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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茶花

2017-03-20陈佩香

青年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铁观音阿嬷冰棒

⊙ 文 / 陈佩香

金茶花

⊙ 文 / 陈佩香

陈佩香:福建安溪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在闽南山城,夏的热气还未散尽,秋就这样离我们而去,直接进入了冬天的末尾。

昨日爸爸从老家茶园摘下的茶花,盈盈轻绽着素雅飘逸的风姿。墨绿的叶子,素白的花朵,金灿的蕊,清淡的香,幽远的骨;如此神奇之草木,最是适合我这种爱花却总是无从打理之人,随意插在玻璃瓶中,搁上了窗台。

家门前的蓝溪在冬季的夜幕下,没有白日的嘈杂和车水马龙,显得那么安静,那么单薄。日光里怒放的茶花,在清淡的月色下,竟生出几许孤单。

丫头和她父亲到几十里之外的方特王国探险,也已踏着夜色回来。敢情是每日饭后就坐上琴凳习惯了,抑或是这个元旦假期探险之旅确实是开心了,丫头一进门,就直接坐上了琴凳。

家里的琴声在八点又准时响起。一天的尘世奔波,总会在丫头琴声响起的那一刻淡去疲惫。

“丫头,今天还开心吗?”

“妈妈,我可告诉你哦,今天爸爸嫌那个车太贵了,在方特王国的乐园转一圈租金要二百元,我也觉得浪费了。就这样,我们硬是用两条腿走了一万零二十一步,爸爸什么也没给我买,我只是一直喝那瓶家里带去的茶水……”

丫头还是那样,琴盖也不合就一下子趴在我的膝盖上,倾诉她这一天里的喜乐,还有她的小小牢骚。

我轻轻抚拍着她的头,将她抱了又抱,任一室灯火碎在我们母女头发上。

夜弯成了那一朵朵柔软的金茶花。

记忆里还能清晰看到的,我如丫头这般大,常常也这样趴在阿嬷(闽南语,对奶奶的称呼)的膝盖上,不说话,只是揪着小辫子,无声地哭,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得好伤心,鼻涕眼泪总是湿了阿嬷一裤管。窗外的土墙上掉落下的一块块土黄色的墙皮,像一只只受伤的乌鸦蜷缩在那里。阿嬷弯下腰抱着我,拍着我,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乳名:“香儿——香儿——”我眼泪一下子流得更凶,倒觉得更委屈起来。

“香儿不哭,你听!”阿嬷低低地说,“你快听,听见了吗……茶花开了,又是一朵朵的金茶花……”

我一下子抬起头来,竖着耳朵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土墙上那一只只乌鸦扑地腾起,呼啦呼啦唱起曲来,柔柔的,缓缓的,轻轻的……是水声?是杵衣的起落溅过河塬?是那么的远又是那么的近,或许阿嬷也在低低地无声哭泣?直到后来,再后来我还是说不清。

⊙ 随黄公望游富春山(2016剧照)·张亦蕾

“香儿——睡觉吧,坏人来了,我赶走他……”这是阿嬷的催眠曲。院外长长的篱笆小径,绿意茵茵,一株株阿嬷栽种的铁观音茶树,在冬季里开出一朵朵有着金灿花蕊的茶花,开得热烈而雅静,我在阿嬷的怀里安稳地睡熟……

几时喜爱上了铁观音茶树的茶花,于温润的记忆里,竟也记不清。一如不知何时爱上了文字,爱上了山水草木,以及窗外那一片新月,还有屋檐下的细雨。

我是阿嬷带大的。我家比较特殊,爸爸是上门女婿,所以阿嬷是奶奶,也是外婆,我是孙女又是外孙女。因为这,阿嬷对我们姐妹仨总是多了份宠爱。或者是她把对妈妈的那份愧疚连同呵护倾注于我身上。

一到冬天的时候,阿嬷从来都是在院子里忙碌着,享受着。

阿嬷的院子,种了蔬菜瓜果,春桃秋茄,夏李冬梅,当然,还有她最爱的金茶花——也就是铁观音茶树的花。金茶花开在冬季,从深秋到来年的初春,这些时日,金茶花就那样悠然绽放,不曾间断。每至晨昏,金茶花的淡淡幽香,飘过燕尾脊的古厝,弥漫整个村庄,如雪的花瓣静静述说着过往的沧桑。

那冬季里开出的一朵朵茶花,围住了阿嬷的所有生活。“香儿啊,你看,今年它花开得越多,来年铁观音茶树就长得越好。这样,你的学费就有着落,这一朵朵茶花,在阳光下就是一个个金元宝……记住了,这是我们家的金茶花。”

时光在阿嬷的手中,在阿嬷的茶园中渐渐消逝。在我看来,有阿嬷,那一朵朵金茶花就有了生命和灵魂。

从此,在阿嬷的影响下,金茶花也成了我生命中那一朵永不凋零的花。浅浅的一丝柔光从眸中透过,极为幽远,极为飘浮,无迹可寻。沐浴在明晃晃的暖阳中,微疼的心,如茶水般甘醇。青翠疏远的茶园,有我明媚如初的容颜。

从此,金茶花便是我年少的梦,还有阿嬷的牵挂。到了冬季,一簇簇金茶花开满山坡。每每上山打柴归来,总不忘采上一束,带至院落,养于瓶中。那些贫瘠无声的岁月,在金茶花淡淡的芬芳中远去了。

“香儿乖啊,别哭了,来,阿嬷给你煮一碗金茶花喝。”夕阳的光影里,窗外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我又打盹了,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老家,阿嬷见到我,高兴地笑了,笑得那么开心。此时,好像她脸上岁月的年轮已经慢慢地展开,我又见到自家茶园里那一朵朵的金茶花。清晨的金茶花,有了露珠,晶莹剔透,如同精灵。摘上满满一束,足以慰藉一日的荒芜。伸出纤指,轻夹起一朵茶花。看一抹冬阳的温暖。金茶花里的甘露甜甜的,香韵清绝,吸上一口便是冬季的味道。

夜似乎更加柔软。

岁月如歌如茶。犹记得,阿嬷晨起洗完衣服、打扫完庭院,总会提上篮子采摘金茶花,泡上一盏金茶花香茗,坐于庭前石几上。那些个冬日,阿嬷每日头上都簪着一枝金茶花,尽管如此,依旧遮掩不住她不断新生的白发。我又看到阿嬷住在那红砖黑瓦的老房子里,四周是金黄的稻田。阿嬷是踩着晨曦第一缕阳光蹲在河边青石板上捶洗衣服,还是在初夏绵软的阳光下,坐在门前木槛上挑拣那颗颗结实的铁观音茶?

可每每阿嬷那温柔的一瞥,已让我把此生回家的路牢牢地把控。犹如我留下的眼泪,我在此岸,你在彼岸,遥遥相望。不问红尘几许?不问天涯何处?

因为我是妈妈、爸爸最小的小孩,也因为我小时候乖巧,在阿嬷的孙儿辈中,我一直是阿嬷最宠爱的一个。

夏夜,铁观音茶树的叶片上,已有了露水。星星早早就结伴出来逛银河,我们也拿着小板凳围成一个圈,听阿嬷讲故事。阿嬷指着那颗最亮的星星告诉我说,地上又逝去一个人,天上又多了一颗星星,就多一朵金茶花。阿嬷讲的故事总是与邻居其他老人不同。阿嬷说,那是过世的人不舍离开亲人留下的最后一滴眼泪,变成了闪闪发光的星星,继续守候着他牵挂的人。

“怎么会呢?”

“人死了,真的会留下最后一滴泪就变成了一个星星,就多了一朵金茶花?”

“干吗变成了星星呀?干吗就是多了一朵金茶花呀?”

“继续守护牵挂的人,让他们在走夜路的时候照个亮,陪个伴……”

我们坐在院子里,院落的一角蒲公英吹落一地,苍翠的竹子静默在月色下,让老房子的沧桑中多了清冷的暖意,掐上一片竹叶在嘴上吹,有时候能吹响,水声、竹响、虫鸣和阿嬷低低的起落声,便是一夜呢喃……阿嬷拿着蒲扇一下一下地轻轻摇过来摇过去为我驱赶蚊子。那幽蓝的夜,轻轻的风,一眨一眨的星星,烙印成了我记忆里最美的风景。

从我记事开始,童年的每个夜晚我都跟阿嬷一起度过。临睡前,她一边轻轻抱我入怀,用她清瘦的臂弯给我做枕头,一边用她独有的闽南口音跟我讲故事。她讲宝生大帝,讲茶王公谢枋,也讲何仙姑;讲七夕喜鹊搭桥,也讲白蛇传;讲听来的闲人趣话,也讲她自己过去的一些经历。我在懵懂中接受了最早的文学启蒙。

那时候我还不懂许多道理,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是不是每个人死了真的都会留下最后一滴泪,是不是真的如同阿嬷说的那样,最后都能变成闪闪发光的星星照亮前行的路。

那些朝侍茶园暮看云、晨鸟歌唱的日子,就这样不见了。童年那场仿佛没有走出大山的梦,定格成镜头下的画面,唯有那金茶花伴随我成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那一株株阿嬷亲手栽种的铁观音茶树早已高过我。午后阳光,那盈盈绽放的紫荆花,是否也会枯萎一地?还有那拿着用塑料袋做成的网拍追赶萤火虫的夜晚,那个还没说完的故事,该由谁来继续说下去?

村口还是那座桥,弯弯,细细,长长。桥面的桥板是杉木做成的,走上去“哐——”一声,我蹦一下跑过去,“哐——”的又一声,我蹦一下跑过来。旁边来来往往的人总指着我的小辫子对阿嬷说:“阿嬷带大的小孩,长大了也忘不了阿嬷。”那时候我懂些事了,总是一下就蹿到那人面前,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那些说话的人。心想:这话用你说吗?

阿嬷却是一把抓过我,点一下我的额头说“这个皮孩子”,随后习惯地用手指轻轻把我散落的碎发往脸颊两边拨了拨,笑笑说:“等不到那会儿哟!”仿佛已经很满足的样子,轻轻拿起泡好的茶,浅浅抿一口。

“等不到哪会儿呀?”我问。

“等不到你插上金茶花,盖上红盖头,孝敬阿嬷一杯金茶花泡的茶哟。”

我笑个没完。我知道她心里面不是那样想。不过我总想长大后,一定给阿嬷盖一栋很好的房子,四周都种上铁观音茶树,开出满满的香香的金茶花,还要给阿嬷买好多好多的衣服,把阿嬷打扮成一朵金茶花。这样阿嬷定会喜欢。妈妈、叔叔和姑姑们给她买什么,她都是说:“怎么又乱花钱买这个,钱要攒着给孩子们读书。”阿嬷最喜欢的是我念文章给她听。一到晚上,她忙完所有的琐事,常常叫我拿着小板凳坐在她身旁。

阿嬷在嫁给爷爷之前,是邻村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嫁给我爷爷,家里只有几片青瓦,几亩薄田,她从此成了平凡妇人。随她走进这土屋的,除了一双绣花鞋,还有几株外祖父栽种的茶树,作为纪念带到了新家。

阿嬷从小爱读书,只是遗憾生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里,能让阿嬷读到初小毕业,已是深明大义的外祖父对阿嬷最恩慈的宠爱。因有了这样的遗憾,阿嬷最喜欢读书好的孩子,认真读书的孩子在她眼里更是个宝。小时候的我喜欢上学,阿嬷总是摸摸我的头说:“我的香儿多让阿嬷心疼哦。”记得初中的时候,我买了学生版的《红楼梦》回家,书买了,却很少去认真读。那个时候的我,买书看书更多的是流于形式,是为了与人炫耀,满足自己心底小小的虚荣。所以当阿嬷提出来要看《红楼梦》的时候,我有些惊诧。只有初小毕业的阿嬷能读懂《红楼梦》的故事,更诧异她对书中的故事那样熟悉!

阿嬷年已九十有四,辛勤操劳了一辈子,养大了自己的六个儿女,又带大了儿女的十多个子女,七十多岁时还去照看表姐的儿子,也就是玄外甥。到如今,虽然眼神不太好了,却是耳不聋,思维清晰得很。即便长年弓着腰自制蜜茶,给孙儿一辈编织毛衣,阿嬷的背依然笔直挺拔。

十多年前,爷爷去世了,大家纷纷抢着要将阿嬷接到自己家中去住。然而阿嬷不愿意,她说城里的公寓像个鸟笼,她眷恋乡下的一草一木。天气晴好时,几个老婆婆坐院子里拉拉家常。哪家来客人了,若是去趟集市太费时,就东家拿点猪肉,西家拿点鸡蛋,一家的客人仿佛是一村的客人,大家都欢天喜的,有的人还会过去寒暄几句。这时的阿嬷,容光焕发,忙不迭地拿出我们带去的零食招呼左邻右舍的小孩子过来尝尝。

阿嬷心灵手巧。八十多岁时给我女儿织了一件小毛衣,大红的毛线,毛衣的衬里,絮上上好的内衬,做上盘纽,一针一线地缝,密密地织,又松又软又暖和,摊在床上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虽然大家给的生活费足够阿嬷用了,但她还是闲不住,给曾孙织个毛衣,挑个门襟什么的,阿嬷总是做得很开心。过年了,照样给我们压岁钱,读书好的孩子们还会另外再得一份奖励。

“阿嬷,长大后我还念文章给您听。”

“哟,好,好,那香儿不是不能嫁人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您干吗等不到那会儿呀?”

“老了,还不死?”

“死了就怎么了?”

“那你就再也找不着阿嬷了。”

我一下安静了,也不说话,只是又急促促地往阿嬷怀里钻。那便是在这个世界上我第一次关于死的恐惧。

童年里那些温暖的瞬间,那些想笑就咧嘴大笑,想哭就号啕大哭的快乐,都丢失在时间的风里,那些无言的片段,仓促而去,只能默默送离。

昨夜梦中,我还是嘟着难看的脸色、揪着两条小辫子、抹着眼泪的小女孩。早晨的第一缕霞光刚刚照进那木窗,阿嬷便早早地围着灶台转了,喂完牲畜,做好一家大小的早餐。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裳,一手挎上竹篮、一手牵着我,沿着村口那硬硬凉凉的田埂把我送往学堂。

日子看似悠长,实则稍纵即逝,比如时光,比如梦想,比如那些有阿嬷陪我上学的岁月。

那天下午到处冒着热气,连小鱼都潜到溪底下,水面上无一圈的水花,天上无一丝云。太阳烤着大地,村口的那棵老榕树在颤抖,空气像在燃烧,看过去,眼之所见是雾腾腾的一片。我们“嗖”一声,一下子都挤到树荫下,不约而同地躺下。我敢打赌,我们都在想,村口那个卖冰棒的大哥哥此时若能出现,那该多好啊!今天,我们一定都会买,不只是看看。我们都希望有根冰棒吃。真是巧了,不一会儿果然来了个卖冰棒的。伙伴们都“嚯”地站起来了。

“我买一根绿豆冰棒。”

“你等着,给我留一根白冰棒,我回家找我爸拿钱去。”

“我叫我爸买冰棒去。”

“我叫我妈去。”一下子,小伙伴旋风似的四下散开各自买冰棒去了。唯独我依然静静地躺在树下,用双手捂上眼睛,我怕他们看见我从眼角渗出的泪水。透过指缝,那炙热的阳光硬是也烤干我的泪水。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当我抬起腿想要赶快离开时,伙伴们拿着冰棒将我围住了。

“香,来,我分半根给你吃。”

“不,不要,我不吃你们的冰棒,我也想吃爸爸买的冰棒。”我想起了爸爸。

我推开他们,一下子跑开了。村口的田埂似乎也直了。

沿着田埂,我跑啊跑,摔倒了再爬起继续跑,一直跑到村庄最边上的那一片小树林里,任凭泪水在这里尽情流淌。

我哭着,喊着。

“你爸爸回不来了。”

“你是个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那群要分我冰棒吃的伙伴一句句地冲着我喊。

我蜷缩着抱住自己的膝盖,头望向天空,眼泪簌簌流下。

这样的喊声充斥着我整个童年。这小小的山村,“你是没有爸爸的孩子”,像风一样传播。我们一家走到哪个角落,大家都在传说着,议论着。这对于空虚、无聊、单调的村民来说是何等的大事啊!

于是,村头村尾都在述说着爸爸被抓的事,都在转述着阿嬷的可怜,都在教育着自家的孩子不与我家的小孩往来。

于是,摇头、叹息、可怜……各种话语漫布整个村庄的上空,小小的我,变成了反面教育的例子。

村里的道路是泥土拌着石子铺成的,石子经历日长月久的踩踏,变得光滑,地面干干净净,弯弯细细的,一直伸向未知的远方。

“冰棒,哦,绿豆冰棒。”我高兴得口水都流了出来,爸爸忙用手擦我的口水,这一擦,我醒了。“爸爸。”我失魂地叫着。

“香儿,别哭了。”阿嬷抖动着手,轻轻拉我入怀中,背转过身去,拉起围裙的一角拭了拭眼角。她的老泪裹着我的泪水一起从我的脸上流下来,阿嬷用那双粗糙、长满茧子的手轻颤着拭去我们的泪水。

过了好一会儿,暗夜里的星星已爬满了天空,月亮也悄悄挂到了树梢。我哽咽着,摇晃着阿嬷的双手,说:“阿嬷,我爸爸呢?我是不是一个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谁说的?”阿嬷强作镇定。

“村里人都这么说。”

“啊!”阿嬷渐渐恢复了一些平静,她翻转过身来又把我抱进怀里。一会儿,阿嬷松开我,说:“香儿,站起来,让阿嬷好好看看你。”阿嬷从头到脚把我端详了一番,拍着我的肩膀,微弱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歉意:“哦,香儿已成大孩子了。”接着阿嬷严肃地说:“香儿,你已经不小了,该懂事了,我今天把实话告诉你。”

“你爸爸在你刚生下没几天,出了事,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劳动了……”阿嬷双手紧握我的双手,“可是,没有爸爸,还有妈妈,还有阿嬷呢……”阿嬷落泪了。

“阿嬷,我再也不要爸爸了。”我似乎懂得了阿嬷说的是什么,也似乎一下子懂得了妈妈为什么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要独自到很远的地方去,回来后总是整夜整夜地哭。我学着阿嬷拉起衣角,让阿嬷蹲下,用衣脚角拭去挂在阿嬷脸上的泪花。我怕阿嬷再伤心,又央求阿嬷泡蜜茶给我喝。于是,阿嬷勉强地笑着走进昏暗的房间,从床底下拿出那一罐蜜茶,边冲泡边给我讲那听惯了的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孩子……”

随着开水冲出那氤氲的蜜茶香,我看到阿嬷眼里的泪珠忽闪着晶莹的亮光。阿嬷一生从来没有闲的时候,总有干不完的活儿。白天养猪又养鸡,晚上阿嬷又总是在昏暗的灯下替人炒蜜茶。以前,我不明白阿嬷为什么干这么多活儿。偶尔问了隔壁邻居陈大爷,他告诉我:“傻孩子,你阿嬷年纪大了,干不了农活,偷偷干这些是为挣点钱供你去读书。”

哦,我明白了,我可怜的阿嬷。

就这样,我躺在阿嬷怀抱中,一天天长大。

我上学了,在小学二年级,阿嬷硬是说服叔叔和妈妈,把我送到县里当时最好的学校“慈园”去求学。每年光寄宿费都要花好多钱。我很是过意不去,有时就拉着阿嬷的手说:“阿嬷,等我长大了,有了钱,我一定让您吃好穿好。”阿嬷总是笑着说:“傻香儿,等你长大了,阿嬷早死了。”“不会的,阿嬷永远不会死的。”每当此时我总是执拗地说。

带着阿嬷辛劳换来的钱,我成了我们那个小山村同龄人当中唯一一个能走出大山继续上学的女孩。

初三毕业那年,我被最好的高中“一中”录取,成绩还超出录取分数线二十多分,老师们都劝说我去读高中,再努力三年定能考上好的大学。我拿着那一纸录取通知书和那一张缴费清单沮丧地回家了,饭也不想吃,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阿嬷几次叫我都不理。到了深夜,阿嬷煮了一碗我最爱吃的地瓜粉团进来,用手挠了挠我的头发哽咽着说:“香儿,这是你最爱吃的,赶快趁热吃了。阿嬷都知道了,孩子,委屈你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喃喃地问:“阿嬷,是不是我爸爸真的回不来了?”

“会回来的。”阿嬷出神地望着天空。

我含着泪吃完了这碗地瓜粉团,把“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压在床铺底下,第二天回学校报了上中师的志愿。

那晚我抱着那一纸通知书抚摸到天亮,我听见阿嬷总翻身,大概也没有睡着。我不敢动,我怕阿嬷知道我在想什么。窗外,那一株株种在院子里的铁观音茶树的叶子轻轻地摇晃,露出几颗星星。

夜又柔软成了一朵朵的金茶花。

每个人童年微笑的背后,都会有泪流满面的那几个夜晚。很多时候,就是那样面对了一个无声流泪到天明的事实,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心里却无比安详。就这样,才发现童年渐渐地远去了。

⊙ 随黄公望游富春山(2016剧照)·张亦蕾

贫瘠的日子,只要有阿嬷在,总会过得如茶水般温润。

阿嬷一生勤俭,在这个大家庭里,尽管爷爷和叔叔还有妈妈这些大人一年到头天天都在山上、田里劳作,粮食还是不够;但一家十几口人的三餐,阿嬷总是想尽办法让一家老小吃饱。在物质贫瘠的年岁里,阿嬷也时常在平静的日子里给我们惊喜。我和姐姐们还有妈妈,过年总能穿上她劳作之余用缝纫机拼接布头做成的花衣裳。妹妹的就用姐姐穿旧后的衣服翻面新裁,领子上点缀着各色布头做成的荷叶花边。家里的旧衣,还有从亲戚家收回来的各种布头,在阿嬷的手里便是我们一年的新衣、新书包。而她自己和村里的老人一样,一件衣服补了又补,一穿就是好几年,实在无法再补了,也要拆开,巴掌大能再用的,也要剪成一块块布头留下以备他用。

阿嬷总是说,人要学会过日子,一生要走的路很长,谁也想不到一觉醒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女孩子嘛,就是要爱笑。爱笑的人,命都不会太差,也要懂得惜福,这样就算是苦日子也会越过越甜。果真,在阿嬷的一生里,不管家里遇上什么大小事,她都笑着面对,依然每天把家打理得干干净净。阿嬷出嫁时的樟木箱子里,储藏着她素日里一分一角节俭下来的积蓄,数额不多,却足以让每次处于风雨飘摇的家安然度过。

月光下,金茶花开得寂静,开得灿烂,一轮太阳般温暖。

阿嬷一生爱茶,喜自己炒蜜茶,也好交朋友。在那个极其艰难的年代里,每年都要留下自家最好的茶叶十几斤,精挑细选后,烘焙完加入蜂蜜放进锅内再加点陈皮,炒好装入一个老旧的小瓦罐藏到橱柜底下阴凉的角落里。平日里阿嬷总是舍不得饮用,家里人或者邻居有谁肠胃不适,或腹泻或便秘,或上火或腹胀,阿嬷会拿出她的宝贝,用干净的小勺子弄出一些铁观音蜜茶,泡上一壶让他好好喝,问题不知不觉间就解决了。

那时的乡下虽贫瘠、闭塞,村里总会有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也有外地来讨饭的。阿嬷总会热情相迎。虽是清茶一杯,稀饭一碗,却给了风餐露宿的他们无限的温暖。每次他们吃完要离开后,阿嬷总会拿出她珍藏的蜜茶,给他们泡上一杯,让他们酷热免于中暑,寒冬足以驱寒。想来,阿嬷的乐施,皆是种下的善因。如今她已经是九十多高寿,生命中的来去轮回,前尘往事已然忘却,成了那一杯蕴意醇厚的茶,岁月的颜色也流水浮烟,穿透时空。当年出嫁的那双绣花鞋已不知下落,唯留几棵她那年带来的铁观音茶树,年年开出金茶花。

抖落一身的雨点,跨进阿嬷的房屋,一股淡然的清香迎面而来。阿嬷的那一张小床上,铺着整齐的床单,叠成斜三角的被上,垛着阿嬷用碎布头拼成五角星的枕头。每每走进阿嬷的房间,时间和空间,就这样凝住了。看着阿嬷越来越瘦小的身子,还有满头银白的头发,便深知我和阿嬷相处的日子,越发的短少。阿嬷而今只剩下短发,早已无法如当年那样折朵金茶花簪在发髻上了,她满头的银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更加的耀眼,分不清是发还是光,在光和发的缝隙间只看到了一朵朵盛开的金茶花。

每次回家,我都珍惜与阿嬷相处的短暂时日。和往常一样,泡一杯阿嬷亲制的蜜茶,趴在阿嬷的膝盖上,说说她的过去,我的现在,还有未知的将来,以及她心心念念的要我再生一个曾男孙。我告诉她,我对文字的喜爱,以及对金茶花的情怀。我甚至还像儿时那样给她念我的偶尔刊登出来的文章,这时阿嬷总是咯咯大笑,笑出泪花闪闪……

金茶花的花瓣又落了,花蕊在风中摇。星星真不少,在遥远的宇宙间痴痴地望着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

每次与阿嬷临别之际,她总会拉着我的手要说几句珍重的话。她说她所剩的日子不多,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会像那一树金茶花,开谢了一季,还会重来。我竟无言以对,转身拭泪,任凭她目送我的背影渐行渐远。

也曾想过此生定要过左手烟尘,右手浪漫的日子;也想只侍奉着那几亩茶园,只闻茶香,只过金茶花为衣、桂花为裳的日子,却随着年岁流逝,慢慢丢失了那时的心情。阿嬷笑着走过她漫长的一生,到头来,她遇见的人,都只是过客。她曾对我说过,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让她记挂的人事。并非她冷漠,是真的老得没有气力再去对任何人付出情感。

她不说,我都懂得。并不是阿嬷真的可以坚强到没有眼泪,而是她这一生的眼泪,都给了当年去远方劳动十几年的我父亲,还有过早丢下她的我爷爷。如若真的可以像鱼那样只有七秒的记忆,唯愿阿嬷连这七秒也删除,无论欢喜的,或是悲伤的,都淡然忘记。这样,不枉此一世努力微笑着良善的修行。删除这七秒的记忆,也包括我,还有她钟爱一生的金茶花。

离开老家,离开阿嬷,从一个女孩到为人妇,为人母,一晃也十四年过去了。十四年前阿嬷亲手给我的那棵铁观音茶树在城市的笼子里,硬是找到了属于它的一方小天地,每每到了冬季也那样安然开出一朵朵的金茶花。夜变得温暖起来,我与阿嬷相距很远又很近……

“妈妈,你种的铁观音茶树又开花了。”丫头弹完琴,过来趴在我的膝盖上,低声对我说。透过窗台,冬夜里,金茶花又怒放在枝叶间,它像一道光,照亮我生命中的每个角落。我在想,当我也满头银发,我的回忆是否依然是这一朵朵寂静的金茶花?

我轻轻抱了抱丫头,牵着她下楼,折下一朵金茶花别在她的发髻上。我看见浸在冷夜下的金茶花,被风微拂得更动人、更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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