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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迟子建抒情乡村小说的价值评判及其对传统诗意叙事的开拓

2017-03-23周阳

文学教育 2017年3期
关键词:温情

内容摘要:迟子建继承了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通过颂扬人情美人性美表达价值选择与价值立场的叙事方式,但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了拓展。拓展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寓价值评判于颂扬:诗意渲染与价值评判并重,注重通过诗意的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来表达自己的价值取向或道德评判;注重以诗化的“人文风景”承载价值评判,刻意塑造具有人性美人情美禀赋的“底层群像”。第二,寓价值评判于温情的批判。一是描写小恶大善之人,从一个特殊角度展示人性之善。二是塑造大恶小善之人,既批判人性中的动物性及探寻恶人成为恶人的原因,又展示“性本善”的“善根”,表达自己的人性理想,以恶人的“小善”装点诗意。

关键词:价值评判 诗意叙事 温情 乡村小说

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大国,尽管这个古老东方大国正在快速工业化、城市化,但乡村书写仍然是当下中国文学的重要书写内容。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刘醒龙、刘庆邦、陈应松、迟子建等一大批作家从不同视角观照乡村,向读者奉献了各具特色的乡村小说。在这些作家中,东北作家迟子建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至今,一直孜孜不倦地展示着黑土地上的生活现实与人生,其创作具有不可替代性。

众所周知,抒情性的乡村书写源远流长。废名、沈从文、萧乾等“京派”作家奠定了沖淡平和、质朴淳厚、婉约古朴等抒情性乡村书写的审美品格,随后,汪曾祺、孙犁、林斤澜发扬了“现代小说乡土小说”抒情风格,而刘庆邦、迟子建等作家可谓抒情性乡村书写的第三代传人。从表现手法角度看,抒情性乡村书写最鲜明的特征是“诗化”:以写诗的方式写小说,即“诗化语言”、“诗化叙事”、“非情节化结构”【1】。显然,迟子建继承了沈从文、汪曾祺等老一代作家的艺术传统,其乡村书写具有一般“诗化”乡村小说的基本特征,但与此同时,迟子建拓展了抒情性乡村小说的诗化风格,这种拓展主要表现为:诗意的价值评判。

毋庸赘言,所有的抒情性乡村小说都有其价值立场及价值评判,但迟子建的价值评判有其独特性:一是价值评判在其乡村书写之中处于重要位置,二是其价值评判具有多种方式。就是这种独特性,使迟子建乡村书写的诗化风格独树一帜。在此,我们主要考察其价值评判的两种方式。

一.寓价值评判于颂扬

迟子建继承了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通过颂扬人情美人性美表达价值选择与价值立场的叙事方式,但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了拓展。拓展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1.诗意渲染与价值评判并重

诗意渲染,在诗化乡村小说出于极其重要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说,抒情性乡村小说的“诗味”主要来自“诗意”的渲染。因而,在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的乡村小说中,建构富含韵外之旨的意境、浅吟温柔淡远的牧歌情调、提炼散文化的诗句,往往比价值表达与道德评判处于更重要的位置,因为静谧而淡泊的创作心态与古朴而典雅的审美追求在更大程度上主宰着作家们的创作。但是,迟子建既在意诗意的渲染,又注重价值评判。在《逝川》、《亲亲土豆》、《日落碗窑》、《清水洗尘》、《热鸟》等中短篇小说中,作者注重展示诗意盎然的北国“原始风景”——或渲染诗意盎然的叙事氛围,或建构承载某种意蕴的意境,但作者更注重通过诗意的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来表达自己的价值取向或道德评判:通过人物的“善行”而展示人性美人情美,着力渲染人间的“温情”,从而表达自己的价值理想或价值追求。《逝川》、《亲亲土豆》等作品是迟子建正面颂扬人性之“善”的代表作。在迟子建的笔下,阿甲村、古崖屯、礼镇等乡村与小镇民情醇朴、古风融融,吉喜、秦山、李爱杰等底层乡民勤劳、善良、仁厚,都是“大善”之人。《额尔古纳河右岸》等长篇也注重诗意的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作家在妮浩等人物身上倾注了自己的价值理想。从整体上看,迟子建的颂扬有两个重心:一是通过对家庭亲情伦理的描写而展示乡民们的善良、谦和、敦厚,二是通过对安定、平和的乡村社区生活描写而展示乡村社会的宽仁与厚道。进入90年代之后,随着市场经济对现实生活的渗透和城市化的快速推进,迟子建小说人性美人情美颂扬所蕴涵的价值评判有所变化。其主要表现是:通过对乡村人性美人情美的颂扬和对温馨宁静的乡村社会的赞美,或间接表达了对现代都市文化的拒斥,或直接批判世风日下氛围中的假、恶、丑。例如,《热鸟》把都市少年赵雷的亲友、发了大财的狗蛋生母作为潜在比照,尽情赞美古崖屯山民的善良、淳朴、仁厚,让十四岁都市少年赵雷做出价值选择,从而批判某些都市人的虚伪、自私、世故、巧滑。《采浆果的人》也设置了两种人。作家让大鲁二鲁、苍苍婆等人的乡土精神与牛桂丽、曹大平夫妇的商业意识形成对比,通过两种人的不同结局,嘲弄金井人本末倒置所致的失败,批判了带有都市印记的金钱至上观念。

2.注重以诗化的“人文风景”承载价值评判

首先,迟子建小说更注重“人文风景”的营建。众所周知,废名、沈从文、汪曾祺、孙犁等作家诗意小说的诗意主要来自田园风光之美与人性人情之美。从整体上看,由田园风光等质素构成的“自然风景”在这些作家的创作中处于更重要的位置:渲染田园故土的牧歌情调、展现湖光山色的秀美、建构以自然物象为主体的婉约意境,是作家们营建作品诗意的主要途径或手段。然而,迟子建在继承前辈的诗艺之际,拓展了其中的一个分支:丰富了“诗意人物”塑造的手法,更注重以“人文风景”构建诗意。从80年代的《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极村童话》到新世纪的《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额尔古纳河右岸》、《群山之巅》,迟子建的乡村书写一直孜孜不倦地塑造着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其中绝大多数是身份卑微、地位卑下、生活艰辛、命运多舛的底层人物。就人物个体而言,这些底层人物大多具有善良、谦和、宽厚、隐忍、坚强的个性,就群体而言,这些人物总是相濡以沫,相互理解,相互救助。无论是个体描写,还是群像塑造,作家总是“执着于发掘民间小人物的人性之光”【2】 ,展现人性美人情美,总是竭力营建一种温馨、宁静、祥和、欢悦的氛围,一种讴歌人性之善的“人文风景”。对于底层人物的生存而言,这种氛围是理想浪漫的生存环境,对于作品文本而言,这种氛围是弥漫在字里行间的温情,而这种温情就是迟子建小说特有的诗意。

值得注意的是,迟子建继承汪曾祺的“亲民思想”,拓展了汪曾祺塑造底层小人物的叙事手法。迟子建的拓展是多方面的,最有特色的一面是通过“底层群像”以展示人性美人情美。在《逆行精灵》中,一群被困于森林中的陌生人以诚相待,互相帮助,最后不仅渡过难关,而且精神得到升華。《疯人院里的小磨盘》通过一个男孩小磨盘的眼睛,见证了食堂众师傅、疯人院病人等底层平民的善良淳朴及这些小人物友善、和谐的人际关系。在《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车站信号员老齐、派出所老警员老刘、小饭店老板吉顺等小人物群策群力,为了接活刘志的断指而费尽心机。毋庸赘言,具有人性美人情美禀赋的“底层群像”,绝对是靓丽的“人文风景”。

其次,迟子建小说的“人文风景”蕴含着作者特有的价值选择与人文理想。“人文风景”建构是迟子建正面表达价值理念的方式。笔者认为,迟子建的“人文风景”至少蕴含着这样两大价值取向:一是认可底层平民的生存方式与生命价值,二是在现代化、城市化快速推进之际,通过诗意的“人文风景”建构而展示乡土文化的价值,从而表达对城市文明的拒斥。认可底层平民的生存方式与生命价值,有着丰富的蕴涵,如出自作家悲悯情怀的人道主义,出自民本思想与民主理念的社会公平思想及社会大同理想,还有通过展示底层平民的优良品格而对社会邪恶的批判与对社会强权的谴责,等等。

迟子建对乡村人性美人情美的颂扬掩盖着一种深深的文化焦虑。她曾经这样评论当代都市:“房屋越来越稠密,青色的水泥马路在地球上像一群毒蛇一样四处游走,使许多林地的绿色永远窒息于它们身下。我们喝着经过漂白粉消毒的自来水,出门乘着喷出恶臭尾气的公共汽车,我们整天无精打采,茫然无从。”从这段话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对不断扩张的城市文化的畏惧和对乡村前景的忧郁。也许正是出于乡村前景的担忧,作者竭力赞美乡土人生,肯定乡土文化的价值。

二.寓价值评判于温情的批判

迟子建小说并非只有人性之善的赞歌,而是同当代其他作家一样,也通过正面的直接批判来进行价值评判,但迟子建的批判是充满温情的温和批判。这种批判有两种基本表现形式。

1.描写小恶大善之人

所谓小恶大善之人,在此是指“有过错的好人”,而“好人”的“过错”,往往是失误或小错。

塑造小恶大善之人,有时是从另一角度展示人性之善。例如,《银盘》中的吉爱在城里打工拿了老板六个银盘“顶了她的工钱”,但这种“偷”正好折射出乡村姑娘的纯朴与执着;而虎生不和工头老板的侄女结婚,最后回到吉爱身边,也体现了人性之善。《雾月牛栏》里继父失手将宝坠打成弱智,从此继父生活在良心的煎熬中,不仅失去了性能力,而且积郁成疾,临终前还挂念给宝坠治病。

然而,在更多情况下,小恶大善之人的塑造,关联社会批判。《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的林场下岗工人刘志是一个人穷志坚的硬汉。因为贫穷,妻子跟着有钱人跑了,刘志儿子相依为命,靠蹬三轮、打鱼、采山、捡废品来维持生计。为了在“腊八”让儿子吃上饺子,在走投无路之际偷了面粉和猪肉。案发后,派出所的老刘宽恕他,把事情瞒下来,而老刘的宽恕却使憨厚耿直的刘志羞愧难当,他毅然斩断三根手指。也是在“腊八”之夜,儿子为了孝敬父亲,也为了来年像镇上有钱有权的人那样鸿运高照,“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偷了镇长的红灯笼。显然,刘志父子俩都是“好人”,迟子建通过两个“好人”难以避免的过错,在展示底层的生存辛酸之际,谴责了给底层带来艰辛的两种人:将公共权力据为私有的底层行政人员和聚敛财富且与强权勾连的暴发户。当然,这种谴责不会减损作品的“诗意”,因为“好人”灵魂深处的闪光、底层群体对困厄之中的“好人”的救助,或者底层群体的相濡以沫,营建出浓郁的诗意,而谴责与批判往往淹没于诗意的温情中。即使在《酒鬼的鱼鹰》之类情节悲凉、批判犀利的作品中,作者也通过种种途径渲染暖意。

2.塑造大恶小善之人

所谓“大恶小善之人”在此是指灵魂堕落或有堕落倾向的人。这类人物具有不同的性格层面,融聚了作者的复杂情感,是迟子建演奏的“爱与痛的命运交响曲”。【3】这类人物寄寓了作家的多重价值思考,其价值评判多向。

从“恶中有善”的角度看,作者重点关注的是大恶小善之人的“善”。这些人虽然“双足陷入恶之河的泥淖”,但他们“向往岸上纯美人性花朵”,“良心未泯”。《零作坊》里的翁史美,是“有堕落倾向的人”。畸形的婚外恋使美丽善良的翁史美偏离人生正轨,干起了违法的勾当。她与屠夫们在臭气熏天、苍蝇横飞的屠宰间大呼小叫地猜拳行令,为了金钱,她不择手段,但有时她会独自躲进小屋,深情地抚摩那些艺术陶瓷碎片,幻想着诗意的生活:身着蛋青色的亚麻长裙立于原野,头顶蓝天白云,身边环绕疯狂的野草和争奇斗妍的花朵。

从严格意义上讲,作者关注大恶小善之人的“善”,重在对人性的审视,对人性复杂性的思考。审视与思考出自双重维度:既批判人性中的动物性,如利己、贪婪等秉性,又展示“性本善”的“善根”,表达自己的人性理想。从某种程度上说,展示人性的“善根”,是迟子建小说的重要叙事套路,也是其小说诗意的重要来源。——她曾说:“我特别喜欢让‘恶人‘心灵发现,我想世界上没有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总有善良的一面会在不经意当中被挖掘出来”。【4】因此,她笔下的大恶小善之人经常在最后“心灵发现”。例如,《白银那》中的马占军夫妇最后降低盐价,在《群山之巅》中,作家“写了李素珍的‘认罪、写了唐眉的‘忏悔,写了辛七杂摸着父亲身体烧出的弹片后,悲痛欲绝的呼喊”。

从“恶大于善”的角度看,大恶小善之人形象塑造负载的主要是作家的批判意识。在许多情况下,批判是双重的,既批判恶人之恶,又批判恶人之所以成为恶人的社会环境,探寻恶人成为恶人的原因。但不同作品各有侧重。《群山之巅》侧重于社会批判。辛欣杀害养母,强奸安雪儿,称得上是大恶之人,但辛欣作恶,社会要承担一定责任:出生即被生母抛弃,长大后因其出身一直受到包括养母在内的小镇人歧视,屈打成招被迫承认纵火而坐牢,当官的生父不仅拒绝认子,而且还要他的肾……这一切使他变得孤独和怪异,最后陷入罪恶的深渊。显然,作家在揭示人性的缺陷之际,将批判的锋芒指向特定的社会环境。

《秧歌》的大恶小善之人形象塑造侧重于人性批判。《秧歌》中有不同类型的恶人,如黑心敛财的龚友顺、阴鸷凶悍的刘八仙、奸淫妇女的王二刀等。饭店老板龚友順算得上是小镇上的大恶之人。此人钱迷心窍,唯利是图,挖空心思敛财,以致众叛亲离,民愤汹涌,老婆因不堪龚友顺的凌辱与小镇人对龚家的蔑视而悬梁自尽。作者对龚友顺这一恶人的塑造,重在揭示人性的贪婪。为了实现这一书写宗旨,作者设置了一种不断“重复”的情节:龚友顺唯利是图,总是食材与吃食分量上做手脚,但“回回耍心眼,回回让人识破”,每次被人识破,不是挨打就是受罚。可笑的是龚友顺有其坚定的处世哲学:“挨点打算什么?谁要是打我一下给我十吊钱,我就让他一天打我十八回!你白活了一辈子……”

无论是“恶中有善”还是“恶大于善”,大恶小善之人形象塑造并未消减作品的诗意,因为与温情与批判总是如影随形。在那些具有鲜明批判意识的作品中,作者主要通过两种手段营造诗意。

一是在展示恶人之恶时,塑造与恶人相对的“好人”,以恶人之恶反衬好人之好:作家既以好人的“大善”反衬恶人之恶,从而凸显作家的价值取向,又以好人的人性美人情美渲染诗意。在《群山之巅》中,辛永库、王秀满、安雪儿、单四嫂、绣娘等人物形象既与辛欣、李素珍等恶人形成鲜明对比,而这些人物的善良、宽厚、隐忍、坚韧又构成一道温馨静谧的诗意风景。在《秧歌》中,女萝孝敬母亲和干娘,宽容王二刀的胡作非为,臭臭娘规劝老情人王二刀好生对待女萝,人们温情关照孤苦的洗衣婆,洗衣婆垂怜无助的弱者,这些善行既表达了作者的人性理想,又建构了“乡土小城”富含诗意的底层温情。

二是以恶人的“小善”或“善根”装点诗意。在迟子建小说中,恶人的“小善”仅能算是一种点缀,但这种点缀是人性之善闪亮的火花,因而从特殊角度建构了作品的诗意,给人以欣慰与快意。在《群山之巅》中,恶人辛欣的“小善”表现为罪恶的“坦率”,在《秧歌》中,刁泼横蛮、视钱如命的刘八仙拒收付子玉的重金,给为情而死的小梳妆焚烧全套“奢侈”冥品;女萝宽容丈夫外出寻找女人及臭臭娘婉拒老情人,令王二刀泪流满面,因而洗心革面,迷途知返。恶者的“小善”冲淡了邪恶带来的压抑,让读者看到人性的亮色。“文如其人”,作品中弥漫的温情事实上是作者的温情。迟子建曾经这样表达对待“底层”的态度:“中国的老百姓大多数人都是处在这么一种尴尬状态之中:既不是大恶也不是大善,他们都是有缺点的好人,生活得有喜有忧,他们没有权也没有势,彻底没有资本,他不可能做一个完全的善人或恶人,只能用小聪明小把戏以不正当的手段去为自己牟取私利,在这一过程中他会左右为难备受良心折磨处在非常尴尬的状态中。”【5】显然,作家作品中的温情或诗意出自的民本思想与悲悯情怀。

迟子建抒情乡村小说的价值评判有其独特性,其抒情乡村小说拓展了传统的“诗意叙事”,是抒情性的乡村书写发展链条上的重要一环。

参考资料

【1】刘中树,吴景明《废名与中国现代诗化小说传统》【J】.吉林:社会科学战线,2009:163-169.

【2】汪树东:边地民间的人性风景——评迟子建长篇新作《群山之巅》【J】.南京:《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5(3):23-28.

【3】迟子建:《群山之巅·后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330.

【4】文能,迟子建.《畅饮天河之水——迟子建访谈录》【J】.广东:花城出版社,1998(1).

【5】张英.文学的力量【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301.

(作者介绍:周阳,中南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5级民俗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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