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壁虎
2017-03-23安宁
安宁
天气暖和起来以后,院子低矮的土墙上,猪圈的顶棚上,石头缝里,房间的角落里,屋顶大梁上,甚至睡觉时的蚊帐上,便随处可见到长相不那么讨人喜欢的壁虎。我在黄昏的时候,搬开一块石头,无意中看到趴在地上的灰色壁虎,常会吓上一跳。那只壁虎也好像受了我的惊吓,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该朝哪儿去;待上片刻,它才回过神来,消失在一堆乱石瓦块中。
乡下管壁虎叫蝎虎子,大约觉得它们跟蝎子属于同样长相骇人的物种。五月端午的时候,虫子们纷纷出洞,家家户户要驱“五毒”,这五毒里,除了蛇、癞蛤蟆、蝎子、蜈蚣之外,还有攀爬高手壁虎。但是在自家院子里,其余四个“毒虫”,并不太常见,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四处乱爬,所以属于不轻易扰民的类型。但是壁虎就从来不知躲避人,而且它们似乎很喜欢跟人一起居住。石灰腻成的墙上,挂着晒干的辣椒啊豆角啊丝瓜啊之类吃食,而壁虎也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其中。当然,它们只在黄昏抵达之后,才会借着夜色自由穿行。夜晚,院子里的灯一打开,如果哪面墙上没有十只八只壁虎在寻觅食物,人反而会觉得奇怪,甚至有一点寂寞,好像庭院里缺少了一些生机似的。
大约是天天与壁虎见面的缘故,所以虽然不喜欢这小虫的长相,但是我也没有怕到一定要消灭的地步。况且,壁虎是吃蚊子的高手,即便被大人灌输了不知有无根据的壁虎尿液有毒的观念,但跟壁虎还是保持互不干涉的态度。况且,它们的皮肤软软的,样子也有些像长了四肢的蛇,我避之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故意地去招惹它们?
无事可做的傍晚,我会坐在院子里,一边拍打着蒲扇,一边看墙上的壁虎陆陆续续地出来觅食。壁虎的脚,像吸盘一样,可以紧紧地吸附在任何物体上,这让它们看起来很像武侠电影里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英雄。所以每次看到它们在墙上如履平地一样爬来爬去,还时不时地探出脑袋来,将半空里的蚊子给瞬间吃掉,但从不会掉落下来,便心生羡慕,想着如果自己也可以这样爬到邻居家墙头上去,看一眼家家户户在做什么,或者在静夜里偷听隔壁胖婶绵绵不绝地大骂痩叔,再或爬到高高的屋顶上,看看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月亮上到底有没有嫦娥和玉兔,那该多好!
壁虎当然不会理会我的胡思乱想,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专注的捕食专家,它们不需要阳光的温暖,它们也不需要人类的打扰,只要有蚊虫存在,也恰好没有瓢泼大雨,便是好年景了。为了一只蚊虫,它们可以一动不动地在黑暗的墙壁上,或者屋檐下趴上许久。以至于我半夜起来撒尿,还会看到那只壁虎屏气凝神地在纱窗上趴着。当然,也可能已经不是最初我上床睡觉时,见到的那只,因为它们长得如此地相似,很少有人能够区别出这一只纱窗上的壁虎,跟另外一只矮墙上的壁虎有什么区别。人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去跟一只壁虎逗趣。因为人总是想,与其那样无聊,还不如去跟村南头的铁蛋兄弟干上一架。乡下的人不能闲着,一闲着,就觉得无趣,总是要找些不相干的什么人道些家长里短才好。
但壁虎就不一样了。人害怕壁虎,壁虎也恐惧人。人觉得壁虎长相瘆人,又丑,看见了总是要绕道而行,或者嗤之以鼻,叫骂几句,丝毫不觉得它们捕捉蚊虫,对人是有益的。壁虎也怕面目狰狞的人,看他们在院子里为柴米油盐的琐事争吵,或者毫不留情地拿着笤帚疙瘩追打光屁股的小孩,将原本可以安静的庭院,弄得鸡飞狗跳,它们便怕,急忙地爬到更高的墙壁上,躲在一处电灯昏黄的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等待院子里的波澜慢慢平息,夜色如水一样,重新回归静寂。
公的壁虎是会叫的。静夜里仔细听,从墙角处会传来“唧唧唧”、“吱吱吱”或者“嘶嘶嘶”的声音,类似于蟋蟀的鸣叫,但又不尽相同。不过除非求偶或者受到攻击,它们基本上会无声无息地待着,不给人增添任何的麻烦,更不会像人恶意揣测的那样,爬到人的衣服上,或者后背上去。所以大多数时候,人与壁虎还是能够和平共处的。即便它们偶尔爬到卧室里,挂在蚊帐上,也很快在人的吼声里,迅速地消失在橱柜后面,或者某个人永远无法抵达的角落里。
我总怀疑壁虎是被孙悟空之类的神秘人物给施了妖法,将图画书里南美雨林中的食人鳄鱼,像金箍棒一样,缩小了,扔到了我们乡下来。好在它们体型很小,不至于吃人,所以我才能安全地坐在院子里,看它们目不转睛地捕捉蚊虫。我还怀疑它们身上有一种甜蜜的味道,否则怎么会吸引那些会飞的蚊虫傻乎乎地靠近它们?当然,它们也会自己爬到靠近灯光的屋檐下,或者电线杆上,尽可能地离蚊虫近一些。可是,一个不会飞翔的小动物,想要捕捉有翅膀的蚊虫,多少还是有些难度的。它们又没有我们小孩子常用的捕捉蜻蜓或者知了的网,单凭一条长长的小细舌头,倏地一下伸出来,就能黏住那飞翔的蚊虫,这功力也实在比武侠电影里的英雄们厉害多了。就连我们人,也没有壁虎能耐大,捕捉蚊子全靠喷药,或者挂起蚊帐来,来个瓮中捉鳖。但壁虎可是要靠蚊虫为一日三餐的,如果没有一点真本事,怕是活不过一个夏天,就饿死了。
但有时候夜晚站在墙根旁边,无意中半空滴下湿漉漉的水珠来,我还是充满了恐惧,不知那水珠到底是不是壁虎的尿液,因为大人们都说,壁虎的尿有剧毒,滴到哪儿,哪儿就会溃烂。村里的老人们还讲故事吓唬我们小孩子,说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夏天的傍晚,一个女人给自己家的两个孩子洗澡,旁边桌子上有一杯白天喝剩的茶水,孩子们口渴,女人就顺手拿过茶水来,给他们喝了。但片刻之后,两个孩子就消失不见,而盆里的水,则变得又浑又腥……这故事将我给硬生生地吓住了,甚至一到夏天,放在外面杯子里的水都不敢喝,怕一不小心,自己便化成了一灘脓水,连点骨灰都不留,就平白无故地从人间蒸发掉了。
那滴在我手臂上的水珠,到底没有将我的胳膊废弃掉,但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用肥皂和泥巴清洗手臂,直到那里被我搓得像一根红萝卜,我才努力说服自己,那毒液应该被我阻挡在了皮肤外。可是自此再看到壁虎,就自动离它们远远的。那些无虫不捉的男孩子们,也很少会大胆地捕捉壁虎,大约,也是怕自己溃烂而死吧?我想壁虎一定很喜欢这个虚构的故事和关于它有剧毒的流言吧,因为如此,它们反而可以过逍遥自在的无人打扰的生活。
当然还是会有大胆不怕死的孩子,拿了小棍,在壁虎经过时,猛地在尾巴上一击。那壁虎受了惊吓,竟然断掉尾巴,迅速地逃到砖缝里去。而那条可怜的尾巴,则在原地骇人地蹦跳几下,才慢慢平息下来;最终,壁虎尾巴当然不会像我们担心的那样,诡异地钻入某个人的耳朵里去。据说,壁虎慢慢会长出新的尾巴,但我还是会想,它会不会思念过去的那一条尾巴呢?在没有尾巴的这段日子里,它会不会嫌弃自己的样子?或者别的壁虎看见了它,会嘲笑它吧?如果它是一只正在恋爱中的壁虎,那更让人觉得悲伤,不知道另外一半,会不会因为它身体的缺陷,而掉头走开,不管那一只壁虎嘴里,衔了多少美味的蚊虫献给它的爱人。这样想想,人才是最无情的,一个恶作剧,却可能让一个壁虎的生活发生扭转性的巨变。
但同一条巷子里祥子的奶奶,却是不怕壁虎的。因为,她几乎每天都要吃掉几条壁虎!这听起来有些可怕,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我是很喜欢祥子奶奶的,她总是笑眯眯的,看见我们小孩子,就从孙子开的小卖铺里,偷一粒糖出来给我们吃。对,她每次只偷一粒水果糖,而后剥开鲜亮的糖纸,放在已经快掉光牙齿的嘴里,咬开几瓣,分给我们吃。因了这点很快就化掉的甜味,我们还是对祥子奶奶充满了好感,觉得她是一个好人。
可是好人总不像故事书里写的那样会有好报。很快祥子奶奶得了癌症,癌症当然是会死人的,大家都纷纷前去探望,人多嘴杂,不知谁说了一个哪儿听来的偏方,壁虎是可以治疗癌症的。说者不过是出于安慰,随便说一下罢了,但听的人却是上了心。不知道是祥子还是祥子奶奶,先动了这个主意,总之,不久之后,我们每天就可以看到祥子在傍晚拿一罐头瓶子,守候在巷子的墙根旁边,等着捕捉壁虎了。
祥子那时候还没有娶上媳妇,所以他一个人,想捉到几点就捉到几点,丝毫不用担心回家晚了,会挨媳妇一顿臭骂。我猜想一整个夏天,祥子因此被蚊子喝了很多的血。为了不弄断壁虎的尾巴,他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用大的网罩,将壁虎套住,而后用手指将其轻轻弹到网罩上,再迅速地放到罐头瓶子里。聽说,壁虎一定是活的、完整的,才会对癌症有效。我始终不知道祥子究竟是怎样将壁虎洗干净了,放到馒头里蒸熟了,给奶奶吃的。难道那壁虎不会跑掉吗?难道祥子不怕壁虎的尿液有毒吗?难道祥子奶奶吃壁虎的时候,不会呕吐吗?难道那壁虎吃到人的肚子里,不会死而复生吗?难道死亡比吃壁虎这件事,还要可怕吗?啊,人得有多么大的勇气,才能将这么恐怖的壁虎给吃下去啊!
我每天爬到平房上去,或者在祥子家门口徘徊,也始终没有弄清楚,祥子究竟是怎样蒸熟的壁虎;他的奶奶,又是怎样一条条地吃了一整个夏天的壁虎,以致于我们巷子里的壁虎,慢慢地减少,祥子要去另外的胡同里寻找。我只知道,祥子奶奶自此很少出门,偶尔拄着拐杖,在巷子里走上一圈,小孩子们总会躲得远远的,好像她浑身都爬满了骇人的壁虎;又好像,她已经是一块腐朽烂掉的肉,发出让蚊虫趋之若鹜的臭味,而壁虎,也因此慢慢爬满她的身体。
第二年夏天,祥子再也没有出门捕捉壁虎,因为祥子奶奶没有熬过当年的冬天,便死掉了。巷子两边的石灰墙上,又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壁虎在黄昏的时候出来,寻找食物,或者,想念去年夏天断掉的半截尾巴。
只有在壁虎爬到蚊帐上,我睁开眼睛无意中碰到它们,并发出一声分贝很高的尖叫时,母亲才会骂我几句:一个蝎虎子,有什么好怕的?!人家祥子奶奶还吃过上百条呢!我不敢再出声了,并不是怕母亲骂我,而是忽然间觉得,那壁虎好像化成了祥子奶奶,隔着蚊帐,探头看着我,依然是笑眯眯的,露着为数不多的牙齿。
我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又轻手轻脚地拽过枕巾来,蒙上了眼睛。
我不想打扰那只通了人性的蚊帐上的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