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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亦庄

2017-03-23宋阿曼

辽河 2017年1期
关键词:亦庄母亲

宋阿曼

一个细瘦的女人引我和母亲住进这套空置的小院。粗砖垒砌的房子,因长久无人居住阶上生了苔藓,白色涂料粉刷的墙壁纤尘不染。两排屋的中间有一颗高大的梧桐。门前一条深巷通往乡间主路,十分阴凉。我和母亲在这里住了三天,没有一人来访。一连三天,母亲一大早就梳洗妥当出门,在黄昏时分回来。她说,人生地不熟,让我不要外出走动,就在这院子里看书写作。

小院子环境不错。湿漉漉的空气,角角落落散发出与世隔绝的霉腐。半月前收到了中文系研究生入学通知书,我紧绷数月的心终于得到平缓。日落时分,坐在梧桐树下吹着凉风,辨别风里时有时无的奇异香味,听着民谣,写写画画,倒是惬意。母亲的父母去世很早,老家没剩下什么亲人,以前也很少听她提起本家。我正忙着整理旧诗作,打算年末和友人一起结集出版。母亲说要带我回老家时,我没多想,一口就答应了。去乡下采风,换个环境也许能有新灵感,行程波折,而我一路保持着亢奋。

母亲每天都要叮嘱,“人生地不熟,不要出门”。我是不大愿意外出的,和人寒暄还不如吹着风和树寒暄。我惬意地享受这一切——直到无意向门角踢了一脚——大门竟然是从外面锁上的。

“哐咣!”铁锁与门环摩擦出的声音。那声音像是穿透我的身体撞在后墙上,我瞬间懵了。她为什么要将我锁起来?

营建起来的诗情画意瞬间崩塌,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在梧桐树下踱着步,努力猜想其中的缘由。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没有强迫我做过任何事。这次突然回乡,神神秘秘地早出晚归,还将我悄悄锁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阵晚风袭来,风中奇异的香味非常浓郁。镀在屋檐上的金光已全部褪去。月色还未洒下,梧桐树巨大的树冠将整个院落压成一个密封的立方体,简易灯泡亮着,黄凄凄的光集中在它下方的那一方玻璃上。四周格外安静,树叶飒飒作响,在风中格外清朗。我心里的疑虑越放越大,我感到了害怕。以前也有过许多恐慌时刻,但这次很特殊。颤抖的小腿肚给我一个明确的信号:不能假装若无其事。

我走到对面屋檐下,步子变得密集,僵硬的手摸索着找到了那根粗线绳,用力一拉,屋檐下的灯又亮了一只。我将院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原本黑黢黢的院子变得斑斑驳驳,一处明一处暗。每个角落仿佛都藏着不可言传的秘密。感到害怕的人是不能奔跑的,一旦跑起来,就再也没有勇气停住脚。

突然袭来的恐惧将我紧紧包裹。我承认,我敏感的神经主要是受到自己臆想的恐吓。我将椅子挪到树干旁,靠着树干坐下,感受到身后强有力的支撑时,才觉得有一点点真实感。夜色渐起,惨白的月光从树叶缝隙间钻出,清清冷冷地洒满空落的院子。我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就在这时,大门响了。

开锁的声音很小心。母亲进了大门后,从里面插上了门闩。她进门那一瞬间,我想要剧烈发作。但张开的嘴合上了,我咬了咬下唇,忍住了。我站起来,双腿发酸,有些颤抖。

“妈,你回来了。”我没有直视母亲。

“嗯。做饭吃了吗?”

“吃过了。”我镇定下来,“妈,你干什么去了?”

“去几个亲戚家……不是你说没见过怕尴尬……”母亲并不打算说大门上锁的事,我也没问,因为一个略显毛糙的计划已然在心内生成。

入夜,我听到套间外传来轻微的鼾声,母亲已经熟睡。我一夜未眠。给大门上锁真是怪异,母亲在防什么,难道怕将满二十四的小伙子出去闯祸不成。翻来覆去,努力地回想,夹杂了许多幻想。她去会情人?父亲?还是……无论怎样,母亲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不想让我知道的。

我没有父亲。母亲是小学教员,微薄的工资几乎全用在我的教育上。曾有两个男老师想要迎娶母亲,一个丧偶的数学老师,一个未婚的美术老师,母亲都以我的教育为由婉拒了。我占有一个独身母亲无微不至的爱,我也一路用最优秀的成绩回报她。母亲给了我尽可能宽裕的成长环境,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芥蒂。我的大脑延展成信马由缰的旷野,各种念头纷纷涌来。一夜的猜忌。棉布窗帘外透来微弱的光线,天亮了。一夜未眠的我静静等待着母亲有所行动。我屏住呼吸,心脏微妙地跳动。过了许久,阳光将整个屋子都照亮了。我揭开窗帘一角,软黏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满眼的青绿和金黄,闪闪的,非常好看。

套间外有动静。我快速合上窗帘,将被子拉上来盖住嘴巴和鼻子。

母亲起床了。她收拾好床铺,走进里屋,看着还在“熟睡”的我。她亲昵地抚摸我的头,手在额头停留了许久。我不敢大口呼吸,这感觉极不自然。

没过多久,大门响了,我料定母亲已经离开。从双肩包里翻出一件黑色连帽衫套上,顾不上洗漱了,我垒起两个板凳,爬了上去。探头一看,母亲走在露水深重的巷子里,这条长巷她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我估算这应该是个安全距离。没错,我打算跟踪母亲。

輕轻一跃,翻出了院墙,我远远跟着母亲的身影。走了十几步后,心里泛起一阵担忧。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昨晚不当着母亲的面直截了当问个明白。强大的好奇心攻占了短暂的犹豫。我继续朝着母亲的背影走去。保持了很远的距离。

有两个人走近母亲。我立刻就认出了其中一个——短发、细瘦,就是带我们去住处的那个人,她们在交谈,母亲旁边还站着一个正在打电话的胖女人。她们的嘴巴在不停地蠕动,但距离太远听不到交谈的内容。我躲身在一排巨大的杨树后,慢慢朝前挪步。鼻子一阵酸痒,我赶紧用两只手捂住鼻口,闷声打了一个喷嚏,再一抬头,发现母亲和那两个女人已经往前走了。我莫名地感到兴奋。前方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等着我去勘察。我已经嗅到风里的紧张感。

小亦庄的地形很独特。南北两座山,中间一条河,将土地隔成两条狭长的走廊,除了修公路时架起的一座石桥,河流中段还有一座木头软桥,重重的铁链将木板拼接在一起,人走上去,晃晃悠悠。庄里的人临河而居,被河流自然而然地划分开。日子久了,两岸风貌也有了很大不同。靠近北山的那条街叫做平安街,平安街和北山相接的位置建了一所教堂,硕大的圆柱支撑着一个崭新的十字架;靠近南山的狭长街道叫做清风街,居民区中央有一座清真寺,班克楼灰墙红砖,石雕斗拱,其上一轮弯弯的新月。两座宏伟的建筑遥相呼应,使小亦庄拓展出了更辽远的空间。过去有一大段时间里,平安街和清风街的名号被生产一队、二队所取代,如今这四个名号共同存在。

此时,我正观察着刚加入母亲队伍里的那个人,不,说她是人,其实更像一具死尸——一个小模小样,瘦成纸片的老妇人。远远看去,只有两只已经凹陷进脸部里的小煤球似的眼睛还在移动着,泛着一丝活气。一根黑漆拐杖支撑着她的身体,拐杖的涂漆已经磨损掉了,反着光。一头白发格外稀少。老妇人在母亲和胖女人的搀扶下,一行人踏上了去北山的小路。

她们要上北山!难道是母亲和朋友相约晨练?可是为什么要锁着自己?说不通啊。那位老妇人,战战兢兢,明显不适合这剧烈的运动。我的好奇心越来越旺盛,继续保持刚才的距离,跟在她们后面。

老妇人走得非常艰难。穿过林子,走过草场,眼界开阔了许多。幸好又有一片松树林,许多巨大的岩石丑陋地凸出来,否则立于旷野之中的自己就容易暴露。我不想被发现。我想亲眼看看母亲和这些奇怪的人爬上北山到底要做什么。不安的念头在心里作祟,挥之不去。

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她们在山间的四角亭休息了片刻。太阳已经升到当空,林子里氤氲的潮气在太阳光的辐射下化成腾腾蒸汽,朝着光照来的方向上升。白乎乎的水汽从林间徐徐上升的样子美极了。我现在生活的大城市屹立在水草丰茂的平原上,那里只有土丘,没有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山。我看到这些景象时,兴奋不止,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崭新的——包括此时的母亲,也是崭新的——等待我去一探究竟。

快了,马上到山顶了。她们一路走,我一路跟。我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香味,和在院子里闻到的一模一样。越往前走这股香味就越浓郁。

她们四个人,在一个庙台模样的小房子前停了下来。小房子后面有一棵矮小的树,通身发黑,看上去树干已经枯萎了,枝桠上却有模模糊糊的浅绿色。我轻轻往前凑了凑,找到一个恰能容身的避处:一棵大树旁边连着一块巨石,石面有一层毛茸茸的绿苔。

这个距离勉强可以听到她们的谈话。

“还没到,我们等等。”四个女人屈膝跪在那棵矮树前,老妇人嘴里念念有词,方言很重,听不清声音,不停地朝那棵树的方向叩首。不知过去多久,山的另一侧出现一个穿深灰色褂子的男人,五十岁左右,光头,双肩佝偻,低着头,看不清样貌。他出现时,四个女人都站了起来。他没说话,盘腿坐在离她们大约两米远的地方,半闭着眼睛,身体前后摇着,手在半空挥舞,一串怪异的语音从他嘴里跃出,他点着许多纸,燃到一半时将它们抛向半空。

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某种巫术吗?母亲屈膝跪在那里,匍匐着,没有抬头,看不出表情。那个神叨叨的男人,或者说,巫师,不停地起身、下跪、弯腰、旋转,不停地做着各种奇怪的动作,嘴里念颂的“咒语”越来越清晰,在整個林子里回环着。失聪一般,除了风声,我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聚焦点落在那棵树身上,嘴里返着酸水,我不停地吞咽。

那个男人停止了神秘的颂念。我意识到再不走,就会被她们发现了。一旦被发现,一定会有准备好的谎言去替换这个大秘密。

下山的路走得轻快。那股异香始终围绕在我的周围,钻进鼻子。我举目四望,很诧异,周围并没有在开花的树种。

我赶在母亲回来之前翻进了院墙。为了掩饰内心的忐忑,我戴上耳机,捧着书坐在树下,和往常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耳机里重金属乐挑拨着我紧绷的神经,将我引向一种莫测的迷思,不自觉地越陷越深。往日悬疑类惊悚类小说看得不少,此时全部翻涌而出,在我脑海中为今天的所见所闻补上了许多种可能的状况。一幅幅怪异、扭曲的画面在我脑海浮过。

直到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梦乍醒,有些不知所措。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

我目送母亲进了伙房……这一夜,除了互道“晚安”,我们没说一句话。母子二人之间的沉默以前也常有,但今夜的沉默,心事重重。

天一亮,我就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出门了。是的,在母亲之前出门了。两天不能入眠,我已经有些受不了。

我到北山脚下时太阳已经露出了大半个脑袋。我沿着昨天走过的路,不停歇地向上攀爬。

终于,我站在了那个庙台前。

黄色木头搭建成的简易房屋,已经老旧了,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铸铁香炉,装满了燃尽的香灰。我透过竖条镂空的木窗往里看,飞檐之下一个小小的匾额,上题“慎终追远”四个金斗大字,两侧的檐角上分别悬挂着小小的铜铃。没有风吹来,铜铃纹丝不动。庙台前的土地,在人跪拜摩擦下,显得光亮。土色很新,不生杂草。

一个新发现让我大吃一惊。奇异的香味竟出自这棵萎蔫的矮树!走近一看,这确实是一颗枯树。树干呈黑色,断掉的枝干早已形如干柴。这样一棵老树,怎可能有此奇香?更奇怪的是,这颗枯树的枝桠上竟然萌生出了绿色的芽!它要活过来了!

眼前这一切已经越过了我的认知范畴。女人的集会。神秘的法事。不供奉神像的神龛。回春的枯树。紧随的异香。我窥探了一个自己根本无法解答的秘密。头疼得剧烈。母亲为什么突然回乡,并参与这种活动?将我锁起来,意味着她有心瞒我。她一定是怕我看到这腐化、甚至让人反胃的场面。

我要不要揭穿她?要不要质问她?又会不会刺痛她?会不会粉碎掉独身母亲在儿子面前的尊严?

我不知道。

我开始下山,脑子很空,一脚深一脚浅。悔恨自己的好奇心。走进巷子里,才回过神来。脚在机械地往前,但似乎已经没有触地的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

母亲站在院内,看着我走进来。

“这么早,去哪了?”

“自然醒了,空气很好,去河边走了走。”我盯着母亲的眼眸,没有丝毫闪躲。

我看见了平静表面背后的紧张、恐慌和略带卑微的求乞。我挪开视线,“妈,不用担心。几天没运动了,出去走走心情很好。”

我走进套间,感受到身后紧跟着的灼热的眼神。母亲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女性,她在我眼中总是那么知性而得体。

第三个夜,失眠已是理所当然。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混沌中,我又到了山上,站在那棵树前,有两个女人背对着我。一个在煺鸡毛,一个在挖坑。我越靠越近,她们并没有抬头。我看到那棵树,突然间抽芽,新绿萌生,叶子由小而大,迅速蔓延;紧接着,大朵大朵红硕的花朵瞬间绽放,那股浓香紧紧包裹着我,不留一点缝隙,越逼越近,压迫进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那种强有力的香味似乎要包裹我的脏器,我的血液,要流进我每一个细胞,向前延展,快速地……我后退一步,一回头,那个女人手里分明拿着一个婴孩,看不清五官……我想大叫,却喊不出声……

突然起风了,窗户猛地关上,我惊醒了,坐起来,一身冷汗。这时,窗子又猛地张开,窗帘在风里漫天起舞,刷过我的脸颊,麻酥酥的。那股异香又在此刻袭来,人分外清醒。外面有动静,床铺有吱吱的声响,母亲也是醒的。良久,母亲发出很小的声音,“子茅,没事吧?”

“没事,妈,窗子没关好。惊到你了。”我回复道。

如约般沉默。

我很怕母亲突然走进来,看到惊慌失措的我。然后相对无言。我感到母亲翻了一个身。或许母亲和我一样,也是失眠的。我不能再想下去。戴上耳机,点开一首钢琴曲。旋律盘旋在夜的上空,像一条长河,漂流在其中的是一段段历史。时间是小节,死亡是休止符。生死一场不就是一段乐章,秘密藏在音符里,经不住盘查,经不住拷问。

第四天,我没起床,听见母亲出门后,也没有起来。我太困了,身心俱疲,不能起身去满足好奇了。差不多正午光景我才起床。去厨房弄了点粥,我端着青色黑边的洋瓷碗站在梧桐树下,有风吹来,树叶摩擦出温柔的声响。我抬头看了看天,湛蓝湛蓝,没有一朵云彩。两扇大门没有合拢。我走近一看,母亲今天没有给大门上锁。

难道她知道了我的行踪?不想了。不想想了。明天就是归期,及早离开这里比什么都好。

也许母亲会说,也许永远不会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质问她。我想忘掉那个场面,忘掉整夜整夜失眠的滋味。有些事情永远不能搬上台面去审视,否则整个人生会有多么伤痕累累。

我叫秦娅,是那“一批”女婴里仅活下来的三人之一。

我和我的孩子远走高飞,在这个城市生活得很愉快,彻底远离了有关小亦庄所有的不堪回忆。 我的孩子,男孩,名叫秦子茅,我能付上生命去爱的人,也就只有他了。我也一定会这么做。

我从没对他提过我父母亲的死,不提旧人旧事,不提身世。新环境中,我已塑造好母亲和老师的角色,我非常珍惜它们,不允许任何人事来破坏——无论是过去的暗影还是现在爱上我的男人。我并无它求,只想看着子茅平平顺顺地长大,感受生命延续的庄严。说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夸张,对于我这种侥幸才能活在世上的人来说。

一纸单薄的信如晴天霹雳,敲碎了我生活平静的表面,露出来的重重暗涌让我重新陷入了恐慌。信纸上只有几句话:那棵树活了,长出了新芽,香味又出现了。

这封信从小亦庄寄来。

我接连一周未能睡一个安生覺,那棵枯树的枝桠好像从空气中直直刺进我的心脏,我睁眼看着,看着它站在那里。它的脚下全是些女婴,那些原本应该和我同岁的女孩,一个个从树根往上爬,那矮树上挂满了女婴,啼哭,弱小的嘤嘤声扣击着我的心脏。我哭着醒来,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那些天是子茅研究生考试最后的冲刺阶段,为了不影响他的情绪,我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看着他的身影在我面前晃,只是这样一个生命的存在,就让我热泪盈眶。

五十三年前,秦三老太和我的母亲几乎同时怀孕,母亲第一胎怀着的孩子就是我。她怕难躲生出女儿的厄运。因为不能顺受自己的孩子被活埋,两个撅着大肚子的女人凑在了一起。

人是疯狂的。刚出母体的婴儿立刻判定性别,一旦是女孩,不等孕妇看上一眼就被带走了。在小亦庄,不单单是秦家如此,竞相攀比生养男孩数量的大族比比皆是,人们心照不宣。我的母亲,秦家的二媳妇,就在这股风气最狂热的时期怀孕了。当时的大家长用尽各种土方法去判定孕妇肚里孩子的性别,甚至不知去哪里求来“阴阳互调”的方子,以防止一切“丧门星”出锅门。

那时小亦庄流传的佳话都是谁家的一茬媳妇会生养,从不生女孩,生的都是全活儿的男儿郎。那几年,女人疯了一样的生养。门户之间攀比男婴数量,将生女孩视为不祥,不由分说地全部扔进山沟里。人们毫不避讳地大谈着新出现的“死娃娃沟”,谈那里成堆成堆的幼小尸骸。我的母亲和秦三的肚子越来越大,接近临盆期,还没想出保全肚里孩子的办法。

母亲说,她们曾想过贿赂接生婆,上演一出狸猫换太子,如果是女孩就用其他什么换下来。可是用什么换呢?总要有个交代,这样是不行的。两个大着肚皮的女人,翻山越岭地去找那些“高人”,求那能互换阴阳的灵丹妙药。没有别的法子想,就求神拜佛祈求自己肚子里是一个男孩。有人卖给她们一包“神药”,那个高人当场作法,念着咒语,将一些“神符”用火烧掉,全部烧完后,轻轻一吹,吹掉大片的纸屑,余下的那部分粗细均匀的黑灰便是救命的药。隔壁县城一个很有声望的神医卖给她们两颗丸药,这药叫作“转胎丸”,黑色的药球裹在一角脏报纸里,说这个药吃下去一颗,死胎都能变成活的男孩。

母亲和秦三看着这些药直反胃,但为避免自己怀胎十月的骨肉被活活处理掉,她们一拜三叩首,两人各自花掉一大半私房钱请回了这些药。母亲和秦三钻进北山的林子里,将这些“药”按照神医的叮嘱吞咽了。吃了神药,二人面面相觑。我的母亲是倔强的。她问秦三敢不敢在野外生养,如果真的是女孩,一起跑。如果是男孩,就说是意外。秦三是母亲的远房表妹,一起养在一个破院子里十几年直到出嫁。母亲嫁了秦家老二,秦三嫁了秦家老三。

秦三摸了摸比我母亲大出很多的肚子,牙一咬,答应了。死就死了,咱们一起。

此事不得声张。她们不敢让第三个人参与进来。可她们两个人都是头次生养,没有一点经验。余下的日子里,她们四处打听生养的问题,从卫生站到民间土法子都打听了个遍。孕妇打听生养,倒也没有引起怀疑。有人说女人生孩子跟母鸡下蛋一样,屁股一撅,用点力,就生出来了;有人说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走一趟,如果卫生措施不好,命门关上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那一天,母亲和秦三上了北山,在一个废弃的残庙里分娩。那个庙只余半壁院墙,院内没有房子,毁掉一半的菩萨像端坐正前方。她们带了一条床单,一个瓦罐,两个小被褥和一把剪刀,秦三怀里藏了一碗照接生婆的话做的催产用的蓖麻油炒鸡蛋。她们按照提前打听好的土方法,互相催产。母亲说也许是时间到了,也许是神灵庇佑,她和秦三在这山窝窝里都成功生出了肚子里的生命。

秦三怀着的竟是一对双胞胎!而我母亲生的,是一个女儿。短暂为人母的喜悦过后,母亲开始嚎啕大哭。

虚弱的秦三躺在床单上,周围全是污血,她身体一侧,躺着两个通身是血的生灵。第一声啼哭开始,三个婴儿像比赛一样的开始哭。旷野中,三个幼小的新生命和两个虚弱的女人,是那么微不足道。母亲只是哭。她说她抱着我,看着我滴溜溜的眼睛,看我越可爱她的哭声就越大。后来,她只是张着嘴空号,太累了,哭不出声了。

母亲当时已经要绝望了。她看着怀里的我,除了哭,不知道要怎么办。如果现在她回去,我一定会像其他女婴一样,被活埋或者被扔进荒野沟渠。秦三抱着怀里的两个儿子,望着我母亲,也是哭。

两个人都哭累了,三个婴儿也都停止了啼哭,吮着手指。秦三虚弱地坐起来,她对我母亲说,姐姐你别哭了,我两个儿子,算我们俩生的。你的女儿快藏起来……只要他们能活下来,一个屋檐下,管谁叫妈都一样。当务之急是藏好你的女儿。

秦三这话给我的母亲打了定心针。母亲没有丝毫推辞,抱着我屈膝跪在了秦三面前。

两个媳妇同时生了男孩的佳话在庄子里传开了。人人奉做美谈。

在那尊独眼神像的注目下,我在破庙里度过了来到人世间的第一个夜晚。初夏时分,吃饱了母乳,那一夜睡得很香。母亲首先将我寄放到山中一个独身婆婆的破瓦窑里,那是一个娘家的远亲,她信得过。她每天都上山给我喂奶,并给老人带来一些吃食,将自己仅有的钱都给了婆婆。

等我稍微结实一些,母亲托老婆婆将我带回了母亲的娘家。去县里读初中之前,我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外公酗酒,虽然每每醉酒就骂我是丧门星,来他家里浪费粮食,但大多数沉默的时光我们也相处太平。我的成绩很好,考取了学费全免的师范大学。逃脱这里一直是我坚定的信念。我幼年惊心动魄的故事讲完了,小亦庄的故事却只是个开始。

庄里第五个男孩死去时,庄里人普遍感到了恐慌。这五个孩子都夭折在七岁这一年。山野里的女嬰回来索命的传闻笼罩着整个村庄。村子里开始弥漫着一种异香,人们知道那香味来得诡谲,但躲是躲不掉了。秦家人很快发现,这香味是从北山的一颗树上传出的。那棵树生长在自己家埋藏女婴的那片地上。这块地用铁锹拍得很平,寸草不生,泛着白光,在那一片山林很是显眼。

男孩接二连三地死去。人们陆陆续续在山野,在家里摆上了供台,诉说着无奈,祈求着原谅。秦家人索性在那片地旁搭了一个庙台,日日上香,祈祷自己家门男丁的平安。那颗树,长叶开花,每年一季,花朵红硕,散发异香,弥漫在村庄的每个角落。随之,满七岁的男孩死去。

有些家族为了避免这一厄运,将快满七岁的男孩送去外面,想要躲过活不过七岁的诅咒。但是无论这批男孩躲去哪里,毫无疑问,七岁那年都会在那棵树开红花之时死去。小亦庄的人们转而开始以俯首企盼的姿态去迎接女婴的到来。每每诞生一个女婴,一定刷红贴囍,大放鞭炮。

两年过去,那棵树渐渐枯萎了,不再开花。村里也再没有孩子死去。老一辈的人们经历过生育的狂热也接受了惩罚,心惊胆战,对这些事开始闭口不谈。

许多家族都移民去别的地方了。小亦庄经历了历史上最大的人口流动。原本田野肥沃、人丁兴旺的庄子变得格外冷清。土地荒芜,人口稀少,那些大户人家走得很急,仿佛一夜之间,庄子就空了。

母亲去世前,我见过她两面。她跟我说了许多过去的事,让我谨记秦三姨母的恩德,让我闯出去千万不要再回来。师范毕业那年,我回了一趟小亦庄,怀上了秦三大儿子的孩子。那时,他的妻子已经给他生了三个孩子。我回到城市,在一所小学任教。别人都以为我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我母亲欠秦三的孩子,我替她还上。上代人还不了的还给下代人,世世代代还下去。

一切都平平静静地发生着。直到收到那封信。树又生叶,异香袭人,有开花之迹象。我打算带着子茅一起回去,是好是坏,那也是血脉的根源。可到达小亦庄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除了那些崭新的宗教建筑,山河院落没有一点变化,或许我亲爱的子茅不应该来这样的地方。

我和其他两个活下来的“女婴”,一起拜见了长寿的秦三老太。或许记得这个庄子秘密的人就只剩下我们四个了。秦三老太换上压箱底的新衣裤,带我们上了北山。她噗通一声,像铁块触地一般,砸在地上。她跪在那树前,拜了三拜。整个身子都匍匐在地面,十分虔诚。她着我们中间一个胖女人去请她所谓的“神人”来作法。在这历史,这人,这片墓地面前,我好像一个无所适从的孩子,只有巨大的悲哀与震颤。我还没想好这些陈腐的故事该不该告诉儿子。为了他的安全,我将他锁了起来,怕他上山,这不洁净的山不能触碰我的子茅。可我发现,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

那天天没亮他就出去了。等他走后,我起身悄悄跟着他,眼看着他上了北山。

我没有再跟下去。

最后一次收到小亦庄的来信,说花开了。我的子茅已经开学,正筹备着他的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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