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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的冥想:朱英诞《风停的静夜》赏析

2017-03-23周媛

文学教育 2017年3期
关键词:诗心

内容摘要:《风停的静夜》是朱英诞作于1937年至1940年间的一首诗。这首诗从意象和节奏上看,都呈现出“古典与现代互涉”的美学风格。诗歌的意象创造具有玄想性而又内含哲思,诗与梦同构,非线性的意象组合营造出了一个朦胧隐晦的艺术世界。诗歌中的人物及环境,与外部世界相呼应,形成了与时代现实一种隐秘的对应关系。

关键词:朱英诞 诗心 诗梦 诗美

朱英诞经历过革命、战争、运动、改造的风云变幻时代,但是与同时代的主流文人的创作相比,他的诗歌中较少直接抒写时代的腥风血雨,而是更倾向于向日常生活、自然乃至心灵深处追寻。他以艺术的方式精心搭建自己的“诗意世界”,这也使得其诗歌有时会营造出朦胧梦幻、相对封闭的“第二现实”世界,从而以诗意的想象空间来慰藉现代人的情感和心灵。就如这首《风停的静夜》以梦为线索结构全篇,一、二节写入梦前,第三节写入梦后,营造了一个朦胧隐晦的艺术世界。

一.诗心——由“自我”通向时代

诗的第一节,主人公以独特的方式出场:“自飓风的尾巴上降落,自五色的眩晕里走出来”。这是一个孤独的夜行人,在黑沉沉的夜里显得羸弱渺小,他从刚消停的狂风中蹒跚地走出来,疲惫让他感到一阵“五色”的眩晕。还好道中月亮那朦胧的光晕给了他一丝慰藉,陪伴他直到其“遁入小舍”。“遁”含有逃避、隐藏的意思。一直在黑暗中前行让夜行人感到疲惫,而远离了外界的黑暗的小舍就是他心灵的避风港,给他安心、温暖舒适的感觉,他急迫地想到躲入小舍。因此,诗自然过渡到第二节,“这亲密而又犹觉生疏的小舍”使夜行人很快进入了梦乡。“他才有了一点闲空,但尚未停止喘息,他便找到了自己”,便沉入了梦境。因此前两节是对主人公入梦前经历的描写,从“飓风”降落到“戴月”归舍到喘息间入梦,场景切换快而短促。这种短而快的节奏与动词与副词的单配使用不无关系。动词“降落”、“走出来”、“看见”、“遁入”“带”、“找到”步步推进,节奏飞快,而动词前面修饰以副词,更加快了场景的变化,“就”、“马上”、“才”、“便”这些副词配合动词的连用,使得诗歌节奏流转得更为急促,在场景不断切换的过程中,动态最终回归平静,主人公在梦中找到自己。

那么这个在黑暗中孤独前行、遁入小舍的夜行人是谁呢?“夜”、“飓风”、“晕眩”、“小舍”仅仅只是对应一种客观存在,还是诗人的某种隐喻?或许诗中那个“自我”与时代之间有没有和谐的等效效应,亦即有无由“自我”通向表现时代的可能性?我们不得而知,因为诗人的心理本身即是复杂的。但是,发现这个可能性也许会给诗歌的带来新解。其实,在我看来,主人公可以理解为诗人自己。

这首诗选自《深巷集》(甲稿),写作时间是在1937年至1940年间,当时诗人在沦陷区的伪北大任讲师,日伪白色恐怖让中国人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日伪政府利用教学教育奴化国人,當时一些教师迫于生活及其他影响,只能在黑暗中做了一个沉默者,颇有无奈之感。题目“风停的静夜”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不好的现象的停止或者消停。那么入梦前的这段抒写似乎也暗藏着诗人作为沦陷区诗人的一种文化心理。深处沦陷区,社会环境的黑暗及生存压力使他不得不被黑暗所保护,他是“羸弱”者。这个“夜”也暗含一种人生理想追寻的孤寂感和幻灭感。“飓风”暗示着时代的飓风。“飓风中降落”看似安全着陆,其实内心久久不能够平静,仍然揣着一丝不安。“五色的眩晕”这里的“五色”就不仅可以理解为生理上的眩晕感,还可以理解为一种精神上的眩晕。《老子》有云:“五色令人目盲”,意思是指过度的沉溺于绚丽的色彩中就会导致迷信乱性、丧失自我。诗人不愿意沉溺,他想要找寻一个心灵的庇护所。想要“遁入小舍”,逃离黑暗的现实。朦胧的月象征着一种纯洁、美好,是他想要追寻的。他曾说过:“如果现代都市文明里不复有淳朴的善良存在,那么,至少我愿意诗是我的乡下。”[1]这里的“小舍”或许暗示的就是他的诗,只有在诗中,他才能得到一丝抚慰,感到温暖。也不难理解“亲密而犹觉生疏”了,因为写诗的过程是一个冥想的过程,是思维由生疏转至清晰的过程。而诗人才有一点闲空,便很快就找回了自己,进入自己的诗意世界。

二.诗梦——从玄想渗透哲思

许多人都有过静夜的经历。若是一个人在舒适的小天地里,当你面对被灯光漂白了的四壁,当你坐在熟悉的书桌前翻读一部诗集,当你看着小窗外温暖柔和的月光,当你闻着屋内植物散发出的清香,当你听着徐缓的小夜曲……此时此刻,你可能达到某种神秘的宁静,甚至微微闭起双眼,开始冥想。或许就在此时此刻,你希望这个世界不再受到任何冲击,不愿意让这梦境般的破碎。许多人乐意成为这种“静夜”的受惠者。但是,对诗人来说,他不甘愿永远为这种“静夜”而活,受到主观愿望的驱使,客观的“静夜”摇来一片闲适,心中的“静夜”则有勃勃的跃动。“越是在历史的动荡或不尽的长夜里,诗人越是自觉地用认同众生的尺度和人生理想的尺度去审量历史与现实。”[2]

在诗歌的第三节中,诗人打开了潜意识的空间,形成了诗与梦同构的格局,自觉地将时间空间化,诗的空间由小舍扩大到历史与宇宙空间。诗人“从梦幻状态出发,驱驰想象的神力,进行天马行空的幻想。这是一种极其自由的境界,内心进行自在而灵活的活动,超越事物的现实关系,不拘泥任何名理的限制,无所不往,无所不在。”[3]梦里有“墙”、“珊瑚岛”、“空山”、“星”、“风”、“马的眼睛”、“迎凉草”、“变画草”。这些“意象创造的玄想性和组合的非线性”[4]体现了朱英诞诗歌表达方式隐曲和暗示的特点。意象之前加上了修饰语(“倒塌”的墙、“永不荒芜”的珊瑚岛、“没有鸟语”的空山、“冷晴”的星、“冷冰冰”的马的眼睛、“散发着迷人香味”的迎凉草、“散发梦寐”的变画草),在这蒙昧状态中似乎又夹杂着十足的理性和哲思,整体上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感伤情调。

诗人构造的梦幻世界中有一堵坍塌的墙,千年的风雨冲刷斑驳了它的形体。墙,据《辞源》解释:“是用砖石土木等砌成的房屋园囿之界域”。它原是人类生活中抵御风寒、保障安全的屏障。随着历史发展,“墙”的文化内涵变得逐渐丰富起来。有人说,墙是文明的隔阂,有人说它是历史的坐标。它经历了岁月的更迭变得凹凸斑驳,断壁残垣里总是凝聚千百年沧桑历史独有的深沉味道,承载着人类的文明。而与“墙”相比,由海中珊瑚虫遗骸堆筑的“珊瑚岛”却永不荒芜。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珊瑚岛”往往被人们称之为海上仙岛,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在古典诗词中曾有过描写:“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曾有无数膜拜者曾试图找到仙岛以求得长生不老之药。而今,无数膜拜者都化成岩石了,“珊瑚岛”依然由腐朽不断新生,堆砌成永恒,是自然伟力的象征。在对历史、神话、自然的审视下,诗人融入了对时代不断兴衰更替的感慨,为现实存在提供了既是参照又是超越的意义。

在对历史、自然的审视和思考后,诗人转向了对梦中现实世界的营造。空山悄无声息,无一丝鸟语,静得十分异样,这种书写带给人一种沉闷感和压抑感,似乎暗示了一种寡淡的生存转态。诗人用有形之物“冷晴”的星来将情感寄托,“星”的安息若沉思即是诗人的沉思。“星”仍然坐在“风的羽翼上”,风只是暂时停歇。这里的“风”似乎不仅可以理解为自然的风,还可以理解为时代的风。在这样的现实生存环境下,诗人想要躲在世界背后透过“马的冷冰冰的大眼睛”来看一切。马的眼神通透淡漠,显得洞悉万物而有疏离之感。可以将马的眼睛与别的动物的眼睛稍加比较。鹅的眼睛看起来很小,有种滑稽之感;鹿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显得楚楚可怜;猫的眼睛看起来锐利而带有一丝邪恶;狗、牛的眼睛湿润有温度的。诗人选用“马的冷冰冰的大眼睛”来作为观察世界的镜头,真有一种左眼看世界,右眼观人心的味道。冷眼看清世界,对现实保持清醒,而不沉于现实。弗洛伊德认为梦所表达的愿望是与潜意识欲望相联系的。串起这些零碎的意象其实正是一种现实的对照,是对于现实生存状态的一种暗示。在诗人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呼应中,形成了与时代现实一种隐秘的对应关系。

诗歌最后两句“迎凉草散发着迷人的香味,变画草散发着梦寐。”运用了两个古典的意象。据记载,迎凉草“干如枯竹,叶细如杉枝叶全带翠绿色,终年干枯但不落一叶,在盛夏时,放在窗户间,便有阵阵凉风,吹入屋中,满屋生凉。”[5]“变画草,类芭蕉,可长数尺,而一茎千叶。”[6]这两个意象的名字即带着一种诗意,而其散发着香味和梦寐,又带有一种梦幻的美而给诗歌蒙上一层含混朦胧之感。从那缕缕幽远的余韵中穷尽心灵的波动。[7]现实世界中的争斗、焦灼、烦恼与痛苦,在这里得以消解、净化和更新。“朱英诞的诗歌结尾往往并不是有力的收束和情感的升华,而是插入另外的意象,另言他物,悬置甚至消解前文的意义,引领读者到另外的空间去旅行。”浅尝辄比的意境,就像一次没有完成的谈话。让读者意犹未尽。

三.诗美——古典与现代互涉

陈芝国将朱英诞的诗歌风格评价为“古典与现代互涉的美学”。这首诗从意象和节奏都与这种美学风格相契合。

这首诗读起来是宁静的,这与诗人选取的意象有关。“夜”、“风”、“月”、“空山”、“星”、“迎凉草”、“变画草”、“梦”都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意象。然而这些意象在朱英诞的诗歌中往往赋予了现代的情绪特征。如:“空山”是“没有鸟语”的,“星”是“冷晴”的,变画草是“散发着梦寐”的。这种现代色彩的修饰语融汇了古典诗歌缥缈朦胧的意境,形成了朱英诞诗歌独特的艺术风格。这与诗人受法国象征主义诗歌流派有密切关系。法国象征主义主张多用意象的叠加和组合来传达诗意。在诗的境界上,象征主义不提倡画面的明净和晴朗,而主张含混、朦胧。诗人在营造意象时采用了幻变、感悟、派生等多種组合方式,又以叠加、并置等多种手段布阵造境,加上象征手法在诗中推波助澜,使诗歌呈现出一种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的交错杂揉之感。

从诗歌的节奏上来看,诗歌吸取了古典诗歌的韵律美,体现为第二节和第三节较多的押韵。如:“梦中”和“闲空”,“喘息”和“自己”,“剥蚀”和“化石”,“香味”和“梦寐”。这些韵律的安排使得整首诗的韵律感更强。同时,诗歌也打破了古典诗歌的那种界限,追求着诗歌语言的自由。可以见到,诗人还善用助词“的”,“有夜色保护的赢弱者”、“飓风的尾巴”、“五色的眩晕”、“朦胧的月”、“亲密而犹觉生疏的小舍”、“千年的风雨”、“冷晴的星”、“风的羽翼”、“马的冷冰冰的大眼睛”、“迷人的香味”,这些助词的使用增强了诗歌的律动感,诗人用不同词语的链接和句式变化,以抵达自然平易之境,体现出语言自由性的特征。

读一首诗,不深入剖析,难解其中味。朱英诞的这首诗不仅用古典与现代互涉的意象和摇曳流转的韵致,给我们呈现了一个美轮美奂的艺术世界。也更让我们看到了文字隐射的现实生存状态,倾听到了诗人内心的声音。

参考文献

1.王泽龙、程继龙:《朱英诞与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5期.

2.朱英诞:《一场小喜剧》,《中国文艺》第5卷第5期.

3.杨匡汉著:《心灵的和鸣——谈诗歌的理解与欣赏》,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5.

4.钱韧韧:《“在寻觅真诗的路上”——朱英诞新诗导读》,《中国诗歌》,2013.7.

5.陈芝国:《朱英诞诗歌:古典与现代互涉的的美学》,《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0.2.

6.程继龙:《朱英诞新诗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5.

注 释

[1]朱英诞:《一场小喜剧》,《中国文艺》第5卷第5期.

[2]杨匡汉著:《心灵的和鸣——谈诗歌的理解与欣赏》,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5.

[3]王泽龙、程继龙:《朱英诞与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5期.

[4]王泽龙、程继龙:《朱英诞与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5期.

[5]呼志强编著:《微历史·风华唐朝》,中国纺织出版社,2012.05,第131页.

[6](明)冯梦龙评纂《太平广记钞》下卷,团结出版社,1996.12,第1264页.

[7]王泽龙、程继龙:《朱英诞与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5期.

附诗歌原文:

风停的静夜

那幸而有夜色保护的羸弱者,

自飓风的尾巴上降落,

自五色的眩晕里走出来。

在道中就看见了朦胧的月,

一遁入小舍就感到温暖。

这亲密而犹觉生疏的小舍,

马上就带他入梦中,

他才有了一点的闲空。

但尚未停止喘息,

他便找到了自己。

一堵墙倒塌了,

经过了千年的风雨剥蚀;

而那珊瑚岛永不荒芜,

膜拜者也改变了面目而化石。

空山里没有鸟语。

冷晴的星仍坐在风的羽翼上

安息若沉思,

这世界应以马的冷冰冰的大眼睛来看的

迎凉草散发着迷人的香味,

变画草散发着梦寐。

---选自《深巷集》(甲稿)(1937-1940)

(作者介绍:周媛,华中师范大学文学

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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