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无茶
2017-03-23张海峰
张海峰
一
黑色皮卡在崇山峻岭间穿梭,一座又一座山峰忽忽地退到身后。茶山,在未知的前方等我。
美景大都藏在深处,云深处,林深处,山深处,海深处,人间深处。这话不无道理。人是最出色的介质体,原本默默无闻的地方,因了人的聪明和智慧,一夜爆红,闻名遐迩。听人说茶山美,心中便萌生出漫无边际的想象。
茶山属恒山余脉,在冀西北生长了千万年乃至更多年,确切的年份,我无从知晓。茶山是近年来名声鹊起的,经由京津冀热血驴友们的大肆渲染,更多的本地人方知身边居然有一座唤为茶山的山峰。每每问及到过茶山的人,都说茶山景致优美,但路难行。世间,任何好的东西都不易得。我只好把茶山藏在心的深处。
和心仪的美景相会,总是让人充满期待。转过一弯又一弯,山上的植被越来越丰富。我放牧双眼,不停地搜索着路边的风景,将现实与梦想相叠加,一一订对,校正,储存。农人在田里锄草,奶牛在草地反刍,涧水在山谷唱歌,风车在山顶舞蹈,一切都是那么随意,那么自然。茶山,也该是一座亲近的山吧。
二
山坡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绿,树木绿,青草绿。阳光倾泻而下,山岭上异彩纷呈,气象万千。深绿,浅绿,翠绿,墨绿;明亮的绿,幽深的绿,目力所及,浓浓,淡淡,明明,暗暗,生命无不恣肆、漫延。
车窗外,倏地闪过一堵小石墙,独独地纵立在山梁的崖边。是的,就在水泥路右侧的崖边,紧挨着深不见底的沟壑。一路上,呈泛滥之势的绿韵不由分说地冲击着视觉神经,而石墙的出现绝对算得上惊鸿一瞥。石墙是用灰白色的石片一层层干垒起来的,矮矮的,短短的,薄薄的,就那么一闪而过。谁垒的石墙?游人?当地的农人?还是其他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垒这样一堵小石墙?石墙在这里沐浴了几多时光?如同许俊文先生在新疆托克逊山面对着半间房大小的黄色石“菊”疑惑不已,一连串的疑问也从我的心头冒出来。
回头,高高低低的风车耸立在东甸子梁上,像一株株生长着的白色的树,错落有致。三角形的风叶落满阳光,迎着天边吹来的风,不紧不慢地做着圆周运动。绿色的树是风无意中播下,也或许是人有意识种植,而白色的树定然是人栽下的。这里远离村庄,石墙想必是某个或某几个栽种白色大树的工人垒砌的。施工之余,闲着无聊,一时兴起,就近捡了大小合适的石片,一块块、一层层干垒起来,垒了多高算多高,垒了多长算多长,没有目的,没有要求,没有标准。也或者为了纪念什么事什么人,竣工留念,警示标志,思乡寄托,风电人的精神长城……似乎都有可能。数年前,我在官厅湖畔、张北坝上和西甸子梁空中草原见到的那些风车林,说不定就是这支施工队伍种下的呢。高高的山,崎岖的路,那些巨大的风车如何被他们亲手种植在连绵起伏的山梁上,他们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困苦?我不得而知。当我踏上这片长着白色大树的高山草甸时,他们早没了踪影,去了某个盛产大风的山梁、草原、垭口、河畔,也或者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河北、河南、山东、山西、陕西、安徽……也未可知。而我,只能想象,望着舞蹈的风叶、裸露的山梁和孤独的石墙,胡乱地想象,如同皮卡在水泥路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驰骋。
山路迂折,后视镜里的石墙转瞬即逝。尽管体积和可观度上并无可比性,我还是忽地一下想到山东高密那面实体上早已坍塌的酒瓶墙。
风凉飕飕的,我看到一只苍鹰,抑或就是一只金雕,在石墙的上空振翅盘旋。
石墙低矮、短小,尤其透风,因而有缘和它在此相遇。它会像那面会唱歌的酒瓶墙一样,当风吹来时,为种植白色大树的人奏出一曲曲简单却又并不简单的音乐吗?接着天际的白色的树已经落地生根茁壮生长,小小的石片墙能否一直遥遥相伴相佑?
三
茶山一带的大小山头,有名的,无名的,高大的,低矮的,宽阔的,狭长的,皆为石头山。不过,不是大石头,几乎是层层石片或颗颗圆不溜丢的石头蛋子堆积而成,上面覆盖着极薄的土层。土层上生长着松树、柏树、椴树、桦树、金莲花、火绒草、山菊、卷丹,草木葳蕤,生命显露出蓬勃的生机和向上的力量。
山脊上逶迤着近年修建的水泥路,陡立、狭窄。一头连着宁静山村,一头连着繁华世界。Z字形的盘山路匍匐在巨大的山体上,及至急弯处,车辆还得倒两把,重新调整方向,才能继续往上爬,一路行来,步步惊心。倘遇有风雪雨雾等恶劣天候,绝然不可通过。水泥路一侧临深谷巨壑,一侧近裸露肌肤的山体,长长的,悠悠的,承载着痛楚,也承载着希望。斜剖面上布满片石或圆石,白花花的,毫无隐私地曝露在阳光下,遍体的伤痕一览无余。好多路段上仍遗有滑落的山石。大大小小的石砾,在某一个风雨天,或簌簌地,或轰隆隆地滑落,路面上一片狼藉,浑浊的泪水纵流横淌,平日里雄壮的大山显露出其内心的无比脆弱。
生命,本就是坚强与脆弱的矛盾结合体。没有完全独立的坚强,也没有完全独立的脆弱。峰岭绵延,不是所有的花草树木都能幸运地生长,即便其拥有顽强的生命力。斜坡的上缘,青草和小树的根须裸露在空气中,因了石层崩塌,犬牙交错。只要能坚持一天,哪怕是战战兢兢,它们也要坚挺地生长一天,直到再也无力握住那丁点富含养分的土壤,呯地一声从最高处跌落。跌落的树木或高或低横陈在斜坡上,凌乱的草皮四散在片石或圆石的罅隙,痛苦地扭曲着,抽搐着,奄奄一息。像人在大海中会拼命抓住一根稻草,草木滑落时牢牢抓着一簇少得可怜的土壤,悲壮地跌落。乃至尘埃落定,依然保持着迎向阳光的姿态,渴望在有限的时间里能夠实现重生。
凄美,令人心疼、心碎的凄美。
庞大,但羸弱的山体,几乎无力阻止任何形式的有意的或无意的侵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木草土在一次次滑坡中脱离自己的躯体,扯下皮肤,也撕裂肌肉和骨头。创伤带来的阵痛,唯交付时间来抚平。没有了表层鲜活的皮肤,曝晒在阳光下的山的肌体竟然如此丑陋不堪,让人不忍直视。一阵风吹来,我的心随之一紧。我仿佛听到草木从山坡上坠落的声音,那是生命痛彻心扉的哀鸣,那是生命濒临消亡的无奈,那是生命顽强不屈的呐喊。
跌落的草木很快将耗干自身的水分和血液,只剩下一具具枯槁的干尸,最终风化无形。草木的尸身齑粉状散落在林丛、草地和沟谷,而灵魂将一直在茶山附近的峰峦叠嶂中游荡、飞翔。
四
远远地,一座小村庄出现在视线里。几排农舍,几圈篱墙,几株苍松,几畦薄田,一眼老井,一座古庙。仅此而已。阳光隔着西山漾过来,一条不规则的光线,如同母亲轻抚的目光,把偌大的山地打量成两部分,斑斑驳驳,泾渭分明。风小了,不再似山顶上那么凉意深深。巨石散乱成阵,远处人影绰绰,五颜六色的帐篷,像点缀在绿地上的硕大花朵。紧挨着帐篷处升起一缕炊烟,袅袅地,飘向高天。从钢筋水泥丛林中逃逸出来的心灵,将在这里获得短暂的休憩和自由。
两只胖草鸡从路边的草窠一摇一摆地走出来,悠闲地踱着步。大黄狗安静地立在村口,瞅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只注视,不叫唤。或许,在狗的眼睛里,出现在大山褶皱里的人都应该是好人,是可信赖的朋友。“农家乐”的大字招牌竖立在院墙外,煞是惹眼。农人站在房上,我以欣赏的目光望向从房顶一直拖到地面的瘦瘦长长的影子,而他则专注地紧盯着漏雨的红瓦顶。令人惊奇的是,村南龙王庙的围墙,全部是用灰白色的石块干垒起来的,简陋得如同山梁上那面一闪而过的石片墙,只是多了些许古朴和沧桑。
茶山村只数十人,背后紧靠的大山即茶山,不奇险,不峻峭,但亲切、和善,平易近人,距离父亲结实的肩头相去甚远,反倒更像是母亲张开了温柔的怀抱。绿色的生命铺满丰腴、青春、温润的身体,如飞瀑一泻而下,如挂毯垂于天地,安静、养眼。茶山,就这样以满目的青翠闯入我的双眸,继而,经由大脑神经将晶状体形成的信息传递到内心深处,并迅速网格状辐射到全身每一个跳跃着的细胞。那一刻,心豁地亮了,我感觉自己拥有了一座静谧的青山,如同梭罗拥有一汪宁静的瓦尔登湖。
留下过夜吧,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绝对亮堂。同伴说这话时,我才注意到,茶山的天空高远湛蓝,澄明,通透,纯粹,一尘不染。记忆中,最近一次望到繁星满天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已是朦胧不清了。时间和空间的转换,也即人的心灵感受物事和环境多样化的过程,陌生抑或熟悉,陈旧抑或新鲜,郁闷抑或开心,悲伤抑或快乐,莫不如此。从灰蒙蒙,到蓝莹莹,我的心被彻底震撼,一切烦攘和喧嚣立时涤荡一空。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词:茶山蓝。青藏高原盛产高原蓝,我只是面对电视屏幕演绎出一些表情夸张的惊呼和感慨。茶山生长茶山蓝,我有幸身临其境,静静伫立在她庇佑的一方净土上,阅读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恬静和温暖,感知岁月静好,心灵澹然。
在这里,仰望,远比居高临下让人觉着舒服、熨帖,也更接近人之初心。其时,两朵洁白的云,如新生的婴儿,从青山与苍穹间生长出来,映得天愈发蓝,衬得山愈发绿。阳光,天空,云彩,大山,庄稼,各色花草,一切都是那么随性,那么干净,那么纯朴,纯得让人不忍去触碰,哪怕是轻轻地抚摸。空气清新,到处充盈着草木芬芳,树香,草香,花香,禾香,甚或泥土之香。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俯身摘下一朵蒲公英,放在唇边吹,白色的小降落伞带着希冀在风中轻飏。
我没有登上海拔2524米的茶山之巅,这样的一座山容不得随意造次。是的,我无需把茶山踩在脚下,站在山脚仰望,仅是呼吸着甜甜的阳光和草木的清香,不论身体、思想还是灵魂,都已微醺。
茶山的绿,我不会撷取一叶;茶山的蓝,我不会带走一抹。只不过,茶山这个美丽的名字注定深深地种在我心底,如同白色的大树深深地种在山巅。
五
茶山,茶树满山,漾着新茶的清芬,荡着采茶少女的体香,一曲《茶山情歌》更是让人心生遐想。虽然此茶山非彼茶山,但我还是怀揣着憧憬和美好,与茶山相遇、相拥。
事实上,茶山并不产茶,这与到过茶山的人口中所述完全一致。据说,山上唯一的一棵茶树早已被砍掉。路边站着的农人告诉我。与他对话时,我看到阳光和风霜编织的日子写满了他的脸。茶树是什么时候砍掉的,为什么要砍掉?农人憨憨地笑着说,不知道。不知道,似乎不是一个理由,但又似乎是一个万能的理由,还可引发各种各样的好奇和猜想。好多时候,我们也以这样一个理由,回复别人的疑问。
茶山,没有茶树,只有满山的绿韵,无边的蓝天。没有茶树的茶山,依然叫茶山,人们一直这样叫,茶山也便还是茶山。一刻鐘前,我把一只空矿泉水瓶随手遗弃在草地上,待返回寻时,唯见疯长的青草在风中轻曳。茶山无语,不光迎接沾染了世俗性行的我,也迎接来自不同方向不同地域不同兴趣不同思想的游人。我带着纯洁和美好告别茶山,也带着敬畏和感伤告别茶山。我知道,宁静一旦被打破,绝难恢复如初。于我而言,将还茶山一份宁静,至少是一份暂时的宁静。于茶山而言,或许微若尘粒,不足道哉。于山脚下的农家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