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焦虑的一场巡诊
2017-03-21杨时旸
杨时旸
作为医生,她诊治的只能是表面,她缓解了某些症状,
但無法剔除病灶,而面对社会疾病,她连症状都无法消除。
她只能旁观、见证,然后略过
杰妮奔走在街头,神情焦虑,她去往一个又一个地方,不放过任何一条细微的线索。作为一名全科医生,在为各种病人治疗的间歇,她几乎成为了一名侦探,只为了得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名字。这是达内兄弟备受争议的新片《无名女孩》的情节。相较于之前著名的《两天一夜》,两个故事有着某种微妙的共通——有关一个女性不停奔走、呼吁和沟通。而《无名女孩》中,杰妮的奔走更像是为了驱散道德焦虑。
一切起始于无心之举。杰妮诊所的工作异常繁忙,这个小小的诊所要接待各类病人——从无法完全自理的老人,到没有身份尽力躲避去大医院就诊的难民。那天夜里,诊所已经下班,有人在楼下按了门铃,实习生要去开门,被杰妮制止。第二天,警方上门寻求帮助,杰妮才知道,那个被自己忽视的女人被人杀死在不远的地方。
道德拷问降临得突如其来又尖锐无比。其实,无论从杰妮本人的理性出发,还是周遭所有人,包括警方的态度,都认为女人的死亡与杰妮拒绝开门并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但是良心的关口并非理性所能解释。这成为了第一层冲突:作为医生,救人性命是她的天职,但这一次,她却让人丧命。这成为了对她个人日常生活和一直守护的价值观的巨大反讽。杰妮是个称职又上进的医生,而那个女孩的死亡成为了对自己的嘲弄。似乎,之前的所有对于诊治病患时的努力都像是职业化的表演,而不是来自于某种内化的道德驱动。
杰妮接下来所做的一切其实同样是治疗——一种对于内心、道德和精神安放可能性的治疗。她所能做的就是为那个无名女孩寻回身份。某种程度上说,对于任何一种外在的、有关他人的寻找,都是对于自己内心某种东西找寻的代偿方式。
《无名女孩》其实隐没着众多深藏的细节。比如说,牺牲。杰妮已经得到了一份非常好的医学机构的工作机会,但是,她选择了放弃,自己接下了这个小诊所的工作,甚至把家搬进了诊所,应付每一次深夜或者凌晨突然响起的门铃。这是最直接的一种赎罪的方式。诊治病患的房间突然变成了囚禁自己的牢笼。而在这之后,很多故事推进的情节其实都暗合着某些社会议题。
杰妮的日常的工作一直是处理各种疼痛、缝合各种伤口,而她开始追寻那个无名女孩身世的过程,也意外成为了一种见证疼痛和企图缝合伤口的行动——只不过是一种社会意义和政治意义上的诊治。她奔走的过程成为了一种重新进入生活、重新进入当代欧洲社会的过程。
温文尔雅的居家男人的嫖娼行为;看似老实的儿子对年迈的父亲暴力相向;隐藏在普通小生意背后的性交易和人身囚禁;中产阶级无聊又安稳的生活内部充满孔洞和疮疤的真相……这一切都一点点在杰妮的寻找之旅中慢慢败露。她没想戳破生活的保护膜,但却意外潜入了生活的内部,某种之前她从未仔细窥探过的内容陈列在她眼前。而这又达成了另外一种心理景观,一种崭新的冷漠。如果说,那一次拒绝在深夜开门是某种完全可以接受的、无意的“冷漠”的话,那么现在,就是一种除却冷漠又真的毫无办法的深重无力感。
杰妮为难民缝合了伤口,但也无法治愈全部伤病;为男人打了吗啡,也没办法让他的腰椎痊愈;那个男孩儿的消化不良永远不恢复,因为她没办法纾解他压抑的心理障碍;而那些濒死的老人,她除了安慰和开处方之外,也毫无消解他们恐惧的办法……所以,你会发现,作为医生,她诊治的只能是表面,她缓解了某些症状,但无法根除病灶;但面对社会疾病,她连症状都无法消除,她只能旁观、见证,然后略过。
身份的焦虑与道德的焦虑一直弥散在整部电影之中,那个前来向杰妮坦陈真相的男人在洗手间用皮带自杀未遂的一幕像是对现实的映射——无奈、憋闷,在道德和诱惑之间挣扎,连解脱都半途而废。
《无名女孩》在达内兄弟的作品谱系之中肯定算不上优异,它的叙述节奏以及那个死者的姐姐动情自述的结尾都可以变得更好。但它像轻盈的一划,让人们隐约看到了包装下面藏匿的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