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陪我看她长大
2017-03-22旖旎
旖旎
一
怀孕8个月的时候,她打来电话,提出在我生宝宝期间,来照顾我和孩子。我本能是谢绝,说:“陈姨,这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呢?”她的道理很朴实,“佳佳,总归是要找人的,与其找别人,不如我去。”感觉我还在犹豫,她小声问:“佳佳,你是不放心我?”我还能说什么?应允之后,开始收拾客房。
心里还是有一点别扭的,尽管这一两年,隔一小段时间,我会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她主动打过来寒暄几句,逢年过节,我会买点东西过去看看她,可是终归,心里还是有那么一道坎越不过去。所有的交往,不过是为了父亲临终的托付,为了让他安心。而在父亲入院前,未曾见面的很多年中,我是恨她的。
父母离异时,我12岁,最敏感的年纪,也有轻微叛逆,所以,在母亲告诉我父亲不再回来的那天,我用“离家出走”表达了我的悲愤和抗议。
但一切都已成定局,两天后,父亲把我从20公里外的小姨家接回来,路上,很确定地告诉我,他不会再回这个家,但是,他会依然爱我。
我用沉默做着最后无济于事的对抗,坐在父亲的脚踏车后面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勇气抬起头看一眼他的肩背,怕一看,就会忍不住哭——12年的父女情深,让我无论如何都恨不起他来,所以,我记住了她的名字,陈若仪,一个听上去非常美好的名字,却成为我怨恨的字眼。父母离异后,我跟母亲生活在一起。
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在那些年里,父亲也算履行了他作为父亲的职责,经济上、生活上都力所能及地照顾我。我和他,一周见三两次面吧,大多是放学的时候,他带着水果、零食来接我,送我到家门口再回去。有时候也会带我出去吃饭,母亲偶尔参加。父母都是那种很懂得收敛情绪的人,离婚后,他们没有成为陌路,也没有说过对方坏话,而是像朋友那样适时走动,有些客气,也有些心照不宣。
陈若仪从没有以任何形式在我的世界中出现,无论父亲还是母亲,他们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她,以至于后来,我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二
那个春天,我临近大学毕业时,52岁的母亲在一个夜晚突发脑出血,身边没有人,错过了最好的抢救时机。
母亲的葬礼,父亲从头到尾在场。55岁的他,面容间有了清晰的沧桑感。而多年后,我成为一个成熟、理性的女子,对父母的婚姻悲剧,不再怀有任何愤懑和情绪,所以对父亲,反倒多了一份疼惜。
可是命运却是那么不在意我对亲人的依恋,就在母亲过世半年后,父亲在例行的体检中查出胰腺癌,晚期。结果出来之后,小姨说,这是上天对他多年前负心的惩罚。为此,我和一向疼我的小姨吵了一架。吵过后,我大哭一场。
拿到结果的当天,父亲住进了医院。也是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她,在我记忆中隐去多年的陈若仪。
年近五旬的她中等身材,面容清秀,气质端庄,可见年轻时的秀美。过了那么多年,父亲在介绍她给我认识的时候,神情依然是尴尬的,嗫嚅好久,说:“这是……你陈姨。”
犹豫了那么一下会儿,还是喊了一声“陈姨”——这样的情形下,所有的理性和情感都在告诉我,一切,以父亲为重。
她答应的声音比我的声音更低,甚至闪躲了我的目光。因为那种闪躲,我的心软了一下。她是同样抱有歉意的吧?在这么多年后。由此我感觉,她不是一个坏女人吧。
但都不重要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父亲最后的日子,可以安逸些。
我请了长假,在医院专心照顾父亲。陈若仪也在那一年办理了内退,全心全意守在医院。几天后,父亲转到了单人病房。于是,她便几乎将整个家“搬”了过来。电饭煲、砂锅、上网本、洗脚盆、几盆花草、一缸金鱼……我在繁多的物品中,一点点揣度父亲这些年的生活。我必须承认,她把父亲照顾得极好。煲里热着父亲爱喝的汤,上网本下载了很多父亲爱听的戏曲,所有毛衣都是她手织的,连她的口头语都是“你爸喜欢”。
她给父亲洗头、擦身、剪指甲,做着一个妻子该做的一切,而我,只负责给父亲读新闻,陪他聊天……
癌细胞蔓延得很迅速,父亲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我和她心照不宣,在父亲面前只字不提他的病情,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在父亲借助药物睡去后,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默默流泪。有一天晚上,我趴在床边睡着了,醒来时,忽然感觉有人正站在我身边,倏地回身,看到是她,正站在我身后,不出声,脸上却是一脸的泪。
那些天,我们都留宿于病房,也勸过她几次回家休息,她不肯。后来不再劝她,各自搭一张简易折叠床,睡在父亲病床两边。很少看到她表达悲伤,原来,我们悲伤的方式是一样的。
是因为她的眼泪吧,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那一刻,我们只是两个无助的女子,面对亲人的即将逝去而无能为力。
三
两个月后,我和男友子杰在父亲病房举办了婚礼,也是那天晚上,父亲对我说,希望以后,我可以照顾她,陈若仪。父亲说,都是他的错,当年,是他骗了她,隐瞒了已婚的身份。而她知道真相时,已经怀了身孕,可是父亲还没有离婚,为此,她做掉了已经四个月大的孩子,那次手术导致的结果,是她之后再也没有怀过孕……父亲说,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她。
那是父亲住院后,说得最多的一次话,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几天后,父亲离开了。
不久,我和母亲曾经居住的老房子拆迁,我将所有东西搬到新家,过去所有的生活痕迹荡然无存。
因为对父亲最后的承诺,我保持了和陈若仪适当的联络,没有断绝往来,但也没有走得更近。
结婚一年后,我怀了孕,还有子杰和家人的爱,慢慢填补着失去双亲带给我的巨大痛苦。为了在我身体内一日日成长的宝宝,我平静下来,开始面对新生活。
怀孕后,因身体不便,我没再去看过她,倒是她,坐着公交车绕了大半个城市来看过我几次,带着沉甸甸的水果。只是在一起,依旧没有太多话可说,始终是尴尬的。
现在,却终究要在一起了。子杰劝我:“陈姨说得对,她来,总是好过外人的对不?”我不语,这不是我介意的,我也知道,她勤快,人也好。我介意的,是我们法律关系上的近和感情真相中的远。
但我的担心很多余,她来到后,绝口不提我们的关系,也很少提起父亲,只是如同一个雇佣的阿姨,早早晚晚勤勉做事。有过一段相处,她多少知道我的口味,饭菜做得总合我意。闲暇时,她给即将出世的宝宝织小毛衣、小袜子、小帽子……好几次,子杰说:“佳佳,陈姨其实很好的。”
我依旧不语,我知道她很好,可是看着她,我依旧会想起母亲,想起那么多年,我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没有父亲的日子。
可以不恨,但是原谅和接受,却没有那么容易。
四
在她的照顾下,两个月后,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孩儿。那天,在病房,她兴奋地抱着孩子,脱口说:“叫小宝吧。”我愣了一下,她也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有些不好意思,说:“你爸说,要是有了外孙,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小宝,都是他的宝贝。”
这些话,父亲生前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所以,我没有接话,反倒是子杰乐呵呵地说:“就叫小宝,我爸妈也说了,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宝宝。小宝和宝宝,一样的。”
就这样,女儿叫了小宝。
她很会照顾刚出生的孩子,连不知情的护士都说,你们家的月嫂很棒。她有些不好意思,跟我说,其实她在家政公司学习过带孩子。然后,意识到说漏了嘴,脸一下红了。
我装作不在意,可是还是有一些感动吧?她早早就打算好了给我带孩子,所以用了心。
小宝非常喜欢她,只要醒着更愿意让她抱。她也只管一味地宠着小宝。婆婆都开始“警告”我,一定把她留下来照顾小宝长大。小宝跟着她,全家人都放心。这倒是,一天比一天大的小宝,对她的依赖超过所有人,甚至我这个母亲。
转眼,小宝一岁了,生日宴会上,小人儿一直赖在她的怀里不肯让旁人抱,我逗她:“叫妈妈。”小宝嘻嘻笑,忽然脱口喊了一声:“姥姥!”声音清晰而响亮。
我愣住了,她也是,全家人也齐齐看向她和小宝。小宝浑然不觉,牢牢抱住她咯咯笑。而她的眼泪已汩汩而下,想去擦,又騰不出手,只好把脸埋进小宝的衣服。
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坐在床边,看着小宝睡去后,我轻声问她:“如果当年,你和爸爸有自己的孩子,也会叫小宝吧?”
她的身体就那么轻轻一颤。
我说:“小宝是我们共同的孩子,陈姨,我想请你和我一起看着她长大。”她愣怔片刻,用力点头,哽咽道:“对不起。”
我不语,伸出手轻轻拥抱了她。这一刻,我知道都过去了,她的歉意、我的介意,我和她之间的所有的恨,不原谅,生疏都已在光阴中被一点点消除。是非对错都已无关紧要,我们终归被命运推着,成为了一家人,开始相亲相爱。我想,父亲和母亲,此刻都会安心了。
胡晓宇摘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