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铃铛之乡村笔记

雁阵

1.黄豆地

没有人知道，这片远离村庄的黄豆地藏着我们的秘密。阿黄灵巧的身体在高大的豆棵中间钻来钻去。我坐在田埂上，向豆田中间扔出一个土块儿，阿黄黑色的眼睛瞅我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向石头落下的地方扑去。

在我的想象中，秋天茂密的黄豆地隐藏着无数的秘密，我随意扔出的土块也许就落在秘密的出口。阿黄，就这样在黄豆地跑来跑去，累得伸长舌头，呼呼喘气。有时候它会惊起一群麻雀，它们哗哗啦啦喧闹着，又落在不远处的田垄边。有时候是一只鹌鹑，它灰色的影子扑噜噜慌忙起飞。要是一只野鸡呢，它发出的沙哑嘎嘎声，连阿黄都会吓得停住了脚步，慌张地望着它笨拙的身体，展翅掠过豆棵子的森林，隐进一片玉米田里了。

就在这片豆田，我发现了一窝野鸡蛋。一共三颗，它们安静地躺在草窝里，像三个不说话的白色精灵。我拿起一颗，另外的两颗望着我。我拿起两颗，剩下的那颗望着我。当我把三颗都揣进衣襟，那里就只有空空的草窝了。最后，我还是把三颗蛋都慢慢放下了。我要隐藏这个秘密，于是扯来一把豆秧，把它们严严实实盖好。

可是，等我第二次来豆田，那里竟什么也没有了。黄豆被收割了，原来茂密的豆田变得一览无余。阿黄的鼻子在地上嗅来嗅去，除了逮住几只蚂蚱和仓皇的蟋蟀，哪里还有野鸡蛋的影子？

那三枚我不舍得拿走的野鸡蛋，我豆田里的秘密，也都随着鸡妈妈搬家了吧，搬到了我和阿黄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2.哭泣的白猪

一口大铁锅冒着腾腾蒸汽，熊熊的火焰舔着乌黑的锅底。一群人追赶着家里那口大白猪，最后把它挤到猪圈一角。绳子和刀子已经准备好。那头可怜的白猪，就要在年前挨刀子了。

白猪终于被大家七手八脚按倒在地，它发出暴怒的、惊慌失措的哭喊。然而，再厉害的挣扎也是徒劳。它被捆上了，它被放在木板上，它的嘶叫和哼哼声逐渐变得缓慢、虚弱无力。

一群孩子指指点点，围着看热闹。杀年猪的场景，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闪着寒光的刀子刺进白猪的脖子，白猪尖利的啸叫响彻在村庄上空。那啸叫一点点嘶哑，变小，然后是微弱的喘息。最后，白猪蹬了几下被捆绑的后腿，不动了。我仿佛看见大白猪的灵魂，随着缭绕的烟雾和蒸汽飘荡而去。

它终于安静地躺在木板上，就像它每夜的安睡一样。但是这一次，它再也不会半夜醒来，四处哼哼着，将鸡食槽恶作剧般地拱翻在地。它已将自己的血肉慷慨地贡献了出来，它不再是好吃懒做脏兮兮的家伙，因为它清洁的灵魂，在乡村袅袅的炊烟里上升，直至浩渺的太空。

3.木木的菜园

木木是村里著名的光棍汉，他的爹娘去世早，留下他这棵独苗，守着河边的那块儿菜地，一守就是三十年。他说要靠这片菜地盖房娶媳妇，但他不知道要娶的媳妇住在哪里。

阿黄，我们常常光顾木木的菜园，有时候会趁他在窝棚里睡觉的时候，钻过花椒墙，偷两根黄瓜，摘几个西红柿解馋。村里淘气的孩子都偷过木木的菜。木木发现有人偷菜，就会操起一根粗棍子，大声叫骂着飞跑过来。他看起来的确很凶。

大多数时候，我们是理直气壮去菜园子换菜的。我背了小半袋麦子或者玉米，挎着竹篮，到菜园的篱笆门前喊叫。木木这时会笑着打开柴门，和颜悦色放我们进去。

木木的菜园真好看。一畦畦的萝卜像胖娃娃，長长的豆角垂成水帘洞，密密麻麻的葱叶组成森林，水灵灵的青菜呢，简直就像课本里的字那样整齐。木木也真是一个大富翁，因为他拥有这片美丽的菜园。我怀疑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片菜园一定很热闹。那些可爱的蔬菜，说不定都成了精，围着木木欢快地跳舞呢。

不久前回家，我又来到河边。小河干涸了，木木的菜园消失了，一丛丛的荒草和灌木占据了木木菜园的位置。不过，在一条小路上，我竟然碰见了仍是孑然一身的木木。他担着一副空桶去挑水，正佝偻着腰，走在满是碎石子儿和土坷垃的小路上。

阿黄，木木已认不出我来了，但我却认得他，这个大半辈子守着菜园的光棍儿汉。我说：“大叔啊，小时候我还偷过你的菜呢！”木木只是苦笑了一下，算作回答。我们没聊几句话，他就走远了。

木木的空桶在扁担钩上不停晃荡着，发出一连串吱吱呀呀的声响。

4.抓人游戏

那年月，村里的女孩子都穿起了健美裤，只有在游戏中跑得最快的女孩莲儿，还穿着那条皱巴巴的海蓝色长裙。阿黄，那时我实在看不出，健美裤到底美在哪里？

阿黄，你一定记得她，那天当我们经过她家门前的时候，那条黑狗死缠着你不放，是她听到了叫声，从大门里出来，将黑狗呵斥走了。

月光下，我们在村子里玩抓人游戏。莲儿迈动长长的腿，跑得飞快，她就像一个月光精灵，在波浪上奔跑。她白皙的腿宛如一段灵巧的月光，在幽暗的树荫下飞快地闪烁。我们都抓不到她。她咯咯的笑声传遍了房前屋后，墙角檐下，听起来就像溪流清澈的歌声。

可是莲儿却日夜梦想着，要一条健美裤。家里不知为什么，总是拒绝她的要求。有人说她是领养的孩子，她的娘根本不待见她。

那一天，许多人神色张皇都往莲儿家跑去。谁也不相信，就因为娘不给她买健美裤，莲儿竟然赌气喝了农药。

我们都抓不住她，莲儿竟被那一小瓶农药轻轻抓走了。

那些个夜晚，我不敢出门，不敢往莲儿家附近去。月光下，我怕碰见莲儿。她会迈动月光一样的长腿，抖动着海蓝色裙子，追上我问的：

“娘为什么不给我买健美裤呢？”

莲儿她娘，就是那个不疼她的女人，最后哭得死去活来。她捧着十条崭新的健美裤，双手颤抖着，轻轻放进莲儿小小的棺材。莲儿月光一样的长腿，终于套上黑色的健美裤了。

月光皎洁的夜晚，莲儿安静地躺在村庄东边的小山坡下。她一下子拥有了十条健美裤，却不能再和我们玩一次抓人游戏了。阿黄，我们还是走吧……

5.一百只鸭子

村里的孬子爷养了七只鸭子，他的孙子留根，赶着鸭子走向河边时，看起来有多么自豪！他看见了你，阿黄，就显出不高兴的表情。

“请不要带着狗，它会吓着鸭子！”

他允许我跟着鸭群走向河边，但不允许阿黄跟着，因为阿黄是一只狗。

“阿黄不会咬鸭子，也不会吓唬它们，你放心吧！”

可是留根却挥挥手中的树枝，坚决不答应。没有办法，阿黄，我们只好远远跟着看，看那群摇摇摆摆的鸭子，嘎嘎叫着热闹地向河滩移动。

那是七只漂亮的鸭子。三只黑鸭子，像黑夜一样黑，四只白鸭子，像雪一样白。幸福的留根傲慢地驱赶着它们，像一位志得意满的王子。

我们只好远远坐在河边，看那些鸭子在水里游泳，看它们把嘴扎进水草间，啄出一道道流淌的泥浆，看它们把整个身体浸进水里，只露出圆乎乎的屁股冲着天空。它们嘎嘎的叫声，听起来是那么自由、欢快。

阿黄，等有一天，我要赶着一百只鸭子，带着你去村南最大的水库里放牧。那一百只鸭子，有三十三只黑鸭子，三十三只白鸭子，三十三只灰鸭子。哦，还要有一只金黄的鸭子，走在最前头带路。一百只鸭子，浩浩荡荡走向碧绿的潭水，该有多么壮观！

阿黄，当我们赶着鸭群骄傲地走过，让村里所有的孩子和大人都来看吧，这一片喧闹的飘向河滩的云彩……

6.竹林的仙境

阿黄，我们就躲在这片竹林的仙境里，一辈子哪儿也不去。

这片茂密的竹林，好像住着世界上所有幸福的鸟儿。它们欢快的鸣叫声，犹如一双有力的手，要把我们轻轻托起，送到竹林上空的白云里去。不，白云上面也不去，我們就喜欢呆在这里，等到月亮爬上东面的山坡，等到她在摇曳的竹哨上发出无声微笑的时候。

他们都找不到我们，虽然孩子们的笑闹声一阵阵传来，但他们找不到这片竹林的仙境。

坐在厚厚的陈年竹叶上，仰望头顶摇晃的竹哨。看啊，那露出的一小块儿天空蓝得多么迷人，简直是一片远方的海。我不敢望久了，阿黄，因为害怕一不小心，会被天空蓝水晶的魔法吸走，就再也不能和你，和这翠绿的竹林呆在一起了。

清逸的风在竹林里穿梭，送来竹子特有的气味，苦涩，清新，透着春天与梦的感觉。那时候，我搂着一根胳膊粗的竹子悄悄说：请把我也变成一棵竹子吧！阿黄，你不懂这些，只管在竹林里钻来钻去，机警地打量着空空荡荡的四周。然而，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吹过竹林的风……

最终，我们还是没等到月亮升上来，就离开了。仙境一但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那片美丽的桃花源。现在，我每天好像都踏在云彩里，随着风不停地漂泊。在梦里，我无数次经过那片小竹林，却再也不能踏进仙境半步了。

我明白了，是吹了三十年的风，带走了那片竹林，也带走了竹林里那属于我们的仙境。

（选自《儿童文学》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