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哈代的桃源梦
2017-03-22马彦
马 彦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长沙 410114)
沈从文与哈代的桃源梦
马 彦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长沙 410114)
沈从文和哈代虽是两位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作家,但他们同处于自身社会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换的特殊时期。从生态的角度来分析,他们的小说分别筑造了心中的桃源梦:人与自然和谐统一,人与人和睦相处,人性善良美好。在工业文明入侵对家乡和谐生态的破坏之时,他们呼唤回归自然,尊重自然,坚守心中和谐生态的桃源梦。这些渗透在小说中的前瞻性的生态思想,对生态破坏严重的今天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湘西世界;威塞克斯世界;生态;桃源梦;重建
沈从文,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文学大师之一,出生在中国湘西。托马斯·哈代是19世纪英国著名现实主义作家,出生在英国西南沿海的多塞特郡。在两人的童年时期,工业文明还没有入侵,湘西与多塞特郡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那是作者心中儿时的一片乐土。他们的小说都以各自的家乡为素材,分别创造了“湘西世界”和“威塞克斯世界”两个相似的世外桃源。然而20世纪的中国和19世纪的英国,同处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急剧转换的时期。二者在这特殊的历史时期中成长,目睹了现代文明的侵入对原始封闭的生存方式和传统道德的破坏,亲历了家乡的剧变与人性的异化,他们的小说中书写了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与批判。家乡是他们创作的源泉,家乡的变迁是他们的思想脉络。
劳伦斯说,伟大的作品是超时代的。虽然沈从文与哈代身处不同的国度,生活在不同历史时代、社会环境、文化背景中,但从生态的角度对他们的小说作品进行研读,不难发现,渗透在他们作品中对家乡原始生态的挚爱、对桃源生活的眷恋、对文明入侵后家乡生态剧变人性扭曲的抨击、对文明观照下各自心中和谐生态乌托邦的向往,都有不少相近之处,他们都坚守着心中和谐美好的桃源梦。
1 桃源梦之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有人说,在文学的悠悠长河中,每一位作家心中都有他的一方乐土,他生于斯,长于斯,爱之深,情至切。湘西世界和威塞克斯世界就是沈从文和哈代的那方乐土,给我们展现了一个色彩纷呈、神奇如画的理想王国,那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世外桃源。
沈从文出生在风景秀丽的湘西,在乡间生长到15岁参军入伍,尔后时隔18年方重回故里,但故土的点点滴滴始终令其魂牵梦绕。在他的创作中,始终是儿时那纯净美丽的家乡印象,充满了自然之美、和谐之美。笔下古老的长河、白塔、水车,灵动的蛐蛐、公鸡、母牛,淳朴的龙朱、豹子、九妹、翠翠、三三,是一幅朴素自然的生态画卷。沈从文一心崇尚自然,向往的是“天人合一”的诗意境界。在他的小说里,自然与人类的活动水乳相融。自然中的山水草木、飞禽走兽以及与其共生共长的人类,统一在宇宙中,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在《渔》中,“月亮的光照到滩上,水虫在月光下各处飞动,振翅发微声,从头上飞过时,俨然如虫背上骑有小仙女,鼻中常常嗅着无端而来的一种香气,远处滩水声音正像母亲闭目唱安慰儿子睡眠的歌”[1]。大地正在睡眠,人也全如梦中。月夜的美景跃然纸上,呼吸着空气的清香,伴着水虫的嗡嗡声和滩水母亲的催眠曲,大地与人共眠。此情此境,此人此景,浑然一体,和谐共生。在沈从文看来,这种原生态的自然美是非常令人着迷的,也正因为这种淳朴自然的风物,才能有淳朴的乡民和谐共生。虽然沈从文的创作基本上在他成年以后,且经历了多年的军旅乃至颠沛流离,在其少年时也曾亲历过匪患等并不那么美好的事情,但是他心中始终不忘的是这些优美秀丽,这也充分展现了他内心那执着的自然生态情结。
哈代的故乡多塞特郡,风景优美,他终日与田野生灵为伴,熟悉这里荒原上的石楠丛、凤尾草、野兔、蜥蜴、鸟儿,甚至古迹荒冢,他喜爱乡间平实简单的生活。他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故土,对自然、对故乡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伍尔夫称赞他是“田野和晨曦忠实的儿子”[2]194。我们可以感受到早期《绿荫下》古色古香的村庄;《林地居民》中静谧的山林,那是“荷兰派的乡村画”;中期《还乡》中亘古不变的荒原,神秘壮美;晚期《苔丝》中秀美的山谷,变化的四季……哈代不同时期的作品中的自然,表现出不同的特色,在他的作品中,人与自然奏成了一曲曲生命的交响乐。他的小说“证明他是大自然的一位细致入微、炉火纯青的观察者,他清楚地知道雨点落在树根与田野的区别,也熟知风儿吹过不同树木的枝丫时声音的不同”[2]194。《林地居民》这样描写维恩特波恩:“他现在让人看起来、闻起来都正像秋天的亲兄弟,他的脸被晒成了小麦的颜色,他的眼睛蓝得好像那矢车菊的花朵,袖子和护脚上满是水果的污渍,手上粘糊糊的尽是甜苹果汁,帽子上沾着许多苹果籽儿,他全身上下都是苹果的气味。”[3]俨然,维恩特波恩已经成为林地的一部分。《还乡》中,游苔莎穿越森林去参加聚会,“她走过的小道上,长得高高的蕨草的繁茂叶子简直就是一片缩小的森林,将她的身影全部埋没其中”。游苔莎与森林融为一体。克林和她牵手穿过石楠草地时,“时近傍晚,夕阳从右边斜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细长飘忽的身影,就像高大的杨树,远远地投向这片石楠和羊齿草地,在这片红彤彤的阳光中,他们形成了一幅令人悦目的欢爱之画。”[4]246克林患眼疾后,“穿一身黄褐色的衣服,置身于四周的景色中,就跟一条趴在绿叶上啃食的毛毛虫一样难以辨认”,“蜜蜂很亲昵地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琥珀色的蝴蝶在他的喘气中飞舞,落到他弯着的腰上,又伴随着他钩刀闪闪发亮的光点翩跹。翡翠绿的蚱蜢,成群结队地往他脚上方蹦跳。大苍蝇在他身边嗡嗡飞舞,并不知道他是人。一群一群的小兔子从窝中跑出来,在小丘上晒太阳。这些动物没有一个害怕他”[4]323。在哈代的小说中,这种文字可以随手拈来,正是因为他“情不自禁地注意到,自然风景中的景物,都有表情和脾性”[5],他笔下的自然有着人的思想与情感,与人心心相印,亲密无间。
2 桃源梦之二:人与人和睦相处
在相对原始自然的威塞克斯和湘西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为单纯,更为平实,古老的乡土文化更有人情味。从沈从文和哈代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们热爱古老的生活方式和淳朴的民风,他们对人与人之间和谐关系的向往与追求,惊人地相似。
在沈从文的小说中,一个个普普通通小人物都能让我们感受到湘西世界人际关系的纯真美好。他们不论权贵,不分贫富,他们之间以诚相待,至善至亲,不屑钱财,重情重义。《边城》里的杨马兵,在老船夫死后,担负起照顾翠翠的责任,为了陪伴翠翠,他甚至把自己的马交给别人看管[6]82;《贵生》中的贵生和五爷,他们亲密自然又相互关照,虽是主仆,但胜似父子;《萧萧》中,小丈夫一家人接纳了童养媳萧萧和花狗的孩子,“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孩子大了,“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7]。在小说作品中,沈从文还浓墨重彩地描写了湘西的风俗人情。如《边城》中的端午节,男女老少身着新衣去看赛龙舟。“每当两船竞赛到剧烈时,鼓声如雷鸣,加上两岸人呐喊助威,便使人想起梁红玉老鹳河时水战擂鼓,牛皋水擒杨幺时也是水战擂鼓”[6]85。可以想象,河面上水手挥汗如雨,龙舟似箭飞梭,船头乐手擂鼓打锣,岸上乡人摇旗助威,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淳朴的湘西人尽情地享受着简单的欢乐。严格说来,湘西世界的生存环境并不全如沈从文笔下所描写的那般美好,湘西人纯朴但也蛮横,在他们生存的过程中,既得益于自然的馈赠,也经历了与自然斗争的艰辛。而正是这种艰辛,使湘西人民能更好地理解与包容别人,从而彼此热情,有情有义,互助互爱且不带任何先决条件,充满了原始的、纯净的人间温情。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友爱,始终是沈从文怀念和推崇的。
《远离尘嚣》中,主人公奥克的坦诚感动了博尔伍德,博尔伍德将自己的农场放心交给他打理;即使当上了农场主,他也和农夫们轮流分享着麦芽师傅那布满污垢的酒杯里的酒,与他们亲密相处;在奥克最艰难的时候,科根为他提供住处;而他也在芳丽孤苦无依时将身上仅有的1先令给了她,努力帮她摆脱困境;芳丽为了感谢他,又写信还回了1先令。奥克与身边的每一个人和睦相处,这是哈代心中桃源社会生活的剪影。威塞克斯是当时英国最闭塞落后的地区,但正是这种闭塞与落后让它古老的风土人情和文化传统保存得非常完整。人们在自己的世界里诗意栖居,祖祖辈辈,繁衍生息。他们享受着当下,不曾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赶集、节庆就是盛大的聚会。《还乡》中,寒冷的冬日里,布露恩的老老少少在荒原的古冢上将篝火点燃,欢庆篝火节[4]18。人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举杯畅饮。《远离尘嚣》中,布露恩的人们为了庆祝丰收跳起了韦瑟伯利的快步舞。《卡斯特桥市长》中,卡斯特桥人按古历举行游乐活动、集会和羊市,并跳起了传统的苏格兰瑞乐舞和弗令舞。还有《苔丝》中,也多次提到了村民舞蹈狂欢的场面,如开篇的五塑节舞,苔丝和安吉尔第一次见面时人们庆祝赛丽斯节的舞会,特兰里奇人到镇上参加的跳里尔舞的私人舞会等等。威塞克斯的乡民们传承着这些古老的习俗,热情奔放的歌舞让他们快乐生活,和睦相处。哈代的作品中,始终充满了向善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大都是通过对威塞克斯这些美好的传统的赞颂来体现的。虽然很多人认为哈代的作品体现了一种悲观主义思想,比如在其最后的小说作品《无名的裘德》中,主人公经历了那么多的苦痛,最终仍然可怜地死去,但是这种悲观并非哈代想表现的最终主题。相反,正是通过传统与现实的冲突来凸显他所认同的传统美好,从而告诫人们应该维护传统、和睦相处,而不应是互相算计、充满冷漠与欺骗。
3 桃源梦之三:人性的美好健康
沈从文的故乡湘西,在历史上被称为“蛮夷之地”,河流险滩迭起,山野密林蔽日,怪石嶙峋。湘西人过的是一种古朴原始、与外界隔绝的生活。男人们砍柴打猎,捕鱼拉纤,在长期的生存抗争中,炼就了他们强健壮实的体魄,靠山而居,依水而歌,养成了他们豪爽率真的性格;女人们沐浴着大山里的阳光雨露,灵动秀美,畅饮着沅水的涓涓细流,温柔多情。沈从文曾经在《边城·题记》里说,他是就他所接触的世界来叙述其爱憎与哀乐的,即或是他的文笔笨拙,也不会离题太远,因为他描写的是真实的生活,真正存在的原型。而且在他提笔之时,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他毫无修饰,老老实实地写作[6]1。他在小说中所描写的也正是身边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三三》中的三三,对自然万物,对池塘中的鱼、园里的鸡鸭,万般怜爱。生活艰苦,却“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8]。《阿黑小史》中,油坊工人的儿子五明和油坊主人的女儿阿黑,放任地爱着,没有门第的阻碍,不受金钱的束缚。《边城》中的兄弟天保和傩送,“两个年轻人都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路”,“两个人结实如老虎,却又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欺人”[6]83。傩送放弃了一座碾坊的陪嫁而选择翠翠,没有海誓山盟,只为那片自然流露的真情。《龙朱》中族长的儿子龙朱,强壮如狮子,温逊如羊羔[9]。他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也敢于为爱而死。《媚金·豹子与那羊》中的豹子,人如其名,有着豹子般的勇猛与刚强,也有着豹子般火烈与赤诚的爱。这正是沈从文眼里真实的“自然人”,是他在“希腊小庙”里只想供奉的“人性”[10],也是他在小说中追求的本我、自我、超我的和谐之美。
哈代的故乡位于英国西南部多塞特郡的一个小村庄,那是一个远离现代文明、封闭、传统、古老的村落。那里的林地绿树成荫,风景恬静优美,风土人情淳美厚朴。哈代在他的威塞克斯世界里创造的完美人性,就与他从小生活的环境息息相关,他们正是他身边故乡人的真实写照。《远离尘嚣》中的奥克,是威塞克斯人的代表人物,他勤劳、善良、忠实、坚韧。作为农夫,他对绵羊的照顾无微不至,甚至把刚出生的羊羔抱到床上睡觉;当羊群一夜之间全部摔死,他没有颓废,而是坚强地面对;他心地善良,在自己走投无路时却将仅有的1先令拿去帮助别人;他对巴丝谢芭的爱情专一、忠诚,向巴丝谢芭求婚遭拒后,依然默默地爱着她,在她身边守护她,在她最困难和痛苦的时候,安慰她、帮助她,作者在小说中极力称赞“这是大火扑不灭,洪水淹不没的爱情”[11]。《还乡》中的红土贩子维恩,也和奥克一样,是哈代眼中完美的男性。他因为爱情,放弃农场主的职位在荒原上卖红土,往返于荒山野岭之间,天为被、地为床,他不求名利,只为能看到心爱的托马茜;他高尚无私,因为执着,即便在托马茜嫁人、生子、丧夫之后,都对她不离不弃。《苔丝》中牛奶场的三位女工——莱蒂、伊茨、玛丽安,她们都痴痴地爱上了安琪尔,但这几位纯情善良的姑娘,心无芥蒂,能真诚地在一起诉说衷肠,“亲亲热热地说起知心话”,“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明白事理的姑娘,谁也没有想到为了超过别人,就用虚荣的幻想去自欺欺人,或是去否认她们的爱情,或去卖弄风骚”[12]199。虽然她们在安琪尔和苔丝结婚之时痛不欲生,但她们对苔丝没有丝毫怨恨,“她们中间并没有仇恨和恶意”,“她们是那样坦诚,没有一点儿妒忌”[12]200。玛丽安在得知安琪尔离开苔丝之后,立即写信给苔丝推荐农场的工作,在苔丝体力不支时,她和伊茨一起帮苔丝干活。玛丽安和伊茨甚至把旧情埋在心底,写信劝安琪尔回到苔丝身边,寄信后“为她们的侠义行动感到高兴”,同时又“竭斯底里地”“一边唱一边哭”[12]495。爱情是自私和排他的,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这几位怀春的少女在爱情和友情面前,是如此的善良、豁达、仗义。无论是主角奥克、维恩,还是配角莱蒂、伊茨、玛丽安,这些角色都是威塞克斯人的典型代表,他们所具有的威塞克斯的传统美德,寄托了哈代对美好人性的褒扬,对健康精神生态的追求。
4 桃源梦碎
两位大师精心构筑了各自心中的桃源梦,然而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无情地碾碎了他们的桃源梦。亲历了家乡从世外桃源到现实中失乐园的剧变,他们痛心疾首之情跃然纸上。
1934年,因母亲病重,新婚刚3个月的沈从文自15岁从军离开家乡后第一次回到凤凰。他发现记忆中美好的湘西发生了很多变化,而这些变化让他感到惶恐、痛心。他记忆中的桃源不复,无论是自然风物,还是人情世故,不论是自然生态还是精神生态,都让他感觉是如此的陌生和可怕。这些变化在他的小说创作中得到了真实的体现。《七个野人和最后一个迎春节》中,古朴宁静的北溪村被都市文明所毁灭,“不肯归化”的苗族“野人”走进山林快乐生活,最终却被血腥杀害;《上城里来的人》里,一个上了城里做工的普通村妇讲述了那些“有枪,有刀,但绝不是土匪的人”在村子里烧杀掳夺,让村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故事;《长河》中,文明人的“新生活”让人们惶恐不安,保安队和县里老爷们的横行霸道,摧毁了吕家坪的橘园梦;《丈夫》中,农田里的辛苦劳作已经不能维持生计,“许多年轻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做生意,这种皮肉生意,让年轻的村妇慢慢远离乡村,把自己当成城里人,慢慢地就染上了那些城里人的恶习,于是这村妇就毁了[13]。在现代工业文明入侵湘西后,看到好风俗老去,好习惯消失,沈从文暗自神伤。对“野人”“不肯归化”、村妇控诉、橘园遭毁、人格扭曲、爱情迷失、美德沦丧的书写,吟唱出一曲桃源的挽歌,这就是他对世外桃源的深深怀念,对人性回归的呼唤。
哈代毕生追求着美好的自然,和谐的生态。威塞克斯世界一方面为我们展示了威塞克斯原始的风貌,淳朴的民风,善良的人性;另一方面,面对必然而至的古老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的冲突,他创造的威塞克斯世界也给我们展现了工业文明入侵后,古老英国的社会变迁。乡村不再宁静,世风日下,人性扭曲,和谐幻灭。在威塞克斯这片土地上,曾经的世外桃源不复存在。《无名的裘德》里,首先,自然生态遭到了破坏。草房被铲平,大树被伐倒,教堂拆了,古庙不见了,连教堂的坟地都无影无踪了。裘德生活的村庄玛丽格伦,似乎应该延续着《远离尘嚣》里的世外桃源,然而“那块地里新近耙过而留下的纹条,像新灯芯绒上面的纹条一样,一直伸展着,让这片大地显出一种鄙俗的追求实利的神气”[14]。文明的入侵,土地被占用,村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自然亲近。其次,社会生态也发生了巨变。传统庆典与聚会不再,人们赶着牛羊去逛庙会、去赶集的路上杂草丛生,村民们一起唱歌、跳舞、游戏、喝酒的场面已经不复存在。威塞克斯人流离失所,四处流浪,裘德的孤儿身份就是他们的写照。与此同时,人们的精神生态更是遭受着毁灭性的破坏。淑和裘德在精神扭曲、唯利是图的城市无所适从,离开他们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壤已经让他们丧失了生命的根本。艾拉白拉轻浮放荡,为了自身的欲望,在城市中周旋,找情人、买春药,爱慕虚荣,道德沦丧。哈代将现代文明人的物质欲望膨胀、无视传统道德、无视自然法则的形象,浓缩在这个女人身上,真实记录和见证了当时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时期那一段丑恶的历史。
5 桃源重建
痛定思痛,两位大师都清晰地意识到,只有回归自然本真,解构肆意开发自然、掠夺自然的人类中心主义,才能重建他们健康的自然、社会和精神生态。他们深知,个人的力量不能阻止历史的车轮,但是他们可以拿起手中的笔,去呼吁生态的回归,重构理想的世外桃源。
沈从文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15]。回归自然,即能重圆桃源梦。《丈夫》中老七当着丈夫的面接客逢迎,这对一个男人来说那是奇耻大辱,她似乎看到了丈夫紧握的拳头和滴血的心,深深地感受到丈夫的隐忍、痛苦、无奈,是丈夫那乡下人独有的善良感化了她,她为自己从事的行当而羞耻,毅然和丈夫转回乡下去了。《虎雏》所描写的虎雏,是一个外表秀气乖巧的小兵,被“我”看中,希望他接受正规的教育,成为文明人,但文明的教育并没有改变他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他居然为朋友两肋插刀闹出命案,逃出了文明世界,不知去向。后来再遇,沈从文评价说:“小豹子只宜于深山大泽方能发展它的生命。”[16]历史的车轮不断前进,既然工业文明的推进不可避免,仅仅对新文明的抗拒与批判于事无补,逝去的桃源何以重建?唯有保存心灵的那块净土,保持健康的精神生态,回归自然,才能重新建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关系。
而当时的英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入农村,冲击着古老的村庄,它瓦解了传统的农耕经济,破坏了农村的自然生态,使人与自然关系失衡,让农民失去了生存的根本。物质文明的发展会对生态环境造成严重的破坏,眼前的机械文明、所谓的城市文化让哈代伤心失望,这也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创作风格,甚至他在最后一本小说《无名的裘德》中,试图用反讽的结局来控诉文明带来的伤痛,但是,他的心中一直坚守着自己回归自然本真的生态意识。因此,他的小说中,经历工业文明洗礼后,那些威塞克斯的代表人物,虽然历尽艰辛,最后都幸福圆满;而文明观照后背离自然的人,受到了自然的严惩。例如《还乡》中的红土贩子奥克,最终和朵逊走到了一起。与他相反的游苔莎,生于城市,在现代教育环境中长大,随外公来到荒原。她不甘心生活在荒原,不能忍受荒原的一切,一心想回到奢华的城市,她渴望有一天能离开荒原。在出走的那个夜晚,她在黑暗和暴雨中失足淹死,显然这是对背叛大自然的惩罚。人类进入工业文明,肆意开发与掠夺自然,唯利是图,人性扭曲,必将带来苦果。只有尊重自然,回归自然,才能重建和谐的家园。哈代的小说中,处处体现出这种超前的生态意识。
6 结语
一个在19世纪的英国农村,一个在20世纪的中国湘西,跨越时空的两个人对故乡情有独钟,是自然给了他们创作的灵感,“诗意的栖居”是他们心中和谐生态关系的理想状态。现代工业文明来袭,异质文化的入侵,破坏了他们心中的“世外桃源”,破坏了原有的生态平衡。他们无法割舍对和谐生态的眷恋,坚守着心中的桃源梦。面对残酷的现实,异化的世界,他们找到了“皈依自然回归自然”[17]的“诺亚方舟”,铸造了文学的“乌托邦”。他们用手中的笔告诉世人:尊重自然,人类便能与自然和谐相处;背叛自然,必将遭到惩罚。正如沈从文所说:“这一切都在我生命中形成一种启示,反映到文字中,成为一种历史。”[18]这是一种对人类生态危机前瞻的历史,在生态问题远没有今天严重的年代,两位大师能立足于此,着实难能可贵,意义深远。它像一面镜子,更像一把戒尺,让我们时时自省,刻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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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沈从文.萧萧[M]∥沈从文文集:第六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23.
[8] 沈从文.三三[M]∥沈从文文集:第四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132.
[9] 沈从文.龙朱[M]∥沈从文文集:第二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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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戴承富.从托马斯·哈代的创作看其爱情婚姻观嬗变[J].外国文学研究,1994(3):105.
[12] 托马斯·哈代.德伯家的苔丝[M].王忠祥,聂珍钊,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
[13] 沈从文.丈夫[M]∥沈从文全集:第九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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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沈从文.长庚[M]∥沈从文文集:第十一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291.
[16] 沈从文.虎雏再遇记[M]∥沈从文散文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92.
[17] 沈从文.断虹·引言[M]∥沈从文文集:第十一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61.
[18] 沈从文.华源轮巫山致张兆和[M]∥沈从文全集:第十九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40.
责任编辑:柳 克
Shen Cong-wen and Thomas Hardy′s Dream of Arcadia
MA Yan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Changsha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hangsha 410114, China)
Although born in different countries and different eras, the two famous writers Shen Cong-wen and Thomas Hardy lived in the special period of transition from agricultural civilization to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respectively in their own country. Analyz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cology, their novels built up the dream of arcadia in their mind, which praised the harmoniousness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the interpersonal friendliness and the nice humanity. When the invade of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destroyed the harmonious ecology of their hometown, they appealed to regress into natural state and respect nature. They held fast to the aspiration of the harmonious ecology and the life in the arcadia. These precocious ecological ideas embedded in their novels are meaningful to the current society, whose ecology suffers serious destruction.
Xiangxi World; Wessex World; ecology; dream of arcadia; rebuild
2016-10-07
湖南省社科基金一般项目(13YBA378);湖南省教育厅优秀青年项目(13B136)
马彦(1978-),女,湖南株洲人,副教授,硕士,澳大利亚西悉尼大学人文学院访问学者,主要从事跨文化比较研究。
I207.42;I561.074
A
1009-3907(2017)01-005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