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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人”的时代

2017-03-23曹霞

文学教育 2017年3期
关键词:师妹作家精神

在“80后”作家中,王威廉被视为具有现代内省意识、以理性思辨和哲学思考写作的作家,这将他与那些以成长、青春为主题和以市场机制为依托的同代作家区别开来。而且,在绝大多数人、包括身处“代际”中人都对此种分类法表示否定和质疑时,王威廉却说出了另外一个观点,认为它具有值得重视的合理性,“它会提供一种更开阔的历史视野,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身的局限与方向”。

引用王威廉的这句话并不是为了说明代际分野有多么合理,而是为了说明在对文学和文学研究的看法上,他总是能在他人不能盲视之处有所洞见,在他人否定之处有所选择,这种具有高度辩证性的思维或许是因为他自身就是一个优秀的评论家。两种身份赋予了他弹性十足的思考空间。这种才气逼人、内省深刻又兼具自觉的理论和创作意识的作家,真是让批评家左右为难。不过还是有些想法可以说一说。

《无据之夜》是王威廉新近发表的短篇,与他之前的《“法”三部曲》(《非法入住》、《合法生活》、《无法无天》)、《内脸》、《第二人》、《辞职》、《没有指纹的人》等作品相比,这个短篇依然是在探索现代人空虚、无聊、荒诞的精神世界,依然是在个体的“小世界”里试图发掘现代生活给人们带来的无意义、无价值的感觉。故事很简单:“他”是一个作家,与记者朋友东木在喝酒聊天。隔壁一桌学弟学妹激情四溢地聊创业、项目。东木主动与邻桌搭讪,男作家“他”与师妹由此结识。

这是一幅现代生活中至为普通不过的场景。每个人貌似都有着不错的工作和生活状态。然而,这里面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幸福的,每个人都在自己建造的心狱里面苦苦挣扎。东木身体瘦弱,患有气胸,觉得自己和乌克兰要出售的列宁雕像之间有着重大关系,为此心神不宁;男作家与妻子的生活已经进入疲软状态,不知道为了什么而争吵、哭泣、沉默,“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为,也许为的是这世上一切糟糕乏味的事情”。青春洋溢的师弟师妹们是否无怨无尤呢?作家有意安排了两组人群进行对比:男作家和东木、在校大学生。前者是已经在社会上被世俗化、被浸染过的,后者还在象牙塔里过着单纯的生活。

然而,并非如此。王威廉通过男作家“他”对师妹的跟踪和偷窥,将两组人群的精神状态联结在了一起。原来,那么美丽漂亮、青春活泼的师妹竟然已经对生活丧失了信心和信任。即使男作家向她表白自己是因为喜欢她才跟蹤她,也未能挽回她决然的去意,她当着“他”的面跳河自杀了。王威廉将如此生死大事节制地轻描淡写,却在那淡线条里掩不住令人惊心动魄的绝望感。男作家无望地为师妹呼救,觉得自己除了跳下去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无论是两组人群的哪一组、哪一个人,都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废人”。就像男作家“他”自己所说的是“对这个年代无能为力的人”。这种荒芜颓败是西方20世纪走过的道路。由于“上帝死了”,战争带来了世界如地狱般的恐怖和死寂,整个西方陷入了强烈的精神危机之中,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均发源于此。而在中国,在“80后”生活的时代,虽则不存在宗教信仰的坍塌(因为本来就没有主流宗教),但曾经支撑过前几代人的政治信仰、理想主义都被历史宣判为谎言和无效,纷然碎裂。因此,可以说,“80后”这一代人一出生就生活在纯粹的荒原之中,一个四顾茫然的无物之阵,别说精神上的依靠,就连对手和敌人都没有。因为所有人都成了时间河流里被“无聊”收割的“废人”:一无所有,毫无价值。因而就连继续与时间周旋消耗下去的耐心都被磨光殆尽。

王威廉特意将男主人公设定为“作家”,这本是一个负责精神和生命探索的角色,应该有着比常人更自觉的社会承担意识和在场感。但是,男主人公的身份不但没有为他带来这种充实的感觉,反而更加让他觉得无聊。这形成了强烈的反讽和浓重的悲凉感。如果连精神产品的生产者都失去了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感知,那么,我们还能指望谁呢?

王威廉写出这幅荒凉的图景,并非他对生活失望,而是,这就是我们的时代状况。正如卡夫卡将巴尔扎克说的“我要粉碎一切障碍”掉了个个儿,成了“一切障碍粉碎我”,我们的时代现在有的只是“废人”。对于这个时代的作家来说,仅仅是拨开表面的繁华,看到人们心上的荒凉,说出实存的世相,便是一种透彻的真实。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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