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仙境(中篇小说)

2017-03-21任珏方

广州文艺 2017年1期
关键词:游戏

1.荒诞

李二白对焦亚妮说出去买包烟。焦亚妮斜躺在床上看手机,没接他话。那部手机,是他用过的一部老诺基亚。大二时,父亲给钱让他买的。用久了,要淘汰了,他曾拿它到中山路手机城去换钱,即便只值三十块,也能买一个星期方便面。但一个老板嘲讽他说,您给我三十吧,我受累替您丢进垃圾桶。老板一边鄙视他,一边对他进行嘲讽,还拿着腔调囔囔,让李二白脸发烫。他将手机拿回,没扔。焦亚妮到来后,他将手机从抽屉里取出给她用。焦亚妮需要一部手机。况且,手机里有他写给她的所有短信。那些短信从未发送。今天下午,焦亚妮显得郁郁寡欢。为哄她,他与焦亚妮亲热了一次,但没能把她从悲伤中捞出。离开他的怀抱,焦亚妮的愉悦一点点消退,悲伤翻涌,吞没掉她。焦亚妮快乐与悲伤的表情,表面看不出区别。但他跟焦亚妮熟,熟得知道她每寸肌肤,懂得她每个眼神。但他猜不透焦亚妮的心思。她今天为什么不开心,他默坐,想了一百多种可能。猜焦亚妮正在想什么,是他每天要做的事。猫着时,他一遍遍虚构焦亚妮的各种生活场景。

焦亚妮是他的大学同班同学。在学校,他们的同学关系等于没有。焦亚妮没跟他讲过一句话,甚至一个标点符号也没跟他讲过。那时,焦亚妮眼里没他,而他眼里全是焦亚妮。

六年前,焦亚妮出现在建筑系,让男生们眼神发光。开学一个月后,大一男生拿到学长发布的新学期女神排行榜。定期发布出女神榜,在这学院里已存在好多年了。李二白没见过榜单这种玩法,觉得大学生活有趣、奇怪、有新意。那时,他还是单纯老实的孩子,听父母的话,也听老师的话。作为一年级新人,焦亚妮能够占据女神榜头位,不仅仅是他,同班男生都自豪。这自豪懵里懵懂。他们对大学及后大学生活有期望,但不知道迎面而来的,到底是什么。神仙?妖怪?都不确定。他们想当然认为,与焦亚妮同班,有同学关系,焦亚妮就与自己有关。同学关系,还是很亲密的。他们热心地为同班女生焦亚妮惋惜,她如此漂亮,应该考北影、中戏、上戏。不去演戏,可惜了那面容。他们还为她找出原因。焦亚妮出现在建筑系,而非艺术院校,是因为根本不想靠脸蛋吃饭,值得尊敬。大一开始,因为陌生,因为尊敬,也因为高中的条条框框残留于身,男生扎堆时只拿焦亚妮过嘴瘾,逗闷子,寻开心。到后来,大家明白大学生活的底线条款,开始给焦亚妮塞纸条,发短信。李二白也在写纸条的男生队伍中间。他有自知之明,识苗头,把写给焦亚妮的纸条,放在自己口袋里。时间一长,纸条烂了自己就重写一张揣着。后来家里给他买了手机,他每天给焦亚妮写一条短信,但都没发送出去。亲爱的,早点睡;亚妮,谢谢你的湿吻。写亲密短信,纯粹自娱自乐,他根本不敢发送。传出去就会丢面跌份儿。他为自己有自知之明庆幸,也为之痛苦。他知道,凭自己的长相、身高和家境,他对焦亚妮毫无吸引力,只能做一个痛心看客,眼看着焦亚妮跟一个大四学长恋爱上了。那位学长如何,李二白不忍细想。细想,是自己作贱自己。都是人,都是爹妈生,但差距大。这位学长每次出现在脑海,李二白都要受伤害。学长像把铁锤,呼呼地把他砸入地缝,冷酷无情。后来,坐在教室后面看焦亚妮的身影,他劝慰自己,现在要紧的是学业,而非空想。

焦亚妮给他造成的沮丧,大三后才渐渐消失。那年,焦亚妮不见了踪影。她的家人没找学院,警察也没到学院了解情况,可见并非失踪。男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同班三个女生不知,班主任也不知道。当然,班主任说不知值得怀疑。班主任已经是老江湖,笑眯眯过日子,同事关系好,业界影响大,论文在核心期刊每年发一篇,博士生导师资格可期。男生们曾经后悔,没请班主任给他们上人际交往课,害得他们这些理科男走上社会后像无头苍蝇。班主任这样的老江湖,对焦亚妮的情况,真知也会作未知。末末了儿,大家定论,焦亚妮这朵学院最娇艳的花,被社会上的男人摘走了。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为此,李二白曾虚构焦亚妮的幸福生活。能够得到焦亚妮的男人,他无法想象。在虚构荣华富贵与气质魅力上,想象力贫乏。他庆幸这男人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开着车到学院接走焦亞妮。

鬼使神差,大学毕业一年后,焦亚妮到了他的房间。他完整得到焦亚妮,弥补了遗憾。他虽然曾恶毒骂过她,但焦亚妮到来那刻,他还是轻轻抱住她说,你这亲爱的婊子啊。一句话,好多内容,有记忆有现实,有快乐有痛苦。那刻,眼泪流淌出来,从身体某个黑暗部分。许多事、许多感触催生出的眼泪,早就集聚在那里。以前没机会好好哭一场,现在有了。在艰难时刻,焦亚妮来到他身边。不知是谁,就是那个每分每秒总看着他的人,对他说,你必须要有焦亚妮。于是他有了焦亚妮。这个人上一次对他说,你必须要有胖头狮,于是他有了一个叫胖头狮的朋友。

他和焦亚妮租住在底楼,一间小房间。小房间在一个四十多平方米的套房里,可见其有多小。这套房还有另外两个住户,一边是大二男生,另一边是外地来的水果商贩一家三口。男生住在这里,是为行事方便。行事,说是行家教之事,其实是行房事。呵呵,男人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天下男人,一个样。男生看起来腼腆,与女友在房里弄出的动静却很大。李二白觉得,这个男生没有被漂亮女生伤过,特别是焦亚妮那样的女神。女人越漂亮,毒越大,男人排毒过程越长。这个男生的女友,并不漂亮,跟焦亚妮比,是天与地的差距。估计男生没胆碰头名女神,与他当初一样,不然哪会把白菜当玫瑰捧。商贩夫妇每天一早出门,很晚归来,雷打不动。出门进门都要闹出大动静,装车、卸车,把三轮推进推出。李二白不了解他们,也没兴趣了解,不是一路人。商贩夫妻还有个五岁的儿子,他们每天把孩子反锁在屋里才出门。商贩走后,他曾去听过那边屋里的动静。没一丝声响,那个男孩乖得像只猫。男孩怕他,即使商贩夫妇在屋里,与他打照面时,两个眼洞里都是谨慎、提防。男孩有时会撇撇嘴,笨拙地从鼻孔甩出一个哼,表达自己根本就不怕他。他心里呵呵笑,心想孩子用这小聪明,更加暴露出怕他。他只要做下伸手动作,小孩会跳着脚跑回房间,蟑螂一般闻风而逃,倍儿快。最起码有三次,他听到女商贩亮着嗓门吓唬男孩,让对门的神经病卖掉你,明天就拿绳捆了卖。

对门的神经病就是他。他住北间,商贩一家住南间,门对门。女商贩自己活得乌七八糟、七扭八拐,但不忌讳他听到,叫他神经病。他想,嘿,点儿背,遇到这种邻居,能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

他租居的那间房很小,宽约两米,长三米八。麻雀小,五脏全。房间有扇外开门和铝合金窗。门变了形,打开它需抓着把手,用力来回摇晃。屋子里铺的是水泥地。地面,常被各种纸头、方便面包装覆盖。他半个月才清理一次。四周墙壁和头顶楼板都发着黑,上面一块块水渍,层层叠叠。水渍边缘,不规则的曲线,有部分发黑,有部分发绿。还有几个地方,乌黑里泛蓝,蓝里泛紫,像大头苍蝇的尾部。常有石灰屑从墙面、屋顶落下来,落在床上、桌上,掸之不尽。房租便宜,就没得说,他认了。本来屋子里有股怪味,他没日没夜地抽烟,烟味完胜了怪味。房间里有张床和桌。桌子是他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实木办公桌,说是一米四长,其实只有一米三六。桌面板已开裂,缝隙可以塞进小拇指。桌子横着放不下,趁商贩夫妇不在,他偷用他们的菜刀,将两条桌腿削短,再将短腿搭在床上,不占地,还四平八稳,也不影响睡觉。躺在床上时,他将两条腿伸进桌子底下。桌腿到墙的床上空间,留给焦亚妮两条修长的腿。

窗外有块草坪,是老旧小区改造时铺设的。草坪不宽,勉强一米五左右。草坪上,有两棵树挤在窗前。一棵是石榴树,枝叶稀疏,现在已挂上了果;一棵是桂花树,矮矮胖胖,泛着油光光的深青色。营养过度就这样,像人。这与他有关喽。夜里,无论卫生间有无人,他暂歇了灯,站在矮凳上往窗外桂花树那边滋尿。尿头贼准啊,像制导导弹,嗞地发射出去,准确落在树根。尿头爆成一团水花。滋完再开灯。这棵桂花树不领情。住在这里几年,它没为他开过一次花。他好几次听到有人在他窗户前议论这棵桂花树,说这树是公的。树分公母,他没听说过。这两棵树挡住了窗外的光线,但也有好处,能让房东每月便宜五块钱房租。还有就是,有两棵树作遮挡,无论昼夜,他和焦亚妮做爱都不拉上窗帘。看着窗外依稀的人影,听着室外很近的人声以及机动车、非机动车往来声,在这样的环境里做爱有做贼般刺激。有时,他们赤裸着站在窗前做。感觉得到,焦亚妮喜欢这场景这感觉。

现在,他要告别焦亚妮,出门去买烟。其实要去干另一件事。

他离开旋转椅,从地上捡裤衩套上,然后穿好牛仔裤、连帽卫衣。他对焦亚妮说,那么我去了。焦亚妮看着他。那双丹凤眼,看到他心底去了。焦亚妮说,快去快回,我要你陪着睡才安心。他走过去,抚摸焦亚妮的脸,轻声说,亲爱的,不是小孩啦。焦亚妮脸上有了担忧的神色,急切道,瞧你心虚得,你不会有事吧?他赞叹,焦亚妮聪明,心细如发,看出了端倪。他安慰道,没事,别瞎操心哪,早点睡。安慰完,又笑着脸责怪,咱不再看手机了,看手机会伤你眼睛,视力毁了,戴眼镜影响你容貌,听到没?焦亚妮脸上,生出柔情,回应道,知道啦,知道啦,我的亲哥,你就是啰唆。他再次俯下身,吻焦亚妮的嘴唇,打奔儿。那两瓣嘴唇很柔。他每次吻上去,脑中会跳出六年前初见焦亚妮的情景。高挑身材,一袭印花白裙,长发与裙裾在风中飘动。脸和手臂白皙,脖子也白,这是真白。瓜子脸,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粉色嘴唇。焦亚妮走进教室,朝大家看了一眼,完全是销魂一瞥。在那一刻,他咯噔一下,将心献给了她。

他关掉灯,轻轻拉开窗,踩着窗台跳出去,落进秋天的夜色里。

一年前,他在网上看到焦亚妮,浑身一震,立即把她买回来,喜出望外呢,迫不及待呢。他不愿意用“它”来作称呼。她虽是充气娃娃,但绝不是物品。她与真的焦亚妮太像了呀,连耳朵后面那颗小黑痣的大小、位置都像。充气娃娃的设计者,可能是他那所毕业院校里的某位男生,甚至是他同班的男生。学建筑的改行去搞充气娃娃设计,放到现实里看,不荒诞。收货那天,他与焦亚妮做了三次。他慢慢将记忆中的焦亚妮与他身下的焦亚妮统一起来。

亲爱的亚妮,我爱你。他说。

我也爱你。焦亚妮说。

声音虽然别扭,但带着她说话的特点,轻、嗲,倒数第二个字音节长。就从那一天起,李二白把自己的嘴,借给充气娃娃焦亚妮说话。

2.世外

李二白跳下窗,弯身从石榴树下跳到水泥路面上。他不想让鞋底沾上泥巴。不从门里出来,是因为父亲守在那。父亲昨天从老家乘火车过来找他。老家在五百多公里外,到这里要一天時间。父亲上车前打他手机,说要来谝谝,爷俩掏掏心窝。他在电话中告诉父亲,别来,不在,在外试工呢,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这是瞎话。他觉得对父亲讲瞎话,是尊重父亲,心疼父亲。瞎话张嘴便来。父亲也知道他在说谎。那时他就在屋子里,他还能到哪里去。他知道父亲不死心,会赶过来。果然,父亲找了过来,先打他手机,他没接。父亲连续打了五次。再后来,他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以及呼唤他小名的声音。父亲来了。省城这么庞大,父亲竟能找到这个小角落。他猜想,父亲得到了同学的指点和帮助。或许就是自己那帮同学鼓动父亲过来。他们还可能说了些危言耸听的话。不然,父亲怎么会丢下一堆愁事,过来找他。那时,商贩夫妇早出去了,大学生也不在,没人应声。怕父亲到窗户跟前张望,他光着身从椅子上跳起,将窗户合拢,拉上窗帘,对看着他的焦亚妮做个闭嘴动作。他不想见父亲。但父亲下了狠心,守在门外。相比于钱,父亲更缺时间。父亲狠心要在这里浪费大把时间,白天蹲在楼道口,入夜后没走,依旧守着。商贩夫妇回来,父亲趁机进屋来敲他的门。他关掉电脑,静静立在门背后,听父亲掏心掏肺要他开门。父亲声音诚恳、亲切。但他觉得,就目前状况而言,父亲的诚恳与亲切,对大家都是毒药。他站在门背后,只怕父亲在另一面失控,破门而入。但父亲给了他面子,没发作。他听到父亲对商贩夫妇说,我娃好像不在,麻缠你们了,我出去等。那对夫妇没答话,应该是不耐烦了。李二白可以想见,他们的脸如何阴沉。这对夫妻活得可累,现在只想要父亲赶紧离开,好去睡觉。每天夜里,商贩那边门一关上,不到两分钟,男人的呼噜声就传出来。让他意外的是,女商贩的呼噜声也紧跟着响起。夫唱妇随,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解释。待商贩夫妇睡下,他摸黑,避开商贩夫妇堆放在门厅的筐、包,从大门猫眼洞往外看。父亲没走呢,正坐在地上,靠着楼道墙面打盹。父亲穿着件皱巴巴的藏青色西服,里面是对开襟布衫。脚上皮鞋崭新,新得与衣服不协调。父亲出门办事才穿,甚至到城里才换上,将原先穿的胶鞋收进包裹。皮鞋,是李二白大学毕业后,拿第一份工资买的。那时,他还雄心壮志。唉,不提当年轻狂。楼道灯光昏暗,让父亲状况看起来不好,憔悴,神情忧郁。他觉得父亲没必要这样,自己不再是需要牵手的小孩。

不见父亲,是因为怕。父亲是通往现实的一个洞口。曾有许多这样的洞口,他都一一堵上。唯父母顽固得很,不肯放弃。

毕业一年后,他一步步退回这小房间,再无路可退。他不烦谁,谁也甭烦他。他觉得自己活得透彻了,释然了,放下了,有何不好。封闭其中也好,与世无争也好,他惹不起躲得起,敬而远之呗,不稀罕外面的花花绿绿了。他把诸多问题堵在房门之外,对万事万物和众生有两个分类,其中一个分类是房间里的与房间外的。

他整天待在房间里,慢慢爱上了这里。敝帚自珍嘛,它虽然狭小肮脏,却是世外桃源。在这里,活得随意,放开来活了。他颌下胡须五寸长,头发垂到胳肢窝。须长,好处是啃方便面时,屑全掉在胡子里,可以在里面慢慢摸着摘出来吃,既得实惠,又有趣味。发长,有麻烦,影响视线,看不清电脑显示屏。他在头顶挽了个发髻,像位道士。脸早瘦掉几圈,配以这种发型,有了仙风道骨模样,成为他在网络上的形象标志。今天,为防止父亲从窗户偷窥,他连忙将窗户掩上。平时窗敞着,任由风从窗外进来,不怕感冒。感冒就躺着呗,也不吃药,就裹着被子躺床上,昏昏沉沉、虚弱乏力,到地狱里走走,再爬上来,也没什么呀,挂不了。有时,会有一两片桂花树、石榴树的叶子从窗户飘进来。他将它们捡起,夹进书本。那些旧书,是大学课本。他留着书,是为了考证。考证还是两年前的想法。现在这想法死掉了,腐朽了,只剩尸骨。在这样的环境中,焦亚妮与他并躺着,探讨人生。有时在看法上有分歧,两人还会发生争吵呢。焦亚妮最终会支持他,由衷赞叹他,哎呀,我的哥,您说得对,您的看法具有哲理,我算是瞧出动静来了,您可真不是普通人。他怪不好意思,谦虚地说,不敢,不敢,哥就是个精神领域的苦行僧。

那些话从焦亚妮口中出来,中听,入心。要他自己这么自夸,会觉得羞愧。

在这间房里,他将自己对物质的需求,降到了最低。没法再低了。每个月,他网购两箱方便面,每箱二十五块钱,付一百九十五块钱房租、十多块钱公摊水电费。香烟一天两包,每包三块,一个月花费一百八十元。网络不需钱。看在学长面上,大学生让他蹭Wi-Fi。手机只接不打,偶尔与外界联系,上网用微信、QQ。每天喝冷水啃方便面,不需要承担煤气费用。他把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用,控制在四百五十元以内。每个项目上的支出,不可以再少了,但也不能再多。再多,家里无力承担。现在家里每月给他账户打些钱,显然父亲还不忍心看五积六瘦的他死。

他在房间外的世界,最后一份工是在超市货架摆放整理商品。那还是十三个月前的事。受不了女组长责难,他翻脸不干,工资也没要。组长的话难听,是个人就不能无动于衷。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只剩下一点点了。再忍气吞声,最后一点尊严也枯萎掉,成为纯粹的百分之百的行尸走肉。刚毕业那年,他曾干过十多份工。后来,见到“试用工”这三字就失望、生气。越做越不顺,脾气变暴变犟。他觉得,不是自己让这世界失望,是世界让自己失望。世界这个婊子,带着花花草草、鸟语花香,被有钱人拐带走了,已跑到他看不到影的地方啦。世界只给他留下茫茫荒漠,以及一无所有。追上世界,太难。从学院毕业后,十多个同学留在了这座繁华城市。省城太大,生活太厚,他们像水滴,落在其中,不见影踪。啊呦呵,真是当头棒喝。刚毕业时还经常聚会,不到一年,聚会这事就没人提。接着,微信、QQ上的交流也越来越少。他们在学校被灌了一脑袋建筑,毕业后社会又灌了他们一脑袋东西。那些东西,说熟也熟,说生也生。在学校时,他们议论过,总以为未来对他们有承诺。当这些事到了眼前,他们才发现,老虎来了,而承诺跑了。承诺就是杂种,狗养的啊,指望它,把自己眼珠抠出来当灯泡踩得了。大家就往缝隙里钻,有条缝就钻,不计较。司马昭之心,让公司前辈讨厌。接着,又讨厌公司后辈。十多个同学都改了行。省城这么崭新、漂亮,有活力,值得千方百计留在其中。生存压力大,同学见面次数减少,是一个原因。还有个原因,同学有意识抛弃了他,怕他开口借钱,因他经常丢掉工作,借给他的钱常打漂儿。也怕他的负能量,他总满腹牢骚。他不像他们,摇尾乞怜对省城唱: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在把他踢出朋友圈前,那些同学给他建议,去看看心理医生,一定要去。他冷笑,踢走他的理由,都这么感人。用省城人的话说,他可不是着三不着两的蠢人。

他对父母有免疫能力。过去一年,他没回过家,春节也没回去。讲起来,理由是找工作忙。都找了整整一年,还没着落,父母察觉到他出了问题,轮番打电话过来,将几辈子要讲的话都讲尽。父母无话可说,还不肯结束通话,让沉默在电话里飘荡。他可怜父母看不穿。现在,父亲从老家赶来,还睡在他门口,用这种方式给他施压,显然想逼迫他出来谈谈。干吗呢,何必呢。他觉得与父亲没什么可谈。话都讲尽,还谈什么?无非是工作、婚姻、责任。父亲能在这城市买一座房给他?不能,父亲没那个实力,首付给不起不说,连房间里一个卫生间都买不起。父亲也没能力给他找好工作。父亲的企图,他明白,要将他带回去。父亲曾在电话里说,现在我们这边的泥瓦匠,一天可挣两百块工钱咧。父亲的暗示,溢于言表,让他吃惊。父亲说出如此伤他心的话,只想把他这个重点大学建筑系一本毕业生,引向泥瓦匠生活。他的脑中,还有老家一道道黄土梁的影子。那些黄土梁,像老年人脸上的褶子,让他莫名地难受,还瘆得慌。他不想回去做泥瓦匠。现在在这边还没死透嘛,且家里生活不好过,一团糟。奶奶在县城医院里接受治疗,每月花钱如流水。父亲孝顺,坚持不肯放弃。送奶奶去医院的途中,暴脾气的姐夫跳下车,暴打加塞的司机。司机昏迷,姐夫要担刑事责任与民事责任。对姐来说,姐夫去吃牢饭不怕,怕的是巨额赔偿。这两件事,让父亲愁死,好像被上了夹棍,哭喊都来不及。

以上种种,是他封闭在这狭小房间里的理由。有人理解,有人不理解。懒惰嘛,好高骛远么,废柴一个,软弱之人,还有神经病,房间外人们这么说他。但这些理由,又非全部。他心知肚明,还有嘴上不能承认的理由。

读大学时,他跟着同学学会玩游戏。每晚玩些单机游戏,周末玩网络联机游戏。小玩怡情,不伤学业,也没上瘾。大学毕业,自己掌控生活,就花更多时间玩游戏。感情慢慢偏向游戏。游戏中的团队盟友,有信任、帮助、理解,比现实中人更亲切。他在工作中让同事厌恶,其实是故意为之。他要让自己有一个理由,回到房间,安心坐在电脑前,没内疚感。后来,理由也懒得找,让它自个找自个儿吧,不管了。反正两全难保,只能取一,就弃掉工作。玩游戏,需要錢买武器装备。除了给父亲买过一双皮鞋,给母亲买过一件上衣,以往一点工资,他从银行卡转到游戏账户中去了。点点滴滴的,青蛙让温水煮了,自己闻着还说喷香。一夜游戏下来,呆坐在电脑前,脑袋里在跑马,身体却懒得动,被哪路神仙妖怪定了形。此刻脑洞大得不得了,腾云驾雾般想,都不着边,但新鲜,有味道。有一次他想,虽用无线,但有根看不见的网线,从云端之上的某个殿堂垂下,联结在他电脑上。这是脐带,是生命链接。上苍让他在人间练级。练级成功,显示屏会出现一个洞口,让他爬进去,生活在快乐游戏中。救赎,立地成佛,面壁成仙,这想法美妙着呢,修行吧。他做过一回苦行僧,创下连续在线游戏120小时的纪录。不睡,让尿液随意自流,靠自来水与方便面奋战120小时,整整5天游戏直播。世界纪录是136小时。他离这个纪录如此之近,但他无法控制自己昏迷,与纪录无缘。这要怪方便面喽。他脑袋轰隆一响,毫无阻力砸向键盘那瞬间,他以为自己要挂了,嗝屁了,OVER了。那时间短之又短,但他想通了,认命了。大家都有百岁之日,时间早晚嘛。况且这样无法抗拒地死,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不比一把钱没花、留个漂亮老婆给别的男人要好?呵呵,好着呢,舒畅着呢。后来,窗外冷风把他吹醒。臭得什么似的气味,日了狗,还迷惑了他,让他好一阵才整明白,自己没挂呢,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呢。

父亲每次打来电话,询问工作。他心虚得要被捉现行似的,但口气又硬得理所当然,说这里是大城市,工作机会不是要有就有。父亲不放心,试探道,你可不会疯魔了游戏吧。他生气,对父亲大叫,爸呃,你把儿看成啥人了。父亲说,不玩就好、就好,游戏小娃娃耍耍还可,有了年纪就要做正经营生。父亲好像相信了他。其实不信。下一次通话,依旧会提那句难听的话,咱可不敢疯魔游戏。

父亲不懂啊,没亲身体会,只是看着葫芦说瓢的事。似是而非的,模模糊糊的,笼统得只有那几句话。游戏中的乐趣,现实中没有。战胜某种困难,取得些许成就,他这两年好像没这样的事吧。网络游戏里,特别是角色扮演类,打怪、升级是玩家游戏角色成长的必经环节。为达成目标,他们互帮互助,同仇敌忾,有难以忘怀的奋战经历。这些,他在现实中也没吧。还有些人,与他同类,经历、遭遇相差无几。他们分散天涯,在游戏里集合,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在耳麦中,大家也讨论家庭、经济、未来。里面的合作、援助、理解、宽慰,暖心暖肺着呢。有次,他一面玩游戏,一面流泪。他被感动了。真是日了狗啊,知道是虚幻,这感情在现实世界禁不住考验,可眼泪就在那流。感情没欺骗他。他们抱团,共度艰难。有PK中指挥不当的自责、被人灭团的痛苦,有攻下城池后的霸气,这可不是虚头巴脑的。

但他不敢把这些告诉父亲。父亲还指望他挑起家中重担。还有一点,他也矛盾着,觉得自己想法有理,但知道做法错误。他似乎已跪在地上,对自己游戏成瘾,说过一万遍“我错了”“我改正”,可全然无用。

他也知道,父亲不敢把底子亮出来,撕破面子谈。父亲想拉他回头,用牛皮膏药的方式进行麻缠,的确烦人。今晚,他不能与父亲谈。他要集中精神,出门应场,玩一场刺激的现实游戏。为此,他才肯出门。这是一年来,他第二次入世。

3.宠幸

李二白到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包四块钱的烟,拆开,点上一支,快步沿复兴路往五一广场走。平时,他的烟从那对商贩夫妇那里买。这对夫妇挺贼,出摊时偷卖香烟。他们的烟,真假都有。见他抽烟,男商贩主动推销。第一次买烟,男商贩信誓旦旦强调,您儿放心,这烟是真的。这算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男商贩表情媚俗,还用上了“您儿”这词,只不过买他几包烟。李二白真想啐他。尘事太丑,咱不惹,一惹满面灰土。便说,给假烟吧,只要假烟,便宜些。他要便宜,因为真烟假烟,都有烟丝,不用计较,有口烟提神醒脑就成。这回在小超市买包烟,是为了证明没对焦亚妮说谎,出来的确是买了包烟。他不想骗焦亚妮。一路上,街灯与建筑灯光刺眼,他有恍惚感。他觉得自己与现实世界,已完全变成陌路人。走了八百多米,来到五一广场,在地铁二号线复兴路出口,他缩着身,蹲着抽烟,等胖头狮。等得有点心急。居住证已过期呀,加之这副仙风道骨模样,容易被警察、治安人员盯上盘问。弄不好要进炮儿楼。炮儿楼是省城黑话,是看守所的意思。他在这里待了六年,曾敞開了怀学用省城方言。哎呦喂,大一那年为此用心着呢。老家的话还没忘,与父母交谈时,从嘴里冒出来,还有那么回事。好在广场上的钟刚敲响十一点,胖头狮开着普拉多准时到了,用远光灯闪他。他浑身一抖,立即起身,挥手示意,然后将烟头在花坛上捻灭,把剩余一小截收进口袋。烟还可以抽五六口。他深知夜里找不到烟抽的滋味。那对商贩夫妻夜里睡得很死,或者根本不想被扰,买不到他们的烟。他快步走到汽车前,看见半条兽已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正低头捧着手机,两只食指在屏幕上飞舞。他小小失落下,上赶着拉开后车门,钻进车里。

在后座,他只能看到胖头狮的侧脸。那张脸肥胖,对面车灯光照射过来时,脸颊上的茸毛清晰可见。这不会影响他对这张脸的崇拜。今晚来临之前,他就渴望见到这张脸,再崇拜一回。他想和胖头狮说话,但对说什么没把握。胖头狮近在眼前,却离他很远。什么话才合适贴切,合胖头狮心意,他想不出来。想法嗝屁,最终选择沉默,认真看车前路况。他怕随意一句话,暴露出自己是个白痴,被胖头狮看穿。愚昧人若静默不言,也可算为智慧。闭口不说,也可算为聪明。有人这么教诲过。他对房间外万事万物、芸芸众生超然,唯独对胖头狮不能。在胖头狮面前,他瞬间萎缩成小孩,不安,心虚,总是想讨好巴结。

他觉得,应该的呀。这可不丢份儿,胖头狮是他的神。

胖头狮是游戏名。他不知道胖头狮的真名。他们彼此都不知道真名。相逢于游戏,一切归于游戏,呼来唤去都用游戏名。他估摸不出胖头狮的年纪,看样子呢,像十七八岁的少年,也像二十出头、三十出头的青年。胖头狮打扮新潮着呢,人长得粉嫩,外表显示不出年纪。身材臃肿,身板阔,个头在一米八上下。虽然胖头狮在前驾驶座,那身神气,他还看得到。耳垂上嵌着钻石耳钉,脖子上圈条粗项链,手腕上戴着欧米伽。上次坐在副驾驶位,他偷偷打量过那块表。今天,胖头狮穿着比身材还要臃肿的套头衫、宽松裤。看不清脚上的鞋,好像是双藏青色三叶草运动鞋。这身打扮,与他上次见到的区别在于胖头狮的套头衫颜色。上次是绛红色,这次是乳白色。

他对胖头狮只有崇拜。如果他在世界上只能爱一人,就是胖头狮。再允许他多爱一个人,就是焦亚妮。

“胖头狮”三字,在游戏界如雷贯耳。这个名字出现在《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游戏玩家版》里,相当于获得了电影界的奥斯卡奖、音乐界的格莱美奖、足球界的金球奖、科学界的诺贝尔奖。胖头狮气场之大,出现在游戏中,整个游戏画面顿生肃杀之气。那杀气,甚至能从屏幕中呼啸而出,往人脸上扑。扑面感很强呢。胖头狮游戏天赋异禀。每一个新游戏,从胖头狮手中过一遍,其录像就成为众多游戏玩家的教材。从高校出来第一年热衷游戏时,李二白用来学习的游戏实战录像,几乎全出自胖头狮之手。那时,他浑身散发质疑气息,看待事情习惯用潜规则、黑幕、内定、炒作去度量,处于打死也不信阶段。他对胖头狮在游戏中的选择有所怀疑。为找到胖头狮的败笔,哪怕一次随意,一次漫不经心,他反复琢磨游戏实录。没找到,反而拨云见日,胖头狮的高明之处、不寻常之处,一点点被他领悟。这种领悟,随着玩《英雄传说》时间增长,愈发深刻。终于觉得胖头狮是一位哲学导师,点化了他,让他开窍,在游戏中能够看到睿智、勇气,甚至人生与真理。妙、服,他发自肺腑赞叹胖头狮。他为世界上还有个人能让他服而高兴。

他在游戏论坛里,各处扫听,看了所有胖头狮这个游戏之王的传说。胖头狮初一上半学期都没读完,就回家专注于游戏。胖头狮家境好,肯定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了,拥趸曾对胖头狮使用过的武器装备有过统计,总价超六百万元。妈呀,啧啧,这身价不得了呢。胖头狮专业,游戏中使用的武器装备,会请人按照尺寸打制成实物,拿在手中反复揣摩使用效应。这点点滴滴,让他得出一个结论,此人活在高出他十万八千里的云端殿堂,身上每根汗毛、每个细胞,都不会遭受压力,活得自在逍遥。此人离他太远,他仰望也不能见其屁股。

但胖头狮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不错。一天深夜,他玩《英雄传说》,游戏窗口有人冒出这一句。经常有这样的唐突搭讪。他一般只是瞟眼作罢。激战中,哪有时间回答。那一次,他看到问候者的头像和名字居然是胖头狮。

他停止游戏,手指头抖着飞速回,您老可是本尊?

呵呵。是。但不算老。

他的心在胸腔里晃悠起来。胖头狮果真在与他对话。但胖头狮怎么会与他对话?

得到您赞,诚惶诚恐。

别。早关注你了,愿意做我盟友?

愿意愿意……一兆个。

好。进29号房间。

他立即进入游戏29号房间。胖头狮已经在候着他。他心抖,手也抖,怕胖头狮不满意。啊呀,千万不要给人家踢走啊。胖头狮在耳麦中安慰,别急,别急嘛,跟着我。他的耳麦是廉价货,声音变形,但仍可听出胖头狮年纪不太大。

作为胖头狮的新晋盟友,一夜并肩作战后,他在行会中身份徒然尊贵。行会,是游戏玩家的朋友聚集地。胖头狮带领的行会,里面有两千多号人。一些行会成员好像才发现了他,恳求他,老师,请指点我。大师,请带带我。行会成员对他毕恭毕敬,老师、大师、好哥哥等称呼,让他受用。他身处的陋室,熠熠生辉,成为众多游戏迷向往之地。许多人要来面见他,他都一一拒绝。荣耀地位,是胖头狮的,他不想占。

胖头狮给了他地位,也让他享受了友情。胖头狮消灭对手后,会把宝、武器让给他去捡,也慷慨赠送他游戏币。三百、五百地给,出手大方。不然,他哪有经济条件长时间待在《英雄传说》里。他感恩,激动,兴奋。跟随胖头狮后,只要看到电脑屏幕上那个代表胖头狮的国王形象,就心生仰慕、敬慕。了解越深,越是佩服,但也生出害怕和焦虑。怕自己不识抬举,表现不好,被胖头狮嫌弃。结束游戏后,他惶恐不安,对自己在游戏中的表现进行反思,揣测胖头狮是否满意。有时沮丧,有时兴奋。日了狗了,他被这两种情绪反复拉扯,精疲力竭。直到胖头狮再次召唤,他才能解脱出来。

让他意外的是,他再次被宠幸。

胖头狮让他参加现实游戏比赛。他本来以为自己没份参与。团队中的五人,哪个都比自己有资格。结果胖头狮选择了他和半条兽。得到胖头狮的出战邀请,他用自来水清洗了長发,用五指当梳子,耐着兴致将头发捋顺,挽成发髻。用剪刀修了胡须,让胡须更整齐点。他将出门要穿的衣裤放在窗台上,让风吹了半天。这样干净整齐多了。他怕一身异味让胖头狮不舒服。第一次坐上胖头狮的车,去游戏现场时,他身体一阵阵抖动。紧张,激动,有一刻甚至有眼花闪现。坐在副驾驶位上,他嗅到了胖头狮身上的气息。他曾想随着车辆的摆动,接触下胖头狮的身体。胖头狮身子胖,体型臃肿,右手胳膊肘就在扶手箱上方,稍一靠过去就能接触到。但不敢。要不要摸下神?一次次决定,一次次放弃,胆怯着呢。

胖头狮近在他眼前,让他长见识。在弯曲山道上,车速到了一百码。勇猛无惧啊。他赞叹。过连续弯道时,迎面过来一辆半挂车,越了中间分道线,车子压在他们这边车道上。他以为胖头狮要减速。即使在赛车游戏中,也要带一脚刹车。胖头狮没有,反而加一脚油门。出人意料。对方可是真钢真铁的大家伙。他听到货车刺耳的刹车声。普拉多仍如脱弦之箭,朝货车扑去。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拉紧车门上方把手。对胖头狮有信任,只是瞪大眼,看胖头狮如何死亡会车。游戏中没人能够抵挡胖头狮,现实中也是这样。他看到对面货车慌乱了。或许平时凭着车身庞大,一贯横行霸道。遇到胖头狮,是货车司机的人生不幸呢。货车司机猛打方向盘。两车紧贴,交会,车子中间的空气被挤压得呼呼响。他全身汗毛竖起。交会短暂。他感到,两车擦身而过时,距离在一厘米之内。一厘米、十毫米,是生死距离。既惊心动魄,又精彩刺激。

他听到后面咣当一声巨响,回头看。半条兽也从车后窗看,看后扭过头来说,车好像撞山滚坡了,呵呵,我们干掉了一个。

他小心翼翼说,不,也许干掉了两个。这种夜行货车,一般有两个司机轮流开。

半条兽立即否定他,说,碰上夫妻档加个小屁孩,才是干掉了三个。

半条兽用意明显。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让后座的半条兽不高兴。他们变成了小心眼耍心机的女人,为了在胖头狮面前争宠,进行后宫式的勾心斗角。他资历没半条兽深,从时间上说,半条兽是胖头狮的老盟友,而他是新人,此刻还得夹着尾巴。要反驳半条兽,也有话讲。开货车是男人干的事,女人少见。他不想惹半条兽,只得说,可能三个。

不料,胖头狮说,要是有个搭便车的在上面,我们一下干掉了四个。

的确这样。他和半条兽都赞同。

他感激胖头狮推翻半条兽的话,将半条兽摁在与他平起平坐的位置上。

他们没停车去验证货车里有几个人,人是死是活。

见识了死亡会车,他更加敬佩胖头狮。胖头狮是真正不羁的勇士。富有,但不被钱拘囿;年轻,但不贪生怕死,已是入世后出世的高人。尽管世上有沼泽地和浓重的哀伤,有轻盈之足者仍然会跑着越过淤泥,有如在光滑的冰上一般舞蹈。胖头狮就是尼采说的这种勇敢、睿智、指点普罗大众的人呢。

现在,他再坐进胖头狮车里,感觉时好时坏。好,能被胖头狮召见是一个原因,第二场现实游戏是另一个原因。坏,是让半条兽抢占了副驾驶位置。当他过来时,半条兽沉浸在手机网游上,没看他。这可是存心不看,装作不知,这逼装得狠了。不知胖头狮发没发现半条兽的卑劣心机。他劝慰自己,能够坐进车里就要满足。但片刻过后,心里泛酸,又暗自吐槽。

无疑,半条兽是奇人。个子挺高,超过一米九,但又极瘦,迈步、说话蔫,有气无力,孱弱得仿佛活不到下一个时辰。现在,车内光线昏暗,半条兽脸上的苍白被掩盖住。那白可怕,带着地狱气息。对面车光照过来,可以看到半条兽脸上像有张纸糊在上面。六天前见到半条兽,他曾大吃一惊,怀疑此人不是半条兽本尊。他实在不能把这个病恹恹的人,与游戏中生猛的半条兽联系在一起。但玩过第一场现实游戏后他知道半条兽外貌自带假象属性。只要进入游戏,半条兽就会活过来,成为凶猛野兽。这个半死不活的人,的确是半条兽。

看半条兽的样子,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论坛里有人爆料,说半条兽当过某大型商场财务总监。那商场在省城中心地带。半条兽往游戏里投了一百万,其中一半是做假账贪污所得。被判五年徒刑,在莽山监狱开采石料。他不能将半条兽这副身板,与财务总监、囚犯、采石人联系起来。论坛里都是传说,未必可信。事主也不会否认。这点他有体会。现在,关于他的传说也有。其中最离谱的一条,说他是电子信息领域工程师,参加过航天器设计。这传闻把不住边,海得没谱儿,但他没有站出来否认。保持神秘感,能让李二白这个名字更有魅力。李二白这个网名,他读大一时取的。那时,他爱诗歌,取网名时向李白进行了致敬。同学说,他这个网名不好,一穷二白,将来他会很穷。日了狗,让他们说中。

半条兽有一点让他有好感。年纪大,经历丰富,对后辈胖头狮却服帖,唯首是瞻地哈着。如果不把游戏看得很神圣,做不到这一点。

4.距离

驶离环城高架后,车子在高速上继续跑了半个小时,停进J服务区。J服务区在山里。这山就叫莽山,传说半条兽开采过它的石头。山有庞大山脉群系,用一座座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头,编织出巨大的环,将省城套在其中。J服务区就在这套环东面。到达J服务区时,已是凌晨。这在他们计划之内。夜深人静。服务区高高的广场灯,投照下来的不是光,是昏沉睡意,催眠了服务区。在广场、超市、加油站看不到人影。普拉多缓缓停在洗手间前,他们下车,冷风立即包裹上来。这冷,不像城市里那样黏糊,沾染各种色彩与味道。它带着一股冲劲和莽撞,有很拽的做派和傲慢腔调。这时,天空依稀有淡淡月光。云不厚,乌泱泱铺展,支在远处山顶上。天空看起来像一面墙,刚抹过头遍水泥,半干半湿,毛糙不平,有一团暗一团亮的光影,与昏暗地面呼应。

三人在服务区洗脸池,洗把脸,在阴暗里站了片刻,确认无人注意,从服务区后铁丝网上的一个窟窿钻出。根据事先拿到的攻略,铁丝网外有条小道。不费周折,他们在暗淡的光线里,找到了那条道。小道一看就不正经,是野路。好在草蔓延不上路面。三人被小道带着,慢慢往山坡上走。坡底一段,野草半人高,被风压着,在夜色里黄乎乎糊成一片。走了阵,坡上渐渐出现一人高的杂树。树叶已让秋风撸尽,细小的树枝干在他们视觉上重叠纠缠在一起。越往上走,坡越陡,树也越来越高。天空、云层、远方山峦、身处的树林,渐渐像幅水墨画。他们像是走在淡墨画出来的树林里。哎呦喂,活脱脱走进了游戏里面。他发现了这一点。

三人没亮灯,摸黑走,不想让服务区那边看到光亮,暴露行踪。

胖头狮走得气喘吁吁,落到第二,又落到他身后。半条兽加快脚步,背着包,摸黑往幽暗的前方闯。那包里有台摄像机,还有三脚架。这是今晚要用的游戏工具。他期望半条兽被这个包压垮,掉队。

这时,风过树梢的动静大了起来。树林里,有奇怪声音传过来。噗噗噗,像怪兽踩着枯叶走动。嗤嗤嗤,像一条有翅膀的花蛇在吐信子。这奇怪声响,对今夜、对他们来说,太淡太素净,似只垂死蚊子的呻吟。

二十多分钟后,他们到达山顶。他看到,前方依旧横着座山,起伏的山影淡淡镶嵌于夜幕,远处山峰模模糊糊戳在云层里。山比他刚刚爬过的高了数倍。他们不需要去翻越,目的地到了,就在眼皮底下。下方,是山坳里一块狭长平整地带。远处有条省道。在没开通高速前,那是交通要道。现在,它被高速公路剥夺了繁忙。新人笑,旧人哭,路也一样。除了有心看山景的闲人,以及从城里跑来幽会的情人,很少有人从这条道走。这条省道,也就在这里一段笔直,往前往后的路,都绕着山转,加上不断上坡、下坡、急转弯,让司机头疼。对司機来说,走这山路的油钱,快抵上高速过路费。况且高速公路也从隧道走,开起来轻松。省道渐渐冷清。近处,是铁路。他们已看到两组东西向铁轨。铁路没废,仍是交通版图上的重要轨道,货车、客车来往密集。轨道已经过电气化改造,铁路两边立着长长两排电线柱,五十米一根。火车提速后,跑起来没了以往的轰隆轰隆声。现在声音小了,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很有节奏感。

三人沿着小道,下坡。这侧坡短。地形状况,李二白觉得与那张桌子相似。桌子短腿搭在床上嘛,山的短坡则是架在狭长平地上,一样一样。五分多钟时间,他们进入平地,到铁轨路基跟前站住。脚下的小道继续前延,爬过铁轨,在半人高的野草地里向省道延伸。从游戏攻略得知,不远处有个高速公路出口连接省道。他们没有驾驶车进出那里的收费站,将车停在省道上,是为躲避监控。毕竟做的是框外的事。停省道虽省事,但危险。车留在服务区,徒步过来,安全,好撤离。

此刻,对手还没有到。

胖头狮摸出手机,亮屏看时间。他们比对手早到了八分钟。胖头狮将手机塞回裤头,对他和半条兽说,别站着,咱活动下身手。

他从袋中摸出那小半截烟,点上。在胖头狮车上,他不敢抽。到J服务区时,他的烟瘾汹涌澎湃,为了不让人注意,仍没敢抽。现在如愿以偿了。他叼上烟,身体跟着胖头狮运动,压腿、扭腰、活络手腕、原地蹦跳。他发现,胖头狮动作轻盈,落地无声,那臃肿之躯仿佛不受地球引力作用。神奇,刚才还气喘吁吁,此刻变作另一个人。咦,好像还是练家子呐。他有了奇思怪想。胖头狮臃肿的身体,是用来掩饰的工具,本尊藏在这皮囊之内。这种神人,在史密斯主演的电影《黑衣人》中很多。

这时,远处传来火车声响。咔哒咔哒,声音节奏快。一辆列车从山那边驶来。渐渐有团光斑出现在远处荒野上。那是火车转弯后投来的灯光。在渐渐刺眼的灯光里,咔哒咔哒中间裹挟了呼呼声。整列车出现在他视线左侧。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像机枪清脆的扫射声,急速,铿锵有力,泛着短促金属尾音。驶来的是一列客车。车窗透着白光。他们蹲下身,用野草作掩护,等列车过去。呼,声音持续了十秒,身前野草被风吹得起伏,如水面波涛。他蹲在草丛里,注意到胖头狮在看他。他转头看半条兽,不想让胖头狮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他略有些紧张。这让他惭愧。他不能让胖头狮看出,故意转脸问半条兽,怕了?半条兽撇嘴,朝他两手竖中指。半条兽不好惹。他率先站起来,原地蹦跳,想将紧张抖落掉。

对手从他们身后下来了。也是三人团队。头领是南霸,另外两个叫天狼星、富僧小衲。上次较量过,圆脸扁平鼻子的是南霸,脸长得右拐的是天狼星,眉毛竖着长的是富僧小衲,相貌辨识度高。

在近三个月时间里,他们与这个团队斗过数次。这个团队的出现,在游戏里就是异族入侵。他们原本在旁边那个地级城市呼风唤雨。井水不犯河水。但这三人到这边来生活,南霸买了房子,虽只拿郊区户口,终归算本城人士。他们到来,将那边的网上拥趸也带了过来。在游戏吧里,两个团队的拥趸吵得不可开交。游戏以实力说话,几次较量,各有输赢。为此,在六天前,他们从虚拟走进现实,面对面真刀实弹比试。李二白觉得这样挺好,快刀斩乱麻,既然网络上解决不了,就约定实战分出胜负。

各自拥趸赞同。

按计划,要玩三场现实游戏,赢两场者为胜者。

第一场已经结束。

六天前,他们玩了命悬一线。在莽山最陡峭的崖上,比拼胆量。那面崖非常凶险。崖形上,从崖顶到崖脚快速内收,崖面与崖体成六十度角。崖边,有水泥浇筑的隔离栏基座。游戏玩法是,大家双手扒着基座,整个身躯悬挂空中,全须全尾在崖上横向移动一百米距离。这场比斗,计算团队三个成员用时总和,谁用时少谁获胜。比赛起点,是一条崖面豁口。每人自己按下秒表,在秒表滴滴声中,下到豁口,扒住路基,双手交替,将身体横移一百米。一百米开外终点,崖体没豁口,要由团队另两人将队员拎上来。队员上来后,过去按下秒表。这比赛,刺激在于大家没安全绳索。一失手,整个人会落下崖。这是真实死亡,一次性的,没机会复活。游戏危险但刺激。站在崖边,李二白亢奋,脑袋里面热腾腾的,但还有些细微想法,比如惧怕。但他明白,自己没资格害怕,要是手抖脚软,成个鳖孙,让团队输掉比赛,就不配做人。因为胖头狮将第一个去玩命悬一线。胖头狮都玩了,自己贱命,再说人都有百年,光荣喽也就那样,真不好意思惧怕。等下到豁口,扒住路基,整个身体悬空,挂在崖上晃荡,他整个人才豁然开朗。脑袋里什么都没了。崖下冷气往上蹿,吹荡着他瘦弱的身躯。但这时,世界极致简单,只剩下扒紧崖面的手。世界浓缩为一双手。感觉不到身躯,感觉不到双腿。脑袋里好像空无一物,又像装进了无垠宇宙。他感到,悬在崖上时,自己变成一道照耀尘世的光芒。尽管世上有沼泽地和浓重的哀伤,有轻盈之足者仍然会跑着越过淤泥,有如在光滑的冰上舞蹈一般。他曾将尼采这句话敬奉给胖头狮。现在,他要将这句话赠送给自己。他用时最短,四分十二秒,为团队获胜立下首功。他兴奋,自己用行动证明,胖头狮没看错他,他有资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但遗憾涌上心头。现实游戏比网络游戏精彩,但比赛时间太短,那新鲜、刺激,只能身悬空中才有。第一次参与现实游戏,囫囵吞枣,如何享受过程,缺乏经验。只能等第二场到来。

现在,南霸他们出现,他的情绪慢慢沸腾。第二场伟大游戏即将开场。为此,他怀疑刚才是否真的紧张,自我感知是否发生了错误。

南霸到了。六个人点卯,打了照面,细细查看。这是验明正身,怕对方换成员。身份确认后,第二场现实游戏就开始。根据攻略,这场游戏只有十五分钟时间,他们要留半小时赶回服务区,不然警察会逮住他们。

两队各带来一部摄像机。动用摄像机,是为留下胜负证据。在这场游戏里,摄像机担任裁判角色。他们将摄像机安在脚架上,放置在铁路边。两台摄像机相隔五米,拍摄角度垂直于铁轨。摄像机架设好,由对方检验,主要检查角度。结果没异议,大家都遵守游戏规则。

他们启动高速摄影。

这场现实游戏,叫死亡距离。游戏规则事先已定。两两对抗,用身躯来丈量勇气与灵敏。也就是用血肉之躯,对抗火车这个庞然大物。三人死亡距离之和,与对手比,距离短的获胜。出场次序也已定好。半条兽第一个出场,他第二个,胖头狮压轴,在第三位次与南霸对决。

5.羽化

只等了三分钟,西边传来咔嗒声响。半条獸伸出拳头,与李二白和胖头狮碰下,蹚着野草,向摄像机前走去。半条兽在铁轨路基下,蹲下身,等待列车到来。对方由富僧小衲迎战。李二白知道,富僧小衲是个难对付、难捉摸的对手。在游戏里,没有固定习惯和套路,完全是凭直觉,杀东杀西,动作鲁莽,长驱直入,比张飞还猛。但富僧小衲绝不是有勇无谋之人,没人能够从其后成功偷袭。

须臾,列车完整出现在视线里。是一列客车,车厢窗户透着光。四人蹲在半人高的野草里。这里地势高于铁路,稍伸头可清楚看到比拼。

眨眼,列车到了百米开外。车头灯光,像把刺刀,明晃晃地戳进前方黑暗里。列车正在高速行驶中,可以听到气流声,呼、呼。列车进入二十多米内,半条兽他们处在车头与前方灯光的间距里。这是死亡距离的游戏窗口。这窗口时机,短暂得只有五秒种,甚至更短,稍一犹豫就作废。李二白圆睁双眼,两手握成拳头,满身鸡皮疙瘩生了起来,仿佛自己正在参与这轮比赛。等列车出现在十米之内,他看见半条兽与富僧小衲弓背抬臀。半条兽像支箭,从路基下飞起,右脚在空中舒展开来,跨上铁轨路基。他看到有沙石从半条兽脚下飞起。半条兽的身影没有停滞,动作连贯,左脚跟上,向铁轨对面踹去,似乎想在对面空气和昏暗里,踹出一个窟窿,在车头撞上身躯前跳进去。这时,车头快速移动,形状模糊,只看到一团灰黑色,看不清轮廓。半条兽在车前气流里,飞身而起,跃在空中的身影瞬间被车头吞没。富僧小衲的身影也被吞没。

列车驶远,没鸣笛,也没减速。

他们成了?他们死了?都有可能,他无法判定。从目测看,两人飞跃的身影,与车头距离都在两米之内。两米,在高速列车面前,还不如一根发丝宽,啧啧,够味道。

他看到铁轨那边,有两个人影立起。半条兽、富僧小衲穿过铁轨走回来。他呆了下,内心有点复杂。他和胖头狮迎上去,拥抱了半条兽。第一组比赛结束,但还不能揭晓结果。谁赢谁输,要对比跳跃在空中的身影与火车头距离的长短。动作快,又是先后跳,目测不能确定结果,要根据高速摄影图像判断。大家从录影中抽取一帧画面,进行对比。现在还不能看视频,下一趟火车随时会到来,没时间浪费。刚才,列车虽没减速,但不能确保列车驾驶员没觉察。两人蹿过去的身影,列车驾驶员可能会从车头窗户看到。说不定,驾驶员已给铁路警察打电话。

拥抱时,他感觉半条兽身体瑟瑟抖动。半条兽连声说,过了瘾,过了瘾。他知道,这是让游戏刺激得浑身血液沸腾,每根神经都在庆祝胜利。

与半条兽拥抱后,他在原地蹦跶,活动手脚,预热身体。接下来,由他出场。他不知道时间过得快还是慢,忽然就听到东边传来咔哒咔哒声。他停住跳动,伸拳与胖头狮、半条兽碰下,往摄像机位走去。对手是天狼星。这个对手,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在游戏中,他们彼此都被对方砍下过头颅,都死不瞑目。今夜较量,输赢就在这一次。他蹲下身子,两眼顶住铁轨,等待发令枪响。发令枪在内心,由勇气与信心扣响扳机。没有勇气与信心,就没法玩。

屏气凝神,火车灯光出现。也是一辆夜行客车。等整列车出现在视野里,他感到一阵燥热。哎呦,嗓子发涩,渴得难受。身上的血沸腾起来,在身躯里奔流。兴奋的脑袋,又被泼进了一盆燃烧着的油。脑袋里,东西气化,朦胧,白乎乎一片。来了,游戏时刻。这几秒钟,充满未知神秘、雄性气息以及生命血迹。一股热流钻进他脊椎,让他瞳孔张大。他叮嘱自己,好好享受每一毫秒。

列车灯光从面前一扫而过,他像只青蛙,或者像只蚂蚱,用充满力量的下肢,从草丛里蹦出,扑进游戏时间窗口。他轻盈落下,脸却重重砸在冰冷铁轨上。生理感觉在这刻失效。他甚至没感疼痛。只有五秒种,他高度专注,将这五秒拉成细细长长五分钟,完成动作。他迅速将手搁在铁轨上,侧脸伏在手上。这是规定动作。此刻,脸朝列车驶去方向,看不到列车。这也是游戏规则,他与对手不仅比勇气,还要比判断,比反应,比身手。在半秒钟里,他的耳朵膨胀成一面巨大雷达,捕捉脑后咔哒咔哒声中的信息,判断死亡距离。他与天狼星的较量点是脑袋撤离铁轨前与车头的距离。铁轨正嗡嗡震動,已经不能影响他。他用耳朵紧紧抓住咔哒咔哒声。

咔哒,又响一声。车轮离他后脑的距离,进入十米之内。肾上腺素在刹那、瞬间涌出。脑袋倏然膨胀,几何级膨胀,辽阔无比。列车渺小的身影行驶其中。此刻,他不是趴在铁轨上,而是趴在宇宙的边缘啊,一伸手可以将宇宙边缘那层柔软的膜撕开,看外面是怎样一种存在。众多眼睛看着他,有父母的,有胖头狮的,有焦亚妮的,有那对商贩夫妇的……咔哒,再响一声。声音里所有细节,像江流水浩浩荡荡奔涌进他耳朵。在这数毫秒的时间缝隙里,春天利刀一样斜劈下来,砍进秋天冷冷的时间里,女神焦亚妮站立在面前,头发飞扬,看着他微笑……咔哒,声音黏在他后脑上,这不是车轮声,是那个一直每分每秒看他的人在惊叫。他倏然抬头,双手猛推,身躯离开铁轨。

呼,咔哒咔哒,列车贴着他头皮驶过。身上衣物、头发,被拽着向车轮伸展。衣摆啪啪作响,抽打他的身躯。整个身子在忽然而至的气流里,漂浮起来。刹那,他成为云端神仙,飘浮在暖洋洋的空气里,舒适灌注每一个细胞。他落回地面,仰躺在路基上。万籁俱寂,天空依旧像一面刚刚抹过的水泥墙,云气势恢宏铺在视线里。耳朵里,嗡嗡作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浑。有液体顺着面颊流淌。他伸指擦拭,觉得是血。两个耳洞,有血流淌出来。

他站起身,朝胖头狮走去。脑袋开始疼,像被车轮碾开了。半条兽欢跳着过来拥抱他。胖头狮的拥抱有力。他耳朵嗡嗡作响,听不清两人讲了什么。此刻他们像站立水底对话。天空,其实是泛着波涛的水面。他脚发软,回到草丛中,坐下。这时,才发现裤裆里湿了。他伸手去摸,裤裆里液体黏糊。他明白那是什么,但不知道何时达到高潮。每秒都极度兴奋,或许是跳出那刻,或许是短暂飘浮在气流里那刻。

他想细细回味刺激与快感,但第三场比试开始了。根据游戏规则,胖头狮和南霸两人将会头朝列车驶来方向,并排躺在铁轨上。这是变态的游戏设计,更加惊心动魄,简直跟挺尸一样一样了。他们更加靠近死亡。而且前两轮比拼,无法感知对手的动作。第三轮不是这样,他们躺在一起,对手的情况看得很清楚。

南霸是为了赢什么都做得出的人。平时,南霸右手上夹着块夹板,被布托半裹,吊在胸前。手根本没骨折,也不是在装逼。那样做保持手感。生活中,不用它触碰任何东西,只让它舒服地搁在胸口。在电脑前坐下,才会将右手缓缓从布托里抽出来,轻轻搁在桌上的护手腕垫上。手指一搭上鼠标,那只右手活了过来,充满饥渴感。南霸那只右手,是别人期望拥有的杀器。十个指头上仿佛自己长着眼睛,长着脑袋。倘若保险公司有手指险,南霸一定会上一份。

列车灯光照射过来了。李二白站起身,看胖头狮他们的这场比拼。这将是场绝版游戏,每毫秒都价值连城。

火车到了百米开外。两人站到铁轨边。列车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身影照得雪亮,仿佛两位身披铁盔的将军立于荒野。列车鸣笛,短促响了声。这是警告。列车驾驶员看见了他们。咔哒咔哒,响了两声,火车进入五十米之内。他目不转睛,看着胖头狮、南霸跳上铁轨,躺下。胖头狮臃肿的身影,仍然轻盈。那身皮囊里,不是肉与骨,是氢气。列车飞驶扑来,扑到两人头顶处,发出尖利的刺刺声。列车刹车了,带着惯性,在二十米开外咣的一声停住。发着白光的车体跳动了一下。

他盯着面前的铁轨,竟然没看清胖头狮从铁轨上离开的身影。此刻,在模糊的黑暗中,也没看到两人的身影。全被火车碾轧了?他看见半条兽朝铁轨跑,赶紧跟着过去。走到摄像机前,听到不远的路基下传来大笑声。他奔过去,看到胖头狮正仰面躺着,狂笑不已。天狼星、富僧小衲跨越铁轨,去另一侧找南霸。

看到胖头狮,他呆了下。胖头狮竟如此厉害,快到让他没看清动作,简直比闪电还闪电,从生死窄缝里钻出,安然无恙。他以为自己站到了宇宙边缘。现在发现,胖头狮到了宇宙外面。啊呀,真是佩服。也佩服自己佩服对了人。

这时,远方有三道亮光照射过来。车上有人下来了。他和半条兽赶紧架起胖头狮。胖头狮推开他们,道,没事,没事。半条兽将摄像机扛在肩上,他们迅速撤离。身后,南霸三人也跟上来。六人没直接从小道往J服务区去。他们蹚着半人高的野草,往山坡上黑黝黝的树林里跑。不知名的藤藤蔓蔓多,带刺的植物也多,将他的脸、腿拉破、刺破。跑进树林,他们分散隐蔽起来。他蹲下身子,在高处看铁轨那边的动静。他看到三个穿着制服的人影,到了死亡距离游戏现场。看不清三人的制服式样,分辨不清是警察还是乘务人员。那三人亮着灯,在现场找寻一番,然后朝他们藏身的山林来回照射。他蹲下身,躲避灯光。待灯光移开,站起身看,那三个人已朝列车跑去。

6.悲凉

他们从藏身地出来,迅速撤离。安全时间很短,警察马上会赶来。他们在野草地里抬高脚哗哗蹚着。脚踝仍不时被草牵绊,有时草会啪的一声断掉,有时人会被绊得跌跌撞撞。时而有人跌倒,伏倒一片野草。六个黑影,在黄乎乎一团的野草地里,快速移动。四周是黑黝黝的山影,头顶的云依旧压得低,月光照亮了云层的豁口。这场景,与《英雄传说》里六人结队杀向敌方阵营何其相似。这情景带着肃杀之气,有隐隐血腥的味道。李二白感觉正奔跑在游戏里。与游戏比,又多了触觉。脚下的草,耳边的风,还在生疼的脸颊,都增添了游戏里所缺乏的感受。奔在前面的人已找到小道,朝服务区跑。不一会儿,他们顺着道跑进幽暗的树林里。还有二百多米,他们将跑完这边的短坡,到达岭上。岭那侧是下山路,虽然长,但跑起来相对省力。这时,耳边只有踏踏的奔跑声。这声音,王一样主宰着一场游戏,树林里各种细微杂声完全被它压制。但它的对手忽然强有力地出现了。李二白听到前方有人亮开嗓门,乍么实儿边跑边喊。哦,嘿,啊。每声都高亢悠长,又搞怪,是自带节拍的颤抖绵羊音。听着像南霸那边的人。接着,他听到半条兽挺身而出,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喂,喂,喂。每一声喂,都咬住对方的一个字。两个人的声音,缠绕着,像两条蛇缠在一起翻滚、攀升,时而像交配,时而像争斗。接着,有人陆续参加进来。各种古怪声音,从他们嗓子眼里飞出。哈哈,嘿嘿,哈喔。李二白也喊,将自己的声音送入那团乱战中。大家都处在刚才游戏的刺激里。那刺激新鲜又震撼,今生不会有第二次。谁输谁赢虽然还没揭晓,他们用呐喊对这个夜晚、这场游戏表达敬意,也对自己以及对手表达敬意。在这世界上,玩过死亡距离游戏后,他们更加体会了什么是放荡不羁。此刻,即便身处闹市,也要这么放声狂叫。李二白看身后的胖头狮。树林里的幽暗,掩盖不了胖头狮两眼冒出的炽热光芒。有一刻,他想抱住胖头狮亲吻,对自己有幸能参加今晚的游戏,对胖头狮表达敬意与谢意。

树林里响起扑啦啦的声音。那是夜宿林中的大鸟,被他们惊动,从树枝上惊慌蹿起,钻进夜空。

李二白大喊几声,停住。兴奋潮水一般迅速退去,遗憾慢慢涨起。他又感到了遗憾。这场游戏,太短暂。他为它期盼了数天,虽然所有期待都已实现,但转眼成为过去。还有,如果自己团队获胜,就无第三场比拼。从今夜比赛情景看,再次获胜的概率太高。唉。他叹息。第三场现实游戏叫火中取栗。他还没看到游戏规则,不知道游戏的刺激程度。单从名字看,危险指数可以有十颗星。因为这是第三场现实游戏。肯定一场比一场难,没跑的。没了第三场比赛,是个遗憾。没比赛,就不能与胖头狮再见面,这也是遗憾。啊呀,有点小难受。

他回头看胖头狮。胖头狮已落到队伍之后。两分钟后,他再回头看,胖头狮离他们已有段距离。他放慢脚步,等胖头狮过来。刚才又叫又跑,现在胖头狮的脚步已有凝滞,鞋底啪嗒啪嗒打在地面上。跑到他跟前,边看他边喘气。

他跟在胖头狮身后,慢跑。过了一分多钟,眼见胖头狮脚步愈发沉重,便在后面大声说,我来帮你。

胖头狮没接话,摇下头,脚没停,继续小跑。

他有点难堪,因为胖头狮拒绝了他的好意。

他失望地看着胖头狮近在咫尺的背影。他对自己失望,想自己没摆正地位,瞎了心思,说了错话。怎么能说“帮”这个字?他与胖头狮不在一个级别上,只能说服务、效劳。他有点郁闷,继续在胖头狮后面慢跑。在跑动中,胖头狮后背上的肉与衣裳一起抖动。胖头狮如此近,又那么远。又跑了一阵,他忍不住内心念头蛊惑,追上胖头狮,坚持说,你这样费时间,越到后越跑不动,我搀着你跑。他耍了小聪明,没等胖头狮回话,就伸手抓住胖头狮的胳膊。胖头狮反而不跑了,站住,吃惊地看他,眼光贼亮。他发慌,心虚。他的小聪明,与那个怕被他卖掉的男孩一样浅薄丑陋。他有些难为情。胖头狮用力挣脱胳膊。他没撒手,像做了错事心虚又不承认那样,将手黏在胖头狮胳膊上。心忽然冷了下,自己惹胖头狮嫌弃了?又想,自己只是表达感激而已。他拉着胖头狮胳膊往前走,嘴里说,只要你肯加快步伐,我们赶上去。胖头狮的身体被他拉得横过来。他小心翼翼跑,怕胖头狮脚步跟不上。他插在胖头狮胳膊里的手,既往上提,也往前拉,一心想着怎样让胖头狮省力,让胖头狮感觉到区别,不再拒绝他效劳。此刻,胖头狮沉重的喘息声,在他耳边呼哧呼哧响着。他的手腕与胖头狮的手臂贴合在一起。他感受到了胖头狮身上的体温,还有湿滑的汗水。他第一次与他的神如此紧密接触。

但胖头狮好几次试图将那只被他挽住的手臂抬起,挣脱掉他。他没放手,紧缠着说,你发话,要我背也成。他觉得,这句话,说得得体。没想到胖头狮不满,猛地抬起胳膊肘推搡他,胳膊肘正顶在他肋骨上。他身体歪着跌倒,但没有松手。胖头狮身体斜跌过来,重重砸在他身上。

他被胖头狮压在身下,胸口发闷,需要大口呼吸。但被胖头狮的胳膊肘撞击,他每呼吸一口,胸部都生出钻心之疼。大口呼吸,他想那样,却不敢,怕疼晕过去。他熄灭所有念头,小心尝试,在两者之间找平衡点,既不憋死,也不疼死。呼吸了十几次,慢慢调整,才找到平衡。仍是又闷又疼,只是程度减轻,比刚才好过些。他没想到胖头狮反应这么大,也没想到胖头狮会这么凶横对他。

他感到心寒。

他依旧拉着胖头狮。胖头狮脸朝上跌着,两只脚乱蹬,但身体臃肿,又被他紧拉着,没能爬起。两个身体叠在一起。胖头狮每一次大口喘息,他不仅能够听到声音,还能感受到其腹部的起伏。胖头狮与他距离更近,反而离他更远。

胖头狮道,你他妈,放开我啊。

他不敢放手。有些事情没解释明白、没了解明白之前,放手等于自己认错。他没有资格对胖头狮做错事。他说,我敬佩你,只是想着能出些力,让你跑快些。

我知道嘛,你好心好意。胖头狮说。

他听出些味道,胖头狮话没错,口气却冷。他想起一句曾让他羞愤的话:您给我二十吧,我受累替您丢进垃圾桶。手机城老板当时一边鄙视着他,一边对他进行赤裸裸的嘲讽。现在,他看不到胖头狮脸上的表情。如果能看到,他也不敢看。当胖头狮一边鄙视着他,一边对他嘲讽,他就要崩塌。行会里,没人会再跟在他后面。胖头狮厌恶的人,是行会成员厌恶的。他在那里得到的友誼、关心、理解和尊重,全会化作乌有。还有更糟糕的呢。迎头砸过来的将是鄙视,是责骂。那些会员,骂起对手十分残暴恶毒。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是匕首,投掷过来能杀人。

他拽着胖头狮的手,瑟瑟发抖。从脚尖开始,冰冷一点点袭向胸口。他感到自己要成为冰冻人。胖头狮用手指一点,他会碎成一摊冰块,然后迅速融化。

你要干什么?胖头狮提高了嗓音,声音里,果然显露出嫌弃。一声惊雷,在李二白脑中炸响。喀喇一声,将他脑子里的东西全部炸烂。他的身子猛地颤抖下。

胖头狮挣扎着想站起,他依旧紧紧拽着。站不起身,胖头狮将身体朝一侧翻滚。惊慌中,他用左手胳膊弯锁住胖头狮的脖子。他的脚往胖头狮腿上缠。他紧紧贴在胖头狮背上,一会儿在上,一会儿在下。胖头狮脖子被他卡着,大口喘息声越来越响。呼呼,像他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风箱。两个人在地上打了七个滚。枯树枝、草、石块不时从李二白脸上划过。他的左耳热辣辣的。胖头狮抓住了它,正用力拉扯,要將它撕裂下来。胖头狮挣扎得凶猛,像一条在网兜里剧烈翻腾跳跃的鱼,不一会儿精疲力竭。

他们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身上压着胖头狮,正对着天空。天空里,有三株黑黝黝的无叶树冠,树枝在细微摆动,树冠上面是云层,有一处薄云被月光烤白了,月光似乎要从云层缝隙里投下来。此刻,树林里静得可怕,只剩下两人的喘息声,以及胖头狮手腕上手表秒针的跳动声。这两种声音被扩大,此刻显得诡异,他们仿佛处在游戏的世界里。

歇了片刻,胖头狮说,你放手,放手。一边说,一边使劲拉他箍住脖子的手。

他想哭。想想不能哭,将眼泪收回。他没放手,左手继续扼着胖头狮的脖子,右手缠着胖头狮的胳膊。他有好多话要跟胖头狮说。他一点点积累勇气,问出最关键的一句,你是不是嫌弃我,看不起我?

没有的事。胖头狮说。

鬼话。他锁着胖头狮脖子的手,加大力道。胖头狮两只脚开始乱蹬,嘴里发出干呕声。他说,你不该骗我。我把你当神,敬仰你,讨好你,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干。

别介别介,没,真没呐。您,倒是松开手,让我攒口气啊。胖头狮挤着声说。

李二白被这个“您”击中。这是一颗行刑的子弹,让他实打实吃了黑枣。啪,子弹打进他的额头眉心处。他不甘,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嫌弃我,看不起我?

胖头狮沉默。

这沉默如此之毒,因为表明了态度。晕菜,自己可算是完了、瞎了。他后悔逼出真相。他觉得明智做法是继续假装。但胖头狮把真相摔他脸上,他扛不住了,觉得魂魄从七窍里哗哗地流出。身体里,发出咔咔的开裂声。他的心裂了,肺裂了,肝裂了,最后哐当一声,整个身躯四分五裂。

7.仙境

李二白脑袋里一团云雾。他的手僵硬地扼着、夹着胖头狮的脖子和手臂,对胖头狮的挣脱毫无反应。他不想对世界作出反应,就像一晚上游戏结束后,痴呆呆坐在电脑前,对外界恍恍惚惚。一晚上脑袋里积累的东西多,但东西全部糊在一起,反而什么都没有。他任凭胖头狮挣扎。胖头狮试着扳他的手,没成,又用双手拽他胳膊肘,也没挣脱掉。胖头狮反复摇晃身体,向一侧倒,然后面朝下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弓起身,颤巍巍站直,但很快弯下腰。脖子被他胳膊肘勒着,胖头狮站直没法呼吸。他死死地黏在胖头狮后背上。胖头狮没办法甩脱,只能背着他,往山下走。脚下是下坡的野路,坑坑洼洼,胖头狮趔趄着走。走了三十多米,体力耗尽。胖头狮蹲下,身体慢慢侧倒。他们侧躺在地上。胖头狮慢慢翻转身体。他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他在下,胖头狮在上,面朝天空躺着。他的左手依旧箍在胖头狮脖子上,右手夹紧着胖头狮的胳膊。区别在于,他们换了地方躺着,两种喘气声只剩下一种。只有胖头狮在喘。他好像停住了呼吸。时间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思维一点点清醒。他以为自己要疯了。没疯,反而出奇冷静。他想起那个女商贩,骂他神经病。可能自己早疯了,而且很疯,现在不能够再多疯。又觉得自己过于冷静,冷静得不正常。

您这样要到什么时候?大概齐就行了。胖头狮说。

快了,我正在说服自己。他发现自己很快作出了回答,语调平静,没有怒意。语义也像被水洗过,干净整洁。

那么,甭摆龙门阵,请您快点。他们在等。

别急,别搓火儿。我在找勇气。我还没找到一点勇气。

您放开我,再找勇气。真是业障呐,我可不想压着您。

我让你失望了。

没。

你是否怕我了?

有那么丁点了。

你这么说我难过。不用怕。你是否认为,我神经出了问题?

玩游戏的,神经多少都出问题。

哦,这样。

他用一只脚代替右手,将胖头狮的胳膊缠住,他将右手从胖头狮腰间伸进去,停留在胖头狮温暖的肚皮上。他不知道此刻自己为什么要把手伸进去。为什么?他问自己,而自己没有作答。

他感到胖头狮浑身一抖,打了个战。

他的手拍了拍胖头狮的肚皮。那里赘肉多,胖头狮的肚皮像果冻,表皮微颤着晃动。他发现自己的手在胖头狮的卫衣下游走,沿着肚皮,向胸口移动。他的手冰冷,而胖头狮的肚子温暖柔软,躯体光滑、圆润,皮肤细腻如婴儿。胖头狮的身躯肥胖,胸口宽阔,那只手移动不到胸口另一侧,便继续向上摸索,一直到胖头狮喉结。停留下,那只手慢慢撤退,回到胖头狮的肚子上。它仿佛处在思考之中,迟疑着,彷徨着,没离开胖头狮的躯体,从衣服下出来。

他想,我要是胖头狮该有多好。

他进入一种假设。他喜欢用假设麻醉自己。他一贯把假设想得十分细致,如同把充气娃娃当作焦亚妮。他跟她谈心,她跟他闹意见提要求,她曾提出分手但最后回心转意。他的假设里,并不全部是美好。往想象的故事场景里,装几块乌云,搞点破坏,是为显得真实。现在,他进入自己是胖头狮的假设里,在《英雄传说》中叱咤风云。

他可以沉浸在想象中,连续两个小时以上。他呆呆地,一动不动,思维却在脑壳里奔腾。假如想象中有让他感动的场景,他身体还会瑟瑟抖动,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他沉迷在自己是胖头狮的生活里。与刚才一样,对世界没有反应。本质上又不同。刚才脑袋里空空荡荡,现在脑袋里全是胖头狮金色的生活。

他没注意胖头狮拿了条树枝。胖头狮发现他又一动不动,进行新一轮挣脱。胖头狮反握树枝,向他身下戳来。树枝正戳在他额头上,发出咚的一声。力道很大。他的额头破了。血立即从额头流淌下来,腻乎乎地流进眼眶,在那里积聚再溢出,像眼泪一样顺着脸颊滑落。在疼痛与幻想间,他的思绪短暂跳跃,回到幻想之中。幻想的世界,那么美好,有强大的引力。现在,纵然巨大疼痛,也不能抵消那种引力。但疼痛还是让他一点点清醒。自己不是胖头狮,可以轻松摆脱生活引力,自由自在生活。自己可怜到没有希望。他曾看到胖头狮带给他的希望。但听胖头狮口气,这希望是他虚构出来的。他欺骗父亲,也毫不手软地欺骗自己。现在,他卡在一个奇特地方,像一位表演穿墙而过的道士,卡在墙壁上。另一个房间就在眼前,可望但不可及。这不是胖头狮造成的,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胖头狮再次用树枝戳在他左脸颊上,有一股辛辣在他脸上翻涌开来。

他回到了现实,进入这个深夜、这个山岭、这个状况。

他痛苦得慢慢用力抓紧手。右手五指抠住胖头狮的肚子,食指落在胖头狮的肚脐眼上。他发现,他的手指正用力往肚脐眼深处钻。胖头狮有韧性的皮肤对抗他手指上的力道。手指加大了力。那根纤细的食指,用尖利指甲,一点点抠破表皮,在肉中旋转、抠挖。手指尖上的疼传了过来。他想自己手指甲已松动,快要脱落,但他的手指没有放弃。指尖突然一松,闯进一个滚烫湿润空间。一股液体带着气泡,立即从他手指四周涌出来。胖头狮发出一声惨叫,两只手和两只脚同时伸向天空。如果不是被他锁住脖子,那叫声将传至好几个山头。

胖头狮炸了庙,两只手扑去捉住他右手,要将他手指从肚皮中拔出。他的手指弯曲起来,从里面钩住胖头狮的肚皮。胖头狮用力,反倒帮助了他的手指,将肚脐眼上的洞拉大。胖头狮惊恐哀求,别,别,爷手下留情。

胖头狮现在居然叫他爷。胖头狮怎么可以叫他爷呢?胖头狮是神,决不能开口哀求叫别人爷的呀。不允许这样嘛,肯定不可以这样。你想砸胖头狮招牌,我还不答应呢。

手指加大了力。

胖头狮一边挣脱,一边呜呜地哭泣,叫妈。胖头狮的眼泪,滴在他脸上,再流淌到伤口里。痛感,从辛辣变成麻辣。

他痛心,胖头狮正在他身上哭泣,不断求饶,剧烈挣扎。他像只水蛭,牢牢吸附在胖头狮身上。无论胖头狮怎样翻滚,怎样将肚子紧压在地上,都不能阻止那根食指长驱直入。

胖头狮不怕死,勇猛无比,受人爱戴,什么时候求过饶?他想。

他的手指勇猛又专注,猛一下全部插进胖头狮的肚子里,然后抠住肚脐眼,四处拉扯。向上拉,向下拉,向左拉,向右拉。稍后,食指也插了进去。一只手指,力量太孤。待两只手指伸进去,上下左右拉扯,立刻将胖头狮的肚皮撕裂开来。他整只右手全部伸了进去,抓住了胖头狮滑腻发烫的肠子。

胖头狮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声,两条腿交替蹲缩。

他松开扼住胖头狮脖子的手。

手一松开,胖头狮发出巨大嚎叫,那声音凄惨。他看着胖头狮手脚并用,挣脱开身体,翻身起来,跌跌撞撞向山下跑。他想笑,胖头狮的肠子现在紧紧拽在他手里。胖头狮只跑几步,发现了真相,猛地站住,弯着腰,看看腹部,再回头向他这边张望,那眼睁得圆圆的。他等着胖头狮说话。他想不出这个时刻,一个人的肚肠被别人抓在手中,该说些什么。胖头狮嘴动了下,但没声音出来,接着就轰然倒地。

他抓着胖头狮的肠子,站起来,踉跄走到胖头狮跟前。胖头狮正双手捧着肚皮,在地上抽搐,两条腿一下一下跳动。在他血色视线里,胖头狮的嘴张得很大,眼睛圆溜溜看着他。有血水从胖头狮的嘴里流淌出来。胖头狮眼光还是那样明亮、有力,能够直达他的心房。他蹲下身,对胖头狮说,你不配做胖头狮,你也不是胖头狮,他现在正在《英雄传说》里,带着大家浴血奋战。他爱护手下,关心他们冷暖,尊重他们。

胖头狮一个字一个字吐,为啥害我?每个字都很重,他艰难地将字从嗓子眼吐出来。每吐一字,就嗝气一下。

他说,我要维护胖头狮的声誉。

他说,不会让你毁掉胖头狮。

他说,我爱胖头狮,他也爱我,不会像你这样鄙视我。

他快速回了三句。但胖头狮说,你自卑,才这样卑劣。

他一把捂住胖头狮的嘴。这话说得忒难听。他崇拜完、敬重完后,也有自卑。但他对胖头狮的崇拜敬意,是真诚的、炙热的。这容不得胖头狮否认。

胖头狮无法反抗,腿微微抽动下,昏迷过去。

他将胖头狮的双手从肚子上移开。现在,那两只冰冷的手,不再抵抗。他掀起胖头狮身上的卫衣。那衣服上,下半截都是血,湿漉漉的。胖头狮肚子上的洞口,呈现在他面前。这个洞口在雪白的肚皮上,黑得不真实,像是一幅画。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他看到洞口,产生了这种感觉。他想了下,原来在他想象里出现过。他曾期盼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个洞口,让他爬进去。这个洞口,此刻出现在胖头狮的肚皮上。那个每分每秒看他的人,听到他心声了?为此对他说,你必须要有一个洞口。于是,他现在就看到了这个洞口。

他跪在胖头狮身边,往外一截截拉胖头狮的肠子。洞口冒着热气。白青色的肠子被他一把一把拉出。他两手都是黏糊糊的血水、黏液。直到拉扯不动,他两手抓住洞沿,将洞口撑大。他听到与衣服破裂一样的声响。刺啦一声,胖头狮肚子上裂开一个大口。

他仰头,深呼吸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口空气。天上铺展着的云在移动,依旧看不到月。在游戏中,狼人对着满月仰头嚎叫,就可变身。现在,他要变身了,却没有月。他低头俯身,将脑袋伸进胖头狮的肚子上。一股更浓的血腥味,立即钻进他鼻孔。他的胃部剧烈抽搐。没吐出来。晚饭吃的一包方便面,早已消化干净。他紧闭双唇,屏住呼吸,脑袋用力往上钻,耳边响起巨大的咔咔声。胖头狮的肋骨,被他脑袋拱得一根根断掉。勇往直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挡者必诛。他将头伸进了胖头狮的胸腔。他的五官被胖头狮的器官挤压着,挤得严实,没有縫隙。血水淹没了他的鼻子与嘴巴。他听到了微弱缓慢的心跳声。噗,噗,声音轻微。就在耳边响着。那是胖头狮的没死的心脏在跳。他已到达胖头狮的最深处,代替胖头狮成为了胖头狮。天使曾说过,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现在,他从洞口进来,挤过小径,寻找到这里。这是仙境之地。

李二白的脑袋停留在那胸血水里,不能动弹。他无法笑,不然,要表达谢意。意识里,色彩慢慢褪色,万事万物与众生的记忆,渐渐模糊。躺在床上看着他微笑的焦亚妮,坐在楼道里打盹的父亲,两个身影相继明亮了下,渐渐暗淡。在生命最后半秒,他等待着脑中白光一闪,然后回到游戏之中。他与队友的营地,在一座雪山脚下。他的指挥室外,可以看到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头,近处有一树树缤纷的花,窗口永远有喊他大师、老师的众多弟子。他手中举着金光闪闪的国王权力宝杖。他干掉了旧国王胖头狮,成为新的胖头狮,那根宝杖现在属于他。

任珏方:现居江苏丹阳。近年在《钟山》《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获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中篇小说选。

责任编辑 梁智强

猜你喜欢

游戏
送信游戏
爆笑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