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彼岸
2017-03-21邹德斌
邹德斌
一
痛,自一截一截的尾巴骨传遍全身。随着身子越来越飞快的旋转,这痛似乎也飞出了身体。
飞出身体的,还有记忆。
天旋地转。脑子挣扎着,想要抓住记忆的尾巴……
抓到的是一路突兀的包谷籽。
金灿灿的包谷籽已经出现好多天了,那是饥饿的金星在眼前飞迸乱溅。但千真万确,我揉了揉眼,这一次,泥泞的雪地上撒着金灿灿的包谷籽,如此醒目,如此耀眼。我轻轻嘘声,示意叶子看好孩子们,不可轻举妄动。包谷籽的出现太过及时因此也太过突兀。我敛声屏息,躬腰踮足,将小路上的金星一粒一粒全部捡拾回来。
嚼下几粒,眼前飞迸的金星就淡去了。看着孩子们的馋劲,我跟叶子对视了一眼,她的眼里沁满忧戚……
飞旋。记忆如雪片,漫天飞旋。但寒彻肺腑的冷还牢牢扎在记忆里头。
都已经好多天了?我们一家八口抱成一团,彼此获得的不是温暖,而是愈加强烈的哆嗦。豆子太小,还咬不紧牙,冷得上下牙哒哒哒哒地磕。叶子把一个奶子递给她,她才没再磕,却叽叽地唤着,有气无力地蹭,恨不能把身子蹭进娘的奶子里。叶子的奶子早就瘪成了两片皮。
胃跟脑子,都如这天地,枯白荒寒。
望着眼前的深林厚雪,听着豆子时断时续的饥唤,我暗自咬紧牙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走出山林,做个饱死之鬼。就这样,我们八口之家相互搀扶着,一路走来,寻到了雪路上这一缕的包谷籽。
第二天,顶着寒风,我只身再次犯险。天上不会掉包谷籽。它们之所以没有被飞雪覆盖,那是因为它们都撒在脚印窝里。而那些脚印窝,就是陷阱。但叶子忧戚的眼神,豆子气若游丝的哼叽,还有果子根儿们的哆嗦,让我没法不豁出性命。
恍惚就是这样的了,接连多日,我都在这条路上捡到为数可数但也勉强救命的包谷籽。多日相安无事,我仍不敢掉以轻心。嚼着包谷籽,感受到孩子们渐渐温暖的身子,我竟闪出一抹幻想,真是天可怜见了?我甚至祈祷老天,再给些日子,让我们熬过这个冬天,哪怕捡拾包谷籽的小路越来越长。
记忆的世界在飞速旋转中如雪花般纷纷扬扬,支离破碎。那一天,沿着这条小路,我走了多久?饥寒交迫并着绝望之际,我怀疑幻觉浮现,但没错,一座小木屋浮现眼前,它虽破旧,在飞雪寒风中却安宁如梦。仔细观望后,我又围房转了几圈,确信没有危险,才接近小屋,从门缝往里窥望。屋里的所见更如幻觉,让我不敢相信——一张四方桌上堆满食物,它们是整个的包谷红薯土豆,还有整个的大白萝卜甚至香蕉苹果。脑子一宕,我醒豁了,这么多天的包谷籽铺成的路,是一条金色的绳索,而这座小木屋,则是这绳索绞成的套……眼前闪过叶子忧戚的眼神,耳畔响起豆子饥饿的哼叽,还有果子根儿们的哆嗦。我轻轻将门关上、拉开,拉开、关上,反复多次。咽下口水,我没有进屋,而是顶着风雪跟饥饿回到了叶子身边。夜里,听着孩子们的肚子里那无数青蛙的呱呱大叫,我沒法入眠。翻起身子,趁着夜色,我带着全家老小往小屋赶。我鼓励孩子们,倘若将小屋里所有的食物搬运回来,足够我们度过最后的严冬。他们为此兴奋得饥寒全消,一个个像是去赴一次盛宴。
小屋比夜更黑,黑得像夜的一个洞,深不见底。黑夜里,饥饿跟寒冷让味觉更加敏锐,远远地就闻到了食物的香,胃也飞奔起来,甚至激动得发出了声响。果子跟根儿两个小家伙兴奋得昏了头,撒腿就要往屋里跳,我抓住他俩的尾巴,一个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他俩退了下来,捂着屁股躲到了叶子的身后。我只身上前,仔细检查了房前屋后,再跳进房内,四处拍打,特别是门上,推来摇去,关了又开,没有发现机关,我才轻声一呼,大伙蜂拥而入,抢食瓜果,大饱口福。
旋转。身子在飞速旋转。痛,冷,还有饥饿,四处飞舞、消散。记忆的碎片中,我听到咣啷一声,既来自房门,更来自心上。刹那间,天光如铁,那刺眼的光亮在我记忆的天空,比黑夜更黑。
一家八口,刹那成囚。我们紧紧抱成一团,身子不停地颤抖。
我无地自容,低下脑袋,在脸上一阵乱抓,很不争气的是,这时的我居然还打了两个响亮的饱嗝。叶子拉住我,心疼不已,可她哪里劝得住我。我把自己抓得满脸是血,皮开肉绽,但这丝毫没能减轻我的痛悔跟羞辱。孩子们更是魂飞天外,六神无主,他们抱着头呜呜地哭,对满屋的食物再也视而不见。豆子满嘴嚼碎的萝卜也忘了吞咽。
呼!呼!呼!呼!两耳呼啸。呼啸声是从身体里飞出去的,连同记忆,一并从两耳飞旋出去……
突然紧闭的木门上现出一个圆形小门,一个秃脑袋堵在门洞,他左手拿着一根长杆套绳,右手握着一把雪亮钢刀,眼露凶光,一声大喝,镇住了乱成一团的我们。他从门洞伸进套杆,往叶子的头上一甩套绳,再迅速一收,叶子就被他套住,转眼拖出门洞。叶子的怀里还抱着豆子,她们在门外惊恐挣扎,嗷嗷的叫声凄厉锥心。
所有的目光都望着我。我沉下心来,事已至此,何必再遭罪受苦,于是抓起桌上的食物,让自己强行吞咽,也示意孩子们放开肚子,痛快饱死。可我哪里还有半点食欲?我们早就魂不附体,魂飞魄散。门外,豆子和叶子的叫声撕心裂肺。我走到门洞前,将头伸了出去,孩子们也都明白过来,排在我的身后,伸着脑袋。
我们一个一个从那个门洞被套了出来,有铁丝囚笼早已备在门口。
我们被转运到了公路边上,一辆小货车停在那里,车厢里还有更多铁丝笼子,都装着老老少少的我们。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乌黑着嘴巴的胖子递了一叠红红的票子给手握套杆的秃脑袋。我冲着那个秃脑袋咆哮,他骂道,你敢咬老子!狠狠一脚踢翻了笼子。那个黑嘴胖子赶紧提起来,责备我,你怎么敢咬寨佬呢?胖子乌黑的嘴里吐出的声音都是乌黑的。
秃头寨佬蘸着口水数完票子,又蹴下身来,用他那对浮泡眼望着我,说,老子是为你们好,送你们到城里的公园去打秋千,或者上戏台当演员,冷不着饿不着,多热闹多风光的生活哩。
另一个人跺着脚抱怨,狗日这个天,把水箱都冻凝了,装了货赶紧回吧!
这时从雪地里飞快跑来一个身影,如一匹狼,蓬乱的头发上那些雪花都飞到了脑后。他转眼跑到秃头寨佬跟前,紧了紧腰上的布带子,骂,你给老子把坏事都做绝了!一口痰啐到寨佬的秃脑门上,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又是一拳挥过去,寨佬应声趴在了雪地里,手上的钞票也撒了一地。黑嘴胖子和那个抱怨的人一起扑了上来,也被这人两拳放倒。寨佬爬起来,死死地搂住那人,说徕子你狗日的有话好好说呀!又喊躺在地上的两人,还不快跑,这是个日天的货!两个口鼻流血的人慌忙爬进驾驶室,车屁股轰一声屙出一股黑烟,跑起来。那个叫徕子的人甩开寨佬,追着车子,抓下来一只铁丝笼。
寨佬一手捂着红肿的腮帮,一手去捡雪地上的钞票,骂道,又不是你家喂的,管得球宽!
徕子说,你狗日的把地寨都卖完了。寨佬回道,不卖完马上也要被淹完!
徕子帮我打开笼子,说,还不快跑!我傻在他跟前,望着远去的车,恨不能一头撞死,眼泪就忍不住哗哗地流。豆子和叶子,还有果子根儿,他们最后望着我的眼神,是无尽的凄楚,让我心如刀搅。我飞身跳起,一头撞向眼前这个叫“寨佬”的秃头,雪地上,我紧紧掐着他的脖子,狠狠咬下了他的一只耳朵。
徕子,你狗日的救命啊!秃头拼命地号叫挣扎。徕子拉开我,对他说,这猴子是饿久了,没力气,不然早把你狗日的撕成渣渣了。又对我说走,跟我回家吧,吃顿饱饭去!
徕子家的那顿饱饭我没吃到。我扑向了他家墙角那堆铁钉,抓起铁钉一把一把往肚子里吞。徕子没有抢赢我,他恼怒道,你想死?美死你!
铁钉在肚子里横七竖八地戳,戳出的血很快将肚子胀成了鼓,我痛得在地上打滚,越滚越戳,越戳越痛。我就是要把自己戳死痛死。
狗日的徕子,他进屋去拿来两根筷子一把菜刀,他把筷子剁成指头长短的几节,丢进一只水碗里,不怀好意地端到我跟前,说,你不是想扎死自己吗?喝下去,这些筷子头帮你扎!他搬开我的嘴,连水带筷子头往下灌,一边灌一边念叨:吞骨签,化骨签,九龙造水下深渊;年无忌,月无忌,日无忌,时无忌,吾奉太上老君意,百物统统顺下去!
刚念完,肚子里那些铁钉立马就软了,柔了,还有那些积血跟痛,和着筷子头,温水样地化没了。
这个叫徕子的家伙提着我的尾巴说,我知道你心头有痛,有悔,有恨。他说我知道你生不如死。他说来,我让你忘掉所有的记忆好吧。
他提着我的尾巴,念念有词:此际土地,神之最灵,通天达地,出入幽冥……将我旋转起来,他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天地混沌,眩晕迷乱,疼痛、饥饿、寒冷、惊恐,还有生离死别的悲痛……所有记忆都随着身子的飞速旋转纷纷扬扬,如雪花般,消散在茫无际涯的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徕子终于停了下来,说现在好了,你再也不会有那些伤心失悔的记忆了。果然如他所说,我的脑子一片白茫茫,空蒙蒙,我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全新的世界,没有好奇,也没有惊喜,更没有悲伤跟恐惧。
有个秃脑袋踅了过来,他捂着耳朵,說徕子,你狗日的老光棍,是怕去了天城孤单,才要抢下这个猴子陪你的吧!
我坐在雪地上,努力想抓住脑子里哪怕一星半点的记忆,可什么也没抓到。徕子没有理会那个秃脑袋,他看着我,说你现在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他叹了口气,说你就跟我作个伴,当我的尾巴吧。他说到时候,我会把你的记忆转回来,还给你。
到时候?什么是到时候?记忆?什么又是记忆?我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不成,一摇头更懵懂。
我就成了徕子的尾巴。
尾巴,说真的,狗日的寨佬眼睛有毒,他说得没错,老子就是怕城里孤单!后来在天城,徕子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说这话的时候,他总是紧搂着我,脆弱得像个孩子。
二
寨佬见我跟徕子在劈河,他也手痒痒了,索性也挽上裤腿下了河。地寨河在大冬天里不光一点不咬人,相反,跟人亲,冒着热气,跟两岸积雪形成了鲜明对比。我们弄来些杂草,和上泥,又堵又填,将地寨河的一条支流顺流劈成两股,把河水全部引向一边,让另一边的河水不再流走,再用徕子叫作“棒颠子”的树叶,在这段河水里头反复揉搓。水中渐渐生成了绿色的泡沫,连水面的热气也有了绿的意思。泡沫水的味道很苦,但也就是个苦,没毒性。不多会儿,大鱼小鱼就被苦出了水面,徕子就用麻舀子将鱼舀了起来。徕子递一条鱼给我,说尾巴,奖励你!我摇了摇头,他懂了,说哦,你不吃鱼。
寨佬一边搓棒颠子,一边绊着舌头不停地叨话,上头要帮咱们拔穷根哩,安排都上天城去,住电梯房,喝自来水,当保洁员,挣一千多的收入。徕子停下手来,不相信,盯着他问,有这样的好事?寨佬喜滋滋点了点头。徕子说,老祖先原来就住山林、住树上,不也过得好好的?寨佬看了我一眼,反问他,老祖先原先还是猴子哩,不也变成人了?再说不走不行哩!地寨很快就会埋在水底下。徕子又埋头舀着鱼,好半天才伸起腰来说,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种上一大坡,不够吃一锅。哪个龟孙才想一辈子待这个鬼地方哩?哪个龟孙才不想做城里人哩?寨佬说对啊,依你的条件,保准还能找个城里媳妇。
说起风,就是雨。枯井样的地寨,因为搬城的事,一夜间掀起了山一样大的浪子,热火朝天的,连徂子家的冬水田,竟都扬起了尘。地寨人的心上全是鸡飞狗跳。
这天中午,一辆橘红色的卡车轰隆隆辗来,地寨顿时地动山摇了,车声还在山那边,就吓得几个放羊的孩子丢了羊飞一般往家里跑,跑回家径直躲到了床底下。卡车停在村委会的院坝上老半天了,他们才爬出来,远远围着车看稀奇。
看稀奇的不光是孩子们,整个村委会附近的人都在看,只是他们都抄着两手,极力表现出无动于衷和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们这种态度就更是衬出了徂子两口子往车上搬家什的迫不及待跟热火朝天。徕子骂了一句,抢着去投胎啊!可不,你看他两口子那个欢天喜地,那个兴高采烈,过年样!徂子家这种情绪把地寨搅成了一口外冷内热的铁锅。搬完了家什,徂子同他媳妇一家一家的来道别,递着烟说你们也赶紧搬哩!进了城我们还是乡亲哩!来到徕子家,徂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问徕子,老子们这不是在做梦吧?真跟梦游似的,世世辈辈做城里人了?
徕子闷声呛了他一句,老子们世世辈辈都住这里哩。徂子亮着嗓子说,老子们世世辈辈都不想住这里哩!徂子接着说,看看咱们地寨的孩子,连汽车都没见过,心酸哩!
徕子不知哪来的火,冲徂子大声道,老子没孩子,老子不心酸!又骂道,你狗日的真是急着去投胎呀,好歹这也是你住了几辈人的地方哩!
徂子媳妇的脸色有点挂不住了,徂子却不跟徕子计较,他还是满脸喜庆地说,人往高处走,咱这就是去投金胎银胎哩!转过身,拉上他媳妇往橘红色的卡车走去。
傻傻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徕子突然暴发了,你个狗日的徂子,你他娘的都大气得像个城里人了!
骂够了,徕子问我,尾巴,你想不想去投个金胎,去当一只城里的猴子?
寨佬挠了挠他的秃脑袋,一时不知是自己撞了鬼还是徕子撞了鬼,他呆呆地盯着徕子的脸找了半天,确信没有找到那个鬼,才放下手来,掏了心窝子说,徕子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后一块硬骨头哩。寨佬说,趁热打铁,择个吉日吧。徕子说还有时辰,说要子时之后,越搬越亮堂。寨佬亲切地给了他一拳,摆出一个泼烦的样子,说啥年代了,穷讲究!你以为你是搬去住金銮殿哪!再说人家司机师傅等你子时才起身?徕子说,这个是老讲究,不能丢!又道,咱是去投胎哩,不能不讲究。
司机师傅果然跳了起来,骂道,这个卵地方,把老子腰子都抖落了,还要等子时?黑灯瞎火天寒地冻的,不把车都抖下……寨佬赶紧打断他,说忌口忌口,开车撑船,忌口避难。司机才忿忿地闭了嘴。寨佬请他坐在火塘边喝茶,又跑来帮徕子搬家什。
我们一趟一趟将家里的米、豆、柴禾等往卡车斗子里搬。
寨佬见徕子抱着个半人高的木桶,说还带这个?都是自来水,龙头一扭就得吃。徕子没理他,他心事重重的,脸色跟平时的寨佬一样严肃。寨佬怕他节外生枝,忙去搭手。搬香火神龛的时候,寨佬就巴结他,说这个得带上,走到哪都不能少。徕子还是没理他。
那个司机吐出一片茶叶,直摇头叽咕,一车破烂还抵不了这一趟油钱,搞不懂!他催促赶紧走,不然上半夜都到不了天城。徕子同样没理他,学着徂子的样,一家一户去递烟、道别,说完了同根连枝的话,又回到空空荡荡的老屋。
老屋显出了赛过往常的空,像掏空了五脏六腑的腔子。徕子在喉咙上轻轻吭了一声,屋里的回响比他吭得还沉还长。没有风,但分明感觉到有一股一股的冷风呜呜的在屋里荡,越荡屋子越空,空得心头杂草丛生。
我陪徕子蹲在墙角,任司机怎样催撵也不为所动。
司机要崩溃了,给老子,跟个猴子一样没进化!他狠狠瞪了我们两眼,被寨佬拉走了。寨佬一个劲赔不是,说风俗,这是我们地寨的风俗。司机不信,说那么多人都说走就走了,就他风俗?
天慢慢暗了下来,从窗户孔,看到月亮和着星星在黑的天上闪烁,天跟地都是一种清澈的黑,满世界也是那样一种清澈的静。因为这清澈,天和地,还有时间就都显得特别的开阔、深远。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夜幕里“亲、亲”地叫唤,声音特别的清脆、悦耳,钻到了你的心窝子里。门前的河水在无声地流淌,偶尔有“啪啪”的声音传来,那是鱼儿在拍打水花,像欢快的跳跃,又像痛苦的挣扎。徕子的身子在打抖,他的身子比我的还冰冷。
尾巴,跟我去当一回城里的猴子吧!再说寨佬说了,地寨都要被淹没了,你一个留在这里也活不下去呀,你又不是一条鱼。他看着我,黑眼睛在黑夜里闪光。
我点了点头。
走出老屋,徕子看了看天光星斗,在门前点燃了一炷香,两只烛,香烛开成了一朵朵的小红花,飘出清幽的气息。徕子跪在小红花前,声音轻得若有若无:人生世上莫忘恩,根本由然藏在心。不亲先祖德何在,曾识万物有原因……
月光下我看到他的眼里有泪光如波,又像是蒙了一层夜霜。念完,他冲着老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我也学他的样,磕了三个响头。他拍着我的前额说,尾巴,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家伙!
不远处,卡车发动的声响如黑夜粗鲁的梦呓。
这是个关哩,是个煞关还是吉关哩?徕子望着卡车,眉头一会儿拧成了疙瘩,一会儿又舒展如水。
徕子纵身翻进了车斗子,回转身,伸出手来拉我,我一蹿,跃了进去。他呵呵一笑,我都搞忘你是一只猴子了。寨佬说坐驾驶室坐驾驶室。徕子说没那个命,晕! 黑夜中的地寨是看不真切的,但还是忍不住一直回头望着它。心头知道,它离我们越来越远,或者说,我们离它,越来越远。
深夜的山路上,卡车如簸,我们则是这簸中的两粒豆。徕子两手紧紧抓着车厢挡板,又紧张,又兴奋,可很快他说不行,我要吐。话刚说完,哇一声,冲着车外大吐起来。卡车好像颠进了胃里,在胃里轰隆,我们吐得两眼昏花。徕子竟然还能说笑,说投胎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直到终于再也吐不出一滴水来,我们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头顶的月亮还一直跟着我们。
渐渐的月亮淡了、没了,卡车也不再那么颠簸,房子和人开始稠起来。我的心莫名地兵荒马乱,侧身看徕子,他竟变了个人,像个初生的婴儿,忐忑而又好奇地望着眼前一晃而过的世界,眼里不时闪过一片一片明亮的光。
他抱着我说,这不是在做梦吧?尾巴,我们投胎来了?
三
阳光彼岸,这个小区成了我们天城的新家。
新家的大门口挂着一幅喜人的标语,徕子念着上面的文字,哪怕一夜没睡,脸色也被标语映得红光油亮。
可跳下车,站在院坝,徕子的脸色就由红转黑了,他摇着头直顾念叨,阴地一根线,阳宅一大片哩,山管人丁水管财哩。这个既不藏风,又不聚气的地方,也能造房住人?他掰着指头数落,阳宅以形势为身体,以泉水为血脉,以土地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舍屋为衣服,以门户为冠带。他把指头伸给我看,可你看,全亂了,风水地基,全没讲究。他很不满意,说阳宅阳宅,就应该向阳看远,偏偏瞎用了阴地!
除我之外,没谁听他的念叨,一群早就等候在这里的年轻人,他们对我更感兴趣,兴奋地指戳道,猴子,怎么还搬来一只猴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吓得纵身跳到了徕子的肩上。有人甚至就问徕子,你是耍猴的?徕子强作笑脸,自嘲道,我是被猴耍的。
他没心情理会那些小青年,又对小区的树数落开来,这么大的树,是从哪儿弄来的?把头摇得波浪似的,说人挪活树挪死哩,草木枯则生气死哩,这怎么挡风煞、护地脉?他背起两手,在院坝寻来寻去,看得出来他的肚子里窝着一团火,凶煞啊!这怎么能住人,怎么能住这么多的人!
真如徕子所说,那些树它们不像是树,分明就是一群没头没脑的桩子,身上还披挂着光光鲜鲜的塑料袋子,插着一根根塑料管子。也没一只鸟儿落在这些树上。
只有小区的那个水池,有几条大尾红鱼在游,透出些生气。可水面印着瓦灰色的天,又像一个盖子。
卡车的轰鸣打断了徕子的念叨。车斗子里的家什转眼就被那群热心的小青年搬了下来。那卡车憋着气轰一声跑没了影。
有人满脸堆笑跑过来,热情地握着徕子的手,说欢迎你,徕子大哥,欢迎你到家啦!徕子问,你是谁?那人说,我是社区的干部,你就叫我小吴吧。
说话间,那群年轻人开始搬家什,徕子不让,说我们自己来。小吴说这些志愿者是专门来帮你的。
小吴给他指,徕子大哥,十八楼那间,看到没,你的新家!
房子高到天上去了,一望就头晕,黑压压的要砸下来的架势,怪不得叫天城。我抓紧了徕子的肩头。
徕子又恢复了兴奋,抬腿就往楼上冲。小吴叫乘电梯呀。他不,要上步梯。小吴说,十八楼啊,你还背着这么多东西。他说这是个讲究。一听说“讲究”,小吴就显出了尊重的神情,只是这尊重的背后还有对十八楼的畏惧。小吴说,那我们坐电梯,在楼上等你。回头叮嘱,记住啊,十八楼!
我寸步不离跟着徕子上楼梯。他边上边念:上了头梯上二梯,辈辈代代穿朝衣。上了三梯上四梯,脱了长衫穿紫衣。上了五梯到头川,辈辈代代做高官……
估摸这就是他的“讲究”。
上到大概五层楼吧,他就走不动了,喘着粗气骂,狗日的寨佬日弄老子哩,说进了城粗气都不用喘一口哩。骂过又释怀了,尾巴,咱们来投胎,就得要脱一层皮,就得要脱胎换骨地死几回。
爬了不知多少层,徕子就记不下了,老子把自己爬晕啦!他坐在楼梯上喘气。还是上面的小吴带着小青年来接的我们。小吴劝导说,徕子大哥,该讲究的东西咱们不能丢,但咱们也要适应环境跟潮流,电梯还是应该坐的。说得徕子一个劲点头,说头一次,必须要。
终于爬到了十八层,那些小青年早帮我们把家什搬进了屋。
寨佬其实没日弄人,我们完全可以像他说的那样,直顾打个甩手来住就得了——新家里的家什都让人备齐了,因此呢,我们从地寨搬来的家什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不伦不类,搁在屋里,像一群难民。
徕子兴奋得东瞅西望,说尾巴,我们住到天上来啦,我头晕哩,不敢朝下看,心子都悬半空了,半空里头又落不下去哩。他离着阳台远远的,只要稍稍靠近了窗户,他就会紧张得矮下身,蹲着身子走路。这个时候他又自嘲了,说尾巴我返祖啦,走起路来都跟你一样,成猴子啦。
真是迷糊了,这楼它再高,也没地寨的山高啊!可站在房间里为什么心会悬到了半空?这可是在地寨从没有过的事。
猛然间,徕子想起一个问题,不是说好的集中安置吗?徂子呢?他问小吴,都是同气连枝的人,他们都到哪去了?小吴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徂子是谁?你给我说他的书名。
想起徂子,也想起徂子如城里人的大度来,徕子呵呵一笑,来日方长,反正都在一个城里头。
小吴递给他两串钥匙,说我把这个家交给你啦!说完,领着那群志愿者走了。
徕子把其中一串钥匙挂我脖子上,说,这个家,是我们两个的!话跟钥匙一样丁当耀眼。
拿着钥匙去试门,徕子恼上了。
入户门怎能朝西开?门朝西,世人欺!徕子见四下无人,只能跟我发牢骚,他们怎么连这点忌讳都不懂?说改就改,一手握菜刀,一手捏锅铲,徕子用家里唯有的两件硬器丁丁当当动起工来,他不能让那个忌像一条蛇盘在心上,那会让他吃不香睡不沉的。
菜刀跟锅铲转眼卷了口,加上徕子也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改建工程的进度可想而知。人强当不了家伙硬,徕子正要去买工具,让他一直没弄明白的是,十八楼上也就菜刀跟锅铲闹出的那点动静,怎么就惊动了大门口的保安,他们赶到了现场,来制止。徕子不解,这是我家哩。保安点头说,是也不行。保安又挥手画了个大大的圈,把整个阳光彼岸都圈了进去,说小区是统一的物管,谁想哪样就哪样的话,这些楼房还不早垮了。徕子还是强调那句话,这是我的家哩。保安跟他说不到一块,更怵他手上那把菜刀,于是打电话又叫了几个人来。徕子说,当真是门朝西,世人欺哩,你们仗势欺人哩!提着菜刀不让他们靠近家门。正闹得不可开交,那个小吴赶来了,先喊走了保安跟物管,又来劝徕子,各地有各地的讲究不是?皇帝老儿他住在紫禁城咱们管不了,他要是到了咱们地寨不也得守地寨的讲究?小吴用的是“咱们地寨”, 这话让徕子气顺,尽管知道他不是地寨人,也立马跟他亲了两分。徕子醒豁了,敢情这个门的朝向在地寨是个忌,在天城它不光不是个忌,它还是个讲究?小吴笑哈哈拍了拍他的肩头,对啦,你再动它可就坏了风水啦!
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所能看到的天,被更高更密的楼房格住了,只留下不成样子的几块。倒是有一些浑浊的光从楼下爬上来,爬到十八楼,也有气无力。
睡觉成了前所未有的大问题。床是有的,沙发也是有的,可那不是我想睡的地方。从来,我都是睡在树上或是山洞里头。徕子看出了我的焦虑,他说你不习惯就去楼下那些大树上睡吧。话一顿又说,可是那些树连枝叶都没有,只有满树的塑料袋子跟塑料管子,怎么能睡?再说,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
來到阳台,我缩在角落里,这里好歹更透气些。徕子犹豫了一下,抱了床棉被靠在我身边。
夜是花里胡哨的,不时有汽车喇叭声,酒疯子的大喊大叫声和女人的哭闹声传来。天光是那种灰蒙蒙的脏。我侧头去看徕子,他也睁着两眼看我,问,睡不着?我点了点头。他又说,日怪了,往常睡得跟坨石头样的,这是咋了?
我不想听他日叨,就假装睡着。他还是日叨,你给老子装,鼾声都没得。
一夜里,麻将的哗哗声,汽车的喇叭声,男人女人的打闹声,小孩的哭声……各种声音你来我往直朝耳朵里头灌,耳朵都快胀暴了也没消停。我又去看徕子,他仍跟我大眼瞪小眼,在棉被里头瓮声瓮气地问,尾巴你想地寨了?我点了点头。他说尾巴,我一直吃不准,把你的记忆转没了对不对,现在我觉得对。他坐起身,抱着两个膝盖,说我可以把你的记忆转没,可有谁能把我的记忆也转没呢?要能跟你一样,把过去忘得干干净净,那样活着该多轻松!可它们偏是分分秒秒都在腦子里头活着,在眼前杵着,就是忘不掉。
不知几时,在浑浊的声响和光影中,我迷糊了。脑子里有一些声响和光影在飞快旋转,它们将我旋转进浑浊的梦里。
是徕子的叫喊将我吵醒。他在一个噩梦里头挣扎,是那种窒息的垂死的挣扎。我一脚踹醒了他。徕子两眼迷茫地东瞅西望了老半天,两眼还是迷茫,他问我,尾巴,我们这是在哪里呀?
见我没有理他,他又问,怎会这样,醒过来这大半天了,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抿了抿嘴,还以为我才是哩。
徕子既是安慰我,也是安慰他自己,说过些天,过些天适应了就好了,凡事总有个过程的是吧尾巴?
可这以后的每一个晚上,他都会窒息般挣扎,将我从噩梦中吵醒后,又被我从噩梦中踢醒,他都会迷惑好一会儿,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四
大清早,我们都忍不住好奇去乘电梯。昨天那十八楼的梯步让老子现在两腿还酸软。徕子说跟他妈的下十八层地狱样的吓人。一进电梯,我的出现就引起了骚乱,里边的人吓得四处躲避,让本来就狭小的空间更加拥挤混乱。我听不到骚乱,我已经晕过头了,明明是往下去的电梯,我的血液却一股一股直往上掀,脑门顶都要掀翻了,脑门上的毛发都一根根掀立了,心却是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地紧抽。紧紧握着徕子的手,他早就一屁股坐了下来,也紧紧拉着我。他脑门上的毛发也一根根立了起来,额头布了密密一层汗珠子。电梯这是要冲到天上去,还是要落到地底去?时间漫长得没头没尾,无边无际。这时我的鼻子却鲜活过来,它闻到了一股呛人的尿骚气味。耳朵也跟着鼻子活了过来,电梯里的人都捂着鼻子,在骂恶心死了。说今后不能让这死猴子进电梯,污染环境。徕子紧闭着嘴,任由他们骂。我低下头来,看到脚下一片水渍。我吓尿了?
电梯终于停到一楼,人们像躲瘟神一样飞跑出去,有的在电梯门口骂骂咧咧,有的跑去叫来门卫,抗议猴子乘坐电梯,威胁道否则拒交物管费。徕子按着我,蹲在电梯门口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要是眼下有两个地寨的老乡就好了,至少多两张嘴帮我们劝劝这些满面流露着厌恶神情的新邻。
可徕子不这样想,他说幸好没有遇到地寨的老乡,不然你这个脸就丢大了!
我比这些邻居还要厌恶我自己,怎会这么不争气的就吓尿了。待他们骂骂咧咧走远后,徕子才站起身,他的裤裆湿了一大片。他避开我的目光,而仰头望着楼上,苦笑道,妈的,十八层!
这一刻,我眼前的徕子不再是那个日天的货,而是有点……卑微。
徕子察觉到了我的眼神,说尾巴你别瞧不起我,鄙视我,说实话,我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哩。但老子偏不信,穿皮鞋的他就娘胎里也穿皮鞋,泥脚杆他就一辈子泥脚杆。他抖了抖裤裆里的水,说,讨口的叫丫丫还能当皇帝哩!
小吴把徕子领到一段大街上,比划着交代,从这到那,你的地段。小吴拿出一件有金色横杠的黑马甲,递给徕子让他穿上。徕子接连退了两步,说我不穿别人的新。小吴笑了,你的工作服。徕子脸上有点僵,半晌才说,你莫见气,我们那里有“试了新,恨断根”的讲究。套上马甲,那横杠就像架在他身上的三步梯子。小吴说,每天工作十小时,一个月工资一千三。徕子颤着两手去扯工作服下摆的一个线头,扯了老半天也没扯断,最后还是使牙才把它咬下。
小吴走后,徕子脸上兴奋的红还没退,拍着马甲说,尾巴,我们有工作了,我们有工资了!
我兴奋不起来,我的胸口闷得难受,尽管这是冬天,街上还是发出一种让我闷胀想吐的气味,加之来来往往的车流让我眼花缭乱,嘈嘈杂杂的人声让我满脑子要炸,脚下就踩不踏实,没个抓捞,而且身上是更加的寒冷。
我望着他,没法像他那样兴奋。
徕子兴致勃勃,说尾巴,有了工作跟工资,咱们就牢牢实实地在这里站稳脚跟了。
我不明白,他这么在乎的工作跟工资同我有什么关系。只是懵懂地知道,我也是一只城里的猴子了。我还知道,我得跟着他一块上街来,比较起大街上的气味跟噪音,我没法待在家里。你想,一只无所事事的猴子成天待在十八楼的家里会是怎样的无聊。打这天起,我就跟在他的身后,或跳到他的肩上,看行人,看车辆,听不绝于耳的各种声响,以此打发日脚。
徕子恨不得把他这个“工作”搂在怀里,在那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地段上,来来回回打扫垃圾,擦拭栏杆,乐此不疲。他跟我说,尾巴,这就是咱们的饭碗哩!
但很多时候,因为我,他没法安心工作——不管是行人是司机,还是街边的店主商贩,他们看到我跟着徕子,都很好奇,大多都要停下步子跟车速,逗我,唤着猴哥,猴哥!有的还给我丢一个苹果,一根香蕉,或者一支香烟什么的。这让徕子精神焕发,抱起我来教我,尾巴,来,给叔叔笑一个,给阿姨笑一个,给哥哥姐姐笑一个,敬个礼,鞠个躬。我笑不出来,我也敬不来礼,鞠不来躬,我躲都来不及哩,他就恨铁不成钢,尴尬地给那些叔叔阿姨或哥哥姐姐们露一个笑,敬一个礼,作一个揖,逗得他们哈哈大笑。笑过了,徕子的尴尬也就淡下去了,甚至露出些得意来。我俩就坐在路边,一边分享着那些果实,一边看着车来人往。这个时候是徕子最惬意的时候,我侧眼看到,他的眼神里头是那种生根发芽的惬意,是那种等着开花结果的惬意。
徕子跟我,我们就成了这段大街的一道景致。
吃罢喝罢,我也去帮着他捡拾地上的垃圾,我想这也是我的工作,让我闲坐在路边也是百无聊赖。徕子说,尾巴,改天碰上了小吴,叫他也给你弄一身工作服。
这天收工回家,我跟徕子就把自己走丢了。
整个天城彩灯闪烁,彩灯多得赛过天上的星星,数都数不过来,看都看不过来,转眼就迷了我们的眼。在我们眼里,那一排一排的楼房,那一条一条的街道,都大同小异,没法分辨。我紧张死了,在徕子的肩头上死死攥着他的马甲,他说你别把我的工作服抓烂了。又安慰我,走丢就走丢吧,天城再大,也没地寨的山大哩。他慢悠悠地走着,东瞅西望,一点不急,反倒很是享受这样的漫游。我们所过之处,都引来一阵兴奋,耍猴的,耍猴的!大人孩子都叫喊着,指点着,一路的气氛也热烈起来。走着走着我明白了,徠子就是想在大街上多走会儿,想引起人们的注意。这跟他今天的惬意有关,跟他这身工作服有关。在那些令我们眼花缭乱的街道跟楼房面前,走丢了算个啥,徕子的惬意更重要,更需要通过这样的走走释放他的惬意。何况,阳光彼岸的家,总是在那里等着的,跑不了。
其实我并没明白,徕子是在寻地寨人,也希望地寨人能寻到他。
回到阳光彼岸的时候,广场上还有不少男女在跳舞。你是我的小啊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我们从蠕动的男女身边走过,徕子的马甲在灯光下闪着醒目的荧光,吸引了好几个刚好扭转身来的女人。他就在她们的注视下挺着胸径直往楼道走去。
上电梯!徕子说。见我两眼惊异,徕子说,咱们也是这里的业主!
这话顿时让我刮目相看。徕子又恢复成了那个日天的货。
电梯多好啊!十八楼的高转眼就到了。我使脖子上的钥匙开着家门,跟他同样感慨。
徕子仍是睡在阳台角落的棉被里,他说我也不习惯睡屋里,闷死人。阳台确实比房间透气多了,可我们还是睡不着,还是大眼瞪小眼,瞪得两眼血红。睡吧睡吧,这样强迫自己,可一闭眼脑子里就有无数的金蛾子飞舞起来,撞得脑子生痛,只能赶紧睁眼。刚一迷糊,我们又拉起肚子,哗哗啦啦没个把拦。白天街上吃杂了?到下半夜,我们直接躺厕所里,肚子拉得我们去一墙之隔的阳台都走不动了。徕子又焦又急,说这样明天咋上班哩。他拿来一包红色的粉末,化了两碗水,又开始念叨:积钱莫若行善,施药莫如传方。方须多而从简,屡试则效;药亦浅而辨易,无有不灵。当的一声我们碰了碗,咕哝灌下药水。还是拉。
丹砂水都失灵了?徕子大惊失色,怎么就失灵了!他问我,你以前拉过没?我无精打采摇了摇头。他说,哦,你不知道,你的记忆让我转没了,从你脑子里清空了。他从这话中得到启发,微微一笑,就像我们现在,把肚子拉干净了,就清爽了。
事实证明,徕子想得太简单了。
躺在厕所里,我们浑身没有一两气力,呼出的气都烫人,眼里也冒着两股火,他说你把我的皮都烤焦啦。我仍是不敢闭眼,一闭,厕所就飞旋起来,旋得我头重脚轻,头昏脑涨,还有无数的金蛾子在脑子里撞,撞得铮铮当当地响。我只能紧紧地箍着脑袋,使劲地掐着、拍打着,抓下一把一把的毛。徕子游着气说,尾巴,我得去街上整药吃,咱们把老命丢了不划算。摇摇晃晃站起身,扶着墙走到门口,他连转过头来的力气也没有,说,等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糊糊涂涂中,我被一阵哆哆哆哆的声音弄醒,原来是我的牙齿在打架,我的整个身子都在哆嗦,两排牙怎么咬也咬不到一块。强撑起身子,我从厕所爬到阳台。空气冷而清新,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哆嗦,从阳台飞了出去。转眼间我变成了一条会飞的鱼,无边无际的天空就是我的水域,绿汪汪的清湛湛的,有浪花打在身上,那是亲切的抚摸。我融入水中,欢畅淋漓,心花怒放,这才是我的家,如此的自由自在……
醒醒,尾巴你醒醒。徕子不知哪还有力气,使劲将我从梦中摇醒。要是他不摇醒我,让我一直活在那个梦里头,多好!
吃了药,我们毫无起色,相反病得更重,咳得吭哧吭哧的,都被焦糊的眼屎糊了眼,嘴巴鼻孔呼出的气都是下水道的气味。还是拉,都拉塌了眼窝也拉塌了肩窝,两个腮窝子能放进拳头。夜里好不容易迷糊了,却是前脚跟后脚的噩梦,灯光耀眼,车声刺耳,高楼倾砸……惊醒过来,浑身冰凉,掐自己一把,还是活的,才又感到心跳如鼓。
我们的喘气声,说话声,都在往下塌。
尾巴,你给老子叫两声,点个头、摇个尾呀……不然我以为你死了哩!也许是为了证明他自己还没死,徕子断断续续地说,我寻思我们这病,怕是水土不服,适应了就好了……
我摇了摇尾巴,向他表示我还没死。
徕子气若游丝,说,走。他要来扶我,见我迷惑着,他说,我们不能死在这里,要死也要死回地寨,到了地寨兴许我们就能好起来。地寨?我依稀记得有那样一个地方,有着漫天水雾笼罩的地方,它又跟前世一样模糊不清。
徕子说,我们爬也要爬回去。
这天早上我们跌跌撞撞走出了家门。徕子跌跌撞撞跟我说,等回到地寨,我就把你的记忆给你转回来。他说我告诉你吧,那天,我提着你的尾巴,是反着时针转了九九八十一圈,把你的记忆转没了的。只要再提着你的尾巴,顺着时针把你转上九九八十一圈,你的记忆就恢复过来了。
刚出电梯,我们竟遇到了徂子。晨雾如梦,再说他浑身血里糊稀的,我们差一点没认出来。他问你们这是要到哪去呀?徕子说我们回地寨。徂子说我刚从地寨回来,回不去了,地寨让人修成小洋房了,都让高高的围墙围着。徂子像劫后余生般地说,我爬上围墙去看,被摔成这样了。怪不得他浑身是血哩。徕子说,只要地儿还在,还是可以回去的,就算不住原来那个家,还有那么大的山哩,总能留下我跟尾巴。
走到一个十字街口,我们居然又遇上了寨佬,寨佬怎么老成了一只老鳖?他的秃脑袋秃得一根毛也没有了,浮泡眼却大得像小区水池里的金鱼。寨佬说他也才从地寨回来,说地寨建成了大水库,一片汪洋哩,跟在海上似的,地寨连个影子都没有了。说看一眼乌泱泱的水,脑子就晕。徕子不信,说你日弄人哩,你一辈子也没见过海,更没见过汪洋哩。
寨佬说完摇摇头,浮泡眼里摇出了两滴泪,然后跟个影子一样消失在晨雾中。那两滴眼泪让徕子和我信了他不是日弄人。也是那两滴眼泪让我们像一高一矮两个垃圾桶坐在街边,再也迈不动步子。人流车流开始密集,我们对沸腾起来的街市视若无睹,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一个个都恍兮惚兮,如被掐了脑袋的苍蝇,或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套着了脖子。
我一直没弄明白,这是现实的魇游进了我们的梦里,还是我们病中真实的经历。
找到乡亲,从他们身上间接地吸纳地寨的气息,这或许是我们治愈病疾的一味支撑。
五
天城这块地盘,也就值当我们地寨的一口塘,为啥那么多地寨人一进来就没影了?每天,徕子都会一边扫着地擦着栏杆,一边踮着脚东张西望,自言自语。咋会一个也寻不着?狗日的寨佬不是说,都搬到天城来了吗?他怀疑寨佬了,未必是日弄我一个?这个怀疑很快又让他摇头否掉,他是亲眼看到徂子他们跟他一样坐上大卡车往天城来的。人寻人,尋死人,说不定寨佬同徂子他们也在寻自己哩,那就总有胜利会师的一天!不走不亲,越走越亲,这个礼性是地寨人都不会忘的。这样安慰着,心头的毛焦也就和顺多了,只是扫帚在大街上扫着地,还是个乱,小吴那天都批评他了,说你扫个地怎么跟画天书样。
街边几家店铺的老板闲得无聊,聚在一起拿我开心,说这个猴子怎么看不出公母啊。他们还打起赌来,有说是公的,有说是母的,还有说是不公不母的。他们把赌资都加到了两百多,喊徕子帮他们验名正身。徕子劝我,尾巴,别理他们,你把眼睛放亮点,帮咱寻寨佬。我们不理他们,他们更无聊了,又说徕子,不管公的母的,你得给它穿条裤子啊!另有人反对了,说它那么长条尾巴,怎么穿裤子啊!聊到尾巴上头,七嘴八舌地说多碍事啊,进门出门多不方便啊!他们这样一说,我赶紧把尾巴扛在了背上,他们像发现了稀奇事,屁股,屁股!一个男人指指我又指着个女人的嘴唇叫了起来,那个女人裂着大红嘴,围着行道树追打他。我只得把尾巴放下来,紧紧夹了。可尾巴从来就不是用来夹的,这样老是夹着,步子也迈不开,别扭死了。从来没有上心过的尾巴,经这些人一说,成了个大包袱。徕子见我心不在焉的,让我跳他肩上,提醒道,寻寨佬他们哩!
傍晚收了工,该是闲下来了,可徕子不让闲,走,尾巴,上街去。还是让我跳到他的肩上,说,你把头抬高点,把眼睛睁亮点啊!
天城的大街小巷都让我们翻了无数遍,翻了无数个底朝天,偏是就连地寨人的毛也没寻到一根。徕子不解了,他们看不见我,可怎么也会看到你尾巴呀?未必都商量好了,跟我们藏猫猫?
很快我发现,这个寻人的过程,徕子是享受的,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消遣日脚——有着盼头的寻,何况还引来这么多的目光投给我们,向我们招呼,这总是一件让谁都十分受用的事,以致我感觉他都不是那么迫切的在寻人了,他脚下的步子都慢下来了,悠哉游哉的,像是带着一个明星巡演,并欣然领受着观众的欢呼。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徕子的内心是越寻越孤单甚至越惶恐的。狗日的寨佬、徂子,你们死哪去了?你们还会想到我徕子不?回到家,徕子念叨着,竟呜呜地哭起来,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我去揩他的眼泪鼻涕,他握着我说,幸好,我还有你。我给了他一个笑,我又何尝不是?
这个时候,我们坐在阳台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看外面不大的那片天空,对着酒瓶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他说,我原来是从不喝酒的,可这个比命还长的日脚咋打发?喝!他喝上一口,将酒瓶递给我。
一口辛辣呛得我嗓子冒火,嗓子里头有股铁水在一路顺流往下烙,很快就在胃里沸腾起来。我们咳得两眼泪花。咳过了,他说,再来,适应了就好了。对着酒瓶,又是咕咚一口。先前的辛辣呛人果然轻了,先前那股滚烫的铁水也软了。看,不是就适应了?他自得地说。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已经看不清楚眼前的他了,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一些声音在里头惊叫,熟悉又陌生,似乎这声音一直就在脑子里歇着,这会儿它们被酒唤醒了,拼了命要拉着我的记忆往某个地方奔,那是个什么地方呢?我捶打着脑袋,想把自己打清醒,好记住那个地方,可脑子它不听使唤越打越迷糊。徕子灌了一口,又把瓶子递给我,喝,喝醉了你就啥都不会想了。
接过酒瓶,我恍惚明白了些,他就是想这样麻醉自己,让自己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往后?他轻轻拍着我的头,语无伦次地说,尾巴,还是你好啊,没有记忆。可惜我不能提着自己的尾巴,把自己的记忆转丢。要是哪个能帮我,我喊他三声爹!
他摇摇晃晃走到阳台护栏前,张开手臂,要往前飞的姿势,我牢牢抓住他的衣角,怕他真的飞了出去。他回头看着我说,就是因为你,不然,我就飞出去了,我就飞回地寨了……可是,丢你一个在这里,我不忍心。他大声说,我们一起回地寨吧!
我真高兴,他要回地寨了,他心头一直是想回的,酒让他终于清醒了!见我又要灌酒,他迷迷糊糊抢过酒瓶竟唱了起来:解人愁闷酒为先,不可无来不可贪。祭祖迎宾俱用酒,养心乱性果无边……尾巴,咱们不喝了,打……住!
可酒醒过后,他把一切都忘了,回地寨的事,更是绝口不提,而是反复跟我说,我们要学会适应、习惯、忍。说,寻到寨佬跟徂子就好了。
酒原来是一种可以旋转掉他记忆的怪物?
慢慢的,我们都适应了这个怪物,甚至依赖上了它,晚上寻了寨佬他们回来,我们会对着瓶子,喝上一回,这样一来,漫长的夜晚真的就被泡在一瓶酒里了。只是呢,再怎么醉,他也很少再提回地寨的事了,只是说,寻到寨佬他们就好了。我知道,他在回避,或者如他所说,在努力地适应、习惯、忍。
咂完最后一口酒,他总会说,我现在好像明白了一个理,酒好酒劣不在价钱,也不在旁人咋说,在自家舌头,对吧尾巴?
我也总是醉醺醺地点头认同。
寨佬他们还没寻着,一辆小车好像是从地沟里自动钻了出来,不声不响就停在了我们身边,车窗摇下来,露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脑袋上横着两块乌黑的嘴皮。黑嘴皮看着徕子,满脸的热络,说这不是那个地寨的老哥吗?徕子好像也认出了他,没好气地反问道,是又怎样?黑嘴笑出了两排黑牙,这猴子是你的了?徕子将我从肩上抱进围腰里,紧张地望着他。黑嘴哈哈大笑,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大笑间仿佛有黑气冒出,那笑声也成酱黑色了:多少钱,你出个价。徕子立马黑了脸,狠狠啐了他一口,我呸!你去搬座金山来,看我跟你换不换。黑嘴看了看我,仍是笑着说,我还不信了,那你等着啊。摇上车窗,小车又无声地走了。徕子冲着车屁股,又狠狠啐了两口。我也从他怀里伸出脑袋,啐了车屁股两口。
屁股下垫着扫帚,徕子坐在街沿上,他把我抱上膝盖,问我,尾巴,你愿不愿意跟刚才那个黑嘴巴走?我摇了摇头,给了他两个耳巴,想把他掴清醒,徕子你是气昏头了,怎会拿这话问我?何况跟不跟他走,可是我愿意不愿意的事?刚才那黑嘴巴问的是你而不是我。徕子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说,我知道,你不会跟他走,要不是怕我孤单,陪我说话,你连这里也是不愿来的。停了会儿,他又问我,黑嘴巴是要你去当宠物,吃香的喝辣的?说罢又自顾摇了摇头。
谁曾想黑嘴巴很快又来了,径直对徕子立起一根食指,说这个数。徕子冷冷地说,不是数不数的事。黑嘴巴又伸出两根指头,徕子看也没再看他一眼,把我装进围腰里,又紧了紧腰上的绳子,埋头扫地去了。黑嘴巴追上来,伸出了一个巴掌,语气也低下了,老哥,你就行行好,把它让给我吧。徕子问,行行好?你要它做啥?黑嘴巴支吾了,反正,钱不会亏你,我也不会亏它,你把它让给我你更省心。徕子乐呵呵对我说,尾巴你听到了,你可是糠箩跳进米箩了,遇上贵人了。我捏着拳头,给他脸颊来了左右两拳,他见我怒了,反倒笑得更开心,对黑嘴巴说,你看,我们家尾巴他不愿意跳进你那个米箩哩!
我冲着黑嘴巴啐了一口。
同样的,黑嘴巴没恼,反倒笑了,他黑洞洞的嘴巴张得更大了,惊叹道,这猴子太有灵性了,太聪明了!老哥啊,不瞒你说,我家孩子今年高考,脑子笨,得补……徕子不待他说完,一扫帚向他头上挥去,骂道,那些……都让你们吃了?你们是人还是畜牲!黑嘴巴缩着肥脑袋说,你糊涂啊,是人矜贵还是猴子矜贵?徕子用扫帚指着他骂,伤天害理啊,断子绝孙啊!都是一条命啊!徕子的骂声引来了行人的围观,黑嘴巴慌忙溜进车里逃了。
那些……都让你们吃了?望着消失在车流人海中的黑嘴巴,徕子刚才这话扎进了我的脑子,跟着扎进脑子的是抽搐呼啸的寒风,是凄厉哀嚎的面孔,是恐怖绝望的眼神。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脚下在塌陷。满世界飞舞着雪花一样的碎片,碎片刀一样寒冷锐利。闭上眼,我紧紧抱着脑袋,贴在徕子心口,他将我抱得更紧,轻轻拍着我的头。好半天,那些呼啸的寒风,凄厉的尖叫,绝望的眼神,那些锐利的飞舞的碎片,才从脑子里雪花一样化去。
徕子抚摸着我的头,说,我是不是不该让你跟我来?我摇了摇头,摸着他的胡茬,冲他苦涩一笑。有他这样护着,就是真如黑嘴巴所说,这满城人都想拿我去“补”,我也不怕。
只是,自这天起,黑嘴巴丢下的那句“是人矜贵还是猴子矜贵”,像一个黑色的楔子,打进了我的脑子里。
自这天起,每次出门,徕子总是让我脚不沾地,寸步不离,或是坐在他肩上,或是趴在他背上,扫地的时候就将我装在他的工作服里,不让我跟任何人接触。
黑嘴巴像一只阴沟里爬出来的黑硕地鼠,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尖利的鼠牙,啃噬着徕子跟我的心情。这天收工后,我们再没兴致穿街过巷去寻寨佬他们。而且自此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收工后都是匆匆回家。
好在在家里,除了喝酒,我们还寻到了打发日脚的新法子。
家是拿来做哪样的?无非就是遮个风挡个雨睡个觉,除此之外,毫无用处,甚至就是个让人逼屈的笼子。在家里,百无聊赖的时间比我身上的毛还多,而且它们还会疯长,越长越多,没完没了。无所事事的晚上,我就翻找身上的虱子打发日脚。它们曾跟着我,从地寨一路跟到天城,跟我形影不离。只是来到天城后,我这还是第一次寻找它们。阳台没有灯光,要寻到它们更是不易。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芝麻大小的它竟让我感到一些亲切、温暖。一旁发呆的徕子像发现了宝藏,激动地拿来一支蜡烛,点亮后说,让我来。我就或卧或躺在他腿上,任他翻寻。烛光下,他的头差不多都贴到我的身子了,他的两眼更是恨不能在我的每一根猴毛间寻找——他专注得不像在寻找,更像在研究。他眼角的皱纹这会儿是少有的舒展,像地寨河的水波,像山林里的鸟鸣。水波荡漾,鸟鸣清脆,他的手,他的身子都在兴奋地荡漾,清脆地鸣叫——他捉到了一个,他大气也不敢出,轻轻把它放到手心里,仔细地端详。他的眼角在微笑,目光里竟溢出一缕柔情。他不舍地把虱子丢进了烛焰里,啪一声微响,烛光中飘散出一缕青烟。徕子若有所失地叹了一口,哼起了歌子:太阳落土没落坡,扯把茅草搓两搓。你搓茅草做哪样,拴住太阳唱山歌……
谢谢你,尾巴。他说,这是我消磨时间的好办法,也让我享受哩。他拍拍两手,又是若有所得的欣慰,烛光也在他拍手间摇曳起来。但是,我不能给你寻完啦,我得把小虱子给咱养着,不然明天就没得寻啦!
后来的一些夜晚,我就是趴在他的腿上迷糊著的。寻找虱子,让我们夜里的时间不再漫长,而家,也不再是笼子样的憋闷窒息。那样的夜晚是无梦的干净,而徕子,像一位兄长,更像一位……母亲。
黑嘴巴没有死心,第二天又来了,他伸出了两个巴掌,说你掂量掂量吧,这个价都能买一头牛了。徕子盯着他的手掌,把两只手掌翻过来又翻过去,半天不说话。黑嘴巴就笑了,够你干一年了,成交?徕子也笑了,说行,成交,两巴掌!黑嘴巴连声说行行行,忙从掖着的皮包里掏出厚厚一叠钱来,拍给徕子。徕子接过钱,又重重地拍了回去。黑嘴巴沉不住气了,说不许反悔啊!徕子说,谁反悔了?你不是愿意拿这个来换的吗?黑嘴巴一愣,看着徕子翻来覆去的两只手掌,脸顿时青了,转眼又哈哈大笑,笑得比先前还要痛快的样子,说乡下人,你耍我了!他的眼角有阴冷的黑光闪过,让我的笑戛然而止。
徕子说,乡下人咋啦?你连乡下人都不配。你这两只爪子喂狗都嫌脏。他跺着扫帚,告诉你,老子现在也是城里人!
黑嘴巴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老哥,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孩子要高考,脑子里装的是屎,真的需要补一补呀!徕子说你更需要补,补的不是脑子,是心,心没啦,坏透啦!黑嘴巴说,不是我一个呀,这满城人,不管是不是高考,不管是成了精的还是笨成猪的,都想补啊!
黑洞洞的嘴里冒出的不是人话,而是一张黏稠的黑网,将我和徕子牢牢网住。看着熙来攘往的人流跟灯火璀璨的街市,我锥心地怀念寻找寨佬他们的那些日子,那些悠闲的溜达漫步,那些惬意的招摇过市引人注目,往后,都成了层层黑网下的性命之危。
六
小区的广场上震荡着歌声,小苹果,小啊小苹果……那些男人女人跟着节拍,乐此不疲地扭着身子,甩着屁股。因为穿得厚,他们脱了外套也像一条条垂死挣扎的棉虫。
地上有只小物冲我汪汪狂叫,好像我冒犯了它。仔细看去,原来是条小狗,它居然穿着裤子,人模狗样的让我差点没认出来。它的叫声被巨大的小苹果淹没了,这让它穷凶极恶的嘴脸显得是虚张声势的滑稽。我冲它双眼圆瞪,这家伙立马就夹起尾巴,耷拉了脑袋。
楼角停着几辆小车,有一辆黑铮铮的,特别锃亮,我忍不住摸了摸,不是去摸车,而是摸车的漆光映出的我的面孔。还是在地寨河看到过自己的面孔,这都有些陌生了,都不敢相信是我了。这漆光也提醒我,得记住自己,不能把自己的模样给忘了。可还没有摸到,我的屁股就遭到狠狠一脚,我被踢到空中,又重重摔下,尾巴骨咔嚓一声,断裂的疼痛让我动弹不得。
一双跟小车一样黑亮的皮鞋来到跟前,骂道,你一百条狗命也换不来一个轮胎!
蜷缩地上我痛得两眼泪花,想站起来,可哪能。徕子抱着我,虽也是两眼含泪,却也跟黑皮鞋一样训我,你赔得起吗?我连捂伤口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把牙咬得格格地响。
从此我再也不敢去瞄小车,不管是停下的还是飞跑的,一看到它们,我尾巴根上的痛就会剧烈发作,就会痛得我紧紧地捂着那里,我就会闭上眼,远远地离着它们。其实不敢靠近它们的主要原因,除了这痛,还有徕子那句“你赔得起吗”的训斥。这样一来,我就只能在心里头,在不多的记忆里头,去寻我的模样,但那模样还是无可奈何地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好在不久,我又寻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比起小车的漆光来,它更像一面镜子,能够清晰地映出我的面目,让我不至于忘了自己。
那是我的秘密,是我的快乐,也是我的忧虑。
大街上行走的风没了往日的凌厉,而是越来越浓的喜气。街上的人也更稠了,人们都穿新戴亮的,满脸喜色。徕子说,尾巴,咱们还是得备点年货,这是咱们在天城过的头一个年哩!他说,要是寨佬跟徂子他们来拜年,好歹也得有几个下酒菜不是。
兴许是因为年的到来,徕子这么久没能寻到地寨人的低落情绪,也开朗热乎了些。
寨佬跟徂子他们没有来拜年,他们仍然杳无音讯。徕子也没个拜年的地方可去。我们就在家里,给自己拜年。
团年饭上,徕子像是喝醉了,又像是喝清醒了,酒话跟酒气满屋子蹿。
你知道不尾巴,我们地寨的祖先最先都住哪里?他得意道,告诉你吧,树上!说到这里,他又推我一把,呵呵,我想起了,你们也一直是住在树上的。仰头咂了一口酒,他又问我,为咋要住树上?我醉眼望着他,听他说。祖先们白天靠打猎,挖山药,摘野菜野果填饱肚子,晚上为防蛇虫虎狼跟湿气,就住大树上,把大树当房子。他示意我把酒给他倒上了,才说,但是不久,祖先们就感到上树下树不方便了,特别是老人小孩,摔死摔伤了不少,再住树上,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开始砍大树,在地上建造房子,用树桠枝叶盖房顶。从此,一代一代就都住到了地上,住进了房子里。但大家没有忘记祖先原来是住在树上的……于是在每年要过年的头一天,这个时候尾巴你是知道的,草木开始生长了,人要农忙了,聚在一起的机会就少了,大家就利用这一天,聚在一起过个年。看你馋得,是想知道怎么过年的了?倒上,干!吱一口干了,他横着袖子抹抹嘴,接着说,我们地寨每年都会选有威望的领头人,在年前这个晚上,由他带上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的全寨人,抬上祭品,点上灯笼亮槁,来到寨前那棵大黄桷树下,恭恭敬敬点上香,点亮烛,烧上纸,然后磕头祭拜,喊老祖宗回来过年。喊完了,再在心头请祖宗保佑子孙五谷丰登,香火兴旺,过上好日子……徕子一脸红光,两眼迷离,这会儿是活在回忆里头。
我喝醉了,脑子里荡起了地寨河的水波,没头没尾的,无边无际的河水,像眼下徕子的醉话。
……祭品?当然是我们地寨各家各户凑的,有的是一头肥猪,有的是一只大红公鸡,有的是用红米做成的九个饭团……猪头是请祖先保佑六畜兴旺,公鸡是保佑地寨人无病无灾、健康成长,九个饭团的意思是我们九根支脉永远团结、香火绵延……
河水突然一拐,徕子酒醒了,尾巴,来,我们敬灶神菩萨,他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踉跄到厨房,他摆上一碗豆腐,点上香烛,念道:一拜灶神灶王君,灶府王君得知闻,七星姊妹参拜你,初一十五上天庭……念了几句没劲了,转口说,今天晚上,请谁呢?寨佬不知在哪,徂子也没找到,他们这会儿在过怎样的年哩?他看着我,我乜了乜嘴,摇摇头。
屋外响起一阵又一阵声响,辞旧迎新的鞭炮声铺天盖地,赌气似的炸。我堵上耳朵,靠著徕子,他的胸口在鞭炮声中剧烈起伏。
响声终于没了,夜也更深了,我们哈欠连天。徕子又打起精神说,不管走到哪,咱们过年的老规矩还是不能丢。来,我们洗脚睡吧。他摇摇晃晃打来一盆水,把裤脚挽得高高的,洗到了膝盖,说,膝盖要洗到,来年出门才顺当。说,我们能顺顺当当地找到寨佬跟徂子就好了。他把我的脚也抓进盆子里,让我也洗到了膝盖。
我实在困得不行,脚还在水盆里,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的我,在地寨,在彻骨寒冷的漫天飞雪中,旋转,旋转……
醒醒,醒醒。徕子背着他那只大木桶,用水瓢轻轻拍着我的脑袋,压了嗓子说,走,我们去抢银水。
没有水井,没有河沟,更没有山渠,哪来银水抢?但徕子自有办法,他的兴奋也感染了我,我们像两个偷做坏事的孩子,轻脚轻手来到了小区的水池边。昏黄的灯光下,小区昏昏如睡。我们点上香烛纸钱,纸钱把小区的夜烧了个窟窿,徕子就在这个窟窿里头弯腰舀水,边舀边念,进财,进财!
才舀两瓢,保安冲了过来,一脚踢翻水桶,水又浇灭了香烛纸钱,打湿了徕子的双脚。保安怒喝,穷得买不起鱼过年啦!什么素质……保安不知是气得说不下去了,还是轻蔑得不想说。
徕子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抽搐,他说老规矩,我跟你说不清楚。保安反是受到了轻蔑,更气愤了,老子才跟你这种人说不清,你还不如……人家那么多的猫狗都不沾腥偷鱼!保安无限地提高了嗓门,是恨不能把小区吵醒,吓得徕子抱着水桶就往回逃。保安追上来,将水瓢踢到他的屁股上,水瓢碎成了好几块。
过了年,还是没有寻到地寨人的半根汗毛。
天气慢慢转暖了,小区里跳舞的男女急不可待减轻了穿戴,这样跳起来就灵便多了,但那种要死要活的挣扎也更强烈了。
我闻到空气中有种叫人慵懒又叫人亢奋的气息,这气息似曾相识,却又跟记忆无关。它既是来自时令,来自空气跟泥土,也来自身体的深处,来自血液里头、骨头缝子。血液在变暖,变热,变得滚烫,烧得骨头嚓嚓地响,烧得皮焦毛躁。血液变成了一浪又一浪的熔浆在身体里头冲击碰撞,奔突沸腾。它们源源不断,越来越激烈滚烫。我把自己抓得毛乱皮糟,血肉模糊,但这根本不足以平息那些汹涌。
这些天,那只穿了裤子的宠物狗见了我就一个劲直往它主人的怀里钻。它的主人是那个爱跳小苹果的黄头发女人。我能闻到这个女人身上的狗骚味比她那只小狗的还重,不光是她甩着大屁股跳小苹果的时候。
甩着大屁股的女人和她怀里那只惊惶的小狗给了徕子某种启示,他一把抱着我,恍然大悟又如临大敌,说尾巴,你是想做坏事了?他说你可不能惹事啊,那可不是好玩的啊!
等我开了家门,徕子继续开导我,说尾巴,没办法呀,这么大个天城,又找不到一只母猴,只能委屈你了。又再三告诫我,这里不是地寨,可不能耍流氓啊!万事皆宜忍,自有皇天在。徕子说,实在忍不住,就让我来帮你吧,谁叫我们是两个光棍哩!
说罢,他果真帮起我来。我渴望喷发,渴望血液和着体内所有滚烫的熔浆喷涌勃发,直冲云霄。可偏偏这时脑子又开始了飞速的旋转,漫天薄如刀片寒彻肺腑的雪花开始飞舞,漫天金黄耀眼的蛾子开始飞舞,自尾巴根沁出的疼痛开始飞舞。头晕目眩。天翻地覆。浓烈的血液滚烫的熔浆在那些飞舞旋转中变成了一缕缕青烟般的野鬼孤魂……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这样?徕子惊惶失措,说看来我帮不上你了,我得帮我自己了。
歪在墙角,我心如死灰,闭上两眼,无心看他怎么帮他自己。
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也跟你一样了?徕子天塌地陷般,完了完了,还要为我们巫家传宗接代哩,这样活着还有球的意思?看他那个生不如死的惊恐样,我确信他的魂都丢了。他说不行,尾巴,你在家等着,我要去解放一回,我要去找个城里的小姐来验证验证。
他果真急匆匆地去了,回来后,那个毛蓐蓐的腦袋却是空前的垂头丧气。
灯盏无油挂壁头,小郎无妻到处游。走了几多冤枉路,坐热几多冷石头。徕子念的是地寨的歌子。猛然间他抬起头说,我要去学跳舞。
是由这歌子,想到的跳舞?
教我跳舞!
话猛得像蓄了几百年的洪水,是不由分说的蛮横。黄头发女人的回应出人预料,她脆生生地说,好!拉上徕子进了舞群。她脚下的小狗不干,冲着徕子直汪汪,还追着去咬他的裤脚。女人说,丫丫,一边玩去。小狗心有不甘地退了出来,它瞄我一眼,离我远远的,看着他们跳舞。
徕子好像怕被她的热情灼烫了身子,始终跟女人保持着距离。女人也是为了拉近距离,让他放松,就忙里偷闲地跟他聊起来。女人问他住哪,他指着自家那栋楼,说十八层。女人问他哪里人,他迟疑着说,说了你也不知道。女人扭着屁股,一双活泛的眼睛里就露出疑惑来,噘着红嘴唇说,跳会了广场舞,你才算个城里人。
徕子的腰、胳膊、腿还有脖子都硬戳戳的,这会儿在他身上全像嫁接错了位,不听使唤。我甚至怀疑他的筋骨跟血管这会儿都是僵硬的,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撑在那里。女人笑着说,你是有意跟拍子对着干呀?徕子说紧张哩。女人说放松放松,我又不会吃了你。徕子还是不行,凌乱,踩脚,急得头上热汗腾腾的,没跳几下就喘着气说歇会儿歇会儿。女人要陪他歇,他忙说你跳吧你跳吧。女人说,教你跳比我自己跳还累。两人退出舞群坐到了花台边的椅子上,那小狗又乖巧地跳到了她怀里。女人掏出香喷喷的餐巾纸,递了一张给他,然后揩自己额头的汗,果然她也是累了。徕子叠着餐巾纸,舍不得用,也为女人的付出跟自己的笨拙而不知如何是好。女人就坐在身边,这么近,身上散发着热气,让他的身子更热了,他站起身来说你去跳吧。女人笑笑,将怀里的小狗抱开,然后站起身,说,你太紧张了,放松就好了。他小心地问,我怕是学不会吧?女人鼓励他,哪有天生就会的。女人又邀请他,他忙推说,今天就算了,改天吧。女人也不勉强,笑一笑,自个跳去了。徕子的脖子跟着女人转过去,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要不是那只小狗的不满将他唤醒,我担心他僵硬的脖子再也活泛不过来。
女人跳着,转过身来的时候,冲徕子笑笑。
我认为,她是冲着那只小狗笑的。
靠着阳台,徕子问我,尾巴我是不是给咱们地寨丢丑了?我摇了摇头。他说,没有哇?我又摇了摇头。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我是在鼓励他,说,我就不信,哪有天生就会的。
这是那个女人的原话。
其实我的意思是何必呢,何必非得去学跳那什么舞,你这不是跟自己过意不去吗?
徕子接下来的话更印证了我的意思。他说尾巴你说日怪不日怪,不就跳个舞嘛,又不是肩挑背扛了几百斤,咋会这么累?他闻着那张餐巾纸,嘿嘿地笑。
这天夜里,徕子没有陪我睡阳台,他四仰八叉将自己丢在床上,一夜里翻来覆去,弄得床铺一直叽叽的响,像压着了一床老鼠。
而我仍靠着冰冷的阳台,望着外面不大的那片天空,发呆。那片天空接纳了我,很快将我接回到地寨。那些留在地寨的从尾巴的疼痛开始的记忆,那些树木、杂草、河流、星星、鸟兽还有绿色的风,一一在我眼前浮现。天高地阔的地寨,自由呼吸的地寨,它们让我的痛更加透彻也更加酣畅。我生怕这样的疼痛终究会从记忆中消失,就如徕子所巴望的脱胎换骨,当有天我也适应了它的来临,那个我还是我吗?
想到这里,我又悄悄溜出门,来到那个如镜的地方,盯着我的面目、眼睛,不停的问我,你是谁?
一歇下来,徕子那点勇气就散架了,再难收拢。每次路过跳舞的人群,都避得远远的,匆匆走过。回到家,就站在阳台上往下看,我知道他是在看那个女人,可哪里看得清楚。
就这样好多天,徕子站在阳台上,看着下面跳舞的人群,直到曲终人散。他都忘记了喝酒,忘记了帮我寻身上的虱子,也忘记了上街去寻寨佬跟徂子他们。
偏偏这个时候,我们跟徂子不期而遇。
七
大清早的,有人跳楼了。
那人穿了条花裤衩,整个身子砸在一辆小车上,红红白白的脑浆从车顶溅了一地。那辆小车让我的尾巴根一抽,赶紧捂了尾巴躲得远远的。警车呜呜赶来,跳下几个警察拉了警戒线,又照相,然后七手八脚将趴着的那人抬下车,放地上,问认识不?大家在警戒线外头踮了脚尖去看,都摇头。警察说都一个小区的,咋能不认识?大家说都是才来不久的新邻居,五湖四海的,再说这人脸都摔模糊了,凭一条裤衩哪认得出,除非他老婆。一个警察看了看凹陷的车顶又抬头仰望着楼层,独自嘀咕,能砸这么大个坑,楼层不低嘛。
徕子说,是有摔死鬼找替胎来了。趁大家围着警戒线看热闹的工夫,他跑回家去,又很快下来,手里拿了一袋粉末。他钻过警戒线,围着尸体,旁若无人地用指头拈着袋子里的红粉末,有模有样地画起来,嘴里还咕哝着什么。警察喝住他,不让他“破坏现场”。他说现场在车顶子上哩,都让你们破坏了。警察还是不让他画,把他赶出了警戒线。他就寻了一点血迹,徒自画起来,大家的兴趣都从尸体身上转移到了他的手上。大家研究了半天,又七嘴八舌议开了,有人说他画的是马,看这尾巴、脚、还有身子,都是马。有人说是鬼,你看它的脑袋,凶煞煞的。徕子见有人议论他的画,得意了,围着画一边转圈一边念叨:“小鬼大鬼,速行他方。男鬼女鬼,跪地伏降。凶鬼恶鬼,无处躲藏。鬼马出现,百鬼皆亡……”听他那个意思,画的是叫作“鬼马”的东西。又有警察过来,要制止他的“装神弄鬼”,反被大家制止了,大家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说有些东西能信还是比不信的好。说人家能无偿地驱鬼辟邪,也是为了小区的和谐稳定。警察掂量了这个局面,说好好好,听民声,顺民意。这时又开来一辆殡仪馆的车,车上跳下几个汉子抬起花裤衩,将它装进车里,匆匆拉走了。警察也收了警戒,呜呜开着警车离去。楼下的人家立马牵出水管,把地上的血迹冲得干干净净,连徕子刚才画的鬼马也没了踪影。看着水淋淋的地面,徕子悻悻地拍了拍手上的粉末,叹惜道,上好的丹砂哩。牵着我上班去。
到了地段上,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我们很快就把这事给忘了。我们还得擦亮眼睛寻寨佬跟徂子他们哩。
不行,徕子说,尾巴,今天我的右眼皮跳得厉害哩,那个花裤衩老在我眼前晃悠哩,赶不走哩!突然他丢下扫帚,抱着我就往回跑。
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徕子的两腿仿佛陷在了泥浆里,越想跑快,陷得越深。
有谁相信,早上跳楼的花裤衩他竟然就是我们寻了几个月的徂子。徂子他竟然就住在阳光彼岸。竟然就跟我们一栋楼,十八层。徂子媳妇面无表情,像是在说着隔壁邻居的事情,像是在自言自语:原来没有梦游病的,这些日子才害上,还没来得及医哩。這下好了,总算游回老家了。她那个神情也像在梦游。
徕子摇着脑袋,同样像是在梦游,又想从那梦游里头摇出来。他梦呓似的问,这咋回事?这咋回事?
没有谁回答他。
他都忘了问徂子媳妇,这段时间你们寻我们没有?你们看到寨佬他们没有?徕子也没时间问她。
死者为大,徕子说,当务之急是驱魔捉鬼。说,不然还有摔死鬼来找替胎。至于寻寨佬他们,那是下一步的事情。
而且,徕子跟徂子媳妇表明了事情的严重性,驱魔捉鬼不只是你一家,事关整栋楼,甚至整个小区干不干净,也关系到徂子他最终能不能回到地寨。徂子媳妇仍旧像是在她的梦游里头,一脸事不关己云游天外的表情,或者没有表情。
这样的情况下,徕子是当仁不让了,我能管,就不能甩手!话一出口,神情陡然威严十分,又自个买来大红公鸡等一并所需,在徂子家摆桌设坛,还让我当他下手,驱起魔来。
徕子先将鸡冠咬破,将鸡血滴在供桌的酒杯里,说,划水!我赶紧给他端来一碗清水。他手执令牌,在水碗上比画一通,又烧纸钱在碗里,接着以指代刀,高声喊道:值班神圣,过往神灵,你们有千里眼、顺风耳,明察秋毫……左手握住雄鸡两腿跟鸡翅,右手伸出食指中指,猛力朝鸡颈砍去,鸡头瞬间身首分离,掉在桌上,不待鸡血喷涌,徕子将鸡身越过供桌横竿抛到门外,旋即捉起鸡头,穿在竹竿之上。那鸡头两眼在竹竿上溜溜转动,四下里寻自个的身子,寻思身子怎会在门外扑腾?
徕子取下纸钱,把三十六树小长钱烧在门外,泼上杯中血酒,又取过水碗,右手中指蘸上法水,向屋内、门上、墙壁挥洒,口中念道:天瘟扫出天朝去,地瘟扫除地府门,人来有路,鬼来无门,主人清静,四季安平!又念:吉日良辰,天地开窗,凡间阳宅,谁敢停丧。八大金刚,叱咤地神,两边让路,引押凶仙出大门。一路出门而入电梯,下得楼来,左右张望,将十二树大长钱在小区的水池边点燃,同时让我放起鞭炮。正要泼水饭,鞭炮声引来了保安跟业主,又是你!干什么干什么?保安端来一盆水,浇灭了鞭炮跟纸钱。这个是老规矩,阴律阳法,懂不懂!徕子的语气跟神情都威严如虎,在捍卫他那个“阴律阳法”。可保安不尿他这壶,所有的业主都围攻他,七嘴八舌,对他的“规矩”不屑一顾,说他装神弄鬼,还有人指责他污染空气,破坏环境,没有素质。徕子糊涂了,这情形怎么跟早上对付警察的时候天翻地覆了?说我还不是替你们着想,气得嚯嚯嚯嚯喘粗气。那个保安见他捏紧了拳头,我也张开了爪子要撕他,吓得边往后退边掏警棍。徕子拉住了我,将两个拳头在自己胸口上擂得咚咚响,反倒把那些人吓得一哄而散了。
我俩傻在水池边,像两只砍了脑袋的公鸡,却又不知脑袋掉哪里了。好半天他才说,徂子的魂,怕是回不去了。
我们又重新回到徕子的地段。
这天,徕子在大街上跟丢了魂似的,要么杵着扫帚一动不动,要么让扫帚带着鬼画桃符。徕子问我,尾巴,我是不是一直都在梦游?我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他又问,梦游是不是就是走魂了?我没有摇头,而是重重地拍了几下他的脑袋。
脑袋似乎是清醒了些,徕子靠着扫帚说,徂子他命带关煞哩。说天城就是他的一个关,他是来度这个关的,可他没带度关符哩,就被这个关给卡住了,没能度过来。他接着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带着三十六关七十二煞,随时都在度关哩,就看你带没带那道度关符。叹一口气,他说,带了,你就能度过来,没带,你就会被卡在关里头,度不过来哩。
啥是度关符?徕子见我好奇地望着他,拍了拍胸口,在这里哩。
傍晚收工回到小区,早上才躺了徂子的地方,那群男男女女又在那里和着小苹果的节拍扭开了,花枝招展的,使出了全身的劲,陶醉又享受。徕子呆呆看着地面,像是寻他画的那个鬼马,又像是寻穿着花裤衩的徂子,那个黄头发的女人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听见。
徂子你咋就没个城里人的命哩。
徂子没了,徂子媳妇也没了踪影。你也梦游去了么?徕子喃喃,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聊聊哩。
徕子更想寻到寨佬了。寨佬是徕子最重的念盼了。
八
刚要出门去寻寨佬,就有人寻上门来了。
是黄头发女人
椅子本来就干净的,徕子还是叫我用帕子擦了擦,还嫌不够干净,又亲手擦了两遍。女人笑道,讲究哪!她怀里的丫丫不岔生,先自跳到了椅子上。
徕子说,看,丫丫多丑多讨嫌啊!女人抱起丫丫,你说什么?丑?讨嫌?徕子见女人多心了,连忙道歉,嘿嘿,习惯,小家伙不能赞好,忌讳说漂亮、聪明,要说反话。女人怀疑,哪有这样的习惯?你看我们丫丫都生气了。徕子弯下腰,赔着笑说,对不起啊丫丫,我忘了这里是在天城哩。丫丫把头别到一边,不理他,搞得他下不来台。还是女人帮他解了围,说往后你还是少来你那些地寨的习惯吧。徕子忙说是是是。
狗跟人一样穿衣裳,人跟狗一样露肉。女人跟男人一样霸道,男人跟女人一样粘软。我瞥了他们三个一眼,把脸歪到天上。
女人是来架徕子的,要架他去跳舞。女人很有耐心跟热情,也不管旁人笑不笑话,一直带着他,说你跟着我扭就行了,熟能生巧。无奈上山撵得兽、下河捉得鱼的徕子,却吃不住这个舞,加之有那条狗的扰乱,才转了几转,就又满头冷汗,脸色都乌青了,嘘着气说腰腰腰。女人停了舞步,两手端着他的腰,说你太使劲了,劲用过头了。扶他坐到了花台边。
徕子的腰上扭气了,女人反倒内疚得直搓手,一个劲地自责都怪我,都怪我。女人扶着徕子回了家,帮他揉,徕子哼叽着,没拒绝。后来女人也哼叽上了,声音软得都稀了,徕子的哼叽却越来越壮实,最后两个人成了要死要活的呻唤。
尾巴你说是吧,一个家,缺什么都成,唯独不能缺女人!徕子的腰不但不扭气了,反倒气更顺更足了,嗬,活了几十岁,现在老子才明白,没个女人的家它就是个猪圈狗窝!徕子拍着我的肩头感慨,城里的女人,不一样哩!
所有的不一样,都该是来自比较,那么,徕子所说的不一样又来自哪里?他告诉我,人家把我的不行都医好啦。末了又叹,真跟做梦似的哩尾巴!他躺在床上,脸上盖着那张餐巾纸,怀里紧紧搂着被子,要把被子搂进肉里。
我乐意分享他的快乐。这快乐里头是他的滋味。我以为,这快乐也只有我的分享才会是他加倍的快乐。
可慢慢地我从他的津津有味中听出了别的味来,当一个人老是在你面前喋喋不休地夸耀他的快乐,这夸耀就有些变味了。这让我没法不琢磨起来,一个家,缺什么都成,唯独不能缺女人。一琢磨,真不是味了,但也宽心了。我微笑着把畚箕里的垃圾倒进了垃圾箱。
女人说是成过一次家的,可男方死了。徕子问怎么死的,女人鼻子一抽,不堪回首的哀怨神伤叫他心疼得要死,忙说不问了不问了。那段婚姻连苗芽也没留下一棵,心都伤透了,都死了那个念头了,只望着跟丫丫相依为命过一辈子的,要不是遇上你,她话锋一转最后叹道,这就叫缘分啊!是认命了的无可奈何,是娇嗔幽怨的叹。
徕子两个眉头拧成了麻花,两个眉头打得难分难解。地寨是最忌讳寡妇当媒人的,这个寡妇还自己给自己当起了媒人。咋整?他擰着眉头问我。我哼了他一鼻子。我对这个女人没半点好感,我能闻到她身上的狗味比丫丫的还重,可是徕子闻不到,或是他闻到了也装鼻子傻。
见我哼鼻子没理他,打了半天架的眉头让他自己劝开了,哪能那样死板?女人说得对,这是天城,往后还是少来那些地寨的习惯。想通了,徕子被这从天而降的缘分冲得晕头转向,怜爱之情在全身荡漾,跟女人说,干脆住我这里吧,省得一锅米两锅柴的,也好有个照应。女人的怨更重了,还分你的我的?摸着肚子说这里头的骨肉谁的?徕子惊得两手搓得哗哗响,害上了?就害上了?咱们巫家也有根苗了?
而且这个根苗是扎在了天城?
徕子一把将挂在我脖子上的那串钥匙摘下来,递给女人,女人紧张地避了一步,皱着眉说,有虱子。
女人说要我接这串钥匙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两条。
徕子说你讲。
女人斜了我一眼,说一,它身上不能有虱子,不然这个家成个虱子窝怎么得了?她说你看我们家丫丫,每天都要洗澡梳头,也不乱吃乱躺,你这个尾巴它生就是一只野毛猴。
徕子说行行行,这里不比地寨。又吩咐我,尾巴记住啊,每天洗澡啊。
我一直望着阳台外面的天空,你徕子也没有每天洗澡哩!
再一个,女人说,你们都得戴着口罩睡觉,免得鼾声影响了胎儿跟我们丫丫的睡眠。说罢从包里掏出了两只雪白的口罩,丢给徕子。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徕子双手接过口罩,说行行行,应该的,习惯了就好了。
女人说你说行就行啊?你看你这个猴子的死德性,它改得过来?
因为有榜样就在跟前的对比,因为我犟着脖子一直望着阳台外面的天空瞥也没瞥他们一眼,徕子恼了,说尾巴你学得来人家丫丫么?人家不会嫌贱你,可人家会嫌贱我,我丢不起这个脸哩!
他捧着我的头,盯着我,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到自惭形秽跟屈从。我别过头去,不想看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在变得不像他了,像什么呢?像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让我一时想不起来。别过头去,我不想看他那张日渐怪异的面孔。
穿了裤子的丫丫,在他身后踱着步子,趾高气扬。它真的让我自惭形秽。
转过眼来,看一眼徕子,我想看到原来那个徕子,可没有。
女人没有接那串钥匙,她说丫丫,我们走!砰一声,摔门而去。
望着还在颤悠的门板,徕子那个六神无主,丢魂落魄的样子,比我更可怜。
他哭丧着脸说,尾巴,我知道你不习惯这里,你一直想走,想离开,想回地寨去。说实话我也想,做梦都想,可是尾巴,咱们得咬牙挺过来,这就叫脱胎换骨,咱们都要过这一关的啊。尾巴,答应我,别走,戴上口罩,咱们就当重新从娘胎里生一回好不?他哭出声来,一只手用口罩揩着横流的泪涕,一只手抱着我,像个痛失爹娘的孩子。
我用头狠狠撞着墙,撞得头破血流。我又拧下身子,咬自己的尾巴,咬得鲜血淋漓。尾巴根上旧伤新伤的痛,反叫我有一种自虐的快感。
夜里,徕子拿着那两个雪白的口罩,蹲到我面前,像寨佬那样耐心地劝导我,尾巴啊,咱们现在是在城里头,不是在地寨,咱们是城里人了,咱们可不能影响别人啊,咱们可丢不起这个脸啊!不然,人家会撵我们滚的,可我们往哪滚呀?听说地寨都被淹水底下了,尸骨无存哩,我们滚不回去了,只能待这里哩。你看我都戴了,戴个口罩嘛,又不是要咱们的命。他戴上口罩,脸上就像被打了一块补丁,声音也嗡了,像从肚脐发出来的。你不为自己,也为我想想好吧,咱们是一条命哩!我好不容易在城里找了个女人,成个家,人家一分钱的彩礼不要,还帮我怀上了孩儿哩!他的眼神跟语气都是祈求的,可怜巴巴的,让我看不下去。我不解,你不是个日天的货吗,怎么就变成一块软面皮了?你是面皮不关我的事,可别让我也跟着你面皮呀。见我垂下了头,他把另一个口罩轻轻戴到了我的嘴上,顿时,我快被憋死一样的难受,仿佛那口罩不是几块布片蒙在脸上,而是一堆淤泥糊住口鼻,一块石头压在胸上。见我的眼睛都憋红了,他安慰我,慢慢就好了。他说我也跟你一样难受,睡着了就好了。
我宁愿不睡觉,那样也就不会打呼噜了,也就不用戴这该死的口罩了。可瞌睡它比这口罩还该死,它不争气,它像浑浊的夜色一样慢慢吞噬了我的意志。
咱们再难受也得忍受,不然哪得享受。他鼓励我。
夜,从没有过的漫长,每分每秒都如煎如煮。夜,也从没有过的沉重,漫无边际地压迫得我气喘吁吁。徕子嗡在口罩里说,尾巴,我跟你一样难受,但是慢慢的习惯了就好了。
我真怕夜里让口罩憋死了,再也醒不过来。又巴望憋死算了。
女人带了两身换洗衣服,抱着丫丫,住过来了。
女人害了一个饿痨鬼,那个饿痨鬼随时都在她肚子里嗷嗷待哺,因此她就成了个消坑,酸的辣的甜的咸的,软的硬的生的熟的,冷的热的香的臭的……除了闭眼睡觉,那些吃食源源不断地往嘴里输送,看着都感觉水泄不通了,可她那肚子像个没底的消坑。徕子乐得大街上扫个地都扫出了花来朵来,幸福得打个屁都带小苹果的韵儿。他跟我说,只有有盼头的活,它才是个活哩,对吧尾巴?
徕子不放心女人一个人在家里养,怕她有个闪失,惊了肚子里的根苗。他跟我说,你现在不用跟着我扫大街,你有更艰巨的任务,待家里听使唤。女人说不用,我有丫丫。徕子说,它可以帮你端个水递个茶的,你尽管跟它使嘴。
我皱紧了眉毛冲徕子直摇头。他蹲下身来,拍着我的脑袋,说你帮她就是帮我,说你要懂事啊。女人看出了我的不乐意,眼光一闪,问徕子,它真的懂事?徕子说,尾巴除了不会说,什么都懂。女人喊道,跪下!见我没有动静,女人说它不是什么都懂吗,尾巴,跪一个?我昂起头,瞪着她。你看它不跪,它怕是连跪都听不懂,女人嘲笑道。徕子尴尬了,脸上看不出是哭还是笑,尾巴,给阿姨跪一个?女人不依了,谁是它阿姨?谁是它阿姨?徕子赔着笑说,丫丫都可以是,它也可以是嘛,都是一家……女人更不依了,丫丫是丫丫,它能跟丫丫比?丫丫,跪。那狗从她怀里噌一下跳到地上,四肢软软地折了下去,是一个标标准准的跪。女人一摊手,它又跳到了她怀里。女人那双大眼睛乜了徕子一眼。
尾巴,跪!徕子话不重,是从牙齿缝沁出来的。女人说,你别吓着了我们丫丫!徕子的脸色让我想起我们在地寨劈河时搓的棒颠子,是一个颜色跟味道。
我是猴,不是狗。可徕子就这样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目不转睛。这眼神里头有期望,有哀求,有只有我才能看懂的酸楚,慢慢地他的眼里溢上了泪花,他的双腿也颤抖起来,是要向着我下跪的姿势,他说尾巴,你不为我,就为我们巫家的根苗好吧?
我不敢看徕子的眼睛,抬起头去看女人微微隆起的肚子。我看到她怀里的狗,它的眼里满是看人笑话的嘲讽。她们看的是徕子的笑话。女人轻蔑道,野毛猴!
我慢慢地跪了下去,没有对着他们,而是阳台外那片天空,地寨的方向。
徕子劝女人别去楼下跳舞了,说怕动了胎气。女人笑了,你居然也懂胎气?女人说舞还是要跳的,这个必须,對咱们孩子好。又问,胎教懂吧,舞蹈跟音乐都在里头,咱们就把他往艺术上头培养。
艺术是个太高级的词,把徕子吓得一时都没站稳脚,感觉踩在了一朵云上头,联想到自己还曾自不量力去学过几回舞,脸就红到了脖子根。
女人抚摸着肚子,抚摸着肚子里的“艺术”,突然就盯了我一眼,那眼神诡异又迅捷,像一把精巧的尖刀,插在我天灵盖的骨头缝里,我听到一声轻巧的脆响,一股来自地狱的寒煞之气自天灵盖传遍全身。我禁不住背脊起栗。
目光漫不经心地挑开了,女人融进了跳舞的人群,她跟着小苹果的节拍,一边跳舞,一边轻轻地一圈一圈抚摸着她的肚子。
我的血液正从天灵盖冷到尾巴尖。
确确的,那一刹间她的眼神是一把剔骨剜髓的尖刀。
九
另一把尖刀,毫无征兆地就插在了徕子的心上。
好久没有去寻寨佬了,那个晚上,也是徕子心血来潮,趁女人在专心胎教,他说走,我们去碰碰运气。我们就寻到了美食街。不宽的街道烟熏火缭,油雾弥漫。烤肉的香,臭豆腐的臭,鱼的腥,七荦八素的味道,跟店主的吆喝客人的叫喊搅和在一起,是另一种的云里雾里,那些食客就成了这云雾里的另一种神仙。徕子跟我刚到街口,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特别是小孩,好奇地喊着猴子、猴子,还有胆大的跳起来给我递肉串。徕子告诫我,别光顾着吃,眼睛放亮点。烟雾中我看到一个秃脑袋,他原是背对着街心跟几个人在热火朝天地啃着什么,被大家的叫喊声吸引,回过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一个愣怔,秃脑袋很快又转过头去,把头埋得更深。我拍着徕子的脑袋指给他看,又拧着他的耳朵往秃脑袋这边走来。徕子终于看到了寨佬。寨佬没有埋着他的秃脑袋了,正端起酒杯招呼同桌的几个人喝喝喝。徕子在他的背上狠狠给了一拳,寨佬这才回过头来,一脸冷漠地问,你是谁?徕子傻了一下,又是一拳打在寨佬的肩上,寨佬,你狗日的进了城,不认徕子啦?什么寨佬?什么徕子?你给老子滚远点,臭耍猴的!寨佬脸红筋胀,跟他同桌的人全站起身,还有个人提起了酒瓶。徕子盯着他,以为他喝醉了在跟他开玩笑。我看到寨佬被我咬掉的耳朵留下的疤痕在跳跃,我更看到在他跟徕子之间,隔着了一道沟,这道沟隔着的不是两个人的距离,不是天城跟地寨的距离,而是一道根本无法跨越的冰河。剑拔弩张的对方让徕子终于相信,这不是个喝醉了酒的玩笑,如果真要说是个玩笑的话,它的严重程度远远超过了徕子的想象。徕子跟我都傻了,来往的人流,嘈杂的声音还有各式的气味全都凝固了,唯有他跟我跌进了一个混乱的梦里头,在这个梦里头,我们正飞速地往深不见底的冰河深渊坠落。
像每一个落水者那样,徕子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抓眼前的稻草,可眼前的寨佬却像对待路边的一个乞丐,厌恶地一声大喝,滚!
一路恍惚,总算回到阳光彼岸。跳舞的男女依旧热火朝天。徕子望着十八层的家,问我,为什么有时候人跟人的距离比人跟猴子的距离还远?
他这样一问,就提醒了我,一只猴子跟自己的距离又有多远?
我的意思是,我该去看看自己的模样了。
那个能清晰地映出我的模样来,让我不至于忘记自己的地方,是小区的水池。尽管这是一池死水,但它还是能像镜子一样映出我的身子我的脸,包括我的眼睛来。我都偷偷跑到这块水来看自己,都看过好几次了。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快乐跟忧虑。水中的那个自己,于我是那么的亲切,虽然有时候只隔了一天两天,那也是一种久违的亲切。每一次,我又都要告诫水里头那个我,你得记住你的模样,你不能把自己的模样都给弄丢了。这是我越来越担忧的事情。一个人的模样,就是他自己。猴子也是。一个人的改变当然是从心开始,但我确信也会从他的模样他的眼神里露出蛛丝马迹来。在所有人眼里,我永远都是一只让他们开心好奇或是厌恶的“猴子”,可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在身不由己地改变,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我需要时常地盯着我的眼睛,以告诫我就是我。可每一次,面对水里那个我,那双越来越猥琐卑微的眼睛跟日渐佝偻的身子,我又不能不疑惑那真的是一个叫作“尾巴”的你?我已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我了。这让我暗自忧虑、惊惶,不知最终会变成什么,因此有时甚至都怕看到自己。
这会儿,路灯下的水面是花里胡哨的黑,根本就看不到我。失望之际,我只能在脑子里死死地回忆自己的模样,更令我惶恐的是,我的脑子也一片漆黑。这时几个人一拥而上,他们叫嚷着,打死死猴子!打死死猴子!挥舞起拖把、掃帚,以及健身的宝剑、羽毛球拍,还有一个人舞着长长的陀螺鞭子,一齐向我挥来。惊愕间,尾巴根上的旧痛未了再添新痛,直窜心肺。我忍着剧痛,从水池的边沿向中央的假山跳去,可伤痛让身子不听使唤,扑通一声我掉进水里,浑身冰冷狼狈逃上假山,任他们在池子边祖宗八辈地骂。
我忍着剧痛瑟瑟打抖,好几次差点从假山上摔下来。心惊胆战的我不明白自己怎么招人惹人了,不就是想要看看自己的模样吗,怎就惹得他们如此狠心地痛下杀手,恨不能将我置之死地。他们还围着池子咒骂不绝,惊恐万分又冷又疼的我只望徕子能快点赶来救命。果然很快,徕子冲开人群,大声喝斥道,谁敢打我家尾巴,老子跟他拼命!他两眼冒火,扫视众人,真是要拼命的架势。转过身来,又张开两臂,叫我,尾巴下来,别怕!我眼一热,跳到了他的怀里。他抚摸着我的头安慰道,别怕,别怕。身边那个中年男人用宝剑指着我,气咻咻说,你这猴子想偷鱼吃!宝剑闪着寒光,吓得我的尾巴骨不停地抽。徕子说,尾巴它从来不吃鱼。宝剑说,你看它浑身水淋淋的,都钻到水下去捞鱼了!徕子还是那句话,我们尾巴从来不吃鱼。那个握着陀螺鞭子的老者提醒徕子,也是提醒众人,就算它原来不吃鱼,但是进了城,恐怕也是会变的。老者的提醒得到了众人的应和,人声鼎沸了,对啊,最好把它关起来,别到处乱跑。
还得给它打疫苗,不然带来瘟疫了谁都承担不起!
好多病毒都是从动物身上发现的……
徕子陷在泥潭一样的指责跟鄙夷中,拔不出来。我感觉得到,他抱着我,像抱了一块火炭或是一堆刺。
回到家,徕子才开口,尾巴,你是不是进了城就真的变了?话问得很轻很轻,像自言自语,像地寨河上的雾。我去寻他的眼神,可他的眼神躲开了我,我捉不到。一霎间,我们就隔着千山万水了。我们不是我们,更不是他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我们是一条命”,我是我,他是他,是一只猴子跟一个人的遥远。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必要待在这里,陪在他的身边。埋下头来,我寻思,是该走了,哪怕那个地方已经尸骨无存。
徕子弯下腰在床底下寻着什么,一边说,你现在不能再当一只野猴了,你得按城里的规矩来。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以为他是寻布条之类的来给我包扎伤口,尾巴根的伤口是那个宝剑砍的,流出的血把阳台的地面都打湿了,我忍不住呲呲地呻唤。但是,千真万确,他找来的是一根绳子,一根金色的尼龙绳,像一根闪闪发光的金链子。我想起来了,这是他那天在街上捡得的绳子。当时他说,这么牢实的绳子丢了多可惜。他说尾巴你看,这一街过上过下的人,像不像脖子上都被套了绳子,只是那根绳子不像这根看得见摸得着。
他将绳子绞了一个套,不由分说向我套来。
生不如死。全身的血要是能哗哗哗一口气从伤口流尽,让我马上死掉,多好!
可全身的血液没有从尾巴骨的伤口流出,它们全涌上脑门顶。我怒火中烧,挥舞两拳,冲他厉声咆哮,吓得他连连后退,说你要疯了,你发疯了!
我真的要疯了,一声怒吼,飞身向墙上撞去。
天旋地转。
天寒地冻。
天崩地裂。
天地间无穷无尽的金星在闪烁,我自己也成了那金星中的一颗,闪烁着,飞往地寨……
…………
争吵声将我吵醒。听不清切,但能感受到。压抑着的争吵远比放开嗓门来得更为激烈尖锐。是女人跟徕子在争吵。你们也会争吵了?徕子你不是啥时都宠着女人巴结着女人的吗?何况她的肚子里正怀着你们巫家的根苗,你再清楚不过,这个时候是不能动了胎气的啊!我以为是在梦里,原来我在梦里都是希望他们争吵的哩!我在梦里太享受他们的争吵了。
但女人一句话将我从梦中惊醒,我一把捂住了天灵盖。
你知道吧,在天城,但凡有条件的,哪家不在怀孩子的时候敲几只猴子脑水补一补。
啊?徕子问,那些猴子真是让你们……吃了?
什么那些这些!我只问你,是儿子重要,还是一只野猴子重要?
徕子说,吃龙肉都行,就是不能打它的主意。女人轻蔑道,龙肉?凭你?拿来啊。徕子一时语塞。女人说,你以为我想吃?我还不是为你着想,为你们巫家后人着想,不能让下一代输在起跑线上,不能连个舞都跳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