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亮丽的色彩是“灰”
2017-03-24刘海军
刘海军
岭南最亮丽的色彩
一月的广州,温暖如春,感受不到一点冬的痕迹。邵成村从屋脊上退下来,指着身后一片绚丽多彩的雕塑:“喏,那就是灰塑,漂亮吧!”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别看灰塑自带‘灰,它可是我们岭南最亮丽的色彩。”
灰塑,是岭南地区传统建筑物特有的一种装饰工艺。自唐代兴起,明清盛行,至今仍流行于岭南一带。
“灰塑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工艺,能经受住几百年的风吹雨打。它不仅具有艺术欣赏价值,还能保护岭南传统建筑不受侵害,如防虫、防火。”作为灰塑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邵成村对灰塑十分了解。“但灰塑怕雪,因为它是可以呼吸的,冰雪的凝结会抑制它的呼吸。这也是灰塑多出现在岭南一带,而北方难以见到的原因之一。”
据史料记载,灰塑工艺早在唐朝末年便已存在。之后灰塑技艺几经提升,至明清两代发展进入鼎盛时期,并形成了一门独特的民间手工技艺。其多出现在祠堂、庙宇和豪门大宅,不但内容丰富、体量大,而且繁复多变、姿态万千。
民国后,灰塑又与岭南地区绘画及雕塑艺术融合,经过几代灰塑艺人的努力,技艺水平得到进一步提高,并在岭南一带出现了一批知名灰塑艺人,如邵氏灰塑的邵耀波、布氏灰塑的布辉等。他们曾在广州陈家祠、番禺余荫山房及三山古庙等古建筑进行灰塑制作和修复,创造了不少艺术精品,为岭南古建筑增添一抹亮色。
如今,在岭南一带,蕴含艺术魅力的灰塑俨然已成为吸引游客的亮点。但在它光鲜的外衣下面却饱含了灰塑传承的坎坷经历和灰塑艺人的辛酸。
屋脊上的雕塑
灰塑工艺自清末民初传入花县(今广州市花都区),并在此生根发芽,不少当地人涉足灰塑业,并以此为生,其中邵成村的父亲邵耀波便是其中之一。自1936年始,年仅15岁的邵耀波便随舅父王席堂游走于广州各大祠堂、庙宇或豪宅大院,在王席堂的指导下学习灰塑技艺。而这一学就是10年,历经10年的辛酸和磨砺,邵耀波终于得到舅父认可,开始独立完成灰塑制作。之后邵耀波制作完成了不少灰塑精品,并渐渐成为当地有名的灰塑艺人。而正当邵耀波技艺愈发精湛,得到更多人认可时,却恰逢社会大环境的动荡,使他不得不暂停灰塑制作。这让他内心受到不小打击,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979年。那些年,邵耀波只能偶尔画一些宣传画,而大多數时间则是做着泥水匠的工作。也正是在此期间,邵成村出世,这总算给这段灰暗的岁月带来一些光亮。
1979年,广州六榕寺大修,有关单位找到邵耀波,请他主持六榕寺的灰塑修复和制作工作。也正是这年冬天,刚满14岁的邵成村到广州探望父亲,第一次触摸到了从小就听父亲提起的灰塑。当他看着那些不起眼的钢丝、铁钉、石灰,在父亲的手里魔术般地变成人物、动物、神兽时,邵成村对灰塑更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这一切被邵耀波看在眼里,他早就有意将一身技艺传授给儿子,便鼓励邵成村学习灰塑,“灰塑这门手艺虽发不了财,但总归是一门技艺,以后到哪都能混口饭吃。”就这么三言两语,在邵耀波连哄带骗下,邵成村正式跟随父亲学习灰塑。这一年,他只有15岁。
之后,邵成村跟随父亲辗转于岭南各地,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邵成村很快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灰塑艺人。虽然皮肤晒黑了,但他找到自己的方向,心里更亮堂了。“父亲从最基础的用笔、用料开始教,当我做到一定程度了,才会教我下一项技术。就这样,我逐步掌握了构图制骨、批底、塑型、上色等关键环节,直到可以独立完成创作。”这些年,父子俩先后参与了1981年、1987年和2002年广州陈家祠及其他古建筑灰塑的修复工作。
后来,随着改革开放,邵成村也因灰塑赢得更多发展机会。他成立了自己的古建筑修复工程队,并坚持灰塑的传统制作技艺。正是因为这种坚持,他带领着团队在珠三角建筑工艺界活跃了20多年,在广州陈氏书院、六榕寺、光孝寺、三元里古庙、锦纶会馆,从化的广裕祠及佛山的祖庙、兆祥黄公祠等数十座传统建筑里都留下了他们创作或修复的灰塑作品,其中不乏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灰塑是怎样“炼”成的?
第一步:构图制骨
首先按照主题进行构图和制作骨架。为此,邵成村专门给弟子做了演示用的教具,通过下钢钉、扎铜线塑造出最初的模型。而在实际操作中大件的灰塑骨架,最粗的四方筋直径达1cm,这是建房初期专为灰塑预留的钢筋,与建筑浑然一体。
第二步:草筋灰批底
依附定制的骨架,将稻草梗加入石灰膏中制成的草筋灰附着于模型,塑造初具风貌的粗胚。邵成村透露,批底的秘诀在于每层的厚度不超过3cm,每刷一层都得根据空气湿度静待一段时间,让石灰晾干缩紧。如此一层层地压上去,才不会导致最后因收缩不均匀而破裂。
第三步:纸筋灰塑型
这是精修环节,较之草筋灰,由玉扣纸混入石灰膏中制成的纸筋灰更加细腻和柔滑,适合塑造细节部分。此环节对艺人手法要求甚高,因为其厚度须保持在5mm左右,至多不超过1cm。
第四步:上色灰
在此环节中,将颜料掺入纸筋灰,用以表达作品的基本颜色。其关键是对时机的把握,必须待灰塑干至七分左右,即手指轻按,微微下陷时,方可动笔上色。
第五步:彩绘上色
彩绘着色这道工序与天气湿度有密切关系,有经验的灰塑艺人则会根据天气变化决定是一次完成还是分几次进行,让颜色依照石灰干凝的速度渗入作品内部。由于石灰干燥时间会直接影响其硬度,所以作品完工后还得封闭一周,才能接触阳光雨水。
第六步:成品
邵成村介绍,一件好的灰塑作品应是非常坚硬的,哪怕历经百年,作品上的一根纤细的羽毛仍可以轻易刮破衣角,而自身却毫无损伤。
传承是会呼吸的痛
灰塑是一门精雕细琢的工艺,由于所处位置突出,长年累月暴露在建筑表面,受空气污染和风雨侵袭也就格外严重。因此,灰塑修复成了灰塑艺人的一项重要工作。
邵成村最近接的比较大的灰塑项目是南海祖庙修复项目,因为祖庙已被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所以邵成村是佛山文化部門经过仔细筛选后最终确定下来的人选。“因为我参与过多个古建筑修复项目,对灰塑技艺掌握比较全面,对狮子、人物、花鸟等题材也相对熟悉。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所采用的灰塑修复方式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传统技艺。”其实做灰塑修复的团队不止邵成村一个,但他们大都采用现代装饰艺术,只有邵成村还在坚守着传统。
其实,这正是目前灰塑所面临的难题之一。由于原料价高、工艺复杂、工期长等因素,相较现代装饰工艺的“短、平、快”,灰塑不仅失去了优势,也失去了市场,自然就渐渐失去了踪迹。
“听父亲讲,50年前,仅我们居住的镇里,就有三四拨做灰塑的。而且大家各有各的绝活:这家将人物塑造得惟妙惟肖,那家将狮子做得生动活泼;有的重在颜色醒目,有的则侧重细节描摹。”那些灰塑灿烂的日子,现在想起,邵成村仍会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而且那时一名灰塑艺人一天领着7斤谷粮的“高工资”,能够养活一大家子人。“但现在,工人赚得少,而且层级划分明显:刚入门充当助手为200元/天,会做骨架和底灰的250元/天,会塑形、上色的师傅为300元/天,就算懂得构图、协调,有十年以上经验的师傅,工资也不过350元/天。”
而更让邵成村痛心的是,眼看着一门好的技艺失传。
“佛山布氏灰塑与广州灰塑一脉相承,我们两家于上世纪80年代初便已熟识。1981年,我第一次到佛山祖庙,其目的之一就是向佛山布氏灰塑第三代传人布辉学习灰塑技艺。”在邵成村眼中,那时的佛山布氏灰塑技艺高超,祖庙的灰塑主要由他们完成。但至上世纪90年代末布辉离世后,布氏一脉也就断了。“断了也就没了,从此再也看不到布氏一脉的技艺了。”邵成村感慨。
但目前邵成村也面临同样的窘境。邵成村还记得,刚开始跟父亲学习灰塑时,还有人请他们为新房设计灰塑,但渐渐地人们将灰塑从新房装修里舍弃,到现在已基本绝迹。“我手机里现在还保存着那时做的一些灰塑作品,不管怎么,总得留个念想不是!”有些照片虽然模糊,但难掩灰塑那些令人着迷的线条。
“灰塑易学难精,要出师至少也得经历10年沉淀。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但需要极强的毅力,还要经得住风吹日晒,吃得苦。”邵成村带过很多徒弟,但都因各种原因离开了,目前留下来的仅有二十多人,最大的40岁,其中超过一半都是80后、90后。为了让他们安心学习灰塑技艺,邵成村不得不拿出当年他父亲连哄带骗的那一套,比如请客吃饭,多鼓励少批评。
尽管面临各种困境,但乐观的邵成村选择了坚守。“说实话,10年前,我们接的项目都较小,那时我是比较悲观的。但近些年,我们对灰塑的多元化运用,而且政府也更加重视,大众也加深了对灰塑的认识,这些都让我们更加坚信:只要古建筑一日尚存,灰塑便有它的市场,传承便不成问题。”据邵成村透露,他的灰塑修复公司年营业额达350万元,“虽然不多,但足以给员工发工资了。总比前几年连发工资都成问题好得多吧!”
每到年底,邵成村就更忙,晚上8点联络他时,电话那头的邵成村劲头十足:“我还在工地呢,时间太赶了,没办法。”还能清晰听见锤子敲击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当谈及“灰塑如何创新”时,邵成村直言:“我从事灰塑37年,我们现在连老祖宗的技艺都未达到,背后的文化都没有理解透,谈何创新?”但是,为了灰塑传承,他已经做了不少工作,如积极参与政府文化活动、在高等院校授课、编写灰塑书籍等。而且,为了更好地传承灰塑技艺,12年前,邵成村说服了唯一的儿子邵煜山学习灰塑制作技艺,如今已经能够独立完成灰塑创作了。
“灰塑有种令人着迷的美。它承载了老百姓对幸福生活的美好追求,承载了厚重的民间文化。”做了近40年的灰塑,直到今天,只要看到好的灰塑作品,邵成村还是会忍不住停下来惊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