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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思小品

2017-03-21凸凹

湖南文学 2017年3期

风吹不动固本之木

人们评价一个人,总是看他本身之外的东西,一如蒙田所说,人们买剑,往往不看剑锋是否锐利,而是看剑鞘是否华丽。

这个“剑鞘”之于人,即财富的多寡、地位的高低、衣冠的明暗、交游的广狭。

然而别人的评价,或别人的议论,就像风,有时会把树吹得左右摇摆,但风过之后,树依然直。关键在于树,是否有深扎的根须、向上生长的意志和坚定不移的本性。

树倒一般缘于自身空,缘自内心的霉变和腐烂。

而且,别人的评论,都是建立在自己的价值取向上的,实在不足为据。如果别人的一番评论就改变了你的价值取向(价值观),只能说明你从来就没有确立属于自己的价值体系(价值观)。

所以,不要太在意别人的评论,重要的是要学会强身固本。

圣严法师说,心随境转是凡人,境随心转是圣贤。我们即便做不得圣贤,最起码也要做心有定力的人。

从大环境来看,总体上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年代。有了官位,还要追逐文名,有了文名,还要觊觎官位,互相侵占别人的生存空间,到头来,文人骂官,官贬损文人,互为水火。有了钱财,还要谋取权位,有了权位,还要捞取钱财,虽互相不屑,却还要私下里交易,以游走于别人的码头之上为乐。色与权、钱的关系也是这样的,混淆边界,乱走一气,伤人害己。所以,我们的固本之途,是“走好自己的路,让别人在自己的路上无路可走”——既为文人,就要恪守文人品格,把文事做大做强,让别人无法比肩,叹为观止。既为官人,就要恪尽职守,清正用权,让别人寻不得破绽,无处产寄生之卵。既为富贾,就要义字为先,悯人济世,让别人难生轻蔑之念,身价自重。既为国色,就要品性高洁,不堕俗尘,凛然不叫人欺,让别人自惭形秽,敬畏造化,修再生之德。

总之,不会走路的人,阳关大道,也磕绊摔到;会走路的人,山间小径,也如履平地。有路无路,不在路,而在脚。

朴实的力量

我最厌恶巧舌如簧的人。因为只有嘴不对心的人,才能巧舌如簧。

说心里话的人,缓慢,甚至笨拙。而且,朴实的人,往往羞于夸夸其谈。

以生活为本,心性高洁的人,往往一切从简。

母亲从小就对我说,要喜爱粗茶淡饭,要喜欢土鞋布衣,这样,不生贪吝,知足常乐。

所以,我喜吃野菜,野菜润肠,不留宿便,口气清爽。也喜吃小米,小米化淤,不生臃肥,身姿灵巧。

所以,我不挑剔衣着,也不屑于揽镜自照,素面朝天,表里如一,让本性自由发言,因而不务虚荣,也睥睨屑小,含笑来去,心广地宽。

有人问,你怎么总是那么意气风发,春意盈面?

我说,因为无我,不太看重自己。一如小草细小,却总是向上生长,自得于草根习性。

爱犬刚特,系小儿豢养,我却爱之如命,常领它招摇过市、得陇望蜀,常对它说,小孙子,你要听爷爷的话,远离赃物,不理生人。

它理会人意,紧随身后,不跑远。

我常失眠至深夜,枯坐在客厅里,听家婆弄鼾,爱犬陪坐,驱之不去,让我为“忠诚”感叹。人与狗都能听到生命的心跳,故愈加喜生,不生忧愁,且忘却不公,觉万物平等。

闲记于此,我心温柔。

梦有禅意

或许是猪头肉吃多了,昨夜多梦。

梦之一:

一高中女同学,当时身材窈窕,梦中却异常胖大,举一对硕大乳房向我移近。我甚惶恐,躲避。她说,这不关涉色情,只求救命。问其何故,她说,我突患涨奶症,奶水凭空分泌,如不及时排出,会内聚成毒,危及生命。我说,何不挤?她说,挤而不出,须吮。我刚要分辩,乳头已强塞入口,遂只有吮。起初是不情之愿,乳流入口后,竟然唤醒儿时记忆,吮吸成了本能动作。乳味清甘,让人迷醉,在腹中回流,周身温暖,有奔跑的愿望。后来真的去奔跑,从百花山底跑到百花山巅,居然一丝不喘。在山巅感叹,多余的奶水,对女同学是毒,对我来说却是营养,真是妙不可言!

梦之二:

百花山的老道说,今天的人不缺钱,只缺禅。

我说,请您明示。

他说,譬如富贵与贫贱,健康与疾病,成功与失败……人们都喜前者而恶后者,其实二者都一样,有平等的地位。因为它都是人生的经历,都能让人感到生命的存在,都是“得到”。所以,人要安于自己的处境,泰然处之,不生妄念。而妄念驱使人去强求捷径,而捷径是激流之舟、涧间独木、云际悬梯,你得有好眼力、好心力、好体力,不然就覆、就跌、就墜,万劫不复。

梦之三:

长满老人斑的王蒙应我之邀,到房山来为文学新生代讲课。他说,就从你的笔名凸凹讲起——

你的笔名道尽了万物的本质,有凸才有凹,有阴才有阳,有天才有地,有男才有女,都是相反相成、相辅相成,都是互为起点、互为前提、互为因果、互为对应、互为参照。

所以,要懂得感谢黑暗,没有黑暗,就看不到光柱的刺穿速度;要懂得感谢污泥浊水,没有污泥浊水,就看不到清莲灼灼;要懂得感谢大粪之臭,没有大粪臭,就闻不到五谷香……总之,写作的起点,就是要养成辩证思维。具体地说,你们不要再学浩然、再学刘绍棠——浩然一写农村,就是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刘绍棠一写乡土,就是花红柳绿、世外桃源。世间事物哪里有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之说?都是在不此不彼、不黑不白之间。

写作,是为了抵抗在现实中的无力

读康拉德的《文学与人生札记》,中国文学出版社,二○○○年十一月第一版。

康拉德认为,对“书”,人们要懂得“怜惜”,因为一般的书,并不进入读者的心灵,或者是不读,或者是读过但很快就被遗忘。

能让人读下去,并留下记忆的书,是那些有“偏见”的书,能逆凡俗而动,反习惯而为,让人感到新奇独特。因而,写作者最该珍视的是“遐想”的自由,不匍匐于现实和生活,要在现实与生活之上,放任想象,营造出另一片天地。在这片天地里,有“陌生”的东西,有常人不可“意料”的东西,人们的好奇心、猎奇心得到满足,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依康拉德的逻辑,纯粹的写作,是解决人在现实中无能为力的问题。人们受拘于现实,被动接受生活给予的命运,而在书中,人们解脱了宿命的规定,可以借助“想象”的翅膀,能动起来,自由地在天地间穿梭、在昨天、今天和明天中穿越,没有边界,一切都有可能,心胸就开阔了,灵魂就解放了,最大程度地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有了强大的感觉。

由此可以解释,为什么贫者、弱者、病者、孤独者、失意者、被压迫者往往最喜欢阅读?他们在书中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处境的改变和精神的嬗变,他们暂时脱离了贫寒、虚弱和悲苦,获得一种心灵的愉悦和直面人生的内在动力。他们或许就此真的去追求命运的现实改变,或许就此停留在美好的幻想中得到休养生息。

二者都好,都缓解了人与现实的紧张关系,在“疏离”中使生命之弦变得柔韧而有弹性,能承受更多的压力,不致于轻易绷断。

没有了欲望,一如死

李银河说,人如果没有了欲望,一如死。

我深以为是。

一进入五十岁,似乎看透了一切,不再以新奇眼光看物事,处处讲淡薄,但平静之下,内心枯槁,难有激情发作,也失去了向生活进取的动力,每天得过且过,疑似生命末路。

所谓知天命、懂荣辱,是退入茧中,虽无过,也无得,是苍白空虚的境地,满腹的睿智,是无用之物。

说到男女,没了性欲的冲动,匝入骨肉的接触,即便是有亲情的萦绕,也难以温暖入心,一如不爱。

所以,即便是假日,也遵守往日的作息,早早地到了办公室,一个人读写,把家婆遗忘在家里。所谓勤奋,所谓多产,是无奈的动作,因为在读写中,才保留了最后的一点可怜的激情,让人看到“创造”的余影,因而有勇气面对漫长和厚暗的来日。

季羡林说了一句令人惊愕的话:人生是一场虚无。其实这不难理解,说此话时,他已进入了倒计时的老境。

由此也可以理解弘一法师。他“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之后,很快遁入空门,又很快圆寂,是他深知其中滋味,给“激情”腾出位置,以保持生命尊严。

他给“激情”留下了生动的注脚:悲欣交集。

发现之旅

罗丹说过,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这句话,人人都耳熟能详,却缺乏更深入的思考。

依着罗丹的逻辑,思考人生,人生其實就是一条“发现之旅”:

无论远山,还是僻地,无论是深海,还是浅滩,无论故土,还是他乡,奇珍异卉,美好物事,就默默地生长着,就静静地发生着。你之所以不察,是因为你没有抬腿走去、放眼望去。

无论远古,还是今朝,无论是家门,还是异域,无论是现世,还是梦境,人类历史,人间经验,就默默地被史册记载着,就静静地被典籍陈述着。你之所以不觉,是因为你没有潜下心去、埋头阅读。

之所以有这番感慨,是因为儿子儿媳日前到澳大利亚旅游,耗金太重,惹家婆心疼;是因为居室被铺天盖地的藏书所拥塞,家婆眼里只有一堆堆废纸,厉声曰卖。而旅途自有美景,册页自有意义,一路走去,一径翻开,会让眼睛发亮,会让心灵充盈。

她不懂其中的道理,蛮民般苦恼,并喋喋不休。始知道,人的大小,不在体格,不在地位,不在资财,在于心中的格局。换言之,大人物不在守成,在于发现。

爱的艺术

性爱被民间称作“那事”,有睥睨的语气,好像不能公开谈论。

民间只是埋头做,直奔主题,之前的蜜语、亲吻、抚摸,也就是西方所谓的“前戏”,是不屑做的,被认为是淫荡、下贱。

中国人不管行动能力强弱、修养水平高低,总是先要给自己找到一个道德高度,然后咄咄逼人地评判、议论,好像自己一贯正确,错的总是别人。因此,鄙视“前戏”的态度,正折射了这种国民性,他先把一顶“淫”的帽子扣给你,他自然就是正人君子。

由此可以看出,中国人缺少“游戏精神”或“娱乐趣味”,而这两者,正是区分人和动物的地方——动物只有本能,传宗接代、保留物种,而人之所以为人,心灵的愉悦,超功利的需求,是其基本特征。民间的婚姻质量之所以低下,就是因为这种游戏精神的缺失,使其只见器官,而不见人。

在我们的社会,人一旦有了一把年纪,就更不见这种游戏精神,无论愿不愿意,都要严肃持重,否则就会被骂作“老不正经”。但是我发现,那些被人视作老不正经的人,正是眼界开阔、心灵丰富、趣味盎然的人,是他们,使这个没有意思的人间世界有了一点意思。

李银河的性学著作,被人大泼污水,但潜心看过,她的用心,是立足于涵养人的情感趣味,让国人的“那事”有精神的在场,变得可以正视,可以优雅,可以脱离动物属性。就国人的性爱状况来说,多的是性的暴力,少的是爱的艺术,周作人上世纪初发出的一声感叹,至今仍回音不绝——物质极大丰富之后,人们仍旧不会爱,还在原地踏步。所以,李银河她心存救生之念,有纯洁底色,堪称性爱世界的圣女贞德。

“奴在心”之悲

卢梭说,人是生而为自由的,而又无时不在束缚之中。

这里的束缚,是必然性的存在,包括文化、制度、宗教、法律、道德、舆论等都对人类个体产生着规限和压迫。所以,人的生活史和心灵史都是“反抗”的历史。

霍布斯把自由分成两类:“行动自由”和“愿望自由”。行动自由受外界的限制,一如鲁迅所说,即便是开扇窗户,也要付出血的代价。但愿望自由,是主体的、内在的,相当于俄国哲学家斯洛基所说的“意志自由”,它有人自己支配的相对空间。也就是说,在这方面,主体是可以有作为的,可以作出“心的反抗”——个体的人可以恪守独立人格,可以进行独立思考,甚至可以沉默,可以不合作,可以回到自我,独善其身。

巴金的随想录,整体地是表达主体的觉醒,解决“奴在心”的问题,找回心灵的自由。他开了思想解放的风气,为人文知识分子争得了尊严。但是,现在的状况是,人们拜金、拜物、拜权势、甚至拜大仙,不再有独立的自由意志,不仅“奴在身”,也“奴在心”——为了获取利益可以丧失人格,为了一时虚荣可以随波逐流,人们心中不再有“本我”和“自在”的原则,他们主动把自由出让了。

这种倒退,让人惊惧,因为主体意识还在的人,身拘,还可以神游,但如果自己斩断了翅膀,就没了飞翔的希望,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碎 思

見红唇思吻,是温柔;

见秀足思抚,是欲动;

见小犬思宠,是爱心。

所谓爱情,就是温柔的欲动。

故事诱人,因为是别人讲的别人的事情,遭遇像传奇,悲苦像风景;

传说醉人,因为是今人讲的古人的故事,梦境像现实,生死像游戏。

所谓美丽,都是不虚之虚,不痛之痛,无用之用。

鲜花怕寒,脂粉怕汗,红颜怕嫁错了汉。由此才有了怜香惜玉之说,才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悲悯。

惯性的力量

早晨枯坐,突然想到“惰性”一词。

惰性,在一般意义上说,自然是指懒惰,好逸恶劳,好吃懒做,不思行动,厌倦劳动。性懒惰的人,注定终生得过且过,一事无成。

但这里的“惰性”,则指习惯,指守成,指长期形成的思维定势、行为方式。在惰性之下,人往往驾轻就熟,不思改变,沿着已有的轨迹一路竞走,忽视了别的道路。即便是有所张目,也视为畏途,怯于走。

之所以想到“惰性”,是缘于身边物事:

居室里的门松动了,门把手不能入位,不能关。找来工匠,卸下把手,用新型胶固定门框,用木托抵住,等待干。这期间,工匠去服务别的客户,不能给予及时安装,门就那样敞着。家婆说,安装把手是极其简单的事,你何不自己动手?硬着头皮动作,怎么也找不准隼位,只好悻悻作罢。

多年来习惯于读写,就不敏于动手——水龙头漏水、马桶堵塞、菜刀刃钝,别的男人顺手就可以收拾,我却弄不来,视为烦难,只好花钱请人。家婆讥道,你是个废人。

但是,一到案头,再繁杂的资料,我也能理出头绪、找出内在联系、提炼出主题、生发出思想,写出漂亮文章;再深奥枯涩的典籍,我也能读出趣味、找到入门的钥匙、做出深入浅出的阐释、写出好看的阅读笔记,惠于人。

家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除了会写几篇文章之外,一无用处。

起初很是反感,觉得她小瞧了自己。后来却坦然承受,因为她的话,类似赞语,毕竟自己还有一技之长。

可以看出,每个人都不会是全能的人,因为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固有领地、思维习惯中,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惰性”。这个惰性特征,造成了能力的此消彼长、用进废退,在自己的世界中,你有巨大的热情、足够的耐心和施展才华的自由空间,可以是巨人;而在他人的“国度”访问,你处处陌生、处处忐忑,游移彷徨,无所适从,无计可施,便往往就是侏儒。

所以,你不要轻易地被别人的价值评判所左右,你要立足于自己的优势,懂得坚守。

“滥用”之害

日前谈到“惯性”问题,其中提到一个“用进废退”的概念。这里固然有“刀刃常用,不会生锈”“脑子常用,会愈加灵光”“手艺常用,会熟能生巧”的正面意义,但也不能“滥用”,滥用,会走向事情的反面:

善美食的,总是先脱落牙齿;

善做爱的,总是先阳痿早衰;

善跑步的,总是先损坏关节;

善承重的,总是先矮下身姿;

善言说的,总是先露出破绽;

善登高的,总是先走到低处……

因为能量不是无限的,才华也不是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树也不是永远常青的,用道家的话说,一个人的运势、进退和所得都是一个定数,不要急于达到,要收敛,要节制,要从容,更要有让自己时时从自我世界中走出来、暂时作为旁观者,有一路欣赏、回味的心境。那样,就多了顿悟、多了乐趣、多了幸福。

英雄寂寞,挽联走红

渐入冬季,皮肤发干,只要搓弄,就有皮屑纷纷下,真觉得人的肉身就是泥做的。

而且,挠一处皮肤,皮屑落后,就是痒,再挠一处,也是这个感觉,又挠一处,依然如此。总之,无不痒之处,好像浑身的皮肤都被虫蚊叮过,“痒”都预备在那里。

这种细小的生命的感觉,如果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就是人生处处有痛痒、有忧患,只是不察而已。

鲁迅总是从细处看问题,进而有了形而上的深刻。

譬如他说“大约是夜间飞禽都归巢睡觉,所以单见蝙蝠能干了”,所以真正的实干家未必能博得功名,得学会在别人的眼光下相宜“秀”出。

譬如他说,火的发明,可以烧饭、可以点灯,但烧饭的、点灯的,无论给予人间多少美味、多少光明,都不会被人关注,进入名人列传,但是,你要是烧房子、纵火,就会脱颖而出,载入史乘。譬如希特勒之于国会大厦,项羽之于阿房宫。

譬如他从自然界的现象——鹰的捕雀,不声不响的是鹰,吱吱叫喊的是雀;猫的捕鼠,不声不响的是猫,吱吱叫喊的是鼠——而联想到中国的国民性格:无力量的人偏爱讲话,有力量的人并不开口;英雄的事迹容易被人遗忘,悼念的挽联如果做得好,却可以流传。换言之,中国人历来关心“形式”,却不注重“实有”,所以,面子光鲜,骨子虚弱。

因为这些细节就蕴含在人的日常生活中,无论何种时势、哪个时代,每天都在发生着,所以鲁迅不朽。

所谓风格,就是忘记了一切风格

读儒勒·列那尔的散文。所选文本是百花文艺出版社二〇〇六年三月第三版的《列那尔散文选》。

“自然记事”部分,细腻,但琐碎;“胡萝卜须”部分,取儿童视角,能勾起相同的记忆——这部分被苇岸、彭程鼎力推崇,视为可常习常温的“经典”。但我更看重“日记”部分,因为列那尔一改严谨、精确,而变得率性而言。

在日记中,他不照顾左右,径直泄露内心“消息”,故颇可亲。

他既同意布封所说,风格即人,又说,所谓风格,就是忘记了一切风格。

他反对写长篇小说,觉得像巴尔扎克那样的长篇小说,还不如一个独特的短句。他说:“一个用得好的字词,比一本写得坏的书强。”但是他又说:“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作家,所以我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他说,追求完美是风格化写作,而淳美总是离崇高远,所以,完美总不免有点平庸。

他说,灵感,其本身就是写作的快乐。它往往寓含在写作之中,而不是先期的到达。

读列那尔,不禁联想到张炜。

张炜说,一个有担当的人,不可能不写得多。

他的潜台词正呼应着巴尔扎克,因为写得多,要做时代的“书记员”,便不在意“完美”,容量宏富,泥沙俱下,故“伟大”。

张炜说,严格地讲,不存在所谓的现实主义文学,因为现实的材料变成作品,都已经过了头脑的“发酵”,如同粮食与酒。准确地说,都是浪漫主义。

这是在为自己张目,在宣布自己的“伟大”。因为他一部长篇就有四百五十万字的体量,又罗列了所有散文,集合成一部二十卷的大书,他不能容忍别人的质疑,用气魄喝退左右。

这一点,他不如列那尔可爱,因为列那尔坦然承认自己的局限。

福由心生

亚里士多德将人生的幸福分三类:来自外边的幸福,来自灵魂的幸福,来自肉体的幸福。人在命运上的差别,就在于对“幸福”的倚重点的不同——倚重肉体,被欲望所左右,且隨着身体的衰竭,能享受到的东西越来越少;倚重外界,人始终处于被动位置,即便是上下求索、殚精竭虑,目标的实现,也是一个不确定的存在;只有倚重灵魂,自我修养,精神富足,不哀物哀己,命运才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

叔本华说,人的构成,归根结底是由三部分组成:一、人是什么——从广义上说,就是指人格,包括健康、力量、美、气质、道德品质、理智及修养;二、人有什么——指财产与各种所有物;三、人在他人眼中是什么——指别人的评价,包括地位、名声、荣誉。他指出,没有比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评价上更愚蠢的了,因为价值观的不同,会对事物做出不同的判断,不足以做你人生进退的依据,如果固执于此,会淹没在别人的好恶之中,甚至会为别人的偏见、谬误买单。也没有比把幸福建立在物质所有上更愚昧的了,因为依伊壁鸠鲁所说,人的需求分自然必要、自然却非必要和非自然又非必要三种——自然必要的需求是衣食,这极易满足;自然而非必要的需求是某种感官的欲望,这满足起来也不难;非自然又非必要的需求,包括豪华、奢侈、高位、暴富、名声等,这种需求永无止境、满足起来难上加难。如果志在于此,你会为多余的需求付出多余的精力,你会被异化,成为物质的奴隶。所以,人的幸福,最健康的道路,是在满足自然必要的基本需求之后,让自己有时间上的闲暇、精神上的余裕、心灵上有宁静,从容地感受生活,不断地完善人格、增进修养,让自己有发现美、发现真理的能力,从而进入“独立自在”的境界,在感受内在充盈与愉悦的同时,也把自己的生命感受、人生经验传递给他人,让大家有福共享。

从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和叔本华的哲学光辉里,我越来越确认,人生的大美之境,真的与权势、钱财和名声无关,只要有闲暇、有余裕、有宁静,能观察、能思考、能读书、能言说心灵的声音,就是大福了。

中午读总第1488期《文汇读书周报》(2013年11月1日上海出版)来,读到回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最终定稿者吴江“三谏”胡耀邦的文章,胡在看了吴为其推荐的《晋书·尧俞传》之后,动情地说了一句话:“多读书真好啊,可惜我读书的时间太少了!”胡的话,动我心弦,泪水竟夺眶而出。

他身居高位,始终陷于叔本华所说“人在他人眼中是什么”的境地中,人生不自由,多纠结与苦恼,所以他由衷地羡慕文人。我等正栖于福地,应懂得珍惜。

世界不重要,自己的认定重要

午睡前开始读加缪的散文,竟不能放下,只好废寝。

加缪人生多舛,又极辉煌,生命感受在天上地下之间,故深刻通透。

他出生贫民窟,一岁丧父,在阿尔及利亚乡下,忍受殖民之苦;然而又受了系统的现代教育,被法兰西民族文化尽数濡染。阿尔及利亚与法兰西都是他的母国,既反对法国的殖民统治,也反对阿尔及利亚为摆脱殖民统治而付诸的极端暴力,其感情底色,在爱恨之间。这就铸就了他的独立人格,所以,他说:“世界不重要,自己的认定重要。”他只相信自己。

长期的苦难经历,让他有了一个用“旁观者”的视角看自己生活与命运的处事态度,因而就有了超越的境界,一切都有审美价值,完成了现实之厄向艺术之美的转换,可以蔑视世界,也可以蔑视自己。这一切,都蕴含在他的经典著作《局外人》里。一个无辜的人被诬有罪,当事人居然自证有罪,而坦然走向死亡,荒诞的背后,是别样的强大——一个人审判整个世界。

他的《西西弗斯》,放大宗教意念,巨石及顶复又落下,终生在推动之中,没有结局。在常人看来,这是绝望,是人生大苦,然而西西弗斯却永不颓废,因为他在这个无望的过程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充实”。这是“反抗”人生荒谬的最高形式,忍受荒谬,不自我悲怜,反而让荒谬颤抖。

他四十四岁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让目空一切的萨特不能承受;然而他四十七岁就谢下人生大幕,独留下萨特在人间丢怪露丑。精短的人生,让他保留了“一致性”的生命尊严,让萨特的“多变”成为荒诞。中国的“文革”期间,萨特居然偕波伏娃登上天安门城楼,加缪的灵魂在他的头顶盘旋而笑,可以判定,他们之间,永远不会和解。

做人与做文

福楼拜说过:“在生活中做一个正常、规矩的资产阶级,这样在写作时你才能做到狂暴、新颖。”

这跟中国古时留下的文训,即:做人要严谨,写作要放纵,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所以,文人在现实中的低调规定,古今中外,都是相同的;否则就被视作病与疯,使杰出者不容于众。

中国总唱一个老调,即:文如其人。事实上,文总不如其人,文往往是人的反面或对人之所不具的延展与补充:

身拘于生活的人,往往在文中纵横捭阖,以发泄自己的主宰欲望。在现实中爱情不遇的人,往往在文中呈现浪漫与抒情,以修补自己感情的缺失;在道义上失足的人,往往在文中表现忠贞与公正,以疗治自己良心上的隐痛;在现世昏蒙的人,往往在文中显得异常清明与通透,以保持做人的最后一点自尊;在实际中放浪形骸的人,在文中往往步步为营礼数周全,以增强自己的话语重量……

鲁迅其实是一个很阴柔的人,在文字中却很刚正;周作人其实是一个很入世的人,在文字上却很冲淡;郁达夫其实是一个很厚朴的人,在文字中却很红颜……种种实例,不胜枚举。

福楼拜所说,是从文人的角度出发,是作文技法;文如其人的说法,是社会伦理的角度,是凡众对文人的主观期许。他们把文人看得太重,希望他们提供价值取向、道德高度、生活法则、情感样本,因而不允许他们人和文的分离。

一旦分离,社会与大众就大失所望,就把文人视作最不足观的一群人,而踩在脚下。所以文人的地位从来就是在仰视和鄙视之间,从来就没有被当作与自己有同等人格的人来看待。也就是说,文人从来都是人群中的异类。

既然是异类,就应从“异”处作文,把文字弄得绝尘超俗,一如福楼拜所说,或“狂暴”,或“新颖”,让凡众不可接引,让社会不好评说,莫名其妙之下,文人或许就真的被看重了。

率性之思

所谓率性之思,就是瞬间的想法。那一刻如流萤,如不及时收入囊中,就远去了。有时在梦中也有奇想,赶紧醒来,用笔记下,如果放任睡,第二天早晨追忆,总不得。所以,思想者的特征,是要有时时捕捉的准备,捕捉所得,积累下来,就成气象了。散碎文字编辑成册出版之后,再回头翻阅,自己也有大惊叹:自己居然这么宏富、这么深刻!便感到,所谓宏富,一如穷人攒钱;所谓深刻,一如笨人挖井,一点一点掘進——都是有心假以时日的结果。

由此看出,写作者未必是一等聪明人,也不是凭运气坐等而来的暴发户,他是卖苦力的长工,是殚精竭虑、苦心经营的小本生意人。

我不禁想到,文士为什么总是面色阴郁、神情恍惚,并多有肝病,那是过度思虑的结果。

“过度阐释”

《哈扎尔辞典》中有形容教徒的一句话,颇能让人产生联想,即:用天使的声音说话,而真理却在别的地方。

从教徒本身说,宗教使其内心平静,温柔而无戾气,有好听的言语,但所说的话,未必是真知灼见,或往往是假话、套话、废话,因为极端的崇拜,使其目盲,使其出让独立思考。

用于凡人,就是花言巧语、心口不一,就是迷惑与欺骗。

书中还有一节,对“捕梦者”,也就是神职人员为图解教义而不断著书的行为,斥之为“堕落的举止”。忠诚的教徒说道:“因为你们无视《圣经》的存在,而去创作你们自己的书。既然我们已经有了属于我们的《圣经》,那就接受它吧,与我们一起分享它吧,把你们的书扔掉!”

这就让我们联想到,我们的一些学者、评论家,为了堆高自己的成果、成就自己的功名,对经典名著的阐述,刻意地标新立异,甚至“过度阐释”,让人感到玄奥不经、不知所云,不仅不能做有益的“导读”,而且还惑乱人们的思绪,所以,这样的行为,也应视作“堕落的举止”。还是收起你们的“高论”,扔掉你们的书吧,让读者静静地享受原著、读出自己的心得。

家族生活的支撑

读过加西亚·马尔克斯与门多萨对话录《番石榴飘香》,更验证了我的一个理念,即:对经典名著的不能“过度阐释”。

评论界总是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十九世纪拉美的百年风云史、心灵史,但马尔克斯本人却坦言,这个评价,让他吃惊、不可承受,因为他本人没有那个立意,也没有那种风云际会的旷远情怀,他不过是写了琐碎的家族生活。

在他的家族中,外祖母整天讲诡异故事,使他从小就生活在神秘、古怪的家庭生活中。他的妹妹有吃土的爱好,他的外祖父参加过自由军,与政府对抗,是个失败了的上校,便对现实不满,总幻想着有一天、在庭前的一棵树下,被手枪击碎头骨。后来,他果然就被一个跟他发生口角的人用手枪打死了。他的姨妈本是一个身体结实、精力充沛的健妇,有一天却坐下来织她的裹尸布了。他问她:“好好的,您干吗要织裹尸布呢?”她回答:“孩子,因为我快要死了。”她织完之后,就躺在床上,真的就死了。种种荒诞不经的家族生活,让他生出了写的愿望,就依据现实的线索写下去了。人们历来对《百年孤独》的开头大加赞誉,认为是匠心独运,乃卓越的手笔,但马尔克斯却说,这源自生活的真实——有一次他对外祖父说,我还没见过冰块呢。外祖父就带他去香蕉公司的仓库,让人打开一箱冰冻鲷鱼,把他的手按在冰块上。于是就有了那个开头:“多年之后,面对枪决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至于那个著名的“飞毯”的设置,也不是他的凭空想象,而是他看到妇人们在绳子上晾晒被单,被风刮起的情景之后,自然而然的联想。

所以,我感到,马尔克斯笔下的魔幻,是来自现实生活的“魔幻”,他的生活背景,决定了他要写出那样的作品。因而联想到,一个作家的成功,除了个人禀赋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来自家族的秉赋。家族的历史、性情、血脉、风情织就了作家的生命经络,并给予了他精神延展的起点和心灵想象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作家的文学贡献,其实就是一个家族的文学贡献;荣誉既属于作家本人,也属于他所在的家族。

当我有一点名声的时候,有个文友请我带他踏访我的家乡。他对我的祖父说,老爷子,您很有福气,子孙里出了一个名人。祖父反问道,什么名人?文友说,就是著名作家凸凹啊。他气愤地说,狗屁,好不容易弄出了点名堂,还他娘的不姓史!

祖父叫史甫存,我的本名叫史长义,凸凹真的跟他老人家没什么关系,所以他愤怒得有理。

呵呵,丢掉了家族生活支撑的作家,活该挨骂。

懂得向异性致敬

圣诞夜尚未到,一早,就有许多祝福短信。择一条煽情者转发给一女同事,调侃一下,不期立刻就得到回信,很认真地问,那么礼物呢?

呵呵,国人对洋节越来越看重了,好像自己已经是世界公民。

不过,人们未必知道圣诞节的来历,好像什么节日也不追究来历,只是径直过,怕被人说落伍,跟风而已。所以,时尚这种东西,往往不具有内涵,殊不可靠。

世界各国的圣诞风俗不想赘述,只说泰国,因为有圣诞外的意义。

在泰国,圣诞夜会有许多男子装扮成女人,进行艳舞表演。泰国或许是世界上对同性恋、双性恋及变性人生活方式最包容的国家,即使在乡村僻野,也可以看到身着女装的男人,而变性人的歌舞表演则在每个景区都受到热烈欢迎。这些变性舞者在镁光灯下是人们猎奇的对象,而在幕后,他们则跟常人无异,过着多彩而平凡的生活。大部分变性人甚至比女性更优雅,更有魅力,为了台前九十分钟的表演,他们也会付出更大的努力。

说到异装和变性,与人的生物属性有关。人体内混合着雌雄的激素,所谓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系形象的一个说法。生为男性,雄性的部分得以张扬,雌性暂时昏睡。待外界对人性有了额外的压抑之后,为了舒张,男人要展示雌性的部分,以此获得内心的平衡。它其实是一种人的心理疗治,我们应存以悲悯之心,不可一味地歧视。

世俗对性别的规定,女人可以柔软、柔弱,可以撒娇、可以哭泣、可以慵懒、可以花枝招展卖弄风情,而男人则不成。男人的角色扮演得久了,身心俱疲,索性就女人一下,理直气壮地脆弱,在变异中彻底放松。

其实,这里也有对异性致敬的成分。女性的温柔、优雅、细腻、艳丽,男人不仅喜欢和享用,也嫉妒、羡慕,恨不得容颜改,做得女儿身。

在京西乡下,素有“男长女相主贵,必有大福”之说,可见,民间对性别的认识,有富含人性的眼光与智慧。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