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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其顿:新“古典”之惑

2017-03-21曹然

中国新闻周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马其顿塞尔维亚古典

曹然

“官方与其说是在强化民族身份,不如说是在发明新的身份。”

2017年1月中旬,塞尔维亚南部平原大雪纷飞。小镇、公路都被大雪遮蔽了,这片土地仿佛和500年前土耳其人到来前一样,人迹罕至。

开往马其顿首都斯科普里的大巴上,除了返乡的马其顿人,就是去走亲戚的塞尔维亚少数族裔——阿尔巴尼亚人。“能把座椅调调吗?”阿族少女问,用的是标准的塞尔维亚语。

从普列谢沃关卡入境,马其顿警察收了所有人的证件,唯独把我叫下车。“短期申根签证不能入境马其顿。”他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事实,根据马其顿外交部的信息,我的证件完全符合入境条件。他又把我带到办公室,和两个同事讨论了一番,还在电脑上查看了相关政策。最后,一个女警察似笑非笑看着我:“只有五年申根签证可以入境马其顿。你是去希腊?这种情况应该是要办中转签证的。要不,你回塞尔维亚吧?”

这种规定根本不存在,我建议他们打电话请示上级。两个警察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身上有钱吗?50欧元就可以。放桌子底下,这儿有摄像头呢。别说出去啊,你只是来旅游的嘛。”

回到大巴上,一路上我都愤怒不已,无法相信在一个欧盟候选成员国里会有这般拦路抢劫的行为。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和马其顿打交道。2011年在伦敦申请马其顿签证, 被要求提供往返伦敦机票,但我的计划是从马其顿坐车赴科索沃工作几个月,所以没有返程机票。“这怎么证明你会离开马其顿呢?”然后我被拒签了,白白浪费了伦敦到马其顿的机票。

近些年,斯科普里赢得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称号:欧洲最俗首都。走进市中心广场,一幅诡异的画面在眼前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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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最中心的是一骑冲天的勇士像,有22米之高,下有巨大的底座和浮雕,起名为“马上的武士”,但大家都知道这其实是亚历山大大帝——古代马其顿国王,世界的征服者。亚历山大像周围是崭新的新古典主义建筑群,建于19世纪的原版建筑早已在1960年代的大地震中摧毁。法院和外交部大楼、考古博物馆、豪华酒店、商场、仿巴黎凯旋门的建筑等大多刷成乳白色,模仿着大理石的质感,但悄然出现的裂痕和剥落的外墙皮暴露了内里的水泥。执政党马其顿民族统一民主党的总部大楼位于亚历山大像右侧,占地1200平方米,造价6000万欧元,金色的装饰和五颜六色的玻璃使之成为了广场上最醒目的建筑之一。

不容忽视的还有雕塑。历史人物的、普通市民的、形象的、抽象的,形形色色,布满了整个广场,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座,有人说是70座。隔着瓦尔达尔河上奥斯曼时代的石桥,亚历山大大帝和对岸的父亲菲利普国王遥遥相望,后者身边同样围绕着大大小小的雕塑。写实主义的青铜作家像紧挨着具有社会主义遗风的雪白的查士丁尼大帝像,简陋的喷泉上围坐着巨大的古希腊装扮的母子像。瓦尔达尔河上的“艺术桥”“文明桥”上,挤着粗制滥造的古今人物雕像,一直延伸到河对岸的外交部大楼上。那里还有至少20座雕塑,一字排开,依稀能辨认出是孔子和丘吉尔在向你招手。

2010年,前总理格鲁埃夫斯基宣布上马“斯科普里2014”建设项目,目的是“重建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欧洲城市,强化马其顿人的民族身份”,并推动旅游业的发展。1993年从南斯拉夫独立以来,身份认同的问题一直困扰着马其顿人。他们是谁?一支小小的南部斯拉夫人,人数一百多万,曾经长期生活在奥斯曼土耳其、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希腊的控制下。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才在南斯拉夫联邦中第一次出现了名为“马其顿 ”的国家。

为了被西方阵营接纳、早日加入欧盟,官方宣布,“马其顿身份”扎根于欧洲古典传统。在斯科普里,欧洲化的市中心必须比附近土耳其化的老城区更醒目,雪白的柯林斯柱必须胜过奥斯曼时代的木质屋顶和清真寺宣礼塔,宽阔的大道必须使人忘记那些狭小曲折的石子路。而这些能帮助马其顿人找到方向吗?

“你要知道,不是我们喜欢这些东西(雕塑和建筑),是政府要盖这些东西洗钱,我们也没有办法。” 即将在北京取得汉语言文学博士的冯海誠是地道的斯科普里人,他对这一套做法不以为然。在他们这些土著眼里,这些巴洛克和新古典主义建筑从未在斯科普里的历史上真实存在过,菲利普国王和亚历山大大帝也和现代马其顿人毫无关系;他们将自己的历史追溯到9世纪拜占庭统治时期的斯拉夫人,为发明了西里尔字母的东正教圣人西里尔和梅托狄兄弟感到自豪。今天,官方与其说是在强化民族身份,不如说是在发明新的身份。

但执政精英却不这么想。独立20年之际,在菲利普国王像对面建起了崭新的“马其顿反抗外敌入侵博物馆”。这可能是巴尔干地区唯一一座必须由官方讲解员陪同参观而且不能拍照的博物馆。购票时,讲解员特意提醒:整个参观至少一个半小时。馆里只有寥寥几个外国游客,讲解员带领我们参观了马其顿民族英雄蜡像,观看了“大马其顿地区”地图——这一区域包括今天的阿尔巴尼亚、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希腊的各一部分。

我顿时明白为什么不允许拍照:为了不和邻国闹僵,还是关起门来展示比较好。而如果没有讲解员,游客们又怎么能“正确理解马其顿历史”呢?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们只好听他情绪激动地控诉各邻国肢解马其顿、压迫马其顿人民的罪行。

从1993年独立起,马其顿和邻国希腊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名称之争”,直到今天还未解决,这也是马其顿加入欧盟一事不甚乐观的原因。希腊坚持认为,马其顿共和国所处的位置只是“马其顿”这一地理区域的一部分,是“北马其顿”,该国不能宣称自己代表马其顿,更不能对各邻国所占有的马其顿地区有任何领土要求。希腊北部的塞萨洛尼基一带也是马其顿地区,居民自认为是“马其顿人”,但这只是一个地理概念。

“马其顿本来就是一个地理概念,把它和民族概念等同是错误的。”冯海诚说,“以此来呼吁建立 ‘大马其顿国家更是没有道理。” 在他看来,马其顿民族的根基是很模糊的,马其顿语和保加利亚语其实是同一种语言,“大家都不承认罢了”。 1940年代,他家老一辈住在希腊,因为在内战中支持共产党而流亡马其顿(其时为南斯拉夫的一个共和国)和保加利亚。当时,对马其顿人更常见的说法是“斯拉夫希腊人”,或者“马其顿地区保加利亚人”。

直到现在,还有极少数斯拉夫人生活在希腊,讲斯拉夫方言,自称“本地人”,拒绝任何民族认同。在这一地区,民族的形成比塞尔维亚和波黑一带更晚。巴尔干史学者马克·马佐尔曾经援引20世纪初的材料写道:在马其顿和塞尔维亚边界,英国旅行者问一个少年,是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还是希腊人?小孩迷茫地看着他:我们是基督徒。

这座博物馆是“斯科普里2014”的核心项目。项目最初预算8000万欧元,一路狂飙,最后花费7亿欧元。仅仅巨大的亚历山大大帝像就号称花费900万欧元。政府出来解释:都是按照建筑设计师的报价支付的,他们很诚实。虽然经济不景气,政府坚持完成建设,仅2011年就向外国机构借了7亿欧元的债。这些最终都需要普通公民掏腰包。

冯海诚夫妇带我去看瓦尔达尔河里新栽的三棵树。河中央砌起三个花坛,分别写着“信”“望”“爱”,里面是三棵单薄的小柳树。“没人知道这想法哪来的,号称花了30万欧元。怎么可能呢?”

他们给我看几年前的照片,那时候斯科普里还是典型的社会主义首都的模样,方正整齐的中心广场上没有任何令人费解的装饰,河边是简单的带状绿地。平庸,然而正常。

前总理明显觉得,这样的城市对外国游客没有太大吸引力。现在他的计划初见成效:游客们都很好奇“最俗首都” 会诡异到什么程度。

所幸,这一宏大的工程没有蔓延到老城区。那里在闪闪发亮的“马其顿民族认同”中没有一席之地,有的只是奥斯曼帝国的遗物、腐朽的东方文化、阿尔巴尼亚人和土耳其人的阴暗角落。2001年,阿尔巴尼亚族和马其顿族的冲突险些把这个国家带入内战。

在老城区的街道上,烤肉煙气缭绕在低矮的屋檐下,金店的橱窗陈列着仿佛一千零一夜中的夸张首饰,土耳其甜品店的杏仁糖果、巴克拉瓦点心和奶油蛋糕营造着一种生活殷实的气氛。这是十八九世纪就可以看到的景象,今天只是多了电灯。

从这里往上城走,穿过清真寺和老市场,穿过散发着香气的咖啡馆,可以一直走到城里的最高点卡莱城堡。这里是斯科普里诞生的地方,人类活动痕迹可以追溯到青铜时代。从公元6世纪直到奥斯曼帝国崩溃,城堡被修复加固过无数次。无数个民族和无数种文化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息,有的安营扎寨,有的消失在时光中。

这里是俯瞰斯科普里的最佳地点。中心广场状如棋盘,散落的雕塑像廉价塑料棋子一样点缀其中。相比之下,外围社会主义时期灰暗的建筑都显得更有品位。老城区则藏身在暗影中,对这一超现实主义的景象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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