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坨子地
2017-03-23曲子清
曲子清
一
父亲的“坨子地”成于哪年早已无据可靠,最早来到这片坨子地上栖息的是我从山东闯关东来的祖先们。他们为什么选择这块地不得而知,是顺辽河而下,赶上河水泛滥,船为淤积的泥沙所阻,沉积于此,还是冥冥之中,缘分牵引,主动选择?不得而知。日月流转,岁月更替,祖先宗谱记载早已遗失,父亲曾想回山东寻回根脉,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家族有记载的祖辈从我太爷爷开始。太爷爷是地道的庄稼人,后来披上前后都带“勇”字的清军服,抗击过日本侵略者,甲午陆战最后一战就是在这片坨子地打响,太爷爷和他的伙伴们成片倒在这片坨子地上,鲜血染红了这片坨子地。后来从尸体中爬起来的太爷爷埋葬了同伴的尸身,脱了带“勇”字的清兵服,在这片坨子地上扎了根。
说起“坨子地”的由来很具有家乡区域特色。汹涌的辽河奔流入海,从发源地逶迤而来,到中下游水系分流成纵横交错的河流网,其中以辽河主干和绕阳河为大。在下游并无河堤防护的历史时期,两条河流都免不了常常泛滥成灾,致使河水溢出河床,于两岸自由漫流,并随坡就势蜿蜒涌向西南,奔向大海。进程中遇到阻碍即“挡头儿”的时候,河水流速就会放缓,河泥就会在此沉积。日久天长,此处地表就会渐渐增高,形成一处浅滩,每年被水淹没的时长都会逐年缩减。丰肥的河泥又使浅滩慢慢长出芦苇及其他耐湿水草,这些植物的根系有效保护了浅滩,使之泥土不易被再一次泛滥的河水给冲刷带走,同时也使随水而来的河泥更多地淤积于此。久而久之,浅滩的规模就愈来愈大,地势也愈来愈高,终于成为高出周围地表的部分,家乡称“坨子地”。每个坨子以聚集人群的喜好命名,比如最早来坨子的人看见三棵树,那这里就叫三棵;如看见一片荒凉,那就叫大荒。也有以姓氏命名的,像张坨子、李坨子等不一而足。每个名字都带有乳名气质且随意的味道。坨子地一般碱性强,高粱玉米等作物总不如芦苇杂草生得茂盛,好在有河、海里的鱼虾作为补充,饿不死也发不了。于是,聪明的人们发现这里是块“混穷”之地,更多混不下去的穷人涌进来“混穷”。也因了天高地阔、交通闭塞,一些避难的、逃难的落魄人也筚路蓝缕地赶来。我家祖上因何到此,是“混穷”还是避难,就不得而知了。
那时的辽河下游根本没有像样的堤坝,一到雨季,河水上涨,溢出河床,四处肆虐,人民流离失所,生活困苦。所以我们那里俗称“九河下梢,十年九涝”,一到发水时候,老百姓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连海天交接处的时称“红草滩”的碱蓬草,都成为人们的救命滩。然而不管怎么困苦,太爷爷一直没离开这片坨子地,他说这片地上有先辈的汗水和同伴的鲜血。太爷爷一生育有三子二女,两个女儿早早给人做了童养媳,不知生死,三个儿子自小给人扛活,只有爷爷幸运娶到奶奶,得以繁衍后代,大爷爷、二爷爷孤独劳苦一生,一身疾病老去,埋骨于这片坨子地上。
二
奶奶出身富户,无奈官匪横行,家道中落。奶奶的父亲好赌成性,有一天输急眼了,把17岁的奶奶压上赌桌。我看电影《红高粱》时看到九儿的命运,就会想到奶奶。那年月,这样的事不是电影传奇,现实也会经常发生。像我奶奶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姨奶就被胡子强抢做了姨太太,过几年穿金戴银,东躲西藏的日子,后来胡子被镇压,大姨奶的精神也出了毛病,不到六十岁就因病亡故。我奶奶没像九儿遇到余占鳌,她幸运地遇到爷爷。当日,爷爷出来给东家买牲口,看见围着一群人,就挤进去看热闹。原来赌徒卖闺女,只要8吊钱。我不知道8吊钱是多少,反正奶奶说钱很少。是奶奶的泪还是无助的眼神打动了爷爷,我不得而知,反正义愤的爷爷用东家买牲口的钱,买下奶奶。记忆中,爷爷一直是蔫蔫的老头,居然干出那么血性的事。奶奶骄傲地说,你爷爷的血性还不只这些呢。
因为这,爷爷和太爷给东家白干了一整年,贫病交加的太爷转过年就旧疾复发过世了。奶奶颠着小脚操持着家务,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从富足到赤贫,奶奶几乎没花时间来过渡,她脱下绸缎衣裤,换上粗布衣裳,做起贫家媳妇。奶奶和相熟的邻里婶子大娘那里学会浆洗缝补,很快成为主内的行家里手。那看不见希望的愁苦日子,很多人都被官匪和恶劣自然环境压弯了脊梁,纷纷倒毙在路上,奶奶只看眼前,本色以对的性格却帮助她坚强地活下来。奶奶善良不会转圜,家里有一把米,人家来借也要分半把给人家,自己每天野菜拌碴子粥也觉得未来充满希望。没吃没烧的时候,奶奶就自己走出去挖野菜,割苇草,甚至学编苇席、柳条筐来换钱。奶奶不知道什么叫没希望,更不会坐以待毙,她坚信天无绝人之路,没有趟不过去的火焰山。奶奶一生生养过十二个子女,因生存环境艰苦,不幸夭折了七個,只有五个幸运地存活下来。那七个孩子都是出生就抽风,抽过之后就咽气。在当地很多新生儿患有先天抽风病,那年月这病很可怕也很流行。奶奶不信邪,她从自身不幸中摸索经验,采用银针放血疗法,治疗这个病。奶奶一根银针,救活无数患儿生命,全坨子尊奶奶为奶奶、老祖奶。奶奶健康硬朗地活到了83岁,寿终正寝。
有一天,爷爷和同伴正在地里干活,隐约听见枪声,接着看见几匹马风驰电掣地跑过来,跑到爷爷他们身边,为首的头目受了伤,还挺重的。说他们是抗日义勇军,后面有鬼子在追,能不能把他们藏起来?爷爷和同伴犹豫一下,赶跑他们的马,把他们藏在坨子里蒿草最茂盛的地界,然后继续干活。
鬼子兵追到之后,问爷爷他们看见几个人跑过来没有?爷爷他们说看到了,往南跑了。鬼子兵嘀咕几句往南追去。等他们走远了,爷爷为那个头目包扎了伤口,还把家里仅有的一口吃的送给他们。从那以后,爷爷再也没看见那几个人,不知道是战斗牺牲了,还是脱了军装成良民了。
说有一天晚上,爷爷忽然梦见那个受伤的义勇军头目儿,爷爷说,清清楚楚的,就是他。他一见爷爷就笑呵呵地说:“这回我来了,就不打算走了。”爷爷马上犯了愁,这兵荒马乱的,哪还有吃的给他呀。爷爷正想劝他走,这时候奶奶踢醒爷爷,说肚子疼得厉害,八成要生了。一阵忙乱,叔叔降生了。为了爷爷的梦,奶奶总说,叔叔是那个兵来我家报恩的。
解放后当地政府曾寻找过掩护义勇军的人,说一个大领导曾在这里参加义勇军打鬼子,被当地三个乡民所救。听说大领导在寻找救命恩人,站出好几十个乡民,都说救过义勇军。这些乡民被领进省城,然后又都被送回来,他们说的都和领导的经历对不上。奶奶说,“是不是咱们救的那几个人回来了?”爷爷连眼皮都没抬,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呢?奶奶闭了嘴。
三
解放前的那几年是胡子闹腾最凶的年月,父亲记不清一九四几年的春节前夕了,一个新绺子穷急眼了,居然一夜间抢了全村穷苦人的粮食和家畜。全村人眼看活不成了,爷爷领命代表村民去和胡子谈判,看能否高抬贵手,还回来一些东西来。胡子头也是坨子地穷苦人出身,被逼为匪,太爷爷曾和他父亲一起在坨子地流血,他父亲还是我太爷爷收的尸。开始彼此不认识的时候,据说折腾得挺激烈的,土匪头把枪顶在爷爷的脑壳上,同去的一个村民直接吓得尿了裤子。爷爷也吓白了脸,还是坚持把道理说出来。后来胡子头知道爷爷的来路,不但爽快地把东西还回来,还要留下爷爷做二当家。爷爷自然没同意,爷爷说自己胆子小,干不来这个。奶奶总说,胡子也不是最坏的,要不是人家,咱早都饿死了。我不明白奶奶的逻辑,他来抢咱的东西,还回来倒变成他天大的恩德了。
那个胡子头后来被政府收编,因为他没咋祸害百姓,还抗击过日本侵略者,被安置在一个挺好的岗位上工作。“三反五反”时,胡子头打家劫舍的事被翻腾出来,给揪出来枪毙了,连脑袋都打爆了,爷爷奶奶帮着他的孤儿寡妇掩埋他的尸首。
上世纪七十年代,奶奶晚上出门倒水,回来就病倒了,而且越治越重,后来水米都进不了了,家里连后事都准备了。坨子里遍地萨满大仙,有通灵的高人说奶奶冲撞了那个胡子头,他在阴间过得不好,来索要恩惠了。不管灵不灵,父亲按照高人指教,一通超度,奇怪的是奶奶真的慢慢好起来了。
这个传奇我在奶奶活著的时候亲自验证过。奶奶说,亲眼看到那个胡子头满脸是血站在她面前。他日子过得不好不找自己妻儿,来找奶奶,这个理到哪儿都说不通,是否是善良的奶奶一直记挂着人家的恩惠,产生幻觉也未可知。
四
解放前,爷爷从一个头脑灵活的地主手里用积攒一辈子的十个大洋买下了最高那一片坨子地,没几天,坨子地归了国营,爷爷有些失落,生活的苦已经让他麻木了,一如既往在这贫瘠的荒地上经营。爷爷这次空前大胆的置地行为是我家族史上首次商业行为,尽管不成功,也算有益尝试。
解放后,当地政府在这水系纵横、土质碱性坨子地上大面积种植优质水稻,父亲的坨子地大部分被逐渐推平,依着水系布置,修密集的上下水线,缺水自上水线灌入,水多自下水线放出。只剩下高高冒尖的一部分还高高耸立着。彼时,做了生产队长的父亲想全部铲平坨子,爷爷激烈反对而保留下来。不懂期间关窍我们找到新的乐园,在上下水线之间游泳嬉戏。那上下水线里经常飘着大大小小的红色木板,不识此物的我们驾着这大大小小的木板冲浪。如今,那条家乡的小河依然会记得我们这些驾着棺材板呼啸来去的身影。
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父亲主动承包这片仅存的坨子地,此时距爷爷买下这块地,整整隔了30年,那块地变魔术一样回到爷爷手里,他欣喜若狂,喝多酒的爷爷和父亲红着脸兴奋地连夜规划着未来。父亲和爷爷一道,一寸一寸置换坨子地的贫瘠,在地上种着玉米、高粱等耐旱作物,日夜劳作,守着坨子地下的英魂就像守着祖祖辈辈的根。1982年爷爷带着欣慰离开人世,临走要父亲把他的骨灰撒在坨子地,与太爷一起守卫着这片坨子地。
1985年,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陆续到了上高中的年龄,乡下已经没有我读书的学校了,要想继续读书就得离开这片坨子地,父亲经过思想激烈斗争,为了我们受到更好教育,吃一辈子没文化亏的父亲决定暂时离开坨子地举家迁进城。父亲把祖祖辈辈流过大汗的坨子地转包给下一个承租人,唯一的条件是必须爱这块地。没有文化父亲进城后卖过菜,卖过米面,卖过豆腐、熟食,最后在闹市开小卖店稳定下来。改革开放初期,仅仅靠勤劳就能致富,父亲慢慢进入角色,融进城市,期间艰辛不是言语能表达的。
父亲老了,却每年回坨子地两趟,一坚持就是20几年。每每从坨子地回来总要哀声叹气,坨子地已经剩下方圆几里的小地界了,坨子已经被连年施工采土破坏殆尽。年迈的父亲毅然决定重回坨子,用一生的积蓄希冀重新获得坨子承包权,然而,几经交涉却被当地政府拒绝。父亲此生恐怕很难恢复坨子昔日的荣光,可如今火热建设中的坨子,虽不复当年面貌,却也不能不说是它的一次涅槃重生。年迈的父亲庄重立下遗嘱:把自己骨灰洒向那片坨子地,化作肥料护卫他的坨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