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带坏了谁
2017-03-22龚平
龚平
早年间那一幕
1980年代那10年,20多岁的德平在一个集体小厂做工会干事。那时每逢年节,工会都要给困难职工发补助金。第一次参加困难职工评议会,把德平惊得不行,“车间、科室领导都认为自己的某个员工最困难,证据五花八门,什么家有80多岁瘫痪的老母了;儿女多,花销太大了;媳妇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了。互相吵,互相贬,要把补助金抢到手。”德平说。
这不算完,艰难博弈后,补贴名单敲定、公布,其后工会的门槛就会被职工踏平,这个问:凭啥没有我?那个喊:你们偏向!他们找出各种证据证明自己比谁谁更惨。德平记得,“有一师傅找的证据令人哭笑不得,他说他儿子因盗窃进去了,家里人承受不了,需要工会补助。你说说!”
那个年代如此比惨,以求得到那一二十块钱补助,皆因国家穷,人更穷,可以理解。现在人们仍旧比惨,原因就复杂多了。“你都弄不清到底是中国人骨子里愿意比惨呢,还是什么制度使人不得不比惨。”德平说,“或许是想不出好办法了,只能比惨,不比惨就得不出相对公正的结果。”
向下看齐
在这方面,最典型的要数高校发放助学金时、国家评定贫困县时。
2016年11月,主流媒体和网上共同比较热乎的一个新闻是:云南高校贫困生上台演讲“比穷”争助学金。说的是有高校在评定助学金时,让学生上台演讲比穷,根据投票划定等级,再匹配相应的助学金。网传聊天截图显示,某班在评定过程中,“班主任执着不休”“非让把住址还有家庭状况说清楚”,“我旁边两个哭的”“又一个学生说不下去哭了”。
对此,德平不以为意,“这种事多了,以前也有报道,但没像这次这么热闹。天知道这次发的什么神经。”德平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在媒体泛泛的、不痛不痒的“损害学生自尊”的批评中,社会未见得能感同身受学生受到的伤害,“我一同学的女儿就被这么折磨过,我比你们了解。”
据德平讲,他这个同学是真穷!“说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绝不为过。”同学有佝偻病,媳妇是农村户口,还有小儿麻痹后遗症。这二人结合到一起,还生了一个女儿,其困难可想而知。靠着低保金和亲朋的资助,加上在社区公益岗挣那点儿钱,两口子好歹算把女儿供上了大学,女儿的用度花销也多起来。两口子不得不以每月800元把50多平方米的房改房租出去,借铁路边的围墙,垒了一间五六平方米的小砖房凑合住。
“我跟他女儿很熟。每次孩子放假回来,我都去看她,拿点吃的花的用的。孩子真懂事,每次见我都笑盈盈的。可孩子老偷偷哭,他爸告诉我的。”德平说。有一次,同学把他叫去,拿女儿的日记给他看,“谈不上是日记,就一作业本,上面记了孩子两三天的感受,回校时落家里了。”
从孩子对这两三天的记述里,德平了解到,孩子不忍心让爸妈为她受更多苦,就在学校打零工,但钱还是不够用,不得不申请助学金。“学校都一个德行,让孩子上台讲家里怎么穷。要命的是,这所高校不知中了什么邪,申请助学金还有名额限制,最后,这丫头和一同学条件差不多,老师让他们再比一把,决出胜负,还是上台演讲,还是比谁家里穷……”
讲到这,个头近一米八的德平满脸涨红,眼里含泪,声音哽咽。
沉静了一会儿,德平说:“孩子受不了这个呀,可为了爸妈,不受也得受哇!那几页日记,好些地方都被泪打湿了,字都看不清了。”德平脱口而出几句骂人话。这要是让愤青式网友知道了,难听的话肯定更多。
德平的不解是,“你说谁愿意向下攀比呀,可学校就这么个做法,你不向下攀比行吗?就说这孩子,她不往下攀比行吗?都是被逼的呀!”
我是穷人我怕谁
德平无意中戳中了一个原因,很多人的向下攀比除了个人文化素质和道德水准等原因,也是组织化、制度化的结果。在这方面,很多县不愿摘掉贫困县帽子,甚至以进入贫困县行列为荣,就是一个鲜明的佐证。
早在1992年,为庆祝成为“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湖南邵阳县全城放鞭炮,竟致烟花爆竹脱销。20年后的2012年,与邵阳县相邻的新邵县步其后尘,1月末,几行大字出现在户外一大型显示屏上:热烈祝贺新邵县成功纳入国家集中连片特困地区,成为新时期国家扶贫攻坚的主战场。落款是:中共新邵县委、新邵人民政府宣。尽管新邵县领导作了辩解,但无论如何,向下攀比的心态,似也成了两县官民的共同文化心理。
其后的2013年11月,习近平到湘西考察时首次作出“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精准扶贫”的重要指示。2014年1月,中办详细规制了精准扶贫工作模式顶层设计,推动了“精准扶贫”思想落地。
这两年,“庆祝成为扶贫县”的现象不见了,这有赖于中央“精准扶贫”战略的实施。但是,向下攀比的文化心理,在很多人心中沉淀下来。
2016年11月4日,湖北巴东县广播电视台在微信公众号推送了《陈行甲:精准扶贫中,自强感恩教育要跟上》一文。作者陈行甲写道,在扶贫中,有些贫困户不懂感恩,却无理取闹,“我是穷人我怕谁”“我是小老百姓我怕谁”“我掐着你玩”。陳行甲要求加强对群众的自强感恩教育。
陈行甲是巴东县委书记,2015年5月获全国优秀县委书记称号。抛开“加强感恩教育”这一提法是否妥贴不提,单说陈行甲在文中罗列的那些现象,足以佐证向下攀比已不是个别现象,“我是穷人我怕谁”已经突破底线,再往下,恐怕就是“光脚的不怕穷鞋的”“我是恶人我怕谁”。
发展向上,人性向下,这需要文化反思、制度反思:社会何以如此?人何以如此?在现有文化和制度背景中,人与社会在怎样互为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