再往台面上一按,手也差一点被粘住了,再看看油烟机,看看灶台,尽是油腻,顿时心里有些来气,好个小桂,好个老宋,就把家里搞成这样,她还老是对他们心存愧疚。
但是再反过来想想,老宋也不容易,他又不是家庭妇男,他同样是要上班的,工作任务也不轻,但是家里的一切,他都毫无怨言地担着,女儿也是由他一手带大,这么一想,心就软了,干脆重新找了一双旧拖鞋换上,进厨房打扫卫生,倒上洗洁净,油腻如万能胶似的,岿然不动,才擦了几下子,手已經酸得不听使唤了。
小熊可能感觉到了今天家里有一点异常,走到厨房门口看了看,林又红自嘲说,你也觉得我无能吧。小熊歪着头想一会,没想明白,又走开了。
林又红只得放弃了做好人好事的想法,不擦油腻了,决定只做饭菜,让老宋小西也尝尝她的手艺。
先洗菜切菜配菜,一切都很顺利,心里不免得意,本来嘛,做家务有什么难的,我只是没时间嘛,我联吉氏都能做,自己家炒个菜还能出什么问题?
要煲的汤可以上锅了,结果却发现煤气打不起来,啪啪啪,啪啪啪,只看到火星子,反复多次,好不容易打着火了,手一放,火就灭了,再打,打着了,放手,火又灭了。
林又红不免有点急、有点毛躁了。其实在她的工作中,不顺利的事情、难解决的事情,不知要比打不着煤气大多少倍,林又红基本可以做到遇事不慌,从容不迫,怎么在自家的厨房里,反而这么沉不住气呢,一点小事都能难住了吗?
林又红冷静下来想一想,煤气灶坏了肯定要找人维修,思路一下子就清晰了嘛,多大个事,先打114问了这个品牌的维修电话,再打维修电话,那边倒是很热情周到,保证半小时内有人上门修理。果然,不到半小时,来了个小伙子,也不问话,直接进到厨房,上前就去打煤气灶,打了几下,也仍然是啪啪啪,光冒火星不见火。
小伙子干脆地说:“不行了,坏了。”
林又红还想再说明一下情况:“其实,火是能点着的,可是不能放手,一放手,就灭了。”
她正要上前演示,那小伙子却“嘻”了一下,说:“怎么会,没见过,坏了,你重新买一台吧。”
不等林又红再说什么话,人已经到了门外,林又红追出去问:“你们不保修吗?”
小伙子说:“你还在保修期吗?你发票呢?”
林又红哪里知道买煤气灶的发票在哪里,愣了片刻,那小伙子的电动车已经骑出去一大段了。
林又红没办法了,本来不想麻烦宋立明,但现在不麻烦也不行了,打电话过去,宋立明正在开会,但还是从会场出来接了她的电话,听说煤气灶坏了,着急就问:“是不是漏气了,家里有煤气味吗?你赶紧把窗户打开,离远一点,千万不要点火,小心点。”
林又红说:“不是煤气泄漏,是点不着火,我已经叫人来看过了,维修人员说不能用了,要换新的,我怎么记得好像才买不久呢。”
宋立明赶紧说:“你点煤气干什么,你不会弄的,我一会就回来。”
林又红嫌他啰唆,不耐烦说:“不就是开个煤气么,怎么弄,你告诉我一下就行了。”
宋立明却不告诉她,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说:“菜我都买好了,我回来烧,很快的,不用你忙的。”
林又红有点不高兴了:“哎呀,你告诉我一下,有那么难吗?”
这下子宋立明反倒说不清了,支吾道:“可是,可是,我和小桂,我们点的时候,都好的呀。”
林又红呛白他说:“那你的意思是说我连煤气灶都不会点?”
宋立明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可能确实是坏了,但是我现在——要不,你请物业来看看,物业的电话,你到我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个小本子,上面有物业的电话。”
林又红按照宋立明的指点,果然在第二个抽屉找到一个蓝色封面的小本子,打开来一看,上边有好多个电话号码,空调维修、冰箱维修、热水器维修、水暖工、电工、电信电话网络、有线电视、物业管理,各种缴费的,排了一长串,林又红看了,心里不由触动了一下,一个三口之家,竟需要那么多的号码来支撑,平时由老宋管着,不觉得有多麻烦,现在轮到她了,才知道真不容易。
找到了物业的电话,打过去却一直没人接,好在林又红知道小区的物业就在大门口第一幢楼的楼下,她干脆直接找过去,物业上却是门庭冷落,门可罗雀,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呆呆地坐在里边,看到林又红进去,似乎有些奇怪,问她:“你找谁?”
林又红说:“我找物业管理。”
那妇女说:“没人。”看到林又红朝她看,她又说:“我吗?我是他们请来看门的。”
林又红觉得奇怪,说:“那,他们人呢,物业不上班吗?”
那妇女说:“他们罢工了。”
听她说“罢工”,林又红差点笑起来,可那妇女却很认真,不像开玩笑,林又红又着急了:“那,家里有困难,怎么办,找谁啊?”
那妇女倒也没推托,问她有什么困难,林又红说:“煤气灶坏了,打得着火,可是手不能松,一松就灭火,想请物业帮忙看看,我打电话你们没人接,我就过来——”
那妇女听了,十分奇怪地朝她看看,怀疑说:“你是刚刚搬来的吧?”
林又红也奇怪呀:“我们早就搬来了,我们是小区第一批住户,好几年了。”
那妇女就更奇怪了:“那真是奇怪了,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物业的情况吗?”
林又红当然不知道,她愣怔了一下,那妇女又说:“物业和你们业主正在闹矛盾,都罢工了。”她见到林又红惊讶的神色,就知道林又红确实一无所知,直接就说:“你要问什么原因的话,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你们不交物业费,不配合物业的管理,又是什么停车位,绿化带什么的,我也说不清,反正闹得很大的,都上电视新闻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是不是你家的房子在这里,平时不在这儿住?”
林又红被她问住了,她一直是在这儿住的,但似乎也等同于不在这儿住,进进出出都有公司的小车接送,送进家门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关于小区物业和业主闹矛盾,不知道宋立明有没有和她说过,也许说过,也许没说,不过说了也是白说,说了她也不会听进去的。现在林又红很尴尬,感觉自己已经和这里的一切脱节了,赶紧解释说:“对不起,我原来——”她本想说在联吉氏工作忙,但联吉氏的事情闹得很大,名声扫地,无人不知,所以改口说:“我一直在外地出差,所以不太清楚什么矛盾。”
那妇女说:“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你既然知道了,還好意思来叫他们做事情?”
林又红傻了眼:“那,那我——该怎么办呢?”
那妇女见林又红什么也不明白,反倒生出些同情来,宽慰她说:“不过你也不要太着急,问题马上就能解决了,今天下午,就这会儿,桂香街居委会的老书记正在主持调解会——”
林又红急道:“能调解成吗?”
那妇女蛮有信心地说:“老书记出马,就没有不成的事——只是你现在就要找人,恐怕不行,就算调解成功,至少也得明天吧,你明天来吧,明天估计就能正常上班了。”
那妇女倒是一直在宽慰林又红,可林又红却着急,说:“可是我现在怎么办呢,现在去买新煤气灶,晚饭来不及做。”
那妇女说:“你那晚饭这么要紧吗?家里有客人来吗?”
这话又把林又红问住了,她有很多年没做过饭了,其实今天她也完全可以不做,宋立明早就和她说了,他会早一点下班,回来做饭,可是自从刚才那一念起来,就收不住,就想着要做这一件事情,一顿晚饭而已,有那么难吗,哪里想到,还没开始就难住了。
那妇女又给她出主意,让她找生产厂家维修,林又红说已经找过了,人家说修不好。那妇女摇了摇头,似乎是没办法了,无能为力了,可过了片刻,她又出主意指点说:“对了,你去找居委会试试吧,他们那里也管维修的。”
林又红又有了希望,但她也有点不好意思,支吾着说:“请问,居委会,是在哪里?”
那妇女像看怪物似的看看她,忍不住说:“咦,你什么人,你干什么的,你是干部吧?”
林又红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干部,我只是,只是,工作比较忙,过去不怎么过问家里的事,所以——”
那妇女总算体谅她,点点头,指了指门外说:“你出小区大门,往南走过一条马路,再左拐,去找桂香街居委会,记住,是左拐——”她还拍了拍自己的左手臂,好像林又红连左右都分不清。
林又红一直记着那妇女拍拍自己左臂的样子,她也知道人家是一番好意,但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涌起一股酸涩,酸涩之气逐渐酝酿起来,在胸中翻滚,滚出一股不平之气。
卖力工作最后就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连顿晚饭都做不起来,连左右臂膀都分不清。
其实许多年里,也并不是天天忙得没有早晚,也有稍微空闲一点的时候,看着一家人忙前忙后,她也曾经多次想着,是不是在家里动动手,做点什么,但每次宋立明都会阻挡,总是说算了算了,我来吧,我动作快。小桂如果在,小桂也会说,林主任您就别动手了,很脏的。甚至连女儿都会说,老妈,你歇歇吧,这不是你做的事。
林又红一边往居委会去,一边想着,哼,我就不信了,我连这点事情都做不成,我还真不信了。
到了拐弯的地方,她还真停下了,想了一下,她又想起那个妇女朝她拍拍左臂的样子,向左拐了。
这就是南州著名的桂香小吃一条街,整条街上人来人往,比人更多是各种摊点小吃,有些摊位甚至已经摆在大街中心了,街上弥漫着各种食物的气味和烧煮食物升腾起来的烟味,林又红小心地穿越着这条凌乱不堪的食品街,小心地避开一些手里举着油炸食物横冲直撞的行人、搬动货物的小贩、滋溜作响的油锅、满地倒洒的污水,才走了几步,就撞上了几个人在大吵大闹。
一家水果店门口面积不大的一块空地,被几个卖烧烤和卖面食点心的小贩占领了,正在搭台准备做生意,水果店老板赶紧冲出来阻挡,大声嚷嚷:“不行不行,你们挡在这里,我生意怎么做?”
那几个小贩才不理睬他,自顾置放做生意的用具,架起炉子,摆起桌子。
“这是我家门口,这是我家门口——”水果店老板嘴笨,翻来翻去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这是我家门口——”
一个小贩阴阳怪气地说:“这是你家门口,又不是你家,这大街又不是属于你的,你凭什么不让我们摆摊?”
水果店老板急得说:“你们再不走,我喊城管了!”
小贩们顿时哄笑了起来,七嘴八舌,现场一片混乱。
“喊呀,喊呀,喊你爸呀——”
“还是喊爷爺吧——”
也有个别态度稍好一点的,摆出个讲道理的姿势说:“老板,你知足吧,你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店了,还想占我们的地盘?”
又一个说:“是呀,你吃你的苹果,丢个核给我们啃啃都不愿意?”
那店主呼天抢地了:“天哪,天哪,这怎么是你们的地盘,谁说这是你们的地盘了——今天城管没来,城管如果来了,你们照样得乖乖地撤走。”
一提到城管,又是骂声一片——
“王八蛋城管——”
什么什么什么——
咒骂声吵闹声不断,一直追着林又红的耳朵。
林又红在联吉氏工作的这些年,几乎没有到过这条著名的小吃街,但是桂香小吃街的名声,全南州人都知道,许多外地人也知道,南州的餐饮业和地方特色小吃,本来就是闻名全国的,桂香街这个地区,就是靠着南州传统特色小吃街成为南州的一大特色,这条街上百年老店遍布,南州的吃食,只有你想不到,就没有在这地方找不到的。
过往的无数的年头里,许多来过南州、到过桂香街、品尝过特色小吃的故人,写下了无数的赞美之词,有赞南州景色的,有赞南州小吃的,有许多诗词佳句,后来都成了那些百年老店的店联、门楣、招牌。
“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
“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
“蒸出枣糕满店香”“门前石狮口水流”
“刘郎不敢提糕字”......
这都是从前的情形了。
现在的桂香小吃一条街,从热闹程度看,肯定大大超过从前,但是它已经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了,完全没有了“依约帘栊火,眠花听笛吟”的情景,完全没有了“喜尔秋来风味隽,衔杯伴我酒泉游”的雅致。
怎一个“乱”字了得。
现在这条街,基本上由两种情况组成,一是几乎所有的门面商店,无论是百年老店,还是新开商户,几乎所有的经营者都把店门前的人行道当成了自己的经营场所,搭棚的,堆放货物纸箱的,有的干脆把生意就直接做到店外来了,几家餐饮店,不到开饭时间,提前就把店里的餐桌椅搬到外面,甚至灶台之类都搭上了街;另一种情况就更加混乱,那是流动摊贩随意占用街道,有的来迟了没有占到人行道,干脆就在街道中心设起了摊位,除了卖南州的传统特色小吃外,还经营啤酒摊、烧烤摊,炸臭豆腐、炸鸡腿,麻辣烫、各种地方风味的卷饼、馄饨、小笼包子,等等等等。加之摊贩们带来的机动车、非机动车随处乱放乱停,整条街已经被摆得水泄不通,过往行人无法正常行走,被迫绕来绕去,钻来钻去。
林又红走在这街上,简直难以置信,这还是她印象中的繁华而有序,热闹而宁静的传统风味小吃一条街吗?
一阵风刮过来,散落的纸巾、丢弃的杂物随风飘起来,打在人脸上身上,再重新落下,搞得满地都是垃圾,小吃街简直成了垃圾场,林又红正想赶紧走过去,一阵强烈的刺耳的电锯切割声又刺激着她的耳膜,难以忍受,林又红不由上前问道:“不是小吃一条街吗,你们怎么在这里做防盗网?”
切割工根本就听不见她说话,也根本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林又红一抬脚,才发现一股脏水已经漫到她鞋子上了,朝前一看,有人就在街中央用水龙头冲洗一辆破旧的黄鱼车,林又红又忍不住了,指责说:“这里是小吃街,你们怎么在这里洗车呢?”
那洗车的小伙子笑道:“车子太脏了,上面要搁放脆饼麻花,你们城里人会觉得恶心的,冲一下就干净了嘛。”
旁边还有个人有心思打趣说:“就算不洗车,等一会城管来了,也会骂他脏的,要罚的——”
有好几个路过的市民,都捏着鼻子急急而行,再往前走,看到有一个店面门口,排着很长的队伍,林又红远远看过去,心里“怦”地一跳,好像就是联吉氏门店的颜色呀。
联吉氏企业在南州、在全国各地都有连锁门店,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内就会增开几十家,这些门面的装修,都是联吉氏企业统一搞的,在各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那种隐红底色,由橘黄色相间的特定的联吉氏色彩,早已经深入到消费者的味觉深处了。
联吉氏企业关门了,但是联吉氏剩余的产品并没有被查封,包括门店和仓库的存货,要在多少天内销售完毕,老马都排妥了才走的,只不过老马的这个安排,可不是诸葛亮的死后三计,无论老马使什么计,无论老马是死是活,联吉氏中国企业已经消失了。
眼前的情形却使林又红倍觉奇怪,明明大家痛骂联吉氏,踩死了联吉氏,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来排队购买联吉氏的产品呢,她忍不住上前看了看,立刻队伍中就有人制止她,大声嚷道:“排队排队,不要插队!”
林又红往后退了退说:“我不买。”
那人没好气说:“不买?不买看什么看?”
即使到了店门前,林又红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问道:“你们排队买联吉氏吗?”
大家立刻又七嘴八舌起来。
一个朝着林又红翻白眼说:“不买联吉氏,我们排什么队呀。”
另一个觉得林又红问得奇怪,疑神疑鬼道:“你明知故问,什么意思呀。”
再一个似乎稍微好心一点:“哎哟,你这位妇女,真是不拎行情,你连联吉氏都不知道?”
这下子大家的话更多了,都是给联吉氏唱赞歌的,联吉氏的东西怎么怎么好,现在人家关门了,只剩下不多的存货,赶紧来抢最后一批了,再不抢一点,就永远吃不到了,怎么怎么怎么。
林又红更加惊奇,又忍不住了,脱口说:“难道你们不怕僵尸肉?”
大家伙一听,顿时气得嚷嚷起来,一个看起来不太知情的老人问什么是僵尸肉,立刻有多人回答他,没有僵尸肉,没有僵尸肉。有个妇女则十分警惕地朝林又红瞪了几眼,指着她说:“你造谣?你是哪里的,你就是联吉氏的对头吧,联吉氏就是给你们搞掉的吧?”
妇女身后排着一个男顾客,客气一点,也耐心一点,对林又红说:“你可能上人家的当了,僵尸肉那是他们的对手造谣的,联吉氏是美国企业,根本不可能用僵尸肉,只有中国企业才会用僵尸肉。”
另一个人又跟上来说:“联吉氏做得太好了,同行就陷害他们罢,联吉氏冤大了。”
当然也有人表示疑问,表示怀疑的那个人说:“如果是被冤枉的,那联吉氏为什么要关门?”
立刻有人回答说:“被气得罢,美国人搞不过中国人的,中国人搞小动作,搞阴谋诡计,美国人傻。”
又有人激烈反对这种说法,指责道:“你是不是中国人,你帮着美国人骂中国人,你是美国狗,什么什么什么——”
排着队的人闹了起来,要把这个人轰出队伍,都指责他说,你骂美国人,你就不要买联吉氏的东西,你出去,别排在这儿。那个人却也不服,说:“我骂归骂,买归买,你管得着?”
后面的队伍越来越长,前面排到的人,进店买货,出来的时候,个个大包小包,买得太多,后面的一看,着急了,大声嚷嚷起来,一个人不能买那么多,否则我们后面没有了,要限量,要限量。
可是卖货的营业员并没有接到通知限量,眼看着店面上和橱柜里的货物越来越少了,队伍开始乱了,不再好好排队了,大家乱成一锅粥,把路也堵了,喇叭声,叫骂声吵成一片,接着附近的民警也来了,但民警也维持不了,人家是买东西的顾客,又不是要造反,又没有违什么法,警察凭什么管他们。
店长是个中年妇女,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个喇叭,跳到高处对着大家喊:“大家不要挤,我们已经问过仓库了,仓库里还有货,已经停止供应外地,只满足本市顾客的要求,请大家放心——”
立刻有人骂道:“放心个屁,你再多的货,也就是存货了,不再有新货了,我们吃完了存货,到哪里买新货?”
有人调笑道:“打飞的到美国去买啦。”
另一个说:“是呀,他们不是坐飞机到日本买马桶盖么,买联吉氏总比买马桶盖值得吧。”
众人哄笑不已。
林又红早已经目瞪口呆了。
简直无语,完全無语,如果老马看到这一幕,他会怎么样?
他不会怎么样,他照走不误。
那才是老马。
此时此刻,面对众人热情抢购联吉氏的场面,林又红心里一会儿滚烫滚烫,一会儿又拔凉拔凉的。
她赶紧离开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喧闹之地,心里倍觉苍凉、疲惫和失落。
三 蒋主任是谁?
林又红觉得方向有些错乱,不知道该朝哪里走了,她问了一下路,知道桂香街居委会离这儿不远了,刚刚走了几步,迎面来了一位老太太,手里捏着一叠东西,挡住了林又红的路,急急地说:“蒋主任,蒋主任,帮帮忙,帮帮忙!”
林又红愣怔了一下,赶紧说:“老太太,你看错人了,我不是蒋主任。”
老太太又眯着眼看了看林又红,固执地说:“怎么不是,你就是蒋主任,你是居委会新来的蒋主任,我前两天在居委会看到你的,怎么过了一天你就不承认了?你不承认就是你不想帮我,居民有困难你不帮,你算什么主任?”
林又红哭笑不得,这老太太虽然年纪蛮大了,但眉清目秀,十分健朗,说话条理清晰,不像是个老糊涂,可她非认定自己是蒋主任,跟她说不清,林又红只好说:“您有什么事要找蒋主任?”
老太太赶紧把手里的东西递到林又红跟前说:“蒋主任你看,我要到银行取钱,可是银行不讲理,不让我取——”她又把那些东西一一地展开来:“蒋主任你看,我银行卡、身份证,都有,密码我也知道,为了保险起见,我把家里的户口本都带来了,你看,你看——”
林又红果然看到有银行卡,有身份证,有户口本。她奇怪说:“既然都齐全,银行为什么不让你取钱?”
老太太说:“他们倒是好心,现在骗子太多,怕我一个老人家上当受骗。”
林又红不由得说:“可那是防范老人给骗子打钱的,你这是取钱嘛。”
老太太说:“是呀,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说,不行,你取了钱,说不定就是去送给骗子的,蒋主任,你说说,我有那么蠢吗?”
林又红心想,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哦,现在的骗术都是闻所未闻的,老太太肯定是防不胜防的,虽然她没有说出来,老太太却很机敏,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思,赶紧又把另一叠东西送到她眼前说:“蒋主任你看,我不是把钱取出来送给骗子的,我家老头住院要动手术,急着交住院费,不交钱医院不肯做手术的,要拖死人的。”她又把这些病历和药费单之类一一翻开来塞到林又红面前给她看。
林又红躲也躲不掉,只好说:“那银行有没有说怎么才能领出来呢?你家子女呢?”
老太太道:“嗨,子女在倒好了,也不来麻烦你们了,我家子女都在国外,坐飞机赶回来也来不及的,银行说了,如果找居委会干部陪去,他们就给取。所以蒋主任,我才找你帮忙的,你帮帮忙,救人一命,救人一命。”
林又红已无退路了,答应道:“好吧,我陪你一起去问一下。”
老太太喜出望外,她以为林又红要陪她去银行,不料林又红却是往居委会去,桂香街居委就在不远处,她都已经看到那里的牌子了,她们走到门口,老太太却不肯进去,嘴上说:“蒋主任,你就是居委会,你还找居委会干什么?”
林又红只好扔下老太太,独自进去了。
这大概是林又红有生以来头一次进居委会,在踏进居委会大门的那一瞬间,林又红不由得心有所动,居委会是连接千家万户的,可她作为一个家庭的主妇,竟然从来不知道居委会的门朝哪开,也完全不知道如今的居委会是什么样子。
现在她进来了,看到桂香街居委会的办公场所是一个长条形的地方,很狭窄,面积很小,进门的一块地方,是敞开着的,排着一排柜台式的桌子,每张桌上都有电脑,有两个年轻的女孩子紧挨着坐在桌子那一边的电脑面前,桌子外侧有几个居民在等着办什么手续,都是一脸焦急的样子。
无论是办事的人,还是来求办事的人,看到林又红进来,都没有人主动说话,不像林又红想象的那样,居委会干部和居民们个个都热情可人,林又红受到些冷落,但也没怎么在意,你不问我我问你罢,她问那两个办事的女孩,居委会干部在哪里?
一个女孩正张嘴要说什么,另一个捣了捣她的背,她就闭了嘴,不说话,只是抬手朝里边的两间办公室指了指,林又红说了声“谢谢”,就往里走,发现两间小小的办公室的门头上,挂满了牌子,每一间至少有六七个甚至更多,她也没有在意这些牌子是干什么的,急着要找居委会干部,赶紧往左边的一间看了一眼,里边没人,只是感觉里边非常杂乱,林又红也没有去在意杂乱的什么,赶紧往右边那一间过去,还好,里边有人。
也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埋头看书,听到有人进来,她抬头看看林又红,笑笑说:“您坐。”见林又红没有坐下的意思,又说了一遍:“您请坐。”
林又红等着她问什么事,她却偏不问,林又红只好主动说:“我找居委会干部。”
那女孩又笑,说:“嘿嘿,我也是居委会干部。”
林又红心里一喜,赶紧要说话,不料这女孩朝她摇摇手,说:“不过,我只是个助理,说话不管用的,也没有人听我的。”又朝外面指指说:“其实外边那两个,也是居委会干部,但是她们和我一样。”
林又红说:“她们也是助理?”
这女孩道:“她们连我都不如,不够助理,是干事,但是你找她们,她们是不干事的。”见林又红一脸不解,她又说:“您别误会,我们也不是不助理、不干事,那要看你什么事,比如她俩的工作,就是给居民办理各种手续的,除此之外的事,她们不干。”
林又红没想到居委会的工作分工还这么细,也没好意思再问这个女助理助的是什么理,什么样的事她才能干,逼得没有退路,只好说:“我找你们蒋主任。”
这女孩还是笑,笑得眉眼都有点歪了,说:“咦,蒋主任?您怎么知道有蒋主任?”
林又红感觉她问得奇怪,如果确实是有蒋主任的,那知道蒋主任又有什么奇怪呢,居委会干部不就是要让居民知道,让居民去找他们的吗?
这女孩倒也不兜圈子,告诉她说:“是有个蒋主任,但也可以說没有蒋主任,她是星期一来的,说打算来桂香街居委会做主任了,可是只来了一天,就不再来了,也不知道还来不来。”
林又红还是奇怪,说:“那,你们桂香街居委会到底有没有主任呢?”
女孩十分坦然地说:“有,肯定会有的,只是暂没有,不过,我们还有书记呢,我们老书记,八十多岁了,还在当书记。”
林又红以为她开玩笑,但是看她的神情并不像是开玩笑,就说:“那我有事找书记也行吧?”
这回女孩却不笑了,还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说:“可是,可是我们老书记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神出鬼没。”
林又红更是听得一头雾水,不由有些生气了,口气也硬起来,问她:“那你是在干什么呢?”
这早已经超出了她应该问的范畴,她实在是有点多管闲事,不过这年轻的女助理脾气还蛮好,蛮耐心,认真地说:“我在认真看书呢,我准备报考公务员——不过呢,您可别以为我能考上,就憑我,公务员?哼哼,做梦吧我。”
林又红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女孩倒有兴趣,继续自嘲说:“我这完全是瞎猫抓死老鼠哈——”她挠了挠脑袋,又自语自言道:“可是不考又能怎样呢,难道——”她终于想到面前还站着个人呢,话题又回去了,说:“您请坐吧。”
林又红终于忍不住说:“我怎么看你不像居委会干部?”
女孩笑道:“您眼睛挺凶的,虽然我确实是居委会的干部,但我也确实不像个居委会的干部,只是,您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像呢?”
林又红说:“居民来找你们,总是有困难吧,你到现在连我什么事你也不问一下,老是让我坐,让我坐,难道我一坐下就能解决问题吗?”
女孩仍然笑道:“嗨,其实不用问的,有事你总会开口和我说的嘛,我问不问,你都会说的嘛,要不然你来干什么嘛——只不过,一般的居民,进来就直接说了,你和他们不一样——”
林又红打断她说:“我是头一次来,不知道你们的工作情况——真是少见。”
那女孩仍然好脾气,说:“那您也别生气,您如果希望我主动问,您觉得主动问才像是居委会干部?那好办,我就问一下,您找居委会干部什么事?
真是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这什么人啊,按道理她跟她生气不得,计较不得,一来人家还是个孩子,比自己女儿也大不了几岁,二来人家也挺有礼貌,一口一个“您”,说的话,虽然气人,却又叫你抓不住把柄,可林又红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火气,修养素质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开口就冲她说:“你这衙门还真难求啊,我家煤气灶坏了,麻烦居委会找个人来修一下,就这么难吗?”
女孩轻飘飘地说:“噢,是要修煤气灶啊,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只是我刚才跟您说了,今天居委会没人,其他干部都出去忙事情了,您要么等老书记回来,要么等潘师傅回来——”她耸了耸肩,不再说了。
林又红气得差一点说“你不是人吗?”但毕竟面对着一个女孩子,不太合适,就改口呛她道:“那就是说,居委会是不能帮助居民解决困难的?”
这女孩也实在机灵,林又红没有说出来的话,她已经听见了,赶紧向林又红解释说:“当然,当然,我也是人,我也是居委会的人,但是您看见的,我在复习功课,这是我们领导关照的,我不能不复习,所以我不能分心——”
林又红气道:“你们领导对你倒是很宽厚,放着工作可以不做,放着居民的困难可以不管,居委会干部个人的事情为大?”
林又红生气,女孩却不生气,她也不跟林又红争长论短,一直友好地朝着林又红笑,然后忽然说:“您是住在丽都花园的吧?”
林又红愈加奇怪,她凭什么能看出来她是住哪个小区的,桂香街居委会是个超大居委会,管辖范围内有好几个新建的中高档小区,也有老居民区,老街道旧街巷,还有那条著名的桂香街小吃一条街,还有几座明清老建筑,还有几段商业区等等。
这年纪轻轻的女孩居然能在这么大的范围内一下子就看出她住在丽都花园,她倒不能小瞧了她哦,只是眼下她可没有心思去探究这女孩的眼光问题,她着急着家里的煤气灶,着急着今天的这顿晚饭呢,所以急着说:“我是听说居委会可以介绍维修人员,我才来找你们的。”
女孩笑眯眯地说:“哎,您今天不巧,干部都不在,我建议您还是找你们物业吧。”
林又红真是来火了,说:“那边推这边,这边推那边,两边推?”
女孩赶紧说:“不是推,不是推,真心不是推,老书记要在的话她不会推的,即使她自己不会修,她也会马上帮你找人的,潘师傅也不会推的,他专门就是为大家修理东西的,您刚才进来时,看到隔壁那一间办公室吧,就是他的修理间哦,这会儿他上门服务去了,好像是哪家的吊扇坏了,拆不下来,他就上门了,您可惜了,要是早来一步,他就先到您家门上服务了——”
她说了半天,也没有考虑怎么解决林又红的问题,见林又红牢牢盯着她看,她领悟到了,赶紧又说明:“我呢,虽然来桂香街居委会快两年了,但我毕竟年轻,又没有老书记的觉悟,也没有潘师傅的技术,我真的没有办法解决您的困难,真的很对不起——”她说得很诚恳,姿态也低到地上去了。
林又红拿她没办法,只有转身离去,听那女孩在背后说:“您慢走,有事您说话啊,居委会就是为居民解决困难的。”
走到门口,看到那老太太还站在门口,正望眼欲穿地着她呢。林又红只好又返回来,气鼓鼓地说:“我的事情小,你不肯帮助我也就算了,外面有个老太太,一直站那里,一把年纪了,你也无动于衷?”
女孩说:“咦,有个老太太吗,您刚才怎么不说?”
林又红觉得这女孩绕人的本事太大了,气哼哼地反问她:“刚才说和现在说有什么区别吗?”
女孩赶紧又低姿态地说:“没有区别,没有区别,我来请她进来坐。”
林又红说:“你又是请坐,你只会请坐吗?难道居民到你们这儿来,就是为了来坐坐?”
女孩假痴假呆地说:“有的,有的,有好多年纪大的居民,喜欢我们居委会的,有事无事都来坐坐。”
林又红说:“可那老太太不是来坐坐的,她有急事,要急等钱用,是人命关天的!”
她特别加强了语气,想刺激一下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孩,结果完全无用,她还反问说:“人命关天吗?什么事呀,是生病吗?可居委会不是医院呀,只能帮助人,不能救人的呀。”
林又红说:“她要到银行取了钱去交医药费,可是银行不让取,希望有居委会干部一起去,以防——“
女孩总算认真了一点,问林又红:“那老太太是您什么人呢?”
林又红说:“我不认得她,但是她认错人了,她以为我是你们的蒋主任。”
这女孩“啊哈”一笑,抬手在空中挥了几下,看她的动作,如果林又红在她身边的话,她这是要拍拍林又红的肩呢,接着她又叹息了一声,说:“在居民里做工作,要小心点的,他们不是好对付的,很狡猾,幺蛾子才多呢。”
林又红不高兴地说:“我又不是在居民里做工作,刚才在路上她把我攔下来,我不过是替她来问问。”
女孩难得地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说:“反正,好心是没好报的——”她说了这句话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做了个鬼脸,又说:“反正我是没有用的,您要么等我们老书记回来,要么——”她又耸耸肩,不说了。
林又红实在控制不住恼火了,这女孩虽然是年轻了一点,但毕竟也是个助理,却一点责任都不肯承担,她忍不住责问她:“那你这个助理到底干些什么呢?”
女孩笑呵呵地说:“阿姨,我是‘90后哎。”
林又红一时没听明白,“90后”?“90后”怎么啦?女孩快答道:“‘90后的特点您没听说过吗,‘90后,就是冷漠与自私的代名词,软弱和低俗是我们的长项,呵呵,阿姨,您觉得这个评价有道理吗?”
林又红简直不知怎么跟这个“90后”的女孩交流,在联吉氏,也有许多“90后”,可没有碰见过这样的“90后”,她觉得这不是20世纪90年代年轻人,以这人的厚脸皮来看,她比90岁老人还老了。林又红再也不想和她多扯什么,只是想到门口那老太太还等着,总得给老人一个答复,只得再硬着头皮说:“你们书记主任都不在,但居民有困难,你就不能陪老太太去一趟?”
女孩赶紧摇头摆手说:“我不行的,我年轻呀,你看我年纪这么轻,我不懂的,我什么都不懂的,我会被骗子骗的,我会——”
林又红气得差点要笑起来,这女孩也真是、真是——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或者她就真是个90后,正如她的那些自我评价?
女孩知道林又红对她不满,又说:“其实,我是大材小用的,我是本科生,到居委会来工作,人家都说我是大材小用,我本人也认为我是大材小用。”
林又红想,你大材是大材,小用却一点没有用,随口问道:“你本科学的什么专业?”
女孩说:“我学食品专业的,南州大学生物系毕业的,优秀生哦。”
林又红心里“扑通”了一下,怎么这么巧,这女孩竟然和她是同校同系的,她会不会认识自己?
林又红观察了一下女孩的脸色,从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什么来,林又红再一次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一眼看不穿的东西,说她精,她是揣着聪明装糊涂,说她傻,她又揣着糊涂显聪明。
林又红一好奇,就多嘴问她:“那你怎么会到居委会工作呢?”
这女孩随口就说:“唉,是为了家庭嘛,我家就住本地区,上班离家近一点,主要是因为我妈,我妈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我单位近一点,才好照顾我妈。”
自打和这女孩接触上,林又红就对她有偏见,一直说到这会儿了,她这才稍稍纠正了一点偏见,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困难,可能因为自己对修理煤气灶这事情太过执着着急,以至于连带着对这个暂时不能帮助她的年轻女孩产生了不满,林又红“哦”了一声,改变了说话的语气和态度。
那女孩一看林又红脸色缓和了,赶紧主动说:“噢,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姓陈,叫陈菲,耳东陈,草字头的菲,不过大家都喊我小陈,您也喊我小陈好了。”
她这一自我介绍,林又红又有些来气,心想,既不肯做事,又报自己的名字干什么,多此一举,难道想让居民投诉她吗?林又红实在吃不透,不想再理她了,转身走了出来。
老太太一直站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老太太感激地说:“蒋主任,蒋主任,我就知道你会陪我去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居委会也实在没人,那个90后的女孩,根本无心工作,林又红也不可能推到她身上去,好在银行不远,她也顺路,就当做个好事,陪老太太去一趟。
有林又红陪着,银行果然没有再作难,老太太顺顺利利就把钱取出来了。出了银行分手的时候,老太太笑呵呵地对林又红说:“蒋主任,其实我知道,你可能真的不是蒋主任。”
林又红对着这个老太太,气又气不得,不气又气不平,也顾不得给老人面子了,责问说:“那你为什么非我让陪你去?”
那老太太说:“但是我也觉得你可能就是蒋主任,再说了,主要是因为我会看相,我看着你面善,心软,好说话,嘿嘿,我果然看得准,你果然面善心软好说话。”
林又红又气又好笑,眼看着这老太太跟着自己还不肯离开,赶紧说:“您取到款了,赶紧去医院交钱吧。”
那老太太却说:“我不着急,你往哪边走,我陪你走一段。”
刚才急得要命,这会儿又不着急了,林又红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所遇之人,无论老的小的,都是怪怪的,不可理喻。她赶紧朝老太摆摆手说:“我有要紧事情,我先走了。”
快步走出一段,心里仍觉奇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老太太还站在路边,一直盯着她呢。
林又红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没着没落,不明不白。
四 一场闹剧
林又红到家不久,宋立明和小西都回来了,林又红因为没有修得了煤气灶,做晚饭的想法完全泡汤了,心里有些不爽,一开口就责怪宋立明说:“煤气灶坏了你们怎么用的,怎么应付的,我倒服了你们,日子就这么糊呀混呀?”
宋立明奇怪说:“没有坏呀,早上还好好的,我们用一直好好的。”一边说着一边就过去开煤气,手一扭,“啪”的一声,火就点着了。
林又红说:“你放手,你放手,一放手就灭了。”
宋立明放开手,可是放开手火仍然好好的,没灭。
林又红说:“咦,奇怪了——”她又过去试,但一到她手,仍是老问题,手一扭,能打着火,但手一离开,就熄火,气得说:“欺负我啊。”
宋立明上前做示范说:“你手要这样,往下摁,往左边扭,慢一点,慢慢扭,点着了,再慢慢地轻轻地放开,就行。”
她再上前试,数次,仍不行。气得脸都红了,一甩手说:“什么鬼?”
小西干脆进厨房把她拉出来说:“老妈,你出来吧,你真不是这块料,咱家的格局一直就是这样,你就别想打破了,你就一直领导我和老宋算了,别亲自动手啦。”
宋立明也凑过来说:“是呀,我跟你说等我回来,我一回来,三下五除二,快速解决。”一边说,一边已经利索地行动起来,电饭煲已经煲上,一只锅坐上灶,倒上油,准备炒菜,另一只锅是蒸锅,热水进去,等着烧开就是了。
林又红看得眼花缭乱,确实插不上手,干脆认了输,坐到沙发上生闷气去了。女儿乖巧,赶紧凑过来,马屁也已经跟上来了:“老妈哎,别说煤气灶会欺人,连我们的课桌课椅也会欺人的,上次我班来了个转学的,头一天来上学,裤子就被勾了一个洞,走光了,哈哈哈——”
女儿一笑,林又红的心气立刻就顺了,看着女儿满心眼的欢喜。
女儿性格随她,脾气直爽,心直口快,林又红和宋立明给她取名宋晨曦,可小东西从小开始学写字,就嫌名字笔画太多,自说自话,改成了宋小西,从此宋晨曦就变成了宋小西。
吃饭的时候,小西嘴上沾了汤汁,喊她老爸:“老宋,帮我拿张餐巾纸。”
纸盒在宋立明手边,宋立明抽了一张纸递给小西,小西说:“老宋小气鬼,你看我一嘴都是汤,你就抽一张纸?”
宋立明又抽一张递过去,笑道:“老爸是小气鬼,女儿是讨债鬼,两个鬼。”
父女俩打打笑笑,林又红心理就不平衡,问女儿说:“你为什么喊我老妈,喊他老宋,你为什么不喊我老林?”
女儿嘻嘻哈哈说:“老妈哎,你可不是什么老林,你是林总——”
林又红故意酸溜溜地说:“你明知我现在不是林总了,你气我?”
女儿才不中计,赶紧说:“哎哟,老妈,你又不是因为联吉氏才成为你的,联吉氏没了,老妈你今后肯定还是林总,还会成为林正总,林总总,林什么什么总——哦,”她不加停顿接着又说,“谁不相信,我敢跟谁打赌。”
宋立明赶紧举手说:“嘿嘿,我相信,我第一个相信,我坚决相信,我不跟你打赌。”
林又红明知这父女俩是一搭一挡在安慰她,可她心里还是觉得别扭,她也知道这种别扭是自找的,也只有这父女俩会给她的别扭捧场,会容忍她的无理情绪,如果她需要,他们甚至还会帮助她煽动情绪,骂骂谁,编派编派谁,或者怎么样,都行。
许多年来,家庭状况就是这样的,宋立明很少在家里讲他的工作单位的事情,就连小西在学校的情况也很少向林又红汇报,只要是三人在一起,多半是谈联吉氏,只是现在联吉氏没有了。
吃过饭,林又红很想提出她来洗碗,但看看宋立明和小西看她的眼神,干脆免了,心里却不服,我真就这么弱,煤气点不着不说,难道连碗都不会洗啦,在联吉氏拼命努力干活,干到最后,成了这样的形象。
心里实在有些憋屈,但又不知道怪谁,无人可怪,无人应该为她的今天承担什么,当然,也没有人要她承担什么。
心里正瞎琢磨,就听到门外有吵闹声,开始还以为是邻居家出了什么事,但片刻之后,有人敲门了,敲得还很激烈,很霸道,宋立明抢在林又红前面去开了门,小熊更是抢在宋立明前面蹿了出去。
那就是宋立明要保护林又红,而小熊则要保护宋立明的架势。
门口站着四五个人,个个满脸怒气,凶神恶煞,嘴里骂骂咧咧。宋立明人高马大,站出去就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找错门了!”
那帮人先是一愣怔,但很快回过神来,七嘴八舌说,找的就是你家,没错,就是这个号!
宋立明说:“你们什么人?”
那一堆人又七嘴八舌乱嚷嚷,勉强听得出他们在说,他们是夏美珍的家属。宋立明立刻说:“你们找错人了,我们不认得夏美珍!”
那些人又愣了一下,才稍稍安静了一点,才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清楚了:“我们找林又红,谁是林又红?叫她出来!”
林又红从宋立明身后挤出来,宋立明一边把林又红往门里推,一边说:“你不要出来,你认得他们?”
林又红一摇头,宋立明立刻冲出门外,大声喊:“走,走开!”
小熊更是冲着这伙人狂吼乱叫,一时間楼道里简直鸡飞狗跳,从不管闲事的邻居也忍不住从窥视镜里往外看。
那伙人一开始气势汹汹,现在却被宋立明的气势压下去了,有人往后退了退,有人开始怀疑,嘀咕说:“看着这家人也不像骗子呀,要不真搞错了?”
但立刻有人反对说:“不会错的,就是这里,现在骗子长什么样,你永远搞不清,不要被假象迷惑,不要以为住在高档小区就没有骗子,许多骗子就是靠诈骗,住豪宅,开豪车。”
宋立明气得骂道:“你嘴巴放干净点,你说谁呢?小心我告你啊!”
他们停顿了一下,互相看着,似乎想商量什么,但商量不起来,因为看得出其中没有牵头之人,这倒给了宋立明反击的机会,又责问说:“你们找林又红,你们却不认得林又红,你们什么意思,是要我们报警?”
那边人说:“我们要是早认得她,就不会上当受骗。”
另一个则大声嚷道:“报警,报警,我们正要报警!”
现场一片混乱,嚷了半天,也没人知道到底谁在说什么,小西把捣乱的小熊弄进里屋关上门,自己赶紧挤了出来,还是她比较镇定,不像她爸爸,碰到事情敢于挺身而出,但是太过冲动,意气用事,导致条理不清楚,逻辑混乱。
小西冷静地把爸爸妈妈拨拉到身后,跟人家交涉说:“你们找林又红什么事,林又红干什么了,惹你们这么生气?”
那帮人又气又急,却个个只是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天,又开始抢着说了。
一个说:“你自己问她,她做了什么,她自己心里清楚!”
另一个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再一个说:“狼心狗肺烂肚肠。”
除了骂人,等于还是没说,小西又耐心启发他们:“你们这么多人,一起讲话,连你们自己也听不懂,不如你们选一个代表出来,代表大家说话,这样就能说清楚了。”
那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小西的话有道理,却先不急着选代表,先互相责怪起来。
一个说:“我说的嘛,不要乱哄哄的,你们都没商量,就冲过来了。”
另一个却不同意:“有什么好商量的,抓骗子还要商量吗?”
再一个说:“等我们商量好了,骗子早逃走了。”
真是一帮乌合之众,但小西依然耐心,只是加强了一点口气:“如果你们选不出代表,说不出理由,我们就要关门了。”
小西这一说,他们又急了,赶紧选代表。
一个说:“选老大。”
另一个立刻反对:“老大心太黑,不能选,让他出了头,到时候他就会提出多吃多占。”
再一个又反对:“哎哟,不就说是说几句话,有什么资格多吃多占。”
还有一个又出来搅局:“自己家人吃了占了,总比给骗子骗去的好。”
扯了半天,总算扯出一个代表,长得倒是人高马大,气宇轩昂,却是个结巴,说话直打嗝顿,说:“我、我代,代——”
小西笑道:“喂,今天不是四月一号呀,你们来开什么玩笑,叫你们选个代表却选个结巴。”
那结巴急得说:“我、我、我不、不、结、结、结——”
大家哄堂大笑。
小西、宋立明,林又红,甚至连他们自己的人,都笑起来,其中一个自家人挖苦说:“你不结?不结什么呢,不结婚还是不结扎?”
另一人插嘴说:“不结盟。”
大家又笑,事情简直进行不下去了,那个老大站出来说:“他确实不是结巴,平时说话好好的,今天让他做代表了,他就结巴了,扶不上的刘阿斗,还是我来说吧。”
一个又出来阻挡了:“老大,谁同意你做代表。”
那老大说:“不用谁同意,我也不做代表,你们别中了人家的奸计,他们想让我们窝里斗,他们才好浑水摸鱼蒙混过关。”
到底是老大,他一开口,果然有点逻辑,也有说服力,兄弟姐妹几个都认了,老大又说:“我不做代表,我建议由老三做代表,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唯独他是吃公家饭的,吃公家饭的人,说出来的话,更有说服力嘛。”
那几个乱糟糟的兄弟姐妹,就推出这个老三,这个人一直站在后面,不愿意出头的样子,这会儿被推出来了,对着兄弟姐妹说:“我先把丑话话在前面,有理不在声高,无理声高也没用,一会儿我说话,你们不许插嘴,更不许吵闹,否则,我就不当代表。”
一个兄弟不服说:“那你要是说得不对呢?”
那老三说:“我只把我知道的事情经过说清楚,你们要说也可以,等我说完了,你们再一个一个地说。”
这才将兄弟姐妹几人的嘴暂时地堵住了,由老三出来说话,老三先朝林又红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讲一点文明礼貌的样子,先自报家门说:“我姓夏,叫夏必全,在区城——”
老大又着急,打断他说:“老三,你报你的事情干什么,我们又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那夏老三说:“咱们做事,要有理有节,按规矩做,才能达到目的。”
夏老三这一说,老大和另几个兄弟姐妹竟然失声大笑起来,那老大说:“夏老三,你怎么到了人家面前,猪鼻子里插葱,装起象来了,你是个守规矩的人吗,你要是个守规矩的人,小吃街那些小摊贩会给你起个绰号叫驴打滚?”
他们又扯远了,宋立明生气道:“你们是不是家庭矛盾没地方解决,跑到我家门口来解决,你们当我这儿是居委会啊?”
一提到居委会,又有几个人来火的,一个说:“居委会我们也不是没有去过,他们能解决个屁。”
另一个道:“老书记也不知道躲到哪里享清福去了,人影子也不见!”
夏老三生气,威胁说:“你们再胡扯,我走了。”
大家这才闭了一会嘴。
夏老三终于理清了一点头绪,问林又红:“我先了解一下,你今天有没有陪一位老太太去银行取钱?”
林又红说:“有呀,我去居委会找人,她在路上拦住我,非要我陪她去,我才——”
那老大立刻打断她说:“老太太叫夏美珍,是我們几个的母亲——”
林又红立刻“咦”了一声说:“不对,不对,她怎么会是你们的母亲,老太太跟我说,她的子女都在国外,没人能陪她到银行取款,所以银行才不让她取——”
那老大又抢在老三前面,说:“她说什么你就相信她什么,你认得她吗,你又不认得她,一个陌生人在路上看到你,对于你说的话,你就相信,你傻的吗?”
别看这老大一副粗样,说话倒也有理有节,叫人无法反驳,宋立明不高兴了,说:“你骂人?你嘴巴注意点——”
林又红已经感觉出一点问题了,急急地阻止老大:“你别插嘴行不行——”又指了指夏老三:“让他把话说完。”
老大还想说话,被夏老三挡住了,说:“我妈最近这段时间,犯了筋,钻了牛角尖,就是千方百计挖空心思要把一辈子的积蓄存款取出来,我们几个严防死守,多次阻止,最后却还是没有阻止得了。”
老大又一次插上来,指着林又红说:“结果被你骗了。”
宋立明恼得要冲上前,林又红挡住他,对他们说:“我没有骗你妈的钱,她是要为你们的父亲交住院费,要动手术,要赶快救人,她还拿着病历卡和医院的收费单给我看。”
林又红这一说,那几个兄弟姐妹顿时急了,一急就忘了已经有代表了,几个又要七嘴八舌,什么什么什么,这回老大学乖了,阻挡了他们一下,说:“我们只有一个父亲,五年前就去世了,她是要救我们哪个父亲呢?”
林又红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她简直都不知道自己碰上什么事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太,看上去还蛮知书达理的,怎么会做出这种荒谬的事情,又怎么偏偏找上她,林又红冤哪,冤得都不知道找谁诉说,气闷了半天,才说:“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我根本就不认得她,无怨无恨,她为什么要找上我,骗我、害我?”
老大见老三气势不够,把老三扒拉到一边,夏老三的气也上来,又把老大扒开来,他觉得自己头脑十分清醒,当即责问林又红说:“谁骗谁这事情还没定论,先不说我母亲,先说你,你是什么用心,假如按你说的,你并不认得我母亲,只是在路上被她拦住了,你就愿意就陪她去银行?现在外面,社会上,除了骗子,会有你这样的人吗?”
林又红竟无又言对,过了一会才无力地解释说:“她、她误认为我是居委会的蒋主任,我跟她说不是,可她咬定我就是。”
夏老三越说越镇定,越说思维越清晰,越清晰他就越没有文明礼貌了,他立刻反驳林又红说:“是她误认你,还是你冒充的?”
林又红说:“我冒充?我为什么要冒充居委会干部,很好玩吗?”
夏老三说:“你明明不是蒋主任,为什么不能说清楚,反而将错就错,陪她去取钱,你的行为不可理解,除非你是骗子。”
林又红还没来得及回应,宋立明又冲了出来,说:“你说清楚,谁是骗子,你嘴巴放干净点,林又红骗你什么了?”
那几个兄弟姐妹又同时冷笑,但不再抢着说话,因为老三已经把场面撑起来,他们可以稍稍退到一边了,心甘情愿由老三出头了,只听那夏老三说:“我告诉你,我母亲从银行取的钱,不见了。”
林又红简直如雷击顶,这都是什么事啊,任凭她曾经在联吉氏掌管大局,几乎可以叱咤风云,但这会儿她的能耐一点也发挥不了,被一群小人包围着,纠缠着,无法摆脱,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摆脱,别说在邻居面前,别说在老宋和小西面前,就是面对自己的心,也过不去呀,虎落平阳被犬欺?
林又红心里一挣扎,气势又上来了,责问说:“你们为什么不让夏美珍自己来,你们能代表她吗,她虽然年纪大了,但头脑很清醒,行为能力也很强,她的事情应该由她自己来说。”
那老大又忍不住抢过来说:“她来不了,她一直在住院。”
林又红气得口出粗话,呛他们说:“她骗了人,又住院,她神经病吧!”
林又紅以为这几个姓夏的人物会指责她,哪想那老大竟然说:“你说对了,我妈确实是神经病——”
夏老三纠正老大说:“我妈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医学名叫作精神障碍,而不是你说的神经病,神经病和精神病不是一回事。”
夏家的一个女儿比较细心,随身还带着证明材料,这会儿举了出来,说:“喏,这是我妈的住院病历,她是从医院溜出来的。”
那老大又蛮横起来,对着林又红道:“你什么人,竟然连精神病人的钱都敢骗,都敢要?”
林又红知道自己惹事上身了,而且这事还不小,一个精神病患者,一群如狼似虎的儿女,跟哪个讲理都讲不起来,那一瞬间,她居然想起居委会那个小陈说的话,做居委工作的,可要小心着点,他们幺蛾子可多了。
林又红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宋立明也无以对答了,他想看看林又红的脸色,却目光游离,似乎不敢接触到她的眼神,小西也知道碰上了一群无理可讲的人,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思路,再一次站了出来,耍无赖说:“切,这全都是你们瞎骗出来的,我妈下午根本就在家里,没有出去过,我就是证人,你们别想诬陷我妈!”
虽然小西是随口胡说的,但小西的话却提醒了林又红,夏美珍虽然利用了她,骗了她,但夏美珍并不知道她是谁呀,她也许故意把她当成蒋主任求助,就算是她是犯病吧,但她并没有问过林又红的名字,更不可能知道她住在哪里,她的子女怎么会知道她叫林又红,又怎么会如此准确地找上门来呢?难道是有人事先挖的陷阱?
林又红随着小西的思路立刻反驳说:“你们所说的这些,口说无凭,证据在哪里?”
夏老三应付自如说:“我们到银行去过了,看过监控录像,就是你,取钱的时间我们也知道。”
林又红说:“就算监控中有我,但是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
夏老三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坏事的,怎么就不想到天网恢恢呢?”
宋立明气得冲出来要打架,林又红拉扯住说:“老宋,这不是吵架打架能解决的事情,但是事情总有真相的——”话说到此,忽然就感觉小陈的阴险的笑脸在眼前闪了一下,心里顿时一惊,随即也亮堂了起来。
那个小陈认识她!
算起来,她是林又红的师妹,学的是同一个专业,八成她早就知道她是联吉氏的林又红,却假装不知道,假装无辜,转身就把她出卖了。
这小丫头简直、简直——她还提醒林又红说居民幺蛾子多,她自己才幺蛾子,不对,她不是幺蛾子,她简直就是个妖精。
这里闹得不可开交了,林又红家所在的这个丽都花园,属中高档小区,邻居平时不怎么来往,这会儿却已经楼上楼下都惊动了,觉得这出戏太精彩,躲在窥视镜后看不过瘾,用耳朵听也不过瘾,干脆都围过来了。
林又红不再犹豫,果断地报了警,奇怪的是,电话刚刚打过去,电梯门就开了,只见一个年轻的民警扶着一位年迈体弱的老太太出来了,老太太的脸色非常憔悴,看起来身体非常差,明明是坐电梯上来的,却像是爬楼梯爬上来的,气都透不出来,她顾不得喘气,抬起颤抖的手臂,指指那几个兄弟姐妹,又指指那老大,厉声道:“夏老大,你们又胡搅蛮缠,你们以为我来不了了?管不了你们?”又指指夏老三说:“夏老三,你怎么有脸站在这里,你还带头无理取闹兴风作浪,你想干什么?”
那兄弟姐妹几个,见了一个身体衰弱、说话都喘气的老人,气焰竟然灭下去了,那夏老三嘀咕说:“老书记,这回可不是我闹事。”
那老大眼见着老三耸了蔫了,赶紧挺出来说:“老书记,我尊你一声老书记,但你不过是居委会的书记,有些事情你是管不着的,骗子的事情你更——”
老书记喝止他说:“夏老大,你住嘴,只要是在桂香街社区的地盘上,任何事,我都管,我管到底了——”
夏老大让了一步,说:“好好好,你管,你管,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那老娘,可是天天变着法子整我们,现在好了,钱被人骗了,她消停了,我们可惨了。”
老书记生气说:“你说什么屁话,你们惨什么惨,你们又不是没有工作,个个都活得好好的,那本来就是你母亲的钱,关你们什么事。”
那老大说:“我妈的钱,她愿意给谁那是她的权力,但怎么也不能让骗子骗去。”
老书记呵斥道:“夏老大,你闭嘴,你开口闭口骗子,你说谁呢?你胡说八道,小心吃官司。”
那老大不服,说:“没有天理啊,我们被人骗了,我还吃官司?”
小西乘机教训说:“你不懂法吧,告诉你,这叫损害他人名誉,后果严重,判八年以下,三年以上徒刑。”
几年以上,几年以下,那分明是小西编出来的,可这兄弟姐妹几个确实不太懂法,还真有些惧怕,几个同时往后缩了一下,只有那老大还硬撑着,犟着脖子说:“后果,什么后果严重,严重在哪里?”
小西吼道:“告诉你们,我妈有心脏病,还有高血压,如果今天晚上我妈血压升高心跳加快,就是严重后果!”
小熊虽然被关在屋里,但依然狗仗人势,在里边大吼大叫,只可惜它是只小型犬,吼叫声和女孩子唱歌差不多。
老书记又把夏老三从后面提溜出来,训斥道:“夏老三,你还是个城管队员,你难道不知道你母亲的情况,竟敢带头出来诬陷他人,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难怪这些人中,夏老三虽然不是气势最大的一个,但却是最会说话、说话最刻毒的一个,原来是个城管,恐怕把林又红也当成小摊小贩了吧。
奇怪的是,夏老三的气势被老书记一句话就说矮下去了,他往后退了退,嘀咕说:“哪里到哪里嘛,这和我是城管有什么关系。”看得出他已经不想参与了,干脆退到电梯门口,按了往下的按钮,准备撤了。
老书记气哼哼地说:“夏老三,你现在想溜也迟了,你敢来,我就敢跟你较劲,你等着,有好多事情要跟你算账呢。”夏老三见电梯没上来,赶紧从楼梯溜了下去。
老书记气喘得更厉害了,那个架着她的小民警都有点撑不动她了,小声地提醒:“老書记,要不您先回去歇着吧。”
老书记摇了摇头,朝着林又红说:“林总,对不起啊,我向你道歉,今天因为有事,我没在居委会,他们就闹出这种活丑剧——”
林又红奇怪说:“您认得我?我——”
那夏老大打断她,对老书记说:“老书记,你不讲原则,她吞了我妈的钱,你还向她道歉,凭什么,她是大干部吗?”
其他几个,就跟着老大又向林又红叫嚷起来,让她把钱吐出来。
老书记生气地朝他们挥手,她的手臂始终在颤抖,声音也越来越弱,但她还是硬挺足了气,呵斥他们说:“你们这几个,把脸都丢尽了,情况都没搞清楚,就跑到人家乱闹事,我刚才去过你妈那里了,钱找到了。”
那几个自然不信,七嘴八舌说:“找到了?不可能,我们几个人找了半天,把我妈家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你怎么找得到?”
搀着老书记来的民警说:“李书记不是用找的,你妈那水平,要想藏东西,谁能找到啊?是你妈主动告诉李书记的。”
几个兄弟姐妹也等不及老大了,一个比一个着急着问:“钱在哪里,钱在哪里?”
老书记说:“你妈藏在鞋子里呢。
他们又着急问:“现在呢,现在在哪里?”
老书记说:“现在在哪里也不告诉你们,我替她保管了,明天重新存到银行去。”
林又红听老书记这么说,以为如狼似虎的几个人会追着老书记要钱,哪知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就偃旗息鼓,准备走了。
老书记却严厉地说:“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你们得道歉。”
那夏老大带头说:“道歉?凭什么,虽然她没有骗我妈的钱,但谁让她陪我妈去取钱,那钱是不能取的,银行都不给取,她凭什么?”
另一个说:“她多管闲事,差点把我妈的钱弄没了。”
再一个说:“要不是老书记你出面,我妈不会说出钱的去向,要是明天来个收旧货物,她不定就把旧鞋子卖了,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老书记气得说:“我问过你妈,钱藏在鞋子里,万一忘记了,卖了旧货怎么办,你妈说,就算卖了旧货也不会留给你们几个不孝子,你们听听吧,你们还要脸不要脸?”
嘴里虽然还啰里巴唆,但确实没什么脸面了,几个人赶紧往电梯那边走去,老书记气得嘴唇直哆嗦,她费力地走到林又红面前,费力地弯下腰,要向她鞠一躬,可是躬还没鞠成,老书记身子一歪,就倒下去了,那民警赶紧背起老书记,冲下楼去。
看热闹的邻居都散走了,楼道里,家门口,瞬间就安静了,安静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林又红心里却一点儿不平静,整个事情,从发生到结束,来得太突然,走得也太突然,这几乎是她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事情,无论是上学、求职,还是在联吉氏工作的这些年,不是没有矛盾,不是没有,但一切都是讲规矩的,一切都是依法办事,以理服人的。
面对这乱哄哄、无理可讲的场面,她心理上一时难以承受。老书记的到来,一下子就平复了事件,既替她恢复了名誉,又让那些胡闹的人颜面扫地,可是她的内心,却蒙上一层阴影,她无法适应这种行为方式,完全是非理性的,对她内心的冲击和震撼之大,恐怕连她自己都难以想象。
宋立明和小西都回进门去了,看到林又红还站在门口,父女俩又出来,拉她进去,宋立明说:“算了算了,事情已经搞清楚了,不跟他们计较了。”
小西摸摸妈妈的脸,拍马屁说:“妈妈别生气了,跟这种没素质的人生气,太不值。”
林又红被父女俩拉进了屋,委屈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宋立明和小西都心疼得不行,宋立明骂道:“什么东西,我明天不去找那姓夏的算账,我就不姓宋。”那么多人都姓夏,也不知道他是要找哪个姓夏的,但是林又红知道宋立明要为她出气,见他气得满脸通红的,林又红心里倍觉惭愧,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跟着丢人,都怪我,完全不懂这些人,根本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小西说:“哎哟老妈,丢什么人,他们才丢人,又不是你的错,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你和他们讲理,讲不到一块。”
老宋说:“是呀,你碰上这些人,那是秀才遇到兵——”
小西说:“老宋你不对,那算什么兵,那不是兵,是土匪!”
父女俩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极尽所能安慰她,连小熊也知道过来拍她马屁,闻她,用尾巴扫她,又扒她的腿,林又红虽然心里烦闷,但面对如此呵护她的家人,她还能怎样呢。
等一切平静下来,小西去睡了,小熊也乖乖地爬进自己的窝安静下来了,宋立明和林又红一起进了卧室,宋立明挂着两只手呆站在那里,林又红立刻就知道宋立明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可林又红心情还郁闷着,不想问他,以老宋的脾气,向来是要等着她主动发问才说出来的,可林又红不问,老宋也没辙,在一边小心地看着她,一边小心试探说:“又红,那个谁——”话还没说,就停下了。
林又红就知道宋立明有事情非常想说出来,但他又不能准确判断她想不想听,也不能判断她听了后会不会不高兴,所以采取惯常用的这种诱敌深入的办法,林又红是一定会被引诱的,说:“有话你就说吧,吞吞吐吐什么意思,那个谁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小心翼翼?”
老宋似乎有点不自在,脸微微红了,如果再不说出来,他只会更加尴尬,只得硬着头皮说:“是那个,俞晓,你跟她联系一下吧——她打了我几次电话了。”
林又红嘴不饶人说:“原来是俞晓,难怪老宋你这么用心,这么急着把话说出来——哎,老宋,俞晓是我同学,她怎么老找你啊?”
老宋赶紧辩解说:“她没有老找我,她说打你电话你没有接,发的短信也没有回,就找我了。”
林又红见老宋急了,索性再捉弄他一下,板着脸说:“老宋,你急什么,好像和人家有一腿似的。”
宋立明这下子真急了,差不多要赌咒发誓了:“你瞎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有——你想到哪里去了——”
林又红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既然没有一腿,你慌什么呢,你这么心虚干啥呢,不就是俞晓请你转个口信吗,有多大事啊。”
宋立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讪笑道:“我怕你一张利嘴,我哪知道你真的假的——”
林又红说:“我才不知道你真的假的呢——”她见宋立明又要发急,才朝他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我联系她就是了。”
宋立明这才放了心,想进浴室洗澡,但似乎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林又红干脆说:“老宋,不要腻歪了,说吧,俞晓想邀我去金宏做事,你什么看法?”
宋立明一下子慌了手脚,说:“我没有,我没有,你决定,你决定——我洗澡。”慌慌张张地进了浴室。
金宏宾馆属金鼎集团旗下,俞晓只用了一年多时间,就从总经理助理,成为金宏的老板,这是她和第二任老公浦见秋离婚时分得的财产。当时传闻四起,虽然说法不一,但绝大部分人肯定认为,俞晓就是冲着浦见秋的财富去的。可是浦见秋又不脑残,他可不是那种会被女人玩于掌股的男人。
如果大家覺得俞晓得到金宏是个谜,那么这个谜更多地集中在她和浦中秋的婚姻上。
只有赵镜子是知情人。
又是赵镜子。
赵镜子所在的干部疗养院里,住着一些拥有权力或者曾经拥有权力的老干部,浦见秋去疗养院探望拜见他们的时候,结识了赵镜子,后来,赵镜子又把他引荐给了林又红和俞晓,但是他们之间的交往并不多,偶尔浦见秋有什么饭局,会请赵镜子邀上林又红俞晓一起去凑凑热闹,仅此而已。
金宏牛肉中毒事件发生时,浦见秋正在美国和妻子办离婚手续,等他只身返回,金宏事件已经尘埃落定,无可挽回了,江重阳和俞晓也以惊人的速度离了婚。
那时候的金宏已近瘫痪,总经理免职,副总们能躲则躲,能溜则溜,浦见秋能够联系得上的,只有俞晓了。
那一天,浦见秋本来是去找俞晓兴师问罪的,结果却看到了一个哭得跟个小女孩似的俞晓。
见到浦中秋,俞晓想到的根本不是认错,不是检讨自己的失误给宾馆带来的损失,而是几经崩溃的向浦见秋哭诉自己对江重阳的感情,哭诉自己害了江重阳,哭诉江重阳离她而去。
浦见秋奇怪呀,难道不是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因为江重阳被撤职,俞晓提出离婚吗?
对于浦见秋的疑问,俞晓只是哭,只是摇头,没有回答,她始终泣不成声,无法回答。
浦见秋怎能看不出来,俞晓对于江重阳的感情有多纯,有多深。
正是这种对于另一个男人的纯情深情打动了浦见秋。
那一瞬间,浦见秋就有一种上去紧紧搂住俞晓的冲动。
这种冲动的结果,他们结婚了。
可是,更大的谜,不是结了,而是不到一年他们又离了。
离了婚的俞晓,摇身一变,从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白领,变成了老板。
赵镜子还是知情人吗?
赵镜子却打死也不肯承认了。
到底是她被他们蒙在鼓里,还是她想把别人蒙在鼓里?
这些事情,林又红并没有过分放在心上,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了,她已经在联吉氏干得风生水起,前途无量。
一直到联吉氏也出事了。
联吉氏出事,俞晓是最先知情、也是第一个来邀请林又红的,随后又不断加强攻势,似乎是志在必得,甚至工作都做到了宋立明这儿。
林又红拿起手机想给俞晓打电话,可是心里又一百个不情愿,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打,电话已经响起来了,俞晓果然盯得紧,一听林又红接电话了,俞晓立刻兴奋地说:“林姐,林姐,你回家了,我终于守到你了。”
林又红冷嘲热讽说:“你在我身边都安插了奸细,当然能守到我啦。”
俞晓“咯咯”地笑了,说:“林姐,你家老宋真逗哎,我让他转告诉你,他居然跟我说,不太方便,嘿嘿,什么叫不太方便?是老宋太惧怕你,还是老宋对我心里有鬼,呵呵,林姐,我乱说的,你可千万别往心上去,千万别当真哦,到底,他还是替我转达了嘛。”
林又红说:“那是,也不看看俞晓什么人,哪个男人不愿意替她尽点心,尽点力?”
俞晓说:“林姐,你这说的是我吗,我怎么觉得你说的是你自己呢?”
林又红吃了一闷棍,改口道:“喂,俞晓,我和你是同学,不是姐妹,你不要一口一个林姐,我不习惯,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俞晓却不折不挠说:“林姐,我们是同学,更是好姐妹,难道不是吗?”
林又红说:“你皮真厚,也就比我小一个月,姐啊姐的,是不是想提醒我比你老啊?”
俞晓嗲嗲地说:“姐,小一个月也是小啊,你大一个月就是我姐呀,你是我姐,你要帮我的呀——”
林又红呛白说:“俞晓,你搞清楚了,我是林又红,我又不是哪个男人,你发什么嗲劲,勾引我,那是找错了对象——”
俞晓笑道:“嘿,林姐,我就是要跟你发嗲,我就是要勾引你,我知道林姐最吃这一套,林姐,你就答应我吧,林姐,我已经焦头烂额了,你再不帮我,金宏就要毁在我手里了,林姐,你一直就是我人生的推助手啊——”
林又红差点脱口说:“是呀,当初我推了你一把,你就把我的人生抢走了,你顺势而为本事可不小——”当然她没有说出来。
其实,在林又红心中,俞晓并不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首先,在江重阳的问题上,她不是第三者,那样的结果,是林又红自己和江重阳共同造成的。这些年来,林又红看到俞晓,甚至一提到俞晓,心里始终是酸溜溜的,但林又红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怪不着俞晓。
已经十多年过去了,该死的心结还紧紧地缠绕着,林又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解开心里的死结。如果说,解铃还需系铃人的话,俞晓才不是那个系铃人。
俞晓才不管林又红的心结,当年的突变,在俞晓心里好像根本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先是她大大方方地请林又红参加她和江重阳的婚礼,她怀孕了,也是头一个告诉林又红,她和江重阳离婚,林又红是最早被告知的,包括她的第二任丈夫浦见秋以及她和浦见秋之间的各种变化,俞晓也都毫无保留会在第一时间让林又红知道。
于是,在林又红心里,俞晓一会儿是一个城府深,有心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机婊”,一会儿又觉得她是个被人误解的天真纯粹不设防的小白菜,她曾经问过赵镜子对俞晓的看法,想听听赵镜子的判断。
赵镜子没有正面回答。
赵镜子也不会正面回答。她只反过来说:“无论俞晓是哪种人,她不都是俞晓吗?”
林又红气得说:“就你哲学,就你大度,就你风轻云淡。”
赵镜子只是淡淡地笑一笑。
真是风轻云淡。
所以多年来,她们三人,始终保持着密切的关系,至少,在林又红看来,俞晓心里没有结。
所以俞晓可以只管继续纠缠林又红,她在电话里继续强攻说:“林姐,你来金宏,年薪的事,只要你开口,我保证让你满意,如果你不满意年薪,我可以给你股份,多少股份,也可以由你自己——”
林又红打断她说:“我听说,自从你当了董事长,已经被两任总经理,骗财又骗色,真有这事吗?”
俞晓不假思索就说:“真有这事,人家都说,一个人不可能在一条河里淹死两次,可我已经在一条河里淹死三次了。”
林又红没想到俞晓居然亲口承认自己被“骗财骗色”,感觉俞晓比从前更加捉摸不透,沒好气地说:“你淹死了吗?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你不用怕淹死,总会有人救你的。”
俞晓更是顺着杆子往上爬:“林姐,你就是救我的那个人,你要是不救我,我肯定死——林姐,如果在我手下干活心里不爽,我的董事长让给你,你做我老板也行,我当总经理,哪怕、哪怕当副总也行——”
林又红“哼”了一声,心想,你哪怕当保洁员,金宏也是你的,越来越感觉俞晓的攻势强烈,似乎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了,挖苦她说:“你这黏糊劲,用在男人身上,肯定效果极佳——”
俞晓一点也不生气,笑道:“可是我现在不是需要男人,我需要你,林姐,你要是还想考虑考虑,你再考虑吧,或者,明天我来接你,到金宏来看看,你会喜欢金宏的,还有你得告诉我,你要多少股份——”
林又红还没来得及说出:“你算了吧。”那边手机已经挂断了,林又红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自言自语说:“你就是给我51%的股份,我也不会到你金宏去的。”
正好宋立明从浴室出来,听到林又红这么说,小心地朝林又红看了一眼,但没敢说什么,林又红却心里不爽,呛他说:“看什么看,你老婆就这样,小肚鸡肠!”
宋立明“嘿嘿”笑说:“不是小肚鸡肠,是大气回肠。”
林又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听说有荡气回肠,哪里来的大气回肠,只有红烧大肠——”
宋立明已经铺好了床,等林又红从浴室出来,宋立明在侧面看了看林又红,小心地试探说:“我们、很长时间、没有、嘿嘿、了。”
林又红没有马上说话。
宋立明看了林又红一眼,赶紧说:“不勉强,嘿嘿,不勉强。”
林又红心里十分愧疚,在联吉氏工作的多年中,她的身心似乎都已经出卖掉了,对于宋立明的要求,一般都是推托工作太忙,人太累,如何压力太大,心情不佳,等等,宋立明也从不勉强,只要知道她累了,只要感觉她没有想法,宋立明从来都是主动回避,不让林又红难堪。
五十五还如虎,宋立明才四十出头,林又红眼前又闪现出刚才在家门口宋立明像护小鸡的老母鸡一样护着她,那形象让林又红又感动又好笑,顿时一股柔情涌遍全身,林又红说:“老宋,来吧。”
宋立明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他的表情有点奇怪,但林又红看不出他是喜出望外,还是觉得意外,他又小心地确认了一遍:“来?”得到林又红肯定的回答后,宋立明的动作反而慢下来了,甚至显得有些犹豫,而且他的目光也始终没有直接和林又红对视。
在这方面,夫妻间竟有了陌生感,林又红倍觉歉疚,可是当他们亲热温存时,林又红却明显感觉宋立明有点力不从心,她不由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宋立明一头大汗,十分难堪,眼睛都不敢正视林又红,林又红赶紧安慰他:“没事没事,来日方长。”
宋立明这才放松了身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桩十分艰难的工作。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范小青,江苏苏州人,1955年生于上海松江。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全国政协委员。1980年起发表文学作品,以小说创作为主,至今共创作、发表、出版作品一千余万字。长篇小说代表作有《城市表情》《女同志》等。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全国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