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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率性随意到回归传统

2017-03-22刘杰

上海戏剧 2017年3期
关键词:新编张飞桃园

刘杰

熟悉裴艳玲的戏迷都知道,快人快语的她对当下戏曲界一味求新、乱排新戏的现象极为反感,但裴先生也绝非偏执的抱残守缺之辈,她很清楚,一个剧种要生存下去不能没有新戏,新戏要排,只是不是他们那种排法。近年来裴艳玲陆续有新编京剧上演,从当年的“示威”之作《响九霄》到《赵佗》再到最近上演的《桃园三结义》,裴艳玲的新戏都带着其鲜明的个人烙印,也从起初的率性随意逐渐回归传统。

2009年的《响九霄》对裴艳玲来说意义很大,这是她改唱京剧以来排出的第一部反响强烈的大戏,也为她斩获了戏剧界的最高荣誉——“梅花大奖”。但说起排这出戏的机缘,裴艳玲却一再强调只是为了“玩”,因为有人指摘她只会演老戏不会排新戏,她便“示威”排了这出《响九霄》,刚好也可以争取奖项为剧团支撑门面。从剧情设置来看,选取一个有先进性的历史人物,抓住其人生中一个或几个重要事件,展现其人格操守或家国情怀,末了来一大段反二黄抒情,这都是当下最“流行”的新编戏套路。但和一般的新编戏相比,《响九霄》又显得很特别,尽管采用了话剧式的叙事和“高大上”的主题,却根本没把它们当回事,整出戏更像是一台裴艳玲舞台艺术汇报演出——我们在其中看到了第一次贴片子唱旦角的裴艳玲,知道了她当年能连续拧七十个旋子,领略了其“京梆两下锅”的本事,然后不得不佩服其花甲之年还能演哪吒武松,最后听到那段声泪俱下的反二黄时更是只能膜拜了……总之剧情只是线索,角儿才是中心。台上人演得过瘾,台下人看得痴狂。然而,终究是太过火了点,反复出现的戏中戏难免引得观众出戏,教唱梆子等桥段与剧情也没什么关系(唱京剧也完全可以),“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魂”也太像是裴艳玲本人的艺术宣言而非响九霄的心声(戏里的他好像更看重政治理想的实现)。

从戏的角度来说,这颇令人遗憾,毕竟,单凭几个光彩夺目的碎片,筑不成梦中的七宝楼台。我们也许可以从这些断片中看到一个艺多不压身的裴艳玲,但却怎么也拼不出那个有血有肉的响九霄。不过既然裴先生自己坦言这只是“玩”,我们似乎也不必如此认真。但“玩”完之后,她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又创排了《赵佗》和《桃园三结义》,相比此前的率性,这两出戏游戏的成分明显少了很多——这两次,她是认真的。

《赵佗》上演于2014年,主人公赵佗是秦汉之际称霸一方的南越王,戏里讲他年少辞母出征岭南,用智慧降服百越并收获了越族公主的爱情。吕后专权时对岭南虎视眈眈,甚至派人逼死赵母以激怒赵佗,赵佗痛不欲生,但牢记母亲遗训,始终没有向中原王朝宣战,保住了岭南一方水土的和平。从剧情来看,这也属于典型的选取历史人物挖掘先进性的套路,但和响九霄相比,赵佗这个人物与现实中的裴艳玲本人没有多少相似性,这使得其在表演的时候能专注于角色而非自我表达。加上没有了评奖的压力和“示威”的意图,这出戏在各方面都显得平和从容了许多。全剧依然遵循了以角儿为中心的原则,赵佗或者说裴艳玲仍是全剧的重中之重,但这一次显然掌控了分寸,不论是前半场的开打还是后半场的击鼓,都能融入剧情而不显得突兀。

此外,和《响九霄》相比,《赵佗》给了其他角色更为充足的表现空间,夹在父亲和爱人之间的俞慧公主显然比苦苦单恋的晓霞更有张力,赵母表现凛然大义的大段演唱也是全剧的主要看点,主要配角的帮衬也使得整台戏更有层次感。如果说《响九霄》的毛病在于“散”,演员每每脱离角色进行自我展示,那么《赵佗》就是把戏“合”了起来,在凸显主角魅力的同时保证了剧情的流畅和人物的丰满。不过《赵佗》仍坚持了以演员的表演为中心,而非主题先行的“话剧加唱”,这一点和《响九霄》一脉相承。尽管也还是一波三折的剧情和“舍小家保大家”的主题,但从全剧来看,演员精彩的唱做才是第一位的,看完戏后观众印象最深的还是裴艳玲精彩的开打,张慧敏荀派花旦的做派,老旦马丽婵的唱功,甚至是小太监在送赵母路上表演的那一段贯口。像第三场讲番王埋下伏兵欲偷袭赵佗,不料赵佗早有准备,面对百越公主的密报泰然自若,击鼓为兴,一场激烈的冲突在声振金石的鼓声中化险为夷。这场戏有冲突有悬念,但并没有刻意营造紧张的气氛,相反,观众完全为裴艳玲的鼓技所吸引,几乎忘却了剑拔弩张的剧情。虽然是新戏,但给人的感觉却是看传统折子戏一般的舒适。把新戏排出老戏的味道,这大概就是裴氏新编戏的精髓所在。

最近刚刚上演的《桃园三结义》更为传统,可以说,除了故事是新的,其他几乎都是旧的。《响九霄》的背景设置在晚清,所以用的是写实化的服装和布景道具,《赵佗》也根据剧情的需要加入了少数民族的衣饰和繪有山川远景的后幕,而《桃园三结义》则完全还原了一桌二椅的布置,人物造型也完全是传统戏里的打扮,光看剧照的话,根本看不出这是一部新编戏。这出戏的剧情设置也完全是传统式的,没有黑白分明的正邪较量,也没有涉及家国天下的“高大上”主题,只是利用误会和人物的性格弱点给观众上演了一出妙趣横生的喜剧小品。其中灵儿解送哥哥张飞回家一场最是生动有趣:灵儿先是霸气十足地押送哥哥回家,然而当听到表哥在桃园读书的消息后顿时难掩心中的爱慕,而张飞又搬出母亲的闺训戏弄妹子,威风顿失的灵儿只好答应放哥哥一马。这里张飞的胡搅蛮缠,灵儿的娇羞难耐被裴艳玲和张慧敏表现得活灵活现,让人忍俊不禁。二人拉拽绳索时那种微妙的纠缠,还隐约能看到《梅龙镇》的影子(当然人物关系完全不同)。将幽默真正融入表演程式和剧情本身,这正是戏曲喜剧的最高境界。在看戏过程中,观众似乎找回了久违的愉悦感,剧场里笑声和掌声不断。全剧不长,有观众认为九十分钟的演出分量不足,“不够一卖”,但我觉得,质量决定分量,一出精彩绝伦的折子远胜几个小时毫无营养的“假大空”传奇。

不过本剧也的确有不成熟的地方,尤其是后半部分,没有将这种幽默风趣的风格坚持下去。剧中张母在桃园外听到读书声后就坚持回去了,下一场即转入正剧模式:关羽因早年杀人被抓,刘备和张飞召集家丁准备劫狱。张母闻讯大怒,在祠堂行家法训子,被刘备劝止,张母问明真相后决定支持儿子追慕贤良。与前几场相比,这一幕显得有些乏味,而且正如有观众指出的,张母态度转变的理由简直可笑,就因为知道了刘备是皇叔,便立即取钥匙开库房让儿子追随他,不仅没有说服力,还显得趋炎附势。看演出时有张飞让刘关二人躲避时忘记了座位上搭着的外衣的细节,当时笔者就想这几件衣服可以作为下一场的线索,然而剧情并没有这样展开。窃以为不如这样处理:张母听到读书声后甚感欣慰,与灵儿进入桃园探望兄弟二人,张飞百般掩饰还是露了馅,灵儿又在一旁煽风点火——这本身又是一出绝佳的折子。张母发现三人结义后大怒,欲严惩张飞。这时突然官府来人追捕关羽,为保护张家母女,张飞和刘备未敢轻举妄动,事后心急如焚,对张母说明关羽遭捕的原因是早年行侠仗义,刘备也讲明自己的身份,张母这才知道二位皆是贤德之士,故而转变态度,皆大欢喜,后面的剧情不变。这样一来既可以使故事更为合理,也为全剧增加了看点。

除了表演形式的传统化,《桃园三结义》侧重做工的特点也值得注意。裴艳玲本工武生,其基本功之扎实,身段之漂亮堪称当代典范,其春秋盛年时的得意之作《哪吒》《宝莲灯》《钟馗》《夜奔》等都是身段繁重的武生戏。然而毕竟岁月不饶人,武生这一行当尤其残酷,即便裴先生再不服老,花甲之年的她也动不了整出的武戏了。《响九霄》和《赵佗》都采取了半文半武的设置,一个通过戏中戏穿插武戏片段,一个是根据剧情安排前武后文,但无论如何,文戏的分量都更重一些。这对于武生出身的裴艳玲来说难免有些不适,何况她还唱了几十年的梆子,唱腔里已经脱不掉那股梆子味了,这两出戏所受的批评也多半是为此,颇有一种出力不讨好的遗憾。这次的《桃园三结义》则另辟蹊径,张飞走的是架子花的路子,既发挥了其身段上的长处,规避了唱功的短板,又没有特别吃重的武戏,是一种相当聪明的做法,最大限度地展示了现阶段裴艳玲的魅力。

从用力过猛的《响九霄》到中规中矩的《赵佗》,再到如今回归传统、扬长避短的《桃园三结义》,裴艳玲一步步摸索着自己的新编戏风格。和一般的新编戏相比,她的戏显然是不够“新”的,而且是越来越不“新”。但在看过了那么多主题升华、舞美先进的“话剧加唱”之后,能看到有人坚持以演员为中心创作一些不那么深刻、但让观众看得舒心的新戏,在遍地都是专攻几段唱腔的“晚会名家”的当下,还有一位演员保持着文武昆乱不挡的身手,排演以做工见长的新戏,这本身就已令人惊喜。单凭这两点,我愿意为裴先生叫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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