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同陌路的时刻
2017-03-23鬼金
鬼金
夜晚到了,阴影先是拉长,然后遮蔽了一切。
——库切《内陆深处》
我们在空中掘一个坟墓躺在那里不拥挤……
——保罗·策兰《死亡赋格》
一
郁夫看着窗外,天阴,随时都可能下雨。郁夫在窗边站着,等待雨的降临。过了半个小时,雨还没有来。郁夫站得有些累,拽一把椅子放在窗前,点了支烟,坐下,一副不等来雨誓不罢休的样子了。街道上起风了,尘土、树叶、一些垃圾飞舞在半空之中。街道变得模糊起来。天暗。郁夫问自己,雨会来吗?几个人在昏暗的街道上走着,身体在抵抗着风,尘土,还有那些树叶和垃圾。一个黑色的垃圾袋竟然飞到其中一人脸上,那人用手拼命往下抓着,先是一只手,接着另一只手也上来了。黑色的垃圾袋在那人的头上就像一个即将被执行绞刑的罪犯。那人的手在抓,撕扯着,其他几个人也过来帮忙,直到撕碎了垃圾袋。他们继续在街道上走着。在道路的左侧,(从郁夫的视角是左侧。从那几个人的角度看是右侧。郁夫为了辨识自己的判断,坐在椅子上,伸出左手和右手。郁夫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脸上挂着笑容,满意地坐下。)几辆红色的出租车跑来跑去。直到那几个人消失在郁夫的视线之外。街道再一次变得空寂下来。郁夫突然觉得孤单,是的,孤单。确切说是孤独,但郁夫一直都是孤独的。那句话怎么说?生来孤独。郁夫站起来,把椅子调过来,像骑马一样骑在上面。“孤独的骑士,你可以上路了。”郁夫喃喃着。目光落在街道上,郁夫骑着马,急促而不是缓慢悠闲地行走在街道上。甚至是仓皇的。郁夫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郁夫的肉身坐在椅子上享受着这次灵魂的出离。是的,灵魂的出离。郁夫在好几篇小说里提到这种感觉。郁夫开始厌恶这个出离的灵魂,那个街道上骑马的自己。郁夫又把椅子调回来,坐上去,又觉得不舒服,郁夫干脆蹲在椅子上,像一只焦躁的猴子。
早上郁夫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有雨。
雨变成了郁夫的心事,从床上起来后,就开始盼着雨从天空落下。从逃离到这个旅馆來,写作一直不顺,就像郁夫的中年,陷入人生的迷途。郁夫并不是一个作家,而是望城轧钢厂的吊车司机。但郁夫喜欢写作。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喜欢是奢侈的,是无用的,是被人嘲笑的。
在轧钢厂没人知道郁夫写作。
年前,轧钢厂发生了一起死亡事故。一个工人被绞进机器之中。郁夫当时没敢去现场看,据说,头都……死的那人郁夫认识。从那之后,郁夫好像陷入了抑郁之中。还有恐惧。郁夫给在钢厂医院的同学打电话,说要开一个月的病假。同学问,怎么了?郁夫说,累了,心有些累,想歇歇。同学左右为难地说,现在整个轧钢厂经济不景气,钢材卖不出去,说不定马上就要减员了,你这样歇着,好吗?郁夫说,我问你帮忙不?同学说,再说,现在上面查得很严……郁夫说,明白。撂了电话。又过了几天,一笔来自四川《青年作家》杂志的小说稿费7920.96元打到郁夫的银行卡里。编辑微信上,还说,扣了个税999.04元。郁夫回了个苦笑的表情。有了这笔稿费,心里踏实了很多。近三个月的工资。那天下班,在街上看到墙上铺天盖地的做假证的电话号码。郁夫拨了过去,当时,心情紧张,像做贼似的。直到对方接电话,郁夫说了要做一张病假条。对方问,开什么病?郁夫说,胃出血。这是真实的,郁夫每年都要被胃出血折磨一次到两次。每次都像要死了似的,输几天液,才缓过来。对方说,二百块钱,要现做版,贵些。郁夫说,可以。三天后,他们在东芬长途客车站交货。郁夫看了看对方,一个南方的小个子男人,还留着一个八字胡。交完货,那小个子骑着摩托车走了。郁夫手里拿着那张假病假条,还是心虚。活了这么多年,郁夫还没骗过人,何况这次是欺骗轧钢厂。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总是要这样那样的手续,即使你是假的。假的也是有效的。做假病假条的事情,郁夫还是从同事的嘴里听说的。第二天,郁夫没去上班,给班长打电话说,病了。班长说,哦。你病了,这活谁干呢?现在缺吊车司机。郁夫生气了,说,要是我死了,轧钢厂的吊车还没人开了吗?班长听郁夫语气坚硬,缓和语气说,郁夫,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就好好养病吧。不过,车间最近查得很紧,说不定还要去家访。郁夫说,来吧。班长说,哪天把病假条给我?郁夫说,过几天让人给你捎过去。班长说,好。郁夫并没有因此轻松下来。那毕竟是一张假的病假条,如果被查出来,后果……
郁夫不想烦恼,不去想,发生什么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年轧钢厂下岗那么多工人,不都还活着嘛。
郁夫收拾了几件衣服和笔记本电脑,还带了本西班牙作家胡里奥·亚马萨雷斯的小说《黄雨》,坐上长途汽车,去卡尔里海的2666旅馆。
郁夫十五岁的时候,全家从卡尔里海搬到望城。郁夫母亲是当年的知青,下放到卡尔里海,后来,嫁给了父亲。父亲和母亲通过假离婚,才得以回城。没想到父亲假戏真做,进了城后,又找了个年轻女人。郁夫跟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在楚河巷开了家小面馆。郁夫初中毕业,考了个技校,分配到轧钢厂开吊车。前几年,郁夫的父亲病了,那女人离开父亲,去了大连。生病的父亲只好腆着老脸给母亲打电话,是母亲把父亲接回来的,并收留了他。母亲把小面馆兑出去和父亲回卡尔里海的老宅。郁夫在四十岁的时候,也离婚了。郁夫对父亲没什么情感,还是在母亲和父亲离开望城,回卡尔里海的那天,郁夫找了个车,送他们。父亲趴在车窗上,眼神巴望着郁夫,想跟郁夫说话,但又什么也没说,把头收回去。郁夫再就没回去过。偶尔给母亲打个电话,但没告诉母亲自己也离婚的事情。更多时候,母亲会发来一条微信,报平安,但郁夫很少回复。
那还是父母没回卡尔里海之前的事情。郁夫的离婚,他甚至怀疑过是遗传了父亲拈花惹草的基因。
二
在新小说里,郁夫写一个叫东山的人多年后回到望城复仇的故事,但那种语感和人称让郁夫无法推进。他知道按以往的经验,比如换成第一人称,可以进行下去,但他想挑战自己。
东山还记得,那天,自己是一路哭着到达火车站的,上了车,还在哭,很多乘客都盯着他看,冷眼的,同情的,各种目光,可谓复杂,好像哭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件羞耻的事。但他就是旁若无人地哭,是的,哭。哭得稀里哗啦的。邻座一对夫妇带着的小女孩问他,叔叔,你哭什么呢?谁欺负你了吗?你再哭的话,这火车都要在你的眼泪中漂起来了。小女孩被她母亲拉开。东山还在哭。那时候,他已经几天没有刮胡子了,头发也乱成鸡窝。他哭,连胡子里都是泪水了,把粘稠在一起的胡子都理顺了。这样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火车驶离了望城。大概晚上八点多钟了,他才止住哭泣,红肿的眼睛,有些疼。他去卫生间洗了洗脸,像女人做面膜似的,从发际线到下巴。对着镜子看了看,那个陌生人在镜子里。东山问,你是谁?你还是东山吗?陌生人说,你个懦夫。东山对镜子里的人说话,直到,眼泪再一次流淌出来。那镜子里的陌生人不停地说着,你是懦夫!你是懦夫!你是懦夫!东山恨得差点儿把卫生间里的镜子砸了,心里骂了句,×你妈,你懂个屁。你出来经历一下试试。东山往镜子上唾了一口唾沫,冲了下马桶,哗哗的,开门出去了。门外一个人等在那里,东山刚开门,那人就挤进来,还骂了句,他妈的,干什么这么长时间?东山以一句“×你妈”作为回答。回到座位,东山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想刚才那个人会不会来找自己的麻烦。他有些心神不宁,眼睛一直瞄着卫生间方向,直到看见那个人从里面出来,还向这边望了望,东山连忙缩回头,心脏快速跳动着。等了一会儿,那人没过来,他才心落了地。那个之前说他眼泪会把整列火车漂起来的女孩已经躺在她妈妈的怀里睡着了。东山闭着眼睛,眼球被泪水腌制得疼。他坐在那里幻想着小女孩说过的话,火车在泪水中漂浮起来,所有的人淹没在眼泪之中……那样,整列火车上都会发生动乱……东山甚至想到了“诺亚方舟”……他笑了笑,是傻笑……眼前竟然掠过一只乌鸦飞过的黑色影像……火车里的人处于一种惶恐的求生的绝望之中……
一群鸽子从东山头上飞过,是的,一群鸽子。在微暗的光线里,东山同样辨认出来。它们飞过东山头顶,在废墟的上空盘旋着,就好像眷恋这里曾经的巢穴似的,但它们此刻已经无处栖落,盘旋了一会儿,它们向废墟不远处的小教堂飞去。小教堂坐落在那里跟周围的环境看上去很不协调,多年前,望城建筑部门就想扒掉它,但一直都没有动。只见,那些鸽子落在教堂的十字架上,在灯光下,呈现出一个美丽剪影。东山看着出神了,恍惚了。那废墟上敲打混凝土里面钢筋的人们,还在那里叮叮当当的。敲打的声音似乎在说什么,类似于招魂了。但那小楼已经死了,只剩一堆残骸,不久的将来,是要灰飞烟灭的。他们敲打的声音更像是葬礼上乐器的声音,清脆,又混沌,在黑暗中,变得空旷、辽远起来。东山觉得两腿有些蹲麻了,站起来,有些头晕,想扶住什么,但只在空气里抓了抓,什么都没有,又半蹲一下,缓解着突然站起来的血液上涌造成的头晕。经过缓解,这次好多了。空旷的废墟让他心里面也空了,是被掏空的,是突然的绝望掏空的。那废墟里就像隐藏着一双大手,伸进他的身体里……
这样,距离他的“杀”就又远了。
东山点了支烟,在黑暗、混乱的废墟上,走着,踉跄着,就像踩在骨头上,磕磕绊绊的,手里燃着的烟,一嘬一吸,一闪一亮的,犹如瑟瑟发抖的鬼魂。废墟的霉味泛起,好像什么东西在下面腐烂了很久,有些呛人。东山还记得在南方打工的时候,工地上挖出来一具尸体的那股腐烂的气味。东山走神了,一只脚踩进碎砖的洞穴里,整个小腿都陷进去了。坐下来,两手抱住那条小腿,才把它拔出来。他看到那几个敲打混凝土里鋼筋的人,警惕地看着,问,你干什么?东山有些慌张,说,随便走走。他都有些口吃了。那人说,大晚上的跑这里走什么?东山没吭声。在一堆瓦砾上坐下来,像一个哀悼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让那几个敲打混凝土里钢筋的人有些紧张。东山掏出烟,问,你们抽吗?那人说,不抽。那人问,怎么?以前你在这儿住吗?东山说,不是。东山问,知道这片的人都搬哪去了吗?那人说,不知道。我们只是承包了这片废墟里的钢筋。东山说,哦。在不远处,有一个帐篷,有一个苦胆形状的灯泡在那里亮着。飘来阵阵的饭香味。过了一会儿,有女人喊,吃饭啦。敲打钢筋的人说,好。东山有些饿了,饥肠辘辘了,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饭呢。等敲打钢筋的人离开后,这废墟变得安静,犹如一个巨大的,荒芜的墓地,被翻出多年埋葬的骸骨……是乱葬岗了……
远处有火光,东山只能看到有人在烧着什么,但看不到是什么人。从瓦砾上站起来,转身看到教堂的十字架是那么安宁地矗立在那里,好像这个世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东山在废墟上走着,那种荒芜感让身体有了一种想做爱的冲动。是的,是性欲。格外强烈,像一根绳子,紧紧地紧紧地捆绑着他。他的“小弟弟”都迫不及待地勃起了。东山懊丧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生理反应。他在骂着身体这个骚货,什么地方你都他妈的想……手在下面狠狠掐了一下,说,再闹,阉了你个小样儿的。他听见“小弟弟”疼痛的尖叫声。东山不再自虐了,点了支烟。“小弟弟”好像也安静了。那种冲动只是一瞬间的,火苗般,一闪,没了。有风,吹过,瑟瑟的,冷。东山更加饿了。向着教堂光亮的地方走去,觉得那边可能会有小饭店。经过教堂的时候,站了一会儿,仰头看了看那举在半空中的十字架,直插进黑暗的天空。他怔了一下,离开了,沿着街道寻找吃饭的地方。走出去几百米,才看到一家小饭店,里面有人在喝酒。他在门口站了一下,回头,看那教堂上的十字架就像一个坐标似的。进去要了碗面,狼吞虎咽地吃着。旁边吃饭的几个中年男人在议论着东北的危机,他们商量着出去打工,到南方去,不想在这里坐着等死。对于东北的危机,东山在网上看过。说的是这种苏联模式的经济方式已经束缚着经济的发展,如果再不改革的话,整个东北都将陷入更加贫穷的境地。那几个人还提到了望城,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只能是一座死城。老板在旁边抽烟说,是啊,现在连这小本生意都难做了。这是不让人活哦。东山边吃边听着,吃完,买单,走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教堂就像是生长在黑暗的废墟之上,随时都可能被黑暗的力量发射到宇宙深处……其实,宇宙同样是人类终极的庙堂……在那里……众生……是的……众生的归宿之地……
小说写到这里,郁夫进行不下去了。
三
郁夫早上吃了桶方便面,他喜欢在一种近乎饥饿的状态下写作。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有雨,郁夫就在窗边等。坐在那里,像一个等待被审判的人,而雨就是那迟到的审判者。想到新小说,郁夫差不多要放弃了。也许可以另起炉灶,写下一个。但郁夫并不认为这即将放弃的小说是一种荒废,它也许可以引出另一篇小说,是一个铺垫。某一个句子。某一种情绪。某一个细节。这些都可能成为下一篇的种子。所以,郁夫坐在那里并不那么沮丧。只想等一场雨来,但也可能是《等待戈多》。有人敲门,说,打扫卫生。郁夫回了句,今天不用了,明天吧。门外说,好。
离开轧钢厂那三班倒的生活,从机器中间解脱出来,真爽。即使只有一个月,一个月的清闲,但郁夫很满足。郁夫担心过那张假病假条是否会被发现,担心也没用。郁夫厌恶夜班的煎熬,都要熬成鬼了。每次下夜班,郁夫都有一种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感觉,看到外面刺眼的阳光,才知道自己还活着。郁夫自嘲自己是“地狱使者”。此刻的自由是郁夫自己争取来的,但是建立在一张假的病假条的基础上。是杜撰出来的胃出血。是啊,就是真的胃出血也没什么可怕的,郁夫又不是没经历过。那时,失血后的郁夫,就像一个纸人。郁夫还记得有一个夜班,在吊车上,突然身上开始涌着虚汗,湿淋淋的,整个人几乎虚脱。郁夫意识到犯病了,从吊车上爬下来,去医院,做胃镜检查,好家伙,靠近幽门管附近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溃疡。血就是从那里渗透出来的。医生说,你如果还这样熬夜的话,也许……郁夫明白医生的意思,就是他要再这样下去,随时都可能死。是的,死。是的,死。但他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工作环境。没有。还好,那次犯病之后,郁夫还活着,还在上夜班,还没死。
郁夫坐在椅子上,做出一副被审判的样子,规规矩矩的,两手放在大腿上,身子紧靠着椅背。郁夫心里说,来吧,雨,来吧,审判我,审判我。
这样的恶作剧,让郁夫扑哧笑了。郁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审判的恶作剧,审判谁?
此刻,坐在窗前,等一场雨来临,这是郁夫真实的想法。至于来临的是细雨还是暴雨,无所谓。起码好玩。
郁夫又点了支烟,坐在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左腿搭在右腿上,这个姿势让郁夫转换了角色似的。同时,这个姿势也是郁夫开吊车的时候习惯的姿势。左腿压在右腿上,郁夫感到右腿的腿肚子有些疼。但郁夫没有把左腿放下来,郁夫俨然觉得自己坐在这个窗口,同样成了一个审判者……郁夫可以审判看到的一切……
街道上的人开始多起来,三三两两的。他们朝海边方向走去。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红色的气球。来这里两天了,郁夫一次都没去海边,因为父母在这个地方。对于他们的存在,郁夫同样有一种逃离感,犹如梦魇。尤其是父亲,让郁夫不能原谅。当年,母亲跟郁夫讲述父亲离开的事情,郁夫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就要去找父亲拼命,满怀愤怒地说,我去砍死他。被母亲拦住了。如果没有母亲的阻拦,郁夫也许变成了杀人的罪犯。在心理上,他并不感谢母亲。至于母亲后来为什么又收留了父亲,郁夫想不明白。那是母亲和父亲之间的事情,郁夫没管,也不从中干涉。作为他们血缘的继承者,郁夫只想充当他们最后的送葬人。
审判者——雨,还没从天上来。
郁夫心情失落,左腿从右腿上拿下来,两手扶在双腿上,身体前倾着。郁夫在等待……像等待来自天空的福音……
过了一会儿,郁夫回到床上,翻看一会儿带来的那本小说《黄雨》,眼睛不时瞄着窗玻璃,怕错过雨的到来,只要下雨,雨点儿一定会先落在玻璃上。瞄得频繁了,连眼皮都僵了。
临近中午,天竟然放晴了,太阳却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遍寻不见。对于雨还没有落下来这件事,郁夫彻底失望。推开窗户,呼吸着外面扑进来的空气。那是来自海边的气息。郁夫打开电脑又看看那篇小说,还是没有进行下去的可能。躺在床上,困倦和疲惫折磨着郁夫,哈欠连连。昨晚,在网上又把李沧东的电影《诗》看了一遍。那是郁夫第一次跟那个叫璺的女人相遇并做爱时电影频道播放的影片。这次离开,郁夫并没有告诉璺。两天了,她也没有电话。郁夫总觉得那是一种悬于半空的爱情。郁夫爱她,但不能把她从半空中拽回到地面上来。她像一根飘浮在半空中的羽毛。这种关系让郁夫感到痛苦。在看电影《诗》的时候,郁夫回忆着他们曾经在这2666旅馆里……那是刻骨铭心的……郁夫一直认为刻骨铭心的才是爱情。郁夫还记得某一次,他们吵架,她拉黑郁夫的电话号码,无论郁夫怎么联系她,都联系不上。郁夫近乎疯了,午夜的时候,像只野兽徘徊在她居住的小区内,悄悄走进她家的单元门,是那么的小心谨慎,害怕把楼道里的声控灯惊亮了。侧耳,贴在她家的门上,屏住呼吸,听着里面的声音。像贼了。时刻担心楼下上来人,楼上下来人……那么倾听一会儿,连忙又蹑手蹑脚离开……回到小区的广场上,盯着她家的窗户。郁夫知道她比郁夫狠,是的,狠。为什么不破门而入?她有家。就这样折磨了郁夫半个多月,突然有一天,郁夫没抱任何希望拨打她的电话,郁夫被她从她的黑名单里放出来了。就这样,俩人又和好如初。她说过,只要我下决心就没有办不到的事。这事,郁夫当然知道指的是什么。郁夫时刻陪着小心,说不定她什么时候就真的下决心了。这次逃离,不只是对于工厂的那起死亡事故,还有郁夫想调节一下跟她的关系。郁夫需要冷静一下,但冷静过后,还是觉得离不开她,有一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觉。但决定权在她的手里,她成了主宰郁夫情感的人。这也是郁夫心甘情愿的,就像她说,他贱。生命中经历过的女人,这也是第一次,郁夫如此看重和依赖一个女人。生命中,当你过于看重一个人的时候,也许结果会很惨。郁夫明晰生命中的这种轻与重的关系,但郁夫不能自拔……
再次看电影《诗》,郁夫平静很多。直到午夜十二点,郁夫看完,洗洗睡了。要是在轧钢厂,这个时候,郁夫已经爬上半空中的吊车,开始工作了。一般要干到凌晨四点多钟,下车喝点儿水,撒泡尿,休息一会儿,五点钟准时继续干活。通常,休息的时候,郁夫都不下车,就倚靠在椅子上迷糊一会儿。夏天的时候,也会把纸盒箱子拆开,铺在车内,躺在上面,还没等睡着,下面就喊干活……
这个不上班的夜晚,郁夫竟然睡得很不踏实,耳边总是幻听到有人喊郁夫上车干活。后来,郁夫干脆揉了两个纸团塞进耳朵里,堵得难受,最后还是抠出来。那大海的声音轰然从天际传来……淹没了之前的幻听……那个轧钢厂的世界消失了……郁夫要对得起这次冒险的假病假条事件所换来的清闲,要好好去享受它……
郁夫就这样躺了很久,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让郁夫心烦意乱,拿起枕边的《黄雨》,又看了几页,从床上起来,来到窗边。街上的人更多了。郁夫坐在电脑前,点了支烟,奇迹般回到之前的小说之中:
这些年,在南方,在女人方面,东山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饿的时候,偶尔,也打打“手枪”。在最后的时候,偶尔也会嚎啕大哭。一个男人的哭。哭过之后,他会骂自己娘们唧唧的。但那哭是真实的,硬邦邦的。男人的哭存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那空间里是孤独,是黑暗,是绝望。有时候,想想会哭的男人才真实。这个世界是虚伪的,做人不能虚伪。很多时候,男人会哭才可爱。尤其是这样一个身在异乡的人。那些女人有为性的,有为情的。为性的女人会拼命要他,拼命要,直到他招架不住,逃了。为情的,有时候,他又受不了,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总是要回北方的。再说,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他就他妈的不相信爱情了。所以说,更多的时候,他是在禁欲。即使身体想,他也不给。大不了,花几个钱,去城中村,找个女人解决一下。这算是对身体的安慰,安慰了,身体就舒服了,熨帖了,也就不闹了,能挺一段时间。身体就是一个食肉动物,除非你吃素,吃斋念佛了,否则,身体没肉不行,不给它肉吃,它就要叫的,闹得你不得安宁。临上火车前的那晚上,东山去喂了一次身体,大餐,包宿了,消费三百。那女的,还真是好,皮肤像缎子,各种姿势,喂得他的身体越来越有劲了,害得那女的,直喊他心肝宝贝,喊他亲爱的。他知道那不是喊他,是喊他的身体呢。两个身体有了感情,分不开了。就这样,一顿饕餮盛宴,一顿满汉全席,他的身体吃饱了,连骨头里都是饱的,还打了饱嗝。这算是他身体对南方的告别仪式。他想。临走的时候,女的挽留他,那眼神里有了水,都是他身体的好。女的不是职业干这个的,是兼职,平时在一家政府机关上班。这是女人在床上对他说的。那时候,他们的身体已经水乳交融了一次,像一个人了。走的时候,女人送出门外,说,再来,什么都不用带……这话里就有话了,女人中意他的身體了。他看了眼女人,一缕早晨的阳光正落在她的脸上,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然化了妆,眉眼间修饰得很精致,细腻,透着俏。东山有些心动了,心跳过速。但这是不能留恋的。女人要他的电话号码,他没给。他不想因此而多了牵绊。不想。一个要去杀人的人,更不能有牵绊。如果那样,身体就会背叛他。离开,他的离开是对他身体的绑架,反正我喂饱你了,你走也得走,不走就绑架你走。他对他的身体就是这个态度,娇惯狠了,身体就有脾气,使小性子,不玩活计。不行,他不允许。他还要留着身体干大事呢。杀人。是的,杀人。杀人绝对是大事。要体力的。但也要智慧。如果那件大事完成了,那么身体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再不听话,就连身体也杀了。
郁夫饿了,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响起来。
郁夫给服务员打电话叫餐。
服务员问,吃什么?
郁夫说,来一份鸡蛋炒面。
服务员说,好的。稍等。
郁夫说,谢谢。
郁夫坐在电脑前,把之前的文字又看了一遍。小激动。但如何进行下去,郁夫确实没有好办法,等待。只有等待,就像等待一场雨的降临。
这样在外面写作还是第一次,之前,都是从轧钢厂下夜班之后,躲在那个出租屋里在电脑上敲字。四周都堆满了书。离婚之后,郁夫把房子和不多的积蓄都给了前妻,自己净身出户。郁夫喜欢那个有书的氛围,但没有一个书房是郁夫苦恼的。郁夫想,也许再过几年,可以贷款买个房子,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三排木质的深色书架,占了三面墙的那种,还要有一个木梯,方便到书架的高处找书用。偶尔,也可以坐在上面,抽支烟,望着包裹自己的三面书墙,发呆。书房。那个房间里可以没有女人,但不能没有书。对于电子阅读,郁夫不感兴趣,更喜欢捧着一本散发着墨香的纸版书,静静地倚靠在沙发里,阅读,仿佛只有这样,郁夫才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是缓慢的。
对于一个吊车司机来说,这是多么奢侈。
但郁夫就想这么活着。即使被人看作是迂腐、顽固不化也无所谓。中年到来之后,郁夫更多开始思考肉身和灵魂的关系。
延迟退休对于郁夫是一个可怕的梦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郁夫就认为自己是短命的。在一个变灰的世界里,有理由去说。或不说,郁夫简单地给自己暂时的逃离和安宁。在旅馆的这个房间里。郁夫问自己,我是谁?一个吊车司机。一个写作者。一个婚姻离异者。一个跟父母关系生疏的中年男人。其实,寻找自我是多么的艰难。也许,找到了,那么也就丧失了生之意义。糊涂,偶尔的清醒,有自知之明,也许就够了,能在这个世界上苟且,也算知足了。
中年以来,郁夫更多与这个世界形同陌路。
四
郁夫对于卡尔里海保留的唯一记忆是八岁那年夏天,卡尔里海来了一个女人。
那天下午,郁夫正蹲在海边的一棵树下看着一群蚂蚁搬家。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惊动了他,郁夫抬起头目光飞过去,看见肖丽和肖娜,还有村子里的孩子们领着一个女人走过来。他们距离那个女人很远。郁夫站了起来,向人群跑去。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长长的头发,苗条的身体,一条黑色的连衣裙被海风拂起裙角。郁夫在村子里从来没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女人。郁夫的目光蝴蝶般围着女人飞舞。
郁夫凑近肖丽问:“这女人是谁啊?从哪来的?”
肖丽说:“我老姨,从城里来的。”
郁夫问:“她干什么来了?”
肖丽说:“她来我家住一段时间,我妈说,她有病,是来养病的。”
郁夫问:“有什么病?”
肖娜抢着说:“我妈没说,我妈只是叫我们离她远点,我妈说,老姨的病传染。”
肖丽和肖娜这么一说,郁夫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又一次看了看女人的脸。除了苍白,还是苍白,像一个行走的纸人。女人的两瓣嘴唇像两条生病的白虫子。
女人指着大海对跟她保持距离的肖娜妈说:“姐,这就是卡尔里海吧?我记得还是在你嫁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来过一次,以后就没有再来。你也知道,是妈……她还是不肯原谅你,她不同意你嫁给一个渔村的男人。”
女人看到大海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闪出一道亮光,接着,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咸咸的海风,仿佛要把整个大海吸进身体里似的。
肖娜妈说:“妈就是那个脾气,不原谅就不原谅吧,再说了,现在我都有了肖丽和肖娜了。”
女人说:“其实,妈是心疼你的,常常念叨着你。”
肖娜妈眼泪汪汪的,用手抹了一下。
郁夫几乎是尖叫着喊道:“你们看,她的脚趾甲还闪闪发亮,像几只瓢虫。”
郁夫的尖叫吸引了女人的目光,女人对着郁夫笑了笑。她的笑是那么甜美,柔和,就像郁夫吃过的棉花糖。女人的脸上荡动着两朵绯红的云。
人群领着女人来到肖娜家海边的一个灰色的水泥房子跟前。
人群停住了脚步。女人绕过人群走到水泥房子的门前,她冲着人群笑了笑。她的笑从脸上溢出来,像泛起的浪花。
肖娜妈说:“都给你准备好了,粮食还有蔬菜什么的,你如果需要什么,再说,我们就不跟你进去了。”
女人笑着说:“这已经很感谢你了,姐。”
肖娜妈是:“只是苦了你一个人……”
女人说:“我习惯了,我喜欢安静,再说了,有这片海就够了。”
肖娜妈说:“那我们先回了,他爸出海就要回来了。”
女人说:“回吧,替我问姐夫好。”
肖娜妈叫过肖丽和肖娜说:“和你老姨说再见。”
肖丽冲着女人摆了摆手说:“再见,老姨。”
肖娜说:“老姨,那房子里有老鼠,你不要害怕,在屋子的墙角有我和肖丽做的一个鼠夹子,你放上诱饵,说不定就能逮到一只大老鼠。”
女人说:“谢谢你,肖娜,老姨是大人,不害怕老鼠。”
肖娜做了个鬼脸,笑了。
女人向人群招了招手,一个人拎着她的提包,走进那座灰色的水泥房子里。她进到水泥房子后,从里面打开窗戶,继续向人们摆手。郁夫盯着女人,两只眼睛贼亮,感觉女人是特意向他摆手似的。过了一会儿,女人关上窗户,站在窗户后面,用手在玻璃上擦着,看着外面的人群。
肖娜妈厉声告诫人群说:“你们谁都不许走进这个房子,要是叫我知道了,我非打死你们。她是一个有病的人,那种病很厉害的,传染,你们要是不怕死的话,你们就……”
郁夫听到肖娜妈说到“死”字,郁夫哆嗦了一下,心尖跟着颤抖了一下。
其他的孩子被肖娜妈这么一吓唬,脸都白了,像听到野兽来了似的,风一般地跑远了。
郁夫和肖娜,还有肖丽站在那里看着灰色的水泥房子。
肖丽突然问:“妈,你说老姨的病传染了就会死吗?可老姨怎么没死?”
肖娜妈哽咽着说:“活不长了……”
肖娜说:“老姨要是死在我们家的房子里怎么办?爸爸回来时会把她赶出我们家的房子的。”
肖娜妈说:“大人的事,小孩別管。”
“只是可怜我这个妹妹了……”肖娜妈自言自语着,泪盈盈地瞅着水泥房子。
最后,肖娜妈再次严厉地告诉他们:“你们谁也不许进到房子里去,知道吗?要是被我知道了,我非把你们的屁股打开花不可。”
肖丽噘着嘴,不情愿地说:“知道了。”
肖娜说:“我不会去,我怕传染。”
肖丽和肖娜,还有郁夫,在海边玩着堆沙堡的游戏。郁夫堆了一个很大的沙堡,郁夫炫耀地说,你们看,我的沙堡多大。肖丽说,再好的沙堡也会塌的。还没等肖丽的话说完,果然,郁夫的沙堡塌了。肖丽哈哈地笑起来,看看,看看,我说什么了,塌了吧,塌了吧。后来,肖娜建议他们玩“埋人”的游戏。肖娜先用沙子把自己的身体埋起来,她慢慢地躺下来,把沙子一点点埋到脸上,直到只露出两个眼睛。肖娜说,你们快点埋啊。郁夫没动,怔怔地看着肖娜说,我不玩了,像个死人。但郁夫在弯腰挖着沙子,挖的像一条水渠,可以把海水引过来。
肖娜突然从沙子里站起来,像诈尸似的对肖丽说:“姐,你说老姨会死吗?会死在我家的那个房子里吗?她要是死在那个房子里,会不会有鬼……鬼……一个女鬼……”
肖丽说:“瞎说什么?像老姨那么好看的人,不会死的,不会。”
郁夫一边挖着沙子,一边静静地听着她们说话。
后来,肖丽和肖娜走了。
郁夫一个人静静地在挖着沙子,又堆起沙堡。郁夫挖到了一个海星,举着海星对着阳光看。对于一个海边的孩子,海星对于郁夫并不陌生。那是一个已经干死的海星,肢体僵硬,泛着红色,像他看到那女人脸上的绯红。郁夫转过身看着那栋水泥房子。郁夫看了一会儿,又蹲下身子,继续挖着,郁夫希望挖到一只海螺壳。可是,郁夫没有挖到。郁夫知道一个地方有海螺壳。那就是在海边的悬崖下面。要从悬崖爬下去,在悬崖下面的海滩上,遍地都是海螺壳。有一年,一个孩子跑到那去找海螺壳,被海水卷走了。
远处是波澜壮阔的卡尔里海。
郁夫躺在沙滩上,对着阳光看着手里的海星。阳光照在他的手上,照在他的脸上,照在海星上。
远处是卡尔里海咆哮的海潮声。
郁夫爬起来,静静地看着海。回家路过那栋水泥房子的时候,郁夫站住了,远远地看着。透过那个窗户,郁夫没看到那个女人。郁夫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栋房子,把海星放到窗台上,撒腿就跑了。郁夫气喘吁吁地跑着,咸腥味的海风灌进嘴里。郁夫跑出几百米远,站住了,转身看着那栋房子,就像一幅画,在大海的背景里。郁夫跑回到一棵树下,躲在后面,看着房子的方向,那扇窗户紧紧地关闭着,没有丝毫动静。
第二天放学,郁夫路过女人的房子,看了看窗台,郁夫发现,那个海星不见了。也许是被风刮走了。但,郁夫的眼睛怔住了,郁夫看见那个海星被穿了一根线挂在窗户上。郁夫笑了笑。这个时候,那个女人打开窗户,站在窗边,看着郁夫。
一股药味飘过来,在郁夫的鼻腔里盘旋上升着。
女人问:“是你给我的礼物吗?”
郁夫害羞地点了点头。
女人说:“谢谢你,你看,我挂起来了,好看吗?”
郁夫说:“好看。”
郁夫好像忘记了肖丽妈的告诫,郁夫在靠近那栋房子,十米,九米,八米,七米,六米,五米,四米,三米……
女人温柔地说:“别过来,我会传染你的。”
郁夫站住了。
郁夫有些忧伤地看着女人问:“你的病真的那么厉害吗?你会死吗?”
女人笑了笑,没有回答。
郁夫又问了一句:“你怕死吗?”
女人说:“不怕。”
风吹动着那只悬挂的海星,晃来晃去。它的阴影投射在女人的脸上,就像一个纹身。
郁夫突然想起肖娜的话,连忙问道:“你抓到老鼠了吗?”
女人说:“我看到了,但我没抓它,我给了它吃的,它现在是我的朋友了。”
郁夫笑了笑,露出白净的小虎牙。
郁夫没话找话说:“你喜欢我送给你的海星吗?”
女人说:“喜欢。”
郁夫说:“你喜欢海螺吗?”
女人说:“喜欢,据说把海螺放到耳朵旁边,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
郁夫说:“你知道吗,去年,有一个小孩在悬崖那边找海螺,被海水卷走了。”
女人“哦”了一声说:“那你可不要去。”
郁夫说:“我不会去的。”
郁夫听到远处阵阵的海潮声问:“你能出来走走吗?到海边。”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说:“白天有人的时候,我不敢,我怕把我的病传染给他们,不过,晚上,没人的时候,我想我可以到海边去走走。这只是我的想法,我想要是真的去海边的话,我会穿一件大衣,很厚的那种,像棉袄,可惜我这次没带来,我怕海风把我吹感冒了,如果感冒了,我的病可能就……”
郁夫“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你知道吗?我们老师都知道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女人,他们说要来看看你呢……你知道,他们叫你什么吗?”
女人问:“什么?”
郁夫说:“他们叫你卡尔里海的女人。”
女人说:“是吗?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希望我属于这一片大海……”
郁夫喊着:“卡尔里海的女人。”
女人笑了笑说:“是在喊我吗?”
郁夫点了点头。
女人“哎”,答应了一声。
两个人都笑了。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清脆,悦耳。
海风很大,吹得海边的树摇晃着。
女人说:“我要关窗户了,海风很大。”
郁夫关切地说:“那就赶快关上吧!”
女人向郁夫摆了摆手,关上了窗户。郁夫看着女人静静地站在窗户里面,她在抚摸着那个海星。郁夫这才注意到女人没有披着头发,而是把头发在头上绾了一个髻。她的脖子细长,白皙。郁夫害羞地跑了。他奔跑著,跑到了海边,两手成喇叭的形状,对着大海喊叫着,他的声音相对于大海的咆哮是那么微小。郁夫栽倒在沙滩上,仰面看着天空。天空是清澈的,一群海鸟从郁夫的头上飞过,一片羽毛轻盈地飘落在他脸上,毛茸茸的。郁夫抓在手里,仔细地看着,然后用嘴轻轻地吹拂。郁夫突然蹲下来,把羽毛插在沙子里,看上去像一面白色的小旗。郁夫围绕着小旗,开始挖着沙子。郁夫希望能挖到一个海螺。郁夫就像一只鼹鼠,不停地挖着。手指都挖疼了,连海螺的影子都没看到。郁夫失望地看着茫茫的沙滩,目光延伸着,翩翩地落在那座陡立的悬崖上。另一个郁夫,仿佛站在悬崖上,看着悬崖下面的沙滩上一个个的海螺闪闪发亮。郁夫竖起耳朵,仿佛听到那些海螺在呼喊着,又看到那个被海水卷走的孩子的身影。那个幼小的鬼魅,抬起手臂,做出招手的姿态。郁夫哆嗦了一下。郁夫的目光也哆嗦了一下,就像遇到了寒流,连忙从悬崖那边跑回来。郁夫的目光再一次跑出去,跑到那栋灰色的水泥房子上,郁夫的目光在拉伸,从屋檐上,爬到窗户上,倒挂在屋檐上,向屋子里观看着。女人躺在床上,一身黑色的连衣裙裹着她的身体,细长的腿裸露着。她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里。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她,让整个房间一片静穆,仿佛没有呼吸一样。她猛地睁开眼睛,睫毛间划过一道闪电,射向窗口。郁夫连忙从窗户上跳下来,跑走了。
郁夫坐在沙滩上,用沙子慢慢地埋着那根羽毛旗。沙子落在羽毛上,发出哗哗的声音,直到羽毛旗被沙子淹没。郁夫站起来,慢慢地,脚不时地踢着地上的沙子,向悬崖走去。郁夫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就像金属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在郁夫的身体里。海风很大,刮起的沙子几乎迷了眼睛。郁夫不时用手遮挡着眼睛。海风吹在身上,几乎要把身体吹弯了。郁夫弓着身,向前艰难地走着。郁夫体内嘀嗒嘀嗒的声音变得猛烈起来。郁夫来到悬崖底下。海风因为悬崖的阻挡,吹向别的方向了。郁夫在悬崖下面,停了下来。几棵松树就像几个老人站在悬崖上。一只松鼠,是的,还有一只松鼠,是两只松鼠。它们在追逐着,爬上松树,在树枝上,嬉戏着。茂密的松针,向上延伸着,几乎延伸到了天空里。郁夫看见一只松鼠捧着一个金黄色的松果,啃着。也许是松鼠看到了郁夫,惊慌地扔下松果,跑到更高的树枝上。只见那个松果从树上滚落,顺着岩石滚下来,正好落在郁夫的跟前。郁夫捡起松果,看了看。那上面有松鼠啃过的痕迹。几颗松子裸露出来。郁夫狠狠地吸了几下鼻子,仿佛要把松果的香味储藏在身体里。这个时候,郁夫体内嘀嗒嘀嗒的声音消失了。
一片寂静。
郁夫的手紧紧地握着松果,郁夫能听见松果在郁夫的手心里碎裂的声音。甚至有一些碎末从郁夫的手指缝里落下来。
还是,一片寂静。
郁夫张开手掌,看着扭曲变形的松果,扔掉松果,抬头看了看陡峭的悬崖,上面的石头犬牙交错的,像一群野兽。郁夫像一只灵敏的猴子,飞快地爬上去。郁夫听到海潮声几乎透过悬崖的岩石墙壁进入身体里。郁夫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在抵抗着海潮的声音,抵抗着。郁夫身上的力分布在脚上和手上。只觉得脚下一滑,一块石头从脚下滑落,滚了下去,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郁夫的手连忙抓住一丛灌木,向上移动了一下身体。郁夫出了一身冷汗,像一只壁虎,胸脯紧紧地贴在悬崖上。滚落的石头,惊起树上的一群乌鸦。一片巨大的黑色,在天空上飞翔着。郁夫惊恐地贴着悬崖,贴着,心脏怦怦地跳着。
整座悬崖被郁夫的心跳声震颤着,怦……怦……
整座悬崖仿佛晃动起来。
郁夫内心的惊慌并没有因为悬崖的坚实而变得稳定下来。郁夫咬了咬牙,继续爬着。一条从石缝里爬出来的蛇,看着郁夫。郁夫看着蛇,蛇看着郁夫。郁夫几乎在等待蛇的出击了。还好,那蛇只是看了看郁夫,然后,顺着石缝爬到一块日光充足的石头上,静静地在那里,晒着日光。郁夫继续爬。爬到悬崖顶部的时候,郁夫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郁夫坐在悬崖顶部,望着远处的灯塔,看着没有彼岸的无限延伸的深蓝色大海,看着大海上漂泊的船只。郁夫甚至转身看了看海边那栋灰色的水泥房子。
“卡尔里海的女人。”郁夫喃喃了一句。
郁夫想到了女人的病。突然有一种流泪的欲望。但,郁夫的眼泪没有流出来。郁夫看到了悬崖下面的海滩,看到了海滩上闪闪发光的海螺壳,像海滩的眼睛。海水轻轻地冲刷着它们,哗哗的声音,脆脆地响了一世界。郁夫站起来,顺着悬崖,向下面爬去。距离海滩还有三五米,郁夫一下子跳了下去,张开双臂的样子就像一只飞翔的大鸟,落在海滩的柔软里。郁夫从海滩的柔软里爬起来,开始捡那些海螺壳和贝壳。一会儿就抱了满满一捧。郁夫坐在地上,开始挑选着。一个个儿,按颜色、大小,还有形状,挑选着。这一捧里没有几个是郁夫满意的,郁夫开始又一轮疯狂的捡拾,然后再挑选。在挑选的过程中,郁夫甚至把一个巨大的海螺壳放到耳朵上听着,郁夫没有听到海的声音。也许,海就在郁夫的身边,郁夫根本无法听到。或者,这是一个错误的说法。但,这个巨大的海螺壳是让郁夫满意的。郁夫把海螺装满书包,打算爬上悬崖回去。突然,郁夫看见一个美丽的粉红色的扇贝壳,夹在一个石头缝里。郁夫跑过去。那石头缝里还有水,可以看见几条小鱼囚禁在那汪水里,游来游去。还有两只小螃蟹,在爬来爬去的。郁夫把扇贝壳拿到手里,蹲在那汪水旁边,看了一会儿。郁夫把鱼儿用手捧着,放到了海里。然后顺着来路,继续攀登。在回来的悬崖上,郁夫再一次看到那条蛇。那条蛇还在那个地方晒着太阳。郁夫小心翼翼地,不敢打扰那条蛇。郁夫翻越悬崖,回来了。郁夫并没听到,也没看到,那个被海水卷走的孩子的声音和身影。
郁夫背着书包,书包里的贝壳还有海螺壳哗啦哗啦地响着,像一曲美丽的音乐。它们碰撞着,发出海潮的声音,轮船的声音,海鸟的声音……
还没有跑到那栋水泥房子,郁夫看见一群人涌向水泥房子。
郁夫追上肖娜问:“怎么了?”
肖娜哭唧唧地说:“肖丽病了。”
郁夫问:“肖丽怎么病了?是被你老姨传染的吗?”
肖娜说:“我爸说是,我妈说不是。我爸带着人,要把我老姨从这里赶走。”
肖娜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郁夫问:“肖丽呢?她没去医院吗?医生怎么说。”
肖娜说:“肖丽在家里躺着呢,浑身烧得像火炭似的。我爸说我妈领回来一个魔鬼,现在把肖丽传染了。我爸还给了我妈一个耳光……我妈说,不可能是老姨传染的,我们一直距离她很远的。可,我爸不信。我爸非说是我老姨传染的。我爸还说,要是肖丽不好起来,他就杀了我老姨……”
郁夫眼巴巴地看着人群愤怒地涌到水泥房子跟前。
肖娜说:“你说,我爸真的会把我老姨杀了吗?”
郁夫看着愤怒的人群,心不在焉地问:“你说什么?”
肖娜说:“我说,我爸真的会把我老姨杀了吗?”
郁夫大声说:“那他就是杀人犯,要枪毙的,要枪毙的。”
肖娜吓坏了,哭着说:“我不希望爸爸是一个杀人犯,不希望。”
肖娜的爸爸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脸络腮胡子,两只眼睛瞪起来,像牛眼。他对自己的女人说:“你喊她出来,让她收拾她的东西,滚回她的城里去。”
肖娜妈看看自己的男人,哀求着说:“孩她爸,还是不要……”
肖娜爸吼叫着说:“难道她把病传染给了肖丽还不够吗?你想让我们全村的人都传染上她的病吗?”
人群里有人应和着说:“是啊!她是一个魔鬼,必须把她赶走,从哪来叫她回到哪去……”
人群的愤怒沸腾了。
郁夫的目光咣当咣当地砸向那些人的脸,砸在肖娜爸的脸上。郁夫的目光想堵住肖娜爸那张愤怒的嘴。但,郁夫的目光是羸弱的。还没等郁夫的目光钻进肖娜爸的嘴里,就被肖娜爸一句恶毒的话喷了出来。
肖娜爸对肖娜妈说:“你要是真的不把她叫出来,后果自负。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
肖娜妈继续哀求着:“孩她爸,我看肖丽也就是夜里受凉感冒了,与我妹子无关的,无关的。你看,是我领着她来的,我都没被传染,还有肖娜,还有村里的一些人。我们把肖丽送到镇上的医院看看,也许就是一点小病,跟我妹子无关的,我妹子是无辜的。其实,我让她来卡尔里海,也就是知道她活不了几天了,对一个将死的人,我们能不能宽容一些……”
肖娜爸说:“你让她来干什么?既然要死的人了,就让她死在城里好了,干什么非要弄到我们这卡尔里海来呢?”
肖娜妈哭了。
肖娜爸说:“你快点把她叫出来,叫她滚蛋,要不……我就要……还有这栋房子……他妈的,你再不叫她出来,我就连人和房子一起烧了……”
人群吵吵嚷嚷地喊着:“让她出来……”
尽管人们这样嚣张地喊叫着,可是他们的目光是胆怯的,他们不敢靠近房子。他们心里惧怕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就是女人会传染的病。
他们惧怕。他们恐慌。
郁夫的目光像一张大网,企图拦截那些恶毒的声音,不让它们飞到女人的耳朵里去。可是,那些声音是尖锐的,带有腐蚀性的,像火焰,烧穿了郁夫的大网,向女人的房子扑过去。郁夫的目光又竖起一道墙,但那些声音就像凿子、斧头、锤子,咣咣几下,就把墙凿穿了,飞了过去。
肖娜爸对肖娜妈说:“我最后说一次,你喊还是不喊?你要是真的不喊的话,你就等着给她收尸吧,反正她也快要死了,我们提前给她……”
肖娜爸的话让郁夫一阵毛骨悚然。
肖娜妈说:“那你先把我烧死吧!”
肖娜爸愣了,看着自己的女人,突然,他抬起一只脚,把女人踢倒在地上。招呼着大家说:“去船上,把汽油拿来……”
水泥房子那边一直很安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难道女人没有听见吗?还是女人已经……”郁夫这样想着,心情一下子伤感起来。郁夫的目光飞起来,去打探一下女人的动静,可是,郁夫的目光刚才跟那些人的憤怒搏斗了很久,已筋疲力尽。
肖娜妈跪在地上抱着肖娜爸的大腿哭求着:“你们不能……你们不能……你们不能啊……”
肖娜爸又一次抬起他的大脚,踹在肖娜妈的胸脯上。肖娜妈倒在地上,又爬起来,抱住肖娜爸的腿,他又是一脚,这次,把肖娜妈蹬个四脚朝天。
这时候,女人的窗户推开了。
女人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披着头发,站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他们有的用手捂住了鼻子和嘴;有的用衣服捂着;有的甚至拿出一个口罩戴在脸上;有的往后退着;有的转身溜走了。
此刻,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老女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头大汗。还没跑到肖娜爸的跟前就喊叫着:“肖娜爸,肖丽快要不行了,你们快回去看看吧。”
肖娜爸愣了一下神说:“肖丽……”
他没说完就转身向家跑去。
老女人看见倒在地上的肖娜妈说:“这是咋的了,你怎么还躺在地上了,快起来,肖丽可能快不行了,一个劲说胡话呢。”
老女人说着,把肖娜妈搀扶起来。肖娜妈的身体是虚弱的,软软的。但,她还是坚强地站起来,跟着老女人向家走去。她不时地回头看着她的妹子,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人群怔怔地站在那里,看到肖娜他爸跑了,他们也风一样,散了。水泥房前的巨大空地闪着白光。
郁夫跑过去,在他就要靠近水泥房子的时候,女人说:“你别过来。”
女人的话就像一堵墙。
郁夫停住了。
女人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女人瑟瑟发抖,两臂抱在一起。
眼泪挂在她的脸上,像个泪人了。
郁夫说:“他们……”
女人说:“我都知道了,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
郁夫问:“肖丽真的是你传染的吗?”
女人说:“我不能确定。”
郁夫说:“如果……他们会……你怎么办?你还是走吧,趁早离开……”
女人沉默,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
郁夫说:“你哭了。”
女人说:“风吹的。”
郁夫打开书包,说:“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郁夫说着,从书包里拿出那个巨大的海螺壳,还有那个粉色的扇贝壳。
郁夫说:“给你。”
他们之间能有两到三米的距离。郁夫的手停在那里。
女人眼睛一亮,说:“真好看,谢谢你,你不是说那个地方很危险吗?你怎么还去了。”
郁夫沉默,脸上阵阵发热,咧嘴笑着。
女人说:“你别过来,你就放在那地上,你走远点,我一会儿过去取。”
郁夫把海螺壳和扇贝壳放到地上,慢慢地后退着。
女人说:“再远一点儿。”
郁夫继续后退。
女人说:“再远一点儿。”
郁夫只好继续后退。
他有些不耐烦地说:“够远了,你过来拿吧,我不怕的。”
女人笑了笑,打开门,从里面走出来。女人轻飘飘的脚步,就仿佛走在风中。她走到那个地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海螺壳和扇贝壳。女人慢慢地站起来,一只手把海螺壳放到耳朵上。
她对郁夫说:“我听到大海的声音了……”
郁夫说:“是吗?我刚才捡它的时候,我也听了听,可我什么都没听见,你拿过来,让我再听听。”
女人下意识地向郁夫走近,但突然停住了,说:“不行,我摸过的东西,你是不能摸的,说不定会传染你的。”
郁夫有些倔强地说:“我要听听。”
女人温柔地说:“听话,我听到了,就当你也听到了,行吗?”
女人的声音让郁夫一下子柔软下来。
郁夫期期艾艾地说:“好吧。”
女人转身走回水泥房子,关上门,站在窗口。女人的背影,还有女人的脚踩在沙地上发出的声音,填满了郁夫的眼睛和耳朵。
女人看着那海螺壳和扇贝壳,她甚至把海螺壳放到嘴唇上,呜呜地吹着。女人坐在了窗台上,双脚抵着窗框,慢慢地把海螺壳从嘴上拿下来,放到一边,开始把玩着那个美丽的扇贝壳。不知道,她怎么弄的,竟然把扇贝壳别在了头发上,像一个美丽的发卡。
她看着郁夫问:“好看吗?”
郁夫恍惚中缓过神来说:“好看。”
郁夫的目光落在那个粉红色的扇贝壳上,从女人的头发上滑落到脸上。郁夫的目光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在女人的嘴唇上停留。郁夫的目光甚至感觉到女人苍白嘴唇的温度。
这时候,肖娜跑过来喊叫着:“老姨,老姨,没事了,没事了……”
肖娜高兴地喊着:“老姨,没事了,肖丽从镇上回来了,大夫说只是感冒了,吃点儿药就没事了。”
女人平静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几天后,郁夫路过水泥房子的时候,看见水泥房子被铁丝网拦了起来。在铁丝网的旁边还竖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此处危险 禁止入内。”郁夫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紧张地喊着:“卡尔里海的女人,卡尔里海的女人,你还在里面吗?”
女人来到窗边,打开窗户。
郁夫气愤地说:“他们也太过分了。”
女人说:“没什么,只要我还能呼吸到卡尔里海的空气就够了。”
女人看上去一点都不伤感。
女人说:“你看,我把你给我的海螺壳做成一个项链,挂在脖子上了,你看。”
郁夫看过去,只见那个海螺壳悬挂在女人胸前耸立的山峰之间。
郁夫笑了笑。
郁夫几乎天天都来看看她。郁夫发现女人竟然可以在铁丝网围成的院子里走了。有一天,郁夫看见女人在水泥房子的墙上画起了画。整面墙上都是鱼,一种郁夫从来沒有见过的奇怪的鱼,它们仿佛长了翅膀,在飞,是的,在飞。
郁夫看着肖娜爸。去拿汽油的人来了,他们开始往房子上泼着。只见肖娜爸点着了火。那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蔓延在房子上,冲进屋子里。
郁夫喊着说:“你们不能!你们不能!”
郁夫冲开人群,跑到了水泥房子里。郁夫拉着女人说:“我们快逃吧,他们要烧……你……他们……”
女人诡异地笑了笑说:“我不会逃的,我知道死神已经来了……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地……”
郁夫带着哭腔说:“你不能……不能……”
女人说:“谢谢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永远的朋友。”
郁夫看着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这时候,火已经扑过来了。还有外面的叫嚣声。
郁夫扑打着冲过来的火焰,掩护着女人。
女人看着郁夫的衣服烧着了。
火呼啸着,舔着郁夫的皮肤和头发。
女人哭了。
女人爬起来,把郁夫推出门去,紧紧地关上了门。
郁夫敲打着门。
郁夫踢着门。
郁夫喊着:“你开门,你开门……”
郁夫冲到窗户跟前,踢碎玻璃,闯了进去。女人紧紧地抱着郁夫,说:“你不该进来的,这样你也会死的……”
郁夫说:“不……不……我们都不死……”
郁夫惊醒了……
郁夫站在铁丝网的外面。月明星稀。月光像水似的流淌着,落在沙滩上,落在铁丝的尖刺上。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
女人说:“我们走,我们去海边。”
女人赤脚走在海边的沙滩,她深邃的目光投向黑暗中的卡尔里海。
郁夫从后面拉住了女人的手,女人就像牵着一个孩子。
他们坐在海边,女人问:“你是在这个地方给我捡的海螺壳吗?”
郁夫摇了摇头说:“不,在那边。”
郁夫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悬崖。
女人说:“我想过去看看。”
郁夫说:“那里很危险的,要爬到悬崖上,才能到那个地方。”
女人说:“我想去。”
郁夫看了看女人说:“那好吧,我带你去。”
郁夫没有想到,这次,郁夫竟然是那么轻盈地,把女人带到了那个地方,爬悬崖的时候,也没费什么力气。他们来到了那个悬崖的后面。
女人说:“我喜欢这个地方,要是能一辈子在这个地方该多好……”
四周一片寂静。
郁夫说:“那我们就不回去了,我们就在这呆着……”
女人笑了笑说:“傻孩子……怎么可能呢?”
郁夫说:“怎么不可能?”
女人说:“傻瓜。”
女人抱住了郁夫,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挂在脸上。
突然郁夫说:“你看见远处的那个灯塔了吗?只要你对它许愿,它很灵的。”
郁夫像模像样地低着头,嘴里喃喃着什么。
女人摸着郁夫的头说:“我们回去吧。”
郁夫大声地说:“不……不……我已经许愿了……我要娶你做我的媳妇……”
女人笑了笑说:“小傻瓜。”
郁夫站在铁丝网的外面看见女人在水泥墙上画鱼。郁夫从铁丝网钻进去。只见女人画了很多鱼,还画了一个小女孩,牵着一条大鱼在走。
郁夫问:“这个小女孩是你吗?”
女人没说话,继续画着。
那画满鱼的水泥墙面就像一个梦境。
郁夫说:“把我也画上去好吗?”
女人说:“不行。”
郁夫说:“怎么就不行?”
女人说:“你还不能进入我的世界……还不能……”
郁夫说:“为什么不能?”
女人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郁夫拿起画笔,在水泥墙的角落里,轻轻地画上一个小孩。郁夫霸道地说:“这个就是我,我要跟着你,娶你做我媳妇……”
突然,有一天,女人从海边的房子里消失不见了。
郁夫问肖娜,你老姨去哪儿了?
肖娜说,回城了。
那天晚上,郁夫围绕着那个灰色的水泥房子转了很久,房子已經被清扫过,石灰水的气味刺鼻。整个卡尔里海都变得空寂下来。郁夫奔跑着跳进海水之中……很久很久,头才从水面浮出来……
再后来,遇见肖娜的时候,郁夫问起,肖娜说,老姨回城没几天就……死于肺结核……
郁夫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五
对“卡尔里海的女人”的回忆,令郁夫感伤。
吃过午饭后,郁夫睡了一会儿,睡得很沉,很香。
手机的铃声惊醒他,是母亲。母亲很平静地说,你父亲失踪了。郁夫说,哦。母亲说,如果有时间的话,你能否过来,帮忙找找。郁夫犹豫了一下说,好。母亲撂了电话。
郁夫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两眼盯着天花板发呆。他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窗外,雨仍旧没有落下来。有什么东西硌着他的后背了,他伸手去摸,是那本《黄雨》,已经被他压得褶皱了。他心疼地用手碾压着褶皱的书页,让它们变得平整。这本小说读到中间的部分,他几乎读不下去了。因为那内在的悲凉和凄楚,他由老人的命运联想到自己人生的未来,可能发生同样的遭遇……死无葬身之地,无人安葬。有那么一刻,郁夫竟然眼含热泪了。在阅读方面,他对故事不感兴趣,他更关注小说人物的精神状态和情绪……手里的这本《黄雨》就像是那个小说人物的坟墓,也是墓碑。作者在埋葬什么,同时也在建立什么。他嫉妒小说作者,让读者似乎也跟小说主人公一起,在一场场“黄雨”中感受时间的流逝,记忆的湮灭,死亡的临近,也感受着人性的孤独……
小说结尾那句:“长夜与故人同在”。
郁夫想不到自己的“故人”会是谁。
郁夫想,如果自己此生可以写出这么一部小说,死而无憾。但这只是他此刻的想法,也许以后,他又会被别的小说打动,并树立新的标准。
屋内阒然。
郁夫看了看时间,才下午一点半。他没告诉母亲自己就在卡尔里海。如果让母亲知道他就在卡尔里海而没去看他们,她会伤心的。所以,他必须圆这个谎。母亲一定以为他还在望城,那么从望城到卡尔里海最快要三个小时,也就是说,自己四点半从旅馆出发,到达他们家的老宅。这段路程大概半个小时。他这样计算着。他还记得有一次和璺在这个旅馆里做爱之后,闲聊到他家的老宅。璺想去看看他出生的地方。俩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他带着璺,出了旅馆的门,叫了辆出租车,到达老宅。他看了看时间是半小时。那次,璺挽着他的胳膊,俩人只是在外面看了看。他向璺讲着一些儿时的往事,但他没提那个卡尔里海的女人。他怕璺嫉妒。老宅这些年都出租给旅游的客人,但那天没人,锁了门。离开老宅,俩人去了海边。璺还问他,这老宅你是唯一的继承人吗?他说,我不要。璺问,为什么?他说,离开了,我就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璺说,这个地方多好啊,靠着海边,等我们老了……他觉得璺想得有些久远了。因为他不知道这样的情感能维持多长时间,而且,璺是一个有夫之妇。他沉默。他是一个对现实悲观的人。去海边的路上,他一直沉默。到海边,天已经黑了。临海的路灯亮起来,海滩上的人还很多。璺问,你怎么了?郁夫没有回答,在海滩上坐下来,看着海面远处的夜航船。他们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一个中年男人的大腿上。听到女孩的嬉笑。郁夫和璺都沉默。郁夫不时抓起一把沙子扔进涌上来的海水中。夜幕下的卡尔里海要安静温柔很多,更大的黑暗,在凝聚着更大的力量,犹如这黑夜的心脏。璺倚靠在郁夫的肩膀上,小鸟依人状。璺比郁夫大四岁。但年龄并不说明什么,她仍旧会像小女人似的撒娇、蛮横、霸道,一点儿都没有个姐姐样儿。她的腰肢已呈现中年的臃肿,但仍旧有力,在做爱的时候。中年,性也变得贪婪,是的,贪婪,想把对方连骨头吃下去,是贪图彼此的新鲜和刺激,甚至是在释放着生活的压力。但郁夫没有破罐子破摔,性是多么简单,而爱更艰难。郁夫爱了。爱之后的做,就汤汤水水的滋润、愉悦了。那一刻,世界消失了,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他们变成了世界的主宰。但郁夫总觉得跟她隔着什么,郁夫想不明白,好像只有彼此切割、缠绕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是他的,之后,她就像浮萍般浮起来,令他只有仰望。是不是中年都会陷入这样的困惑和迷惘之中?郁夫思考过,但他的思考没有解决问题。海边有人跑步,穿着荧光雨衣,一晃一晃的像一道流动的光。俩人站起来,沿着海边继续走着,上了栈桥,倚靠着栏杆,看着远处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郁夫想,那也许就是自己的人生……海滩上的人渐渐稀少起来。郁夫感觉自己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后来,下雨了,俩人慌张地躲进栈桥附近的凉亭内。也许因为雨夜发酵了彼此的情绪,她坐在他的腿上,俩人亲吻起来。她的手在抚摸着他。雨越下越大。他们被囚禁在凉亭里。她撩起裙子坐在他的腿上,开始不管不顾地要他,要他。黑暗中,他们像自己的发光体,彼此镶嵌着,摩擦着,成为两个发电体,直到筋疲力尽。他的手机闹铃响了,吓了他们一跳,俩人停下来。他看了看,是他给自己上夜班时订的手机闹钟没关闭。那天,是他休了两天年假陪璺跑出来的。雨停后,俩人走出好远,才叫到出租车,回旅馆。
郁夫坐在窗前,吸着烟,看了看时间,才二点十五分。时间变成了一种刑罚。他打开电脑,看着之前的小说,发呆,他在键盘上敲打起来:
……那天晚上,有些燠热,可以看到月亮是苍白的,纸片般贴在天上,像病了。东山在那栋小楼下徘徊了很长时间,裤兜里揣着一把匕首。那是他中考过后,跟母亲吵架离家出走的时候,在辽阳买的。那是一个喜欢匕首、喜欢刀的年龄。这把匕首,东山一直保存着。从楼里走出来倒垃圾的人看着他,问,你干什么的?我从楼上就看见你在这儿转悠了,转悠好长时间了。东山说,等人。那人说,哦。东山回答的时候,有些紧张。直到看那人扔完垃圾,又回去了。他才长长出了口气,望着五楼的窗户,灯光从室内溢出来。东山进入楼内,走到二楼的时候,两腿有些打颤,他又下来了,回到楼下的空地,向上看着。他紧紧攥着匕首的手心都出汗了。他蹲在墙根抽烟,一支接一支。突然,一道闪电劈开天空,像一道明亮的疤痕,接着,雷声轰然而至。片刻,雨点儿噼里啪啦地落下。他没有躲进楼内,而是跑到对面小教堂的屋檐下,眼睛望着对面的五楼窗户,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雨愈下愈大,淹没在黑夜的黑暗之中。可是,那五楼的灯光仍旧亮着,可以看到人影晃动。如果他有一双翅膀的话,他会冒雨飞上去。但他没有。他有的是胆小、懦弱,连楼都没敢上去。哪怕是到了五楼,敲敲门,再跑开。他蹲在教堂的墙根下,抽烟,佝偻着身体,雨的潮湿和泥土的腥味扑向他。他打了几次火机,才把叼在嘴上的烟,点燃。吃一般,狠吸几口。雨滴顽皮地落在他的烟上,烟湿了,嘬了几口,都不冒烟。他再次掏出打火机,点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变得愤怒起来,在手里把烟揉碎,一点点儿,包裹在掌心里,他张开手指把碎末抛到雨水之中。几粒烟末被吹回来,险些迷了眼睛。他又掏出一支烟,背过身去,对着教堂,避风,把烟点燃。教堂里面也是黑的,看不清里面的事物。雨没有停的意思。他蜷缩着身体蹲在地上,直到那五楼的灯光熄灭。因为雨的原因,黑夜变成液态的,黏稠,潮湿。他的双腿都蹲麻了,站起来,活动几下腰肢,甩了甩腿,得到些许缓解。那黏稠的夜,好像他扑进去就会把他弹回来似的。即使他带着一把匕首,也无法刺杀黑夜,只会淹没在黑夜的阴谋之中。他还是没有勇气走进那栋小楼,雨中的小楼看上去阴森恐怖。后来,他还是带着匕首冲进雨中,不是走向那栋小楼,而是离开……
郁夫看了看时间,三点二十五分。
郁夫关了电脑,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出来,又坐在椅子上抽烟。
郁夫四点半准时出门。
郁夫给母亲打电话,问,在哪儿?我刚下车。
母亲说,在外面找呢。
郁夫说,好,那我开始找,等晚上我去家里。
母亲说,很多地方我都找了,你去海边那一带看看。
郁夫说,好。
六
郁夫去了海边。海滩上陌生的游客在海水中嬉戏后疲惫地躺在沙滩上,像一具具尸体。郁夫一个个地看过去。有人厌恶地问郁夫,你看什么?郁夫说,我在寻找我父亲。问的人说,哦。下午的日光还是炙热暴烈,好像要榨干郁夫身体里的水分似的。潮水不停地涌上岸边,带上来一些贝壳,一些水草,海帶什么的。在海边走的郁夫,鞋和裤脚都被海水打湿了。郁夫恐惧海水裹挟着父亲的尸体被送到岸上来……近千米的海岸线,郁夫寻遍了每一个角落,天黑下来。郁夫饿了,在路边的小店里吃了口饭,跟老板搭讪着,问,看没看到过一个老头。大概一米七五左右,白发,看上去有些老年痴呆,病怏怏的。老板是一个中年女人,嘴里叼着烟,听了郁夫的话,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似的。中年女人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夹在手指间,说,早上,我在码头挑海鲜的时候,好像看到过这么一个老头,是不是你父亲,就不知道了。郁夫问,码头吗?中年女人说,是的。郁夫还记得那个码头,很小的,从般若岛来的船会停靠在那里。那个岛上只有几户人家,还有轧钢厂当年在岛上建的轧钢厂公墓。轧钢厂还设立一个“公墓金”,给轧钢厂工人每人一块墓地,两平米,两万块钱,每个月从工资里扣。郁夫也有一块墓地,但前几年涨价的时候,他卖了五万块钱。父亲去岛上干什么呢?去年,卡尔里海搞旅游开发,把轧钢厂公墓变成了一个旅游景点。在轧钢厂的配合下,把一些废弃的机器搬到岛上,架设在那些坟墓上方,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工厂。郁夫吃完,问,这么晚了,还有去般若岛的船吗?中年女人嘬了口烟说,没了。要明天早上九点多钟。郁夫说,哦。中年女人的消息还是模糊的,她也不能确定那就是郁夫的父亲。郁夫从小店里走出来,在海边继续寻找着。湿了的鞋让脚很不舒服。他干脆脱了鞋,光脚在沙滩上走着。母亲来电话问,有消息吗?郁夫说,没有。母亲说,我报案了,明天早上我去张贴寻人启事。你什么时候过来?郁夫说,我在海边再找找,我问了一个小店的老板娘,她说早上好像在去般若岛的码头上看到个长得像我爸的人。要不,天亮,我去岛上看看。母亲说,太晚了,你回来吧!你的房间还给你保留着呢。郁夫说,不了,太晚了,我就在附近的旅馆住一宿。母亲说,好吧。郁夫听见母亲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走上栈桥的时候,郁夫觉得有些东西硌得脚心疼,他穿上鞋,仍旧是湿漉漉的。路过凉亭的时候,他发现凉亭被一对男女占领。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女人坐在男人的腿上,旁若无人地发出了呻吟声。郁夫离开那里,沿着栈桥继续走,走到栈桥尽头。栈桥尽头正在建设,一些挖掘机在灯光中工作着,像一群侵略地球的外星怪物,在疯狂地掠夺着什么。走了几个小时,郁夫累了,干脆在实木的栈桥上躺下来。这有了一种接近大地的感觉。夜静。凉亭那边女人的声音格外响亮。孤独浸入郁夫的身体里。他必须承认父亲的失踪对他来说,还是有影响的。他想给璺打个电话,告诉她父亲失踪了。他需要她的安慰。但璺会怎么回答呢?与我有什么关系吗?这绝对可能。郁夫忍着没有给璺打电话。他躺在那里,天空一片漆黑,连个星星都没有。就这样不知躺了多长时间,他喃喃着,父亲能去哪儿呢?他知道这么多年他在拒绝父亲,但心里并没有把他剔除出去。或者说,他血管里的血液无法归还给父亲。除非死。他还记得父亲离家后,有一次,他跟母亲争吵起来,他愤怒地说,你们只不过是给了我血缘而已,我可以还给你们。母亲被他的话伤到了,呜呜地哭着。他甚至怀疑母亲重新接纳父亲,是由于他的无情,是他让母亲看不到希望。海天一色的黑。黑是有重量的,让他感到窒息,好像要把他挤压到大地深处。他起身站起来,倚靠在栏杆上,呼吸着海水的气息。他摸了摸裤兜,里面的烟,抽没了。只剩下一个空盒,他在手心里捏扁,揉成一团,想抛到海水之中,他的手僵住了,最后,没有抛。他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则新闻说,卡尔里海因为污染,一些动物集体自杀了。是啊,这个世界还有可以安生的地方吗?他烟瘾上来了,吧嗒着嘴唇,想抽支烟,哪怕是一口也好。他突然想尝一口海水的滋味,越过栏杆,顺着岩石走下去,就像小时候那次为了卡尔里海的女人寻找贝壳那样,他来到水边,用手捧起一小汪海水,嘴唇贴上去,吸,只一小口,就让他感到咸涩,还带着一丝苦味。海水的咸苦涩在他的舌头的味蕾上荡漾着。他张着嘴,很长时间都没合上嘴唇,他恐惧舌头被海水腌制了。他开始吐唾沫,直到吐得口干舌燥,还用牙齿在舌苔上清理着,也许是牙齿用力过猛,他尝到了血的腥味,带着那么一点儿的甜味。他吮吸着。他再次想到璺。她不是处女,但每次做爱的时候,她都会出血。他问是月经吗?她说不是,以前也有过。但他感到恐慌。有一次,在旅馆的房间里,他们做爱,把床单上染了一大块血渍,最后,服务员检查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他只好赔了一百块钱的床单钱。他每次做爱都心神不安的,后来,竟然习惯了,她也不出血了。郁夫蹲在海边,再一次尝了口海水,舌头上的伤口,被海水一浸,更加疼了,但他咬紧牙齿,闭上嘴唇,不让疼痛从嘴里跑出来。他口含着那口海水,爬上岩石,翻越栏杆,回到栈桥上。凉风习习的。他闻到了雨的气息,是的,雨的气息。他从栈桥上下来,沿着海边继续走,再次把鞋脱下来。湿漉漉的海滩,踩在上面是柔软的。什么东西刺了他的脚心,他停下来,掏出打火机对着地上的东西看着。打火机的光照在一个腐烂的海鸟身上,恐怖、狰狞,他的脚刚才就踩在那腐烂的鸟的骨架上。他用脚把腐烂的鸟踢到海水中,他知道涨潮的时候,海水还会把它送到岸边的。他继续在海边走着,已经穿上了鞋。但那细小的白骨针一样扎在他的脑海里。
下雨了。雨越下越大,郁夫没有躲藏,而是在雨中走着。这就是他早上就期待的雨吗?那个他虚拟的迟到的审判者吗?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快零点了。他发现两条没有查看的微信,是母亲的。他点开,是语音。他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在雨声中,他只听到一个人在说“对不起”。他又听了一遍,那不是母亲的声音,不是。那是父亲的声音。下面有一行字,是母亲写的。他录了这句话好长时间,我觉得这个时候可以发给你了。明天早上我就去贴寻人启事。
郁夫又听了一遍“对不起”。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郁夫给母亲回了条微信说,明早,我再去般若岛看看。
郁夫从海边回到马路上,雨浸透了他的衣服,滴滴答答地滴着水。马路上开过来的车辆,在雨中开着灯,那灯光炸开似的,落在湿漉漉的沥青路面上,呈现着车辆的倒影。
责任编辑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