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子的诗
2017-03-23纯子
纯子
镜子中的我
没有一面镜子可以包裹我
我已被打碎,一棵在风中颤动的树
每一片叶子都带着自己的反光
我也是这样,每一次的黎明
都收藏着我的笑容。每一盏孤灯
都能从镜子中,摸到它倾斜的光晕
活得越来越少的人从不轻易渴求,那竖立
在眼前的玻璃,可以掩盖早已残缺的事物
包括我,一个漂浮于空气中的女人
她终将如纸片般滑落
可梦却不是这样,梦是另一片
可以割开黑夜的镜子,在那儿,
我有过无数次的聚合,学浮云般漂移
在最长最长的溪流里取回
年少时的欢愉,我从不被阻拦
直到那闪电劈开中年
在一块擦也擦不掉的水渍里
我浮了出来,即便是这样的时刻
镜子还不停地飞,在这生活了几十年的
旋转的居室里,我再也不敢
脱下衣服,这无比纯洁的肉身
本就藏着巨大的黑洞,两个对等的我
一个在里头拼命地喊,一个在外面使劲地叫
谁也听不见谁,谁也抓不住谁
也许只有镜子才是真實的,那是世间仅有的
一条隐秘的通道,我摸进去
她走出来,彼此沉默无声
而天地,已有了全新的身份
村里的石匠
几十户人家的村子,没有多余的
行迹。那个石匠,从早到晚
都带着粉末状的眼神
接受敲打的一切,大到一片耕地
小到老树上的新巢
他只是石匠,一个与石头为伍的人
盖屋,修桥,甚至把梦
搭在一把锤子刚刚裂开的手柄里
山上的杜鹃隔夜就开
河里的游鱼已变得如此喧闹
石匠辗转反侧,村口的戏台还缺一根柱子
祠堂里的雕像仅仅完成了一半
还有春花她娘的猪槽,二虎他爹的谷仓
好像一切都算计好了,好像
一切才刚刚开始
石匠坐在老屋的台阶上
春雨说来就来,喜鹊已从这一片
山林,飞到峰峦的背后
没有新生的婴儿,也没有老者死去
石匠轻轻地叹了口气
往东还是往西,向南还是向北
所有的道路都弯弯曲曲
所有的时辰,看上去都是一粒石子
裂开后却闪现着惊人的记忆
正如这座偏僻的村庄
很多人想逃离,从榆树的新叶
直扑乌鸦的脚踝,很多人
几乎忘记了这样的一个石匠
扛着石头下山,到了最深的夜里
他独自谋划,待白发齐耳
他将抹去身上的沟壑
手脚都交给浮云了,村庄还在叫喊
石匠从未梦见自己的宫殿
听说,他消失于一个有雾的清晨
返乡的人为他挑了一块墓地
那里有最高的山崖
闪雷的日子,人们总能听到石头
滚落的声音,石头没有名字
整座村庄也就悄无声息
带我去看蝙蝠的人
我的父亲,是个痴迷于蝙蝠的人
他此前唯一的一次梦游
不是为了替身,而仅仅渴求一副长毛的翼
带我去看蝙蝠的人
他从来就不曾为自己而祈祷
黑夜是他手中的魔方
他有六次机会
把我镶嵌在最亮的一面
整整六十年都过去了,我的父亲
还活在梦里,他从未飞翔
可那衰老的躯壳时时传来巨大的声音
那是风吹屋檐的声音,那是
皮包骨头的声音
那是无穷无尽的蝙蝠滑进黑暗的
声音,那是我
头一回被唤醒就因魔法
而勇于沉溺的声音
带我去看蝙蝠的人
他把黑暗咬碎了,我才显得如此夺目
江边的一个冬日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哆嗦
晨曦里醒来的一切比江
单薄,整片村庄飘摇于古老的音调当中
那沙哑的略显笨重的呼喊
不是波浪,正是来自码头上一场
未完成的仪式
我的到来,像空气中多出来的
一个空贝壳,抑或是
鱼群在深渊里迷失后那仍坚持
抛撒的网,许多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没有名字的岛屿和那远处的灯塔
是个谜,我和冬日也是
有人说这里的静夜会听到亡魂的歌唱
我却执意留下,先去小小的教堂
那是传教士的遗物
半掩的门里,坐着一位中年村妇
她的丈夫已早早死去,她的手指,
短而干裂,她所挂念的人生
如今已归属于上帝
我还去了村庄仅有的一座小学
骑单车的少女,穿着浅蓝色的校服
她的笑里裹着江水的气息
夜晚尚未降临,越来越大的风
吹着我,如吹着一个就要返乡的人
玩纸牌的人
几个民工躲在广场的角落里玩纸牌
在一棵悬铃木下面,路过的人大老远地
瞟上几眼,他们心照不宣
这是一个没有多余的猜忌的年代
鹦鹉在鸟笼里瞌睡,遥远的
浮标,学旧情人那般膨胀
高大的建筑物挂着巨型的时钟
流浪的小狗时不时回头,风吹落叶
它的心脏,发出羽毛般的颤音
玩纸牌的人偶尔也发笑,一样的眼神
不一样的漆斑,日子都皱皱的
争来抢去的人民币被习惯性地压在腿下
薄薄的纸片一轮轮翻转,而游戏
总有结束的时候,他们还将陷入等待
等待上苍,赐予光洁亮眼的每一天
悬铃木的枝杈依旧生长,这座城市
没有太多的人可以叫出它的名字
它不是过客,却怜悯风能带走的影子
我没做完的事情
他们没做完的,现在来到了我手上
金鱼没有吃完的食物
第二天,它还是唯一的食物
过杂的花卉要剪除,过脏的衣物要洗净
饭要煮,人要喂,冗长的时光
布满针眼般密集的窟窿
我有太多太多没有做完的事情
想给星星唱歌,想给孕期的河马洗澡
想在汽车旅馆的大幕后
背上一段台词
想做宫廷后花园里赏花吟诗的女子
而我的帝王,他还只是一块石头
我被扔在人间,风吹无疆
旧日记里夹藏着长长短短的发丝
我有太多太多没有做完的事情
春日无闲愁,秋末望孤果
再长再长的夜在我眼里
它也如女人身上的一滴血
它奔突,它叫喊,它是传世的花朵
谁也无需等待,钟会响
灯会亮,它就挂在颤悠悠的枝头
我没做完的事情,不是一件
两件,我的影子要飞,我的香气
终将绵延,而我的孤独
它是另一颗心脏,带着死皮飞翔
有雾的日子
一些东西在消逝,另一些东西
多了出来。高耸的烟囱
现在它已不是烟囱,那些被你记在
心坎的人,现在已露出另一副
面孔。这是有雾的日子
大地竖起灰色栅栏,一整座的牢笼
只有无数颗心脏在缝隙里
跳跃,你在人群中等待被认领
长了一半的法国梧桐
还有河岸边猛地闪过的飞鸟
它们全是这个样子
有雾的日子,你将得到消息
远方比纸片还单薄
追赶的人,逃避的人,偷窥的人
世界在他們手中
都留有不可言说的形状
道路若有若无,归宿忽隐忽现
你已不能辨别,下一个时辰
清风比流言多些,还是罪恶
终将止于赤裸裸的手
有雾的日子,长刀长于衣袖
一盏熬至天明的灯
破碎,有根,形同走丢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