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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山李宝善

2017-03-23梅里

长城 2017年2期
关键词:李文李伟母鸡

梅里

阳山也叫首阳山,就是当年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采薇而食的那个首阳山。阳山下有个首阳山村,首阳山村有个李宝善。村里的人都这样夸赞李宝善:“跟他死爹一样,豪气,没差种。”

李宝善年轻的时候是个烟鬼,“连八袋”,而且抽旱烟,专拣硬烟抽。李宝善抽烟有两个特点,一是每次都卷两颗,抽一颗,往耳朵上再夹一颗,抽完这一颗就把耳朵上的那一颗取下来,续上;二是李宝善从把烟插到嘴里到把一颗烟抽完,从不拔出来,烟蒂粘在下嘴唇上,他照样跟旁边的人说话,那烟绝对不会掉下来。李宝善抽烟绝对使真劲,不藏假,一点虚情假意都没有,每一口烟气绝对都抽到肺腑里去,然后尽可能地让烟气在胸腔里多待上几秒钟,好像是让那烟气都溶化在血液里、汗毛里才好、才过瘾呢。李宝善抽烟从不弹烟灰,任凭烟灰长出多长,掉在胸襟上、裤裆上,他都不管。烟熏到他的眼睛,他就眨眨眼皮子,皱皱眉头,再用手扇扇眼前的烟就得,然后接着抽,等烟火该烧到嘴唇的时候,他“噗”地往地上一吐,然后用脚上的老布鞋一碾,地上留下一片黑、半张破烟纸,没事了。尽管他抽烟、吐烟蒂都十分熟练,可是他也经常失误,挨烧。他的衣襟上、裤裆上全是窟窿,烟烧的。更可笑的是,他的嘴唇也经常挨烧,有几次都烧出了白泡,跟大米粒似的。可是,他照样抽,照样还是把烟蒂粘在下嘴唇上那么个抽法。人们还把李宝善抽烟总结出两个“意境”,一个是“美”,一个是“狠”。为什么说“美”呢?主要是他抽得享受、贪婪。他还给自己抽烟编了个顺口溜,到处美滋滋地念叨去:“抽袋烟,解心宽,解馋解懒解腰酸;春解困,夏解烦,秋天解打盹,冬天专解脑膜炎。”为什么说他“狠”呢?因为李宝善抽烟不但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他抽烟不分场合,不分人多人少、人大人小。当然了,农村人都这样,也没有禁烟这么一说。

李宝善抽烟的主要场合就是在自己家,再有就是村里打小麻将的场子里。李宝善的娘有老年性支气管炎,就怕烟呛,可是,那时李宝善还年轻,不太懂事,把他娘呛得直咳嗽,喘不上气来,他还照样抽,像火山爆发似的不断地喷烟雾。没办法,他娘只好躲出去,到院子里去喘气。那年冬天,李宝善又在屋里抽烟,他娘没办法就又跑到院子里去喘气。这时他爹李福明回来了,看见老伴在院子里咳成了一个球,他对老伴十分心疼,同时也对李宝善产生了一种怨恨,他恨李宝善怎么这么不懂事理呢,把你娘都呛到外边来了,你怎么不到外边来抽?这大冷的天,真是的。李宝善的娘边咳边埋怨说:“这孩子改日能不能不抽烟,我实在受不了啦!”李福明很生气地说:“他要是不抽烟还不死了啊!”这时,李宝善正好开门出来,把老两口的话全听见了。李宝善心里一颤,当即把烟扔在了地上,然后用脚尖一碾说:“娘,从此我再不抽烟,一辈子都不抽。”李宝善从此就真的不再抽烟,直到今年他七十三岁了都没有再抽过一颗烟。

因为戒烟这件事,乡亲们都夸李宝善够血性,可是世无完人,他再有血性,很多事做得过了头,就有点古怪了。

那年腊月,经人说和,李宝善订了一门亲事。一天,女方家请他去吃饭。李宝善第一次到女方家还有些拘束,坐在一把木凳上看丈母娘和几个女人一起包饺子。不料,李宝善看着看着便看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事情来。丈母娘家包的是白菜馅饺子,洒汤了,因此,丈母娘每包一个饺子就放到嘴里“嗞”地一声裹一下流出来的汤子,一个都不差。李宝善先是一惊,小圆眼睛开始发直,大脑袋上的头发根也竖了起来,然后他站起身来,东瞅瞅,西看看,不知所措、惶惶不安起来。他再也看不过去了,他开始有点恶心、反胃,一股东西仿佛要带着肠子、肚子一起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于是,他悄悄地跑到院子里,在院子里转起磨来,丈母娘裹饺汤子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晃动着,他越想越恶心,越想越觉得这饭吃不下去。于是,他趁没人看见,溜出了大门,一口气跑回了家。头中午的时候,未婚的媳妇蹬着自行车找来了,问他为什么跑回来。李宝善不会撒谎,实话实说了,结果那姑娘二话没说,走了。当然了,那婚事也就吹灯了。这件事你说怪谁?

李宝善跟他爹娘说:“如果只有这一次包饺子她裹了也行,我宁可眯着眼睛吃下去,就顶着是跟丈母娘亲嘴了,恶心几天也就过去了。可是我又往深里想,他们家的生活习惯跟咱家不一样,她能裹饺子,她就不能再裹这个裹那个吗?老太太裹,老头子就不能裹?他们的闺女、儿子就不裹了?肯定裹。那么我要是结婚了,到了丈人家,那不就是去吃他们全家人的哈喇子吗?恶心,恶心死人啦,吹灯就吹灯吧。”

首阳山村的人、南村北店的人都知道李宝善这人讲究,因此,直到三十岁出头了他也没娶上媳妇。一有人介绍,人家闺女就说:“李宝善,大坏蛋,哈喇子不吃就滚蛋。”他爹李福明急呀,没事了坐在炕沿上,眼睛看着屋地,数落李宝善说:“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没看看自个儿有啥能耐?是家趁,还是人值?啥哈喇子不哈喇子的,这回倒好,狗喇子都沒有了,打铁光棍儿吧。看看你长那还没三块豆腐高的模样吧。”李宝善不爱听了,跑了,到口外赶集去了。

李宝善对他爹李福明的话一辈子都不服气。他想:“我家不趁,但我人值,我有手艺,我会编筐编篓,我不吃白食,我不受贼人财,不偷不抢,一辈子清白;我个子矬,但我啥都够着了;我穷,但我有志气;我脑袋大,我头发少,但我有智慧。”不久,李宝善真的得到了本村一个大闺女的青睐,人家还是主动找上门来的。那闺女名叫刘俊芳,大个子、大眼睛,眉清目秀、寡净,身体也硬实、能干,炕上的、地下的都行。就有一个缺陷,舌头大,不是,应该是舌头短,总之,说话不特别清楚,但也能听得懂,首阳山村人给那叫“半语子”。李福明老两口愿意,高兴得屁颠屁颠地直往刘俊芳家里跑,说好话。可是,李宝善心里却有点凉,豪气了三十多年,最后就娶个“半语子”?他有点不服气。可是,不服气也不行啊!再不娶青春期眨眼就过去,那就真得打一辈子铁光棍儿了。英雄总有气短的时候。刘俊芳找了他几次,李宝善就越看她越俊,越看她就越心潮澎湃,后来,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李宝善就把刘俊芳给拿下了,对,就在他们首阳山村东的小坡坡上。刘俊芳连呼带叫地在地上翻滚,他们把人家田里的高粱苗压倒了一大片。

那刘俊芳的地也真是好种,也真是高产,她一口气给李宝善生了两个儿子,最后“嘎嗒”一声,她又生出来一个大丫头片子,可是,那丫头命小,两岁半就夭折了。

李宝善的儿子个个长得都像他,聪明、智慧,且没一个少头发的,最主要的是都孝顺。当然,这两个孩子也都像他们的娘,大个子、俊眉俊眼的,且也没一个舌头不好使的,这是让李宝善最骄傲的地方。因此,他总是在乡亲们面前吹牛:“我们家这俩孩子聪明,主要是地肥、种优。”

有不服气的乡亲问道:“有一个会搓原子弹捻儿的呀?有一个当联合国秘书长的呀?别给吹到月球上下不来了。”

李宝善光瞪眼,没话说。

李宝善娶了媳妇,生了两个好儿子,所以他便更加昂扬豪气。一天,李宝善去长城北的三岔口赶集,他想找点发财的事干,绕了大半天,并没有找到好营生,也没有发现什么好做的买卖。过了晌午,李宝善来到三岔口供销社门口,忽然,他看见本村的王一新正在往毛驴车上装化肥。他装了三袋,其中两袋他放在了车尾巴上,然后用草垫子给盖了起来。那个卖货的大胖娘们还跑到驴车跟前点了点货,愣是没发现什么。王一新是阳山这一带有名的大贼,天天晚上都得出去偷点什么,哪怕是一个谷穗、一根黄瓜都行,绝不空手而归,当然了,每个大集他就更闲不下了。他家吃的、用的,全是他偷来的。做贼的生活也不容易,风险极高,这不,王一新刚刚从监狱出来没几天,可他又重操起旧业,又偷上了。李宝善心里说:“真正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李宝善搭坐王一新的驴车回来了。走到村头时,王一新突然把驴车喊住,拿起一个大牛皮纸袋子,“哗”地一下倒出了大半袋子化肥,递给李宝善说:“大哥,见面分一半。”李宝善感觉十分突然。这是不义之财,充满了贼性味儿,他怎么能要?李宝善摇头摆手,说什么都不要,他没有细听王一新说什么,赶紧跑回了家。可是刚到家,王一新背着半袋子化肥又追来了,说:“宝善大哥,我家化肥有的是,没用,更没处放。你家也有好几分自留地,你收下吧!”不料,李宝善一下子急了,抢过王一新肩上的牛皮纸袋子就往大门口走,边走边怒不可遏地说:“我家的高粱宁可不用化肥,也不用你那臭肥,滚!”说着把王一新的化肥扔出了大门口。王一新无可奈何,对着李宝善乞求说:“大哥,那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能对外人说啊。”李宝善一拉脸子,一眯眼睛,又一摆手,无比烦恼地说:“去去去,我没空扯那犊子。”

李宝善凭着这股英雄气,一直活到了七十三岁。阳山这一带有句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

李宝善七十三岁了,可是身体还像五六十岁时那么硬实,顿食不说斗米,起码是三碗米饭、二两老白干,还要有肉食,有素菜。乡亲们就背地里说李宝善:“这驴驹似的身子骨,阎王爷叫不去,他自个儿也不能主动去。虽然他老伴‘半语子刘俊芳六十出头就走了,可就是她也叫不去李宝善。”

虽没了老伴,可是,李宝善小日子过得特别滋润。平时里,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待他都特别好,争着养他,天天换着样给他做好吃的,到什么季节给他买什么水果。两个儿子,抢着给他洗脚、捶背,这在农村绝对少见。两个儿媳妇争着抢着给他洗衣服。那老二媳妇申小梅,前几天还给他买了一个听书机呢。李宝善心里真高兴。

尽管李宝善活得滋润,但他的脾气并没有改变,他不但依旧那么个性,而且还越活越爱干净了,在穿衣吃饭上也越来越讲究了。开始,他在大儿子李伟和二儿子李文两家轮流着吃住。大儿媳妇白金霞虽然能吃苦,干起活来,不管是炕上的、地下的、家里的、田间的,都是一把好手,心眼也好,可是她却是个邋邋遢遢、大大咧咧的人,说话也直来直去、不分场合。更重要的是,她在洗衣、做饭方面很不讲究,毛手毛脚。有一回,李宝善让她洗衣服,晾干后李宝善一看,脖领上的污迹一点没洗掉,李宝善再一看,胸前拉拉的菜汤子的污迹也还在,跟没洗一样。这也还能忍,李宝善再让老二媳妇洗一洗就得了。可是,李宝善最难以忍受的就是白金霞做饭,那碗筷洗得一用起来都拉嘴唇,没办法,每顿饭前李宝善都只好站起身再重新去洗一洗。这也能凑合下去。可是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事,李宝善就忍无可忍了。那天天气很热,李宝善和李伟一家人把桌子放在了院子里的阴凉处准备吃饭,大米水粥的粥盆子放在了方桌子旁边的地上。李宝善坐好,这时,白金霞来了,站在了桌子的左边,左边已没有了地方,也没有小凳子。李伟说:“你坐右边去吧。”白金霞很听话,抬起脚就从粥盆子上迈了过去。李宝善嘴里的一口饭“哗”地就吐了出来。这粥还怎么吃?你怎么就不能多走一步绕过去?李宝善看着白金霞的大泥脚,连袜子都没穿,再看看她的那件大拧裆裤子,心想:“里面肯定连裤衩子也没穿,谁能保证就不能从那裤筒子里掉下个虱子粪、虮子尿啥的?谁能保证就不能从那裤筒子里掉下来个毛毛啊、虫虫啊啥的?”因此,李宝善就提出了跟老二李文一起过的要求。

李宝善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他高兴,李伟、李文没意见。

李文從小就讨李宝善喜欢,常言说:“老儿子,大孙子,老爷爷的命根子。”李宝善也喜欢申小梅的干净利落,因此,他跟李文一晃就过十来年了。李文、申小梅两口子从不嫌弃,孝顺无比。可是前不久,申小梅看李宝善心情不好,很烦闷,于是她就偷偷地跟李文说:“爹是不是对咱不满意,还是有啥心事?要不让他到大哥那里住两天去,换换环境,开开心,免得他总是在咱这里闷得慌。”李文想:“也好,千万别让爹不高兴。”于是,他找到了李伟。李伟一听,说:“行啊,我们正想伺候伺候爹,尽尽孝心呢。”李伟还说:“如果爹不愿意去,我们就做些好吃的给他送来。”大家都说好。

第二天中午,李伟就让媳妇白金霞做了饭菜,送来了。李伟亲手把饭菜端到了李宝善跟前。李宝善很惊讶,不年不节的,李伟怎么突然给我送饭来了?李宝善看看那饭菜,瞅瞅李伟,问:“咋回事?”

李伟心直,说:“老二怕您闷得慌,说让您跟我住住。我怕您不乐意,就把饭菜给您送来了。”

李宝善一听,火“噗”的一下烧到了头顶上。他想:“你们为啥不先跟我商量商量?李文、申小梅,你们烦我了是吧?要赶我走啊?李伟,你们也不愿让我到你们家去住是吧?不然你们为啥把饭送到这儿来呢……”李宝善把饭菜往旁边一推,小眼睛一眯,然后躺在炕上。

李宝善一宿没睡,他想,他老了,再不能为家里挑水种地、除草劈柴了,他成了一个吃闲饭的人,成了家里的累赘;他也再不能出门打工,到集市上卖蛋、卖粮,做小买卖为家里挣钱了。再看看这个家,两个儿子日子过得好,儿女遍地跑,也根本不需要他惦记了,他真正成了一个废人,一个多余人。人这一辈子啊,该争的争,该让的让,该活的时候活,该死的时候就得死,绝不能不知眉眼高低、死皮赖脸地活着,更不能给儿女找麻烦,拖累儿女。如果现在走了,那他就算最圆满了。

第二天早晨,李宝善早早起来了,到村头的小超市买了一捆香、两打黄纸,然后上了阳山。他去给伯夷、叔齐和他爹李福明上坟去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李宝善颤颤巍巍地回到家里,往炕上一躺,又一言不发了。

李宝善在火炕上躺了两天,他大气不出,小气奄奄。他不挑一下眼皮,也不说一句话,不吃一粒米,也不喝一口水。儿子们跪在床前,好话说了一轮船,“爹”字叫了一火车,可是,李宝善连吭都不吭一下。

大儿子李伟说:“爹呀,儿子要是哪儿做错了,您就骂,您就打,您别生气了好吗?您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活不了啦。”说着,李伟趴在李宝善身边呜呜地哭起来。

李宝善无动于衷。

李伟又说:“爹呀,你就吃口饭吧,你想吃啥就让金霞给您做点啥,您不吃饭怎么受得了啊。”李伟说着又哭了。

李宝善一动不动。

老二李文端过一杯白开水,说:“爹,您就喝一口水吧,看您嘴巴干得都爆皮了。”

两个儿媳妇也都站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李宝善听得清清楚楚。首阳山村里有几句顺口溜:“儿子哭爹,惊天动地;闺女哭爹,有气无力;儿媳妇哭爹,虚情假意;姑爷哭爹,野驴放屁。”但李宝善认为,他这两个儿媳妇,绝不是虚情假意。

“我寿数到了。”

开始,李伟等人都没有理解透李宝善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第三天早晨的时候,李文才第一个悟出了真谛:他爹这是在绝食啊,是在控诉他们哥俩不孝啊。李文心里很慌,很紧张。他爹虽然是自己不吃不喝的,虽然从前他们对待老人家千好万好,可是假如最后他爹因绝食而死,那么他们这几个孩子就是不孝子孙,就是长一千张嘴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他们就是罪该万死。那么,他们也就在首阳山村,不,就是在这个人世上都出了名了,出了大名了,出了遗臭万年的大名了。

怎么办?

李文坐在炕沿上哭了。他知道,他爹李宝善这辈子永远都是这样,认准了的理,八头驴都拉不回来;想做的事,就不惜一切做成;承诺的事就一诺千金。

李文无可奈何,愁死了。他耷拉着脑袋,走出大门口。忽然,他眼睛一亮,看见了街坊大婶“黑母鸡”。李文知道,他爹早年关心过“黑母鸡”,这么多年来,“黑母鸡”也十分惦记他爹,两个人心里都特别那个。

李文想得没错,那年腊月,“黑母鸡”给李宝善家送来了十斤大米。那时农村刚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像首阳山这样的山沟沟里的人还很少能吃上大米。“黑母鸡”是东北盘锦人,真名叫宋鱼水,挺实在的一个名字。人也长得俊气,一嘴白牙,一双会笑会说话的眼睛,身体也特别结实,可就是皮肤黑了点,因此,她一被娶进门,村里人就给她起了一个“黑母鸡”的绰号。“黑母鸡”是经远房的表姑介绍才千里迢迢地嫁到首阳山村的。四十岁那年,也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她丈夫给生产队里赶大车,从山坡上往村里拉白薯,结果走到一处山坡拐弯处,山路一角坍塌,车轱辘陷了下去,车翻到了山坡下,“黑母鸡”的丈夫被压在了马车下,腰椎被压断。由于“黑母鸡”家没钱,生产队也没钱,她丈夫在县医院里草草地住了半月就回家来养伤,生产队穷,也没给“黑母鸡”家什么赔偿,倒是给记了工分。“黑母鸡”命不好,她丈夫从此身板就没硬朗过,也没直起过腰。没过几年就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把土地分到了个人家,从此,“黑母鸡”就没人管了,两亩多责任田就全靠“黑母鸡”一个人打理。“黑母鸡”家的地跟李宝善家的地边靠边,垄挨垄。“黑母鸡”丈夫的病越来越重,后来发展到了不能自理的程度。“黑母鸡”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个病丈夫,地里的活啥都顾不上。李宝善和刘俊芳就主动帮她家种了,收了,一连五六年都是这样。再后来,“黑母鸡”的丈夫就死了。“黑母鸡”十分感谢李宝善和刘俊芳,因此,她就经常到李宝善家来,可是又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报答他们。“黑母鸡”娘家产大米,她回家后就给李宝善带来了十斤。再后来,“黑母鸡”又亲手给李宝善做了一双布鞋,送到了李宝善家。李宝善想:“‘黑母鸡还挺有人心的,东西不在多少,有人心就好。”因此,李宝善就仍继续帮她家春种秋收。

一年夏天,李宝善给自己家的棒子地锄完草后,正要回家,突然,“黑母鸡”从棒子地里冲了過来,一把就把李宝善摁在了地上。“黑母鸡”说,自从她丈夫被车压断了腰后就成了植物人,她这么多年就是守活寡了,因此,她十分渴望得到他的温暖。

李宝善虽然早看见了“黑母鸡”火辣辣的眼神,也感觉到了她的温柔和真心,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疯狂,胆敢向他扑来,这不是母鸡踩蛋儿吗?李宝善想,自己一辈子行得端,做得正,他绝不能做那偷鸡摸狗的事,让村里的老少爷们,让儿女们戳他的脊梁,看不起他。尤其是刘俊芳,跟他过了大半辈子,风风雨雨的,多不容易,他更不能对不起她。突然,李宝善一鼓肚子,一使劲,把“黑母鸡”翻在了地上。李宝善翻身站起来,认真地说:“兄弟媳妇,俺老李家祖宗八代都没有那样的坏种,俺李宝善也不是那样的人。”说完,拍拍身上的土,头也不回就走了。

“黑母鸡”回到家,蒙着被子哭了三天,她怎么也不相信李宝善会拒绝她,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李宝善为什么会拒绝她。她长得丑吗?她让人烦吗?她偷过别人吗?她疯她浪她做贼了吗?第四天,“黑母鸡”一大早就跑到李宝善家去了。李宝善正在香椿树下收拾菜园子。“黑母鸡”一进门就气呼呼地质问李宝善:“你嫌我?”

“没呀。”

“没?那你为啥不?”

李宝善看见了刘俊芳在窗口上的那块小玻璃中看他们,于是,他赶紧猫下腰拔草。

刘俊芳早就看出了“黑母鸡”对李宝善有意思,她坚信,李宝善不是那样的人,“黑母鸡”只是一头炕热罢了。她今天本想出来跟“黑母鸡”说话,可是,她看见了“黑母鸡”正跟李宝善扯着,所以,她就装作没看见,没出来。

李宝善说:“不,不呢。你走吧。”

“黑母鸡”一气,扭头就走了。

刘俊芳六十三岁那年得了绝症,肺癌。刘俊芳临死的时候,拉着李宝善的手,含着泪,真诚地嘱咐道:“我洗(死)后,你就起(娶)了她吧,她细(是)好人,不一(易)呀!”

李宝善也流了泪,说:“你放心吧,我李宝善不会对不起你的,我发誓,这辈子我不会碰别的女人一根汗毛的。

刘俊芳笑了,她知道李宝善说话算话。可是,她又使劲摇了摇李宝善的手说:“不行,不行啊。”说完就咽了气。”

李宝善吐口唾沫就是钉子。刘俊芳去后,“黑母鸡”找过他没数回,还托了亲戚朋友,要嫁给他,他死活不应。他说,他从没答应要娶她,可是,他却答应过刘俊芳,一辈子绝不碰别的女人一根汗毛的。

李文像捞到了救命稻草,着急打脸地把“黑母鸡”叫到家里。

李宝善的心里永远装着“黑母鸡”,老头子无论是有天大的愁事,还是有天大的火气,只要一见到“黑母鸡”,“黑母鸡”给他叫一声“大哥”,再朝他一笑,再把好吃的往他面前一放,他就乖乖地听话了,他的脸色就会阴转晴。可是今天这招不灵了。“黑母鸡”进屋来,趴在李宝善耳朵上叫了好几声“大哥”,李宝善不但没吭声,而且连眼皮都没挑一下。“黑母鸡”着急了,心里一下没了底。三天没见,老爷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她转过身来,瞪着眼睛问李伟、李文这是怎么回事。李伟、李文都慌了,他们都说:“没怎么样,老爷子突然就不吃饭了。”“黑母鸡”说:“这是不可能的,没病没灾的,他怎么就不吃饭了呢?是不是你们气着你爹了?”李伟说:“我们孝敬还来不及呢,怎么能气着他呢?前天中午,我让白金霞给他做了红烧肉,还炒了一个菜花,熬了油粉,都是他爱吃的,米饭还是做得烂烂的那种。可是,等我把饭菜端到他面前时,他却把饭菜一推,从此就不吃不喝了。后来,我又想,必是老爷子嫌白金霞做饭不好吃呗,可是,小梅端来饭菜他为啥也不吃了?”

“黑母鸡”听了,觉得李伟做得没错。她知道,白金霞做饭李宝善是不放心吃,可是申小梅做饭他怎么也不吃了呢?

“黑母鸡”趴在李宝善跟前喊叫起来,并哭着劝他喝水、吃饭。还不错,李宝善开口说话了,真给“黑母鸡”面子,但只说了一句,就再不吭声。他说:“别哭,我寿数到了。”

“黑母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宝善,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久之后,“黑母鸡”急了,她突然疯狂地喊道:“李宝善,你没种!你草鸡!你有种真的就别吃别喝,你就去死!”说完,“黑母鸡”一跺脚,跑出了屋门。

李伟、李文正愣着,突然,“黑母鸡”又卷了回来,她气急败坏地对着李宝善骂道:“你死去吧,追你爹去吧,赶明儿个我也追你去。”

“黑母鸡”也没能让李宝善张嘴进食。“黑母鸡”很伤心,她想:“他爹都是这样的种,那么李宝善能不这样吗?他能差种吗?没个差。”然后,她一头扎在炕头上痛哭起来,一连几天都没好好吃饭。

李宝善真心要死,李文害怕了,心想,完了,他爹活不成了。于是,他赶紧叫来了哥哥李伟,说了想法。一群人都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都很慌乱,怎么办呀?还是李文急中生智,说:“赶紧给爹输液吧,输葡萄糖。”于是,大家赶紧派人去请村医。

村医来了,准备输液,可是,李宝善死活不让,手拦脚蹬,身子乱滚,任凭儿子们怎么求、怎么劝,都不行。村医没办法,只好停止。

一家人围着李宝善,就这么干耗着,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想,这一回他们爹死定了。他们都知道,老李家就是这门风。不光李宝善这样,他们的爷爷李福明也是这样的主。李福明是咋死的?李宝善心里明明白白,李文他们这几个孙子辈儿的也清清楚楚。

爷爷是个大高个头,一头浓发,奶奶也是个大块头女人。说起这些,首阳山村里的人都奇怪,这样的两口子,怎么就生出了李宝善这样的一个小矬子呢?而且头上就长那么几根毛,是在哪个山沟子里差的种呢?人们就问奶奶:“是不是进山去偷过和尚呢?”奶奶笑了,说:“必是呗,但我也忘了是跟哪一个。”奶奶心不惊,因为阳山这一带那时根本就没有和尚,就是奶奶想找都找不到。

爷爷精明能干,抬头故事,低头见识,村里那点事儿眼睛一溜就过,没有瞒下他的事。因此,爷爷从三十岁起就当上了村里的大执宾的,村里的红白喜事都由爷爷执掌。爷爷可谓是出人头地了,一辈子昂扬豪气,从没干过丢份子、漏兜跑气的事,更没有干过让人指脊梁骨骂的事。可是,爷爷六十六岁那年丢了一回大脸。腊月,马大秃子家娶儿媳妇,爷爷正给人家主持婚礼,刚喊完“一鞠躬”,突然,他的碎布条条做的裤腰带“咔”地断了,大拧裆棉裤“哗”的一下掉到了脚面上,爷爷的下半身整个儿地暴露了出来。人们惊讶得尖叫起来,大姑娘、小媳妇们“哗”的一下都捂住了脸。因为爷爷的棉裤里边没有秋裤,连裤衩都没有……

爷爷回到家里,闭着眼睛躺了两天,一句话都没说。他觉得太没脸见人了,太丢人了。第三天夜里,他就吊死在猪圈的房梁上。

首阳山村里的人都扼腕叹息,说:“可惜了这老爷子了,他也不是故意的。啧啧,再者,谁身上长啥谁还不知道?何必那样呢!”

他爹都是这样的种,那么李宝善能不这样吗?他能差了种吗?没个差。

李宝善昏迷过去,李文等人赶紧给他抬上驴车,一口气把他拉到镇上的医院抢救。果然,没出一个时辰,李宝善就醒来了。李宝善先是长出了一口气,后来他睁开眼睛。突然,他从床上滚了下来,输液瓶也倒在了地上,针头也拔了出来。他说不出话来,却用手指着门要回家。李文和医生们给他抬到床上,但他仍眯着眼睛乱打乱闹,就是不让再输液。

医生说:“这老头子脾气真大。不过,我想肯定有原因,不然他怎么就不吃不喝呢?是不是你们当儿女的不孝顺了?”

一句话问得李文等人无地自容,脸欻地就红了,因为这事李文和他媳妇申小梅难辞其咎。李文含着泪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跟医生们讲了一遍。

医生们听了无比震惊,说:“这个李宝善不愧是首阳山村人,还真有点伯夷、叔齐的遗风啊。”

李文等人听了,脸色羞红,不知道医生是在夸李宝善呢,还是在损他们的不孝呢。

医生给李宝善扎了好几次针,他都给拔了,最后一次他不拔了,可是液也不往他体内流了。他死了。

李宝善埋在了阳山下,离伯夷、叔齐的墓不远。李宝善出殡那天,“黑母鸡”也来了,她很虚弱,也很淡定,一滴眼泪都没有。李宝善走后第七天,首阳山村里突然又传出来一个消息,说“黑母鸡”死了,她是喝了除草剂死的。“黑母鸡”在临死的前一天,悄悄地对儿子说:“假如有一天我死了,只要李伟、李文同意,我愿跟李宝善并骨去。”“黑母鸡”的儿子偷偷地跟李偉、李文讲了他娘的愿望。李伟、李文想了很久,最终没有同意,他们说:“那样对黑婶不好,更不能玷污了我爹的一世英名。”

后来,李伟、李文给李宝善立了个碑。他们来到县城里,请了一个文化人给拟了两句话:一身豪气,万古精神。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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