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怪客们
2017-03-20陈思安
⊙ 文 / 陈思安
了不起的怪客们
⊙ 文 / 陈思安
陈思安:写作小说、诗歌及童话。译者,戏剧编剧、导演。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接下来,我问,你答》。导演舞台剧作品《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吃火》《沉默的间隔》等。
街头怪客先生
试问一下,我们当中的哪一位,没有曾经在人流熙攘的街头见到过吵架吵得震天动地、噼啪乱响、要死要活的情侣呢?
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吵架的情侣就像是沙滩上的贝壳,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走到沙滩上面去却几步就会踩到。
细想来,就连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也都曾经当街做过如同情侣吵架这样的事情吧。说起来,跟爱人吵架应该算得上是街头发生的所有尴尬事里,比较值得路人理解同情的一件吧。
作为一名有礼貌并尊重他人的合格都市人,当我们在街头见到吵得像两只刚出笼的小鸭子一样抻着脖子对叫的情侣,公认最最体贴恰当的行为,应该是视而不见,快速走过战区,免得双方尴尬。
可惜事情总是不会那样简单。单就如何才算是在街头遇到情侣吵架时路人最最体贴恰当的行为,坊间便流传着诸多种理论,颇是叫人难分高低。毕竟,时时紧跟潮流和最新结论总是叫人心很累。
除公认最为合理的“走开理论”外,还有一部分人认为,愿意在街头就吵得不可开交的情侣,两人中必然至少有一方是澎湃着饱满的表演欲的。此时若是观众们都走得精光,其内心的表演欲未能发散殆尽,那么争吵的气场便无法消退,事情便也无法了结。
因此,最最体贴恰当的行为,不仅不该是视而不见,反而应当聚集在情侣的身边,给予他们所非常需要的关注及观看,这件事才会得到合理解决。
与“走开理论”的单纯性很不相同,“观看理论”内部仍有诸多分支流派,相互之间的争执一点都不比与“走开理论”的对抗性弱。
在观看时是否能够插话,是否应该适时劝解,是否可以拍照留念,是否应当呼唤其他路人前来应援,种种细节都值得一一探讨。
叫人深思的是,毕竟越是单纯的道理就越是能够得到彻底地执行。所以即便“观看理论”是更令人感兴趣的,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执行着的,终究还是“走开理论”。不得不说,“观看理论”是被它自身的复杂丰富性给害了呢。
人声鼎沸的商场中,热汗淋漓的地铁车厢里,大风呼呼对流着的地下通道,雨水淅沥的购物商场门口……一对对情侣像模像样地争吵着,泪流满面地挥洒着激情,路人们则体贴恰当地迅速走过,不回头也绝不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说!是为什么!”
“我跟一只猫生活也好过跟你过!呜……”
“啊——哈——啊——啊——”
“来人啊!大家都来看啊!这个负心汉这个王八羔子啊……”
“不就是买吗?买!来啊!买!买!买!”
“你真的不爱我了吗?你不爱了吗?!你看着我看着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不许哭!听见了吗我叫你不——许——哭!再哭我就消失!”
“有本事你就去找他!你现在就去!我要是拦着你我就是狗!你去啊!”
“呜——呜——啊——呜——呜——”
情侣们不停争吵着的交响乐回荡在城市中的各个角落,充实着城市乐章的高音区。若是没有这部分音区的城市,还真算是个不太像样子的城市呢。
大概也是因着这样的缘故,当街头怪客先生最初出现的时候,人们的第一反应竟是:哎呀,这个人怎么会做如此不得体的事情呢。真是让人替他捏把汗。
根据路边新闻社(这是个专门在路边偷听路人的对话并进行报道的全国性神秘地下组织)记者报道,街头怪客先生并非是“观看理论”的信徒,他完全是出于自己的缘故才进行情侣纠纷调解工作的。
关于街头怪客先生究竟是如何踏上这一条路途的,已经无从考证。如果不是路边新闻社的报道,人们似乎还没有留意到,有一个这样的怪客先生,正在悄悄地瓦解着这座城市里默认实施了多年的“走开理论”。
根据路边新闻社一位资深记者的报道(为了证实街头怪客先生的真实存在,这位尽职的记者在城市中各个繁华地带游荡了整整四十三天,甚至不惜每天喊出自己的男友来站在人流量最大的街口大吵一架,最终导致在报道结束后两人分手,让我们向她的职业热情致以敬意),街头怪客先生自己是这样解释的: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杀人事件,都是情杀啊。如果情侣间争吵的问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最后就会演变成谋杀。因此,我这样做,是在降低大家相互杀戮的概率啊。”
出于如此的考虑,我们的这位街头怪客先生便在他每日的闲暇时分,游弋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当看到有正在街头争吵着的情侣,他便会走上前去。自人们开始留意到他以后,能够看到的关于他的行动仍是非常简单的。
人们只看到,他通常会走到情侣身边,拍一拍男生的肩膀,再用一只手掌在女生的眼前上下晃动几下,两人便会安静下来。接下来,人们便看到三个人在一起轻声低语些什么过后,一起并肩走进了某家咖啡馆或者某条小巷里。
这一切,都让街头怪客先生变得越发神秘起来。关于街头怪客先生实际上具有某种能够令人神昏志迷的特异功能的传说散布开来。相比起他究竟都对情侣们说了些什么,具有特异功能这样的说法显然更叫人感到兴奋多了。
好在这座城市就是叫人安心。无论什么样的怪客都能够安心地生活下去。人们好奇归好奇,谈论归谈论,却从不会主动打扰别人的生活,包括怪客的生活在内。毕竟,大家都很忙。
特异功能小姐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了这种特异功能了呢。她自己仔细回忆了很长时间还是无法真正得出结论来。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想起来,没有开头,全是铺垫。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之前她就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这个“特别”之处当成是什么优点吧。不仅算不上是优点,倒说是烦恼还差不多。大家可不要误会了,她当然是个无比珍惜他人生命的人,但是不管怎么说,自己之外的陌生人的生命,却要贴身羽衣状地依附在自己身上,换了谁也会觉得压力巨大吧。
她并没有从很小时便发觉到自己的特异功能。这大概是因为她成长在一个父母感情很好的和睦家庭吧,在她年纪尚幼时并没有太多机会去见识真正的争吵或敌意。作为一个长相普通,但声音却异常清朗而充满磁性的女孩,她一生之中被人最多夸奖的,似乎也就是她的嗓音了。
“真的好像是八月份山涧里的清泉水一样润泽呢,无比的降燥。”
“每次一听到,就怪异地觉得生命又充满了能量,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了呢。”
“糟糕了,现在一遇到挫折就想打姐姐的电话来听,真的是比吃抗抑郁药还要管用啊。”
“这声音就好像是一支定海神针,镇在心里就会觉得出奇的安稳。”
“拥有这样的声音,居然不去做电台DJ造福人民,简直是可耻的浪费啊!”
类似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她自己也不得不认为,如此普通的自己,确实有着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地方。那就是自己的嗓音。那块像所有人一样滑动在喉咙里的声带,毫无理由地创造出了一种让他人感受到宁静祥和的声音频率。
在一群犹如滚石一般浮躁不休的年轻人中,单单成为那一个“定海神针”般存在的人物,说来对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就是这样的人啊,也不必过分矫饰自己。当朋友愁苦不堪地向她倾诉烦恼时,她甚至也不需要过分组织语言。想到什么就说好了。想不到该说什么的时候,就干脆唱支歌。
总而言之,只要她发出声音,一切难题便会迎刃而解。
要是一直就这样简单地发展下去,她会生活得更加安然吧。做一个很普通,又有那么一点点不普通“特点”的人。
然而,就像情节烂俗但人们百听不厌的故事里的套路一样,富豪家失散了多年的遗腹子总会一朝被捡回认亲,天各一方的落魄情侣早晚有一天街头重逢,隐藏身份的超级英雄终有一日被人识破身份。
对于她呢,那个命定的瞬间,便是她发现了自己的“特点”并非是个简单“特点”的事件。
那个星期四的下午(星期四真是个事故多发的日期,实在该把这一天改为休息日才好,绝对会大大降低死亡率吧),当她被一群面色紧张又有些异常兴奋感的同事推搡着走上公司顶楼天台,还不知道这将是一个改变自己人生的时刻。
财务组的A君双腿劈开骑跨在天台边缘的围栏上,靠在外面的一只脚已经晃荡在百米高的半空中。里面的那只脚由于他的腿不够长,非常勉强地踮着脚尖落在地上,这时候来一阵稍稍强劲些的风,A君就会像朵棉花一样随风飘走。
同事们夸张的声音大呼小叫着填满了整个天台,以至于她完全听不清滴泪横流的A君那金鱼呼吸一样张张合合的嘴巴到底在倾吐些什么。她只能看到A君抓着栏杆的手,干干巴巴得好像几根杂草编出来充样子的,随时会松开。
财务组的A君跟她在业务上并没有什么交集。但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跟A君是同一年入职的,两个人还曾经一起在同一间办公室内做过一个星期的入职培训呢。
到底是什么叫她走上前去了呢。后来她自己反复琢磨过很多次,A君也曾问过她很多次。她自己亦无法赞成后来街头怪客先生所说那番关于“命定之途”等等一类的玄乎说法。在她自己看来,那不过是内心里的那口酿酒器终于开始滴下酒汁了吧。没错。应该就是这样的了。她唯一能够接受的便是这个答案了。
在此需要简单解释一下特异功能小姐关于内心里的酿酒器之理论。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觉得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实质上都是一架结构极其复杂的酿酒器。每次我们经历了某种事件后呢,便是向这架酿酒器中投入了一味配料。有的成为水分,有的成为果料,既有谜样甜蜜却难以辨认名字的珍奇,也有捂着鼻子才能勉强忍受的耳屎般恶心的秽物。不管你投入了什么,最终那架酿酒器会滴出酒汁来。与平时不太一样的地方是,这次不管无知傲慢的人类是喜欢或不喜欢,都得咽下那酿酒器里滴出的东西来。谁叫那是你自己酿造出来的呢。唉!
在所有同事的惊诧尖呼中,她走出了人群,向随着空气飘飘摆摆的A君走去。A君大叫:“你不要过来,再向前走我就要跳下去了,我说真的喔!”
也许是因为她走出了喧闹的人群,A君的声音终于能够被她听清了。她也试着对A君说了几句很不重要——不重要到她事后都根本记不起的话。听到她的声音后,A君抖得如轮船上的小马达一样的身体渐渐平复了下来。
当她靠向A君越来越近,她的注意力却只能集中在A君身上那一排排尖锐突出的肋骨上面。她突然想起A君中午几乎不跟大家一起出去吃饭。那么中午大家在吃饭的时候,A君都在做什么呢?自己一个人偷偷躲在某个角落里加热昨晚的冷便当吗,还是溜到楼后面的路边摊去买一块钱一只的包子吃?脑子里想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她的嘴巴还在跟A君说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她终于走到A君身边,抬起自己的右手伸向A君。已经完全停止了抖动和尖叫的A君,仿如听到了穿花衣的魔笛手那魔笛声的召唤,精气涣散地向她伸过去自己的左手。就在两人双手相触的那个瞬间,A君猛地大叫一声,身体向着特异功能小姐倾倒过去,瘫软在了她怀里。同事们集体错愕定住了三十秒,随后陆陆续续清醒过来,纷纷冲到她跟A君身边。
特异功能小姐低头看着瘫在自己怀里如一扇脱水排骨状的A君,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里那架酿酒器向外滴出酒汁的声音。
pia-da,pia-da,pia-da……
命定之途
世间总是充斥着一些叫人想要摔烂抓在手里咖啡杯的怪异巧合。
为什么身为侦探的柯南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遇到残忍的杀人事件呢?那些倒霉的又都颇有些情有可原的杀人犯如果换一个时间作案的话,以那么高超的隐蔽杀人手法,十之八九是可以逃脱掉罪责的吧。
为什么所有想要毁灭地球的外星人着陆后第一个想要攻击的总是美国呢?可怜的纽约华盛顿芝加哥迈阿密洛杉矶,被止认识去往北美洲大陆那条路的外星人炸烂了一次又一次,就连超级英雄本人也难免会觉得外星人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吧。
为什么身为以降低人类相互杀戮概率为己任的街头怪客,便会一再遇到吵架吵到随身携带利器的情侣呢?为什么发现自己是具有能够让一切人放弃自我戕害的特异功能小姐,便会不断见到企图在她面前自杀的人类呢?真是叫人想要扶着额头叹气。
总归还是那句话,自己之外的陌生人的生命,却要紧紧依附在自己身上,真的是压力巨大。好在我们这两位正义的伙伴分别都有着自己良好的解压方式。街头怪客先生每天在开始自己正义的工作之前,会站在街头先偷听路人聊天内容三十五分钟。而特异功能小姐则会在解救他人于迷途之前,用四十七罐各色指甲油涂满十根手指及十根脚趾的指甲。
让我们想要再次摔烂掉手中咖啡杯的、关于街头怪客先生跟特异功能小姐相遇的巧合事件中,我们需要重点注意到的事实是,最先强烈吸引到街头怪客先生注意力的,并不是特异功能小姐能够使一切人放弃自戕的特异功能,而是她闪烁着七彩缤纷指甲油的十根手指。想要强调这一点,大概是因为像我们这样的凡人,实在是懒得接受所谓“命定之途”这样需要耗费想象力的说法吧。毕竟配色糟糕的指甲油更具有某种说服力。
当特异功能小姐伸出自己至少涂抹了二十余种颜色的右手五根手指走向那个企图跳下地铁铁轨的男子时,街头怪客先生简直被这五根手指发射出来的异常色彩闪晕了。街头怪客先生留意到,她的涂抹方式是每种颜色只横向抹下细细的一道,这样每个手指甲上都能够至少容纳下五到七种颜色。
在特异功能小姐触碰到企图卧轨的男子之前,该男子已经声嘶力竭地冲着自己的女友高喊了将近五分钟:“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现在就可以跳进铁轨里证明我爱你我这么爱你你怎么可能找到比我更爱你的男人你不可能了但你现在马上就要失去我了你会后悔一辈子但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可你都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该男子的女友相当淡然地双臂抱前听着男子的“绕口令”,理智地与该男子保持一定距离,以防该男子跳下去时一个想不开把她也顺便拖进去。地铁列车进站的灯光在隧道里扑了出来,铁轨上平地卷起了一阵阴风。
被特异功能小姐的彩虹手指闪晕了,以至于定住没动的街头怪客先生,眼睁睁地看着特异功能小姐的右手越伸越长,终于触碰到了一只脚已经悬进了铁轨上方的企图卧轨的男子,继而眼睁睁地看着该男子在被触碰到的一瞬间仿佛被电击般瘫倒在地。
列车停稳在站台旁,车门打开。人们纷纷抬脚跨过晕倒在地的男子走进或走出列车车厢。特异功能小姐和晕倒男子的女友,合力把浑身软绵绵的男子拖拽到了远离车门的一根柱子旁。街头怪客先生也走了过去。三个人蹲在晕倒男子身边。
“好像真的晕倒了喔。”女友说。
“没事,一会儿就会醒了的。”特异功能小姐说。
“你的声音好好听哦。”女友说。
“谢谢。”特异功能小姐笑了笑。
女友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晕倒男子的脑袋,又戳了戳男子的侧肋,又戳了戳男子的裆部,又戳了戳男子的脑袋。男子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露出猫咪饱食了金枪鱼罐头后的安逸表情。
“没事,一会儿就会醒了的。”特异功能小姐说。
“嗯。你的声音真的好好听哦。”女友说。
“谢谢。”特异功能小姐笑了笑,站起身来走了。
街头怪客先生也站起身来,跟在特异功能小姐的身后。这时候特异功能小姐的彩虹手指已经被她的声音挤出了他的大脑内存。
街头怪客先生感觉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像是听到了穿花衣的魔笛手吹响的魔笛音,除了要一路跟着她、跟着她、跟着她走以外,什么都做不了。魔笛手还得要支魔笛来辅助,她可是连笛子都不需要。
关于街头怪客先生的“命定之途”理论,特异功能小姐始终未能接受并理解的另外一部分原因,大概还是在于街头怪客先生总是难以用平常人类之语言来形容的缘故吧。相比起异常平实的“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啊”这样简单的道理,他总是想要“打比方”。我们都知道,像打比方这样的事情,在读完小学以后再使用起来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
“这就是你我的命定之途啊,就好比一只狡猾的兔子在地底下挖了数不清数目的洞窟,最后发现其实每一口洞穴都最终通往了同一个出口。”街头怪客先生情绪激昂地打着比方,特异功能小姐边走自己的路,边笑着看他喷着口水讲话。
“这就是你我的命定之途啊,就好比你想要去埃及,我想要去夏威夷,我们走啊走啊走啊,最后却在阿拉斯加相遇了。”街头怪客先生抡圆了胳膊挥舞出一个尽可能最大的大圆圈,忽然站住了脚步。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因为要去哪里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们见到了彼此。”特异功能小姐也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被自己额头上不断淌下的汗液浇得湿透的街头怪客先生。他看上去好像一朵被施水施过了头的向日葵。
了不起的怪客们
以为接下来可以看到街头怪客先生与特异功能小姐相知相伴,并最终陷入爱河的朋友们大概要失望了。事情并不是那样发展下去的。
为什么两个年龄相当,分别单身,且具有相同“爱好”或说“人生追求”的异性男女,就非得要发展出一段浪漫关系来呢?人生还真是无趣啊,好像人物关系绕来绕去总绕不出去那么几种模式,真是叫人头痛。
不过同样的话也可以换一个逻辑来阐述。为什么两个年龄相当,分别单身,更重要的是,在茫茫人海中居然有着相同“爱好”或说“人生追求”(这概率得有多低)的年轻男女,怎么竟然就没能发展出一段浪漫关系来呢。
细究起这一点来就有意思了。因为阻挡了两人进一步延伸感情的原因,正是最初吸引两人相遇并成为朋友(或说战友)的原因。
“街头怪客先生,人是很好的啦,你知道,那样少见的正义感爆棚类型。只是,他……实在是有点怪啊。每天就那样游晃在街头,说起话来总是比喻不断,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特异功能小姐,当然可以说是鄙人此生中见过最为奇妙的女子了。尤其是她那人间本不该有的声线,还有她之于他人的真切关爱。只是,她……确实有点怪啊。总是把手指甲涂抹成那样闪瞎人的缤纷色彩,叫人实在感觉难以接近,以及听着她说话总有一种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着实令人不安……”
一个有趣的话题出现了。
我们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怪异之处,哪怕是难以克制地想要了解他人的八卦或者总是渴望触摸他人肌肤这样的小小怪异之处,也可以计算在内。有趣的是,这些小小的怪异之处,经常会强烈地吸引到他人。
“哦,原来TA跟我一样也有些奇怪的小癖好啊。”——这想法却又成功地阻挡了彼此进一步亲密的机会。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就此可以安心地把注意力放在这两位是如何组成怪客团拯救这座城市上面,而不会被什么旁逸斜出的浪漫情事所分心。
作为这座巨型城市中的诸多怪客小团体之一,他们二人很快确定下来自己团队的发展路向:以降低人们彼此杀戮及自我戕害事件为己任。这样不仅他们自己的团队建设会比较有理有据,也就此与其他小团体分明了泾渭。
街头怪客先生因为长期混迹于街头,因此对于这座城市中各个秘密的怪客小团体多有涉猎。也是在他的介绍和引荐下,特异功能小姐才得以了解这个神秘地下世界之一二。
快递小哥们组成的全城联动信息团体,拾荒人员组成的流动人员消息网络,地下乐队及隐秘行为艺术家组成的黑色文艺复兴城市改造团,探访挖掘都市灵异事件的猎鬼寻魔团……诸多怪客团体涌动在这座城市看似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从微不可见的基因级别里改造着这座城市的发展路径。
与街头怪客先生持续性热血澎湃的体质不同,特异功能小姐的个性和身体素质并不适合长期游走街头。在经过一些日子的思考和研究后,他们两人终于发展出了最佳拍档方式。不得不说这是个阶段性的光辉成果,并在一定时间内便取得了卓越成效。
他们的主要分工如下:特异功能小姐成为城市自杀热线的志愿接线员,而街头怪客先生继续游走在街头为情侣们调解感情纠纷。当街头怪客先生出现纠纷过于激烈他已控制不了局面的情况时,便拨通特异功能小姐的电话以功放功能播放给所有人听。而当特异功能小姐发现热线电话那头的企图自杀者是在已经实施了自杀行为之后(已经服下大量药物/已经割腕躺在浴缸里/已经打开煤气或者烧上炭了)才打过电话来,则会通知街头怪客先生火速赶往现场营救。
我们这两位了不起的怪客们,就这样在人们不知不觉间,将诸多痴男怨女和自我折磨的灵魂拔离开了死神的叉子。并且他们现在有了彼此。没有发展出烂俗套路的浪漫关系,也给了他们更多对彼此尽情倾诉的空间。因此他们在偷听路人讲话和涂抹七彩指甲油之外,拓展了茶话恳谈会的新解压方式。
简单讲,就是尽管他们大部分的业务只需要通过电话即可完成,但他们还是养成了在每周四和周日(这两天真的是一周内最使人忧郁的日子)晚上见面的习惯。聊天的内容自然大多围绕着怪客团的业务开展,偶尔也会视二人心情进入其他话题。
“最近总是想要自杀的,大多都是男性呢。真是有点心疼现在都市里的男性啊。似乎生活得特别不易。唉!”特异功能小姐拨拉着咖啡杯里的方糖块,搅和着它一点点融掉。
“嗯,这样说来的话,争吵得厉害的情侣中,总是闹着要死给对方看的,居然也多是男性为主呢。”街头怪客先生边说着边有些害羞地低下了自己的头,似乎是在代替自己的群体而感到羞愧。
“你说,男人们的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呢?我很好奇。有时候听到他们的声音,会觉得全世界的压力都从那些阴沉尖厉的嗓音里崩流出来了。”特异功能小姐放下了手中的汤匙,抬起头来,“我当然能够理解,每个人面临的状况都是很复杂的,不论在他人看来是如何不至于寻死的理由,对于另一个人恐怕也是泰山般无法背负的沉重,”特异功能小姐的嘴角沾着一些咖啡渍,随着她郑重的发言而阵阵抽动着,“我只是好奇,大家身上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呢。”
“就好比总是在河流中畅游的小鸭子,有天睡醒过来猛觉河流已经枯干,走到尽头了吧。原本还一直以为河水的尽头还有河水,河水的尽头还有大海,谁承想原来也有他样的局面。就好比一往无前的苍蝇,一再顶撞到坚硬的玻璃上面,撞到头晕眼花,但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不能飞出去。明明眼前就是一片光明啊,有高楼耸立有道路蜿蜒,谁承想竟只看得到却飞不到。大概,发生的就是这样的事情吧?!”
特异功能小姐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街头怪客先生,总归是没法放弃以打比方来解释整个宇宙的运转形式。她舔了舔嘴角的咖啡渍,低下头拾起汤匙,继续搅动咖啡。方糖已经融没了。
“对于并不打算深入研究哲学的我们来说,想明白这些确实是有些困难的。但是这并不会阻挡我们前进之决心,对不对?”街头怪客先生用力地握紧拳头,在胸前做出革命者宣誓状。
真的是很羡慕街头怪客先生啊,总是膨胀着如此饱满的热情,那有些可怕的无论遭受什么样的打击都不会被浇灭的谜之热情。谁知道在街头怪客先生的身上,又都发生了些什么呢?特异功能小姐回想着在有些聚会的夜晚,街头怪客先生带着被某些情侣愤怒回击的青紫嘴角还继续发表澎湃誓言的样子,抬起头来冲他甜甜地微笑了一下。
Reboot / Infinite Loop
对于像街头怪客先生如此谜一样的人物,特异功能小姐实际上心里始终是充满了困惑的。要想真正切入街头怪客先生的内心世界,大概需要拿出攀登喜马拉雅山的决心来才行。因为越是像他这样看起来热情而外向的人,越是难以触碰到他最为内在的部分。至少特异功能小姐是这样感受的。
在与街头怪客先生较为长期的接触和观察后,特异功能小姐已经发现了怪客先生的身体也像他的内心般充满了他从不会解释的特点。比如说,他的脖颈左右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形成一个圈状,看起来很像是被人狠狠地扼住喉咙抠掐出来的。比如说,当他的衬衫扣子解开三颗时,能够看到他的胸前蔓延着一片烫伤的痕迹。
街头怪客先生,显然也是有过激越的人生经历吧。特异功能小姐觉得自己同他的情况有很大的不同。对于她为什么会成为以降低人们彼此杀戮及自我戕害事件为己任的怪客小团体成员之一,身体具有着这奇妙的特异功能是最为重要的原因。她因这上天赐予的特异功能而具有了某种无可推卸的责任。但是街头怪客先生呢,则一定是有其他驱动着他的理由在。而且这驱动力实在是有着永动机般的恐怖能量啊!
如果说还有比这永动机般的恐怖能量还要更恐怖的,应该就是街头怪客先生嘴里总是喋喋不休的那个“命定之途”了吧?这让特异功能小姐最初总无法接受的说法,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们二人施展着神圣而莫辩的魔法。
周日晚上,大概是仅次于周四以外最令人抑郁的时刻了。想到周六休假时的快乐还历历在目,转眼却要面对周一再次回到现实的工作中,很多人都会感到极为沉重吧!因此街头怪客先生和特异功能小姐,时不时地也会将他们原定为周日晚上进行的茶话恳谈会改为街头随机救援行动。街头怪客先生也是希望借此机会,帮助特异功能小姐更多地了解这座城市和它的市民们。
“总是待在公司隔板间里,就是会变成喜欢把手指甲涂抹得乱七八糟的怪人吧。所以,还是要多出来行走于世间。”街头怪客先生是这样考虑的。
当这两位了不起的怪客,在购物中心门口撞见正冲着自己女友胡乱挥舞着水果刀的男人时,他们正在讨论关于加缪先生“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的论断。话题正进行到饶有兴致的部分,就这样被水果刀男给打断了。
特异功能小姐发现,街头怪客先生没有发射出平时遇到该样事件时又兴奋又紧张的气息,反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你还好吗?”特异功能小姐关切地问道。
街头怪客先生艰难地摇了摇头说:“棘手啊,真的是有些棘手。”
特异功能小姐看向水果刀男的方向。水果刀男右手握着一把寸长的水果刀,虽然刀柄是看起来不太像话的乌糟的土红色,但刀刃上还是闪烁着蛮有气势的光芒。水果刀男挥舞着他的水果刀,脚步好似醉酒一般踩来踩去。若不是有水果刀傍身,路人一定会觉得他正在跳着某种怪异的广场舞。
街头怪客先生挠了挠头顶,说话的口气好像是自家孩子在众人面前献丑了来赔不是的父亲:“这个持水果刀的男子,算得上是我的熟人了啊。”
“哦,朋友吗,还是工作上的伙伴?”特异功能小姐还是头一次听到街头怪客先生讲起他称之为熟人的人物。
“都不是啊。这位棘手的先生,每隔几个月便会不可救药地爱上一位女士,一旦求爱失败或是在爱情中受到了挫折,就会像现在这样,在街头挥舞着红色水果刀大闹一场呢。”街头怪客先生歉疚的神情,换作是其他人看到,一定会觉得他同这位水果刀男之间,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还真的是有些棘手呢!”特异功能小姐点点头。她看着还在不停挠着自己的头,头皮屑都快飞落一地的街头怪客先生,觉得现在该是自己出手的时刻了。
就在她向前迈出步子的那一刻,街头怪客先生好像突然下定了决心,挥了挥手拦住了她。
“还是让我来吧。还是由我来好了。”
街头怪客先生说罢,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随后张开双臂迎着水果刀男走了过去。水果刀男见到章鱼般走向自己的街头怪客先生,愣住了十几秒,脚下醉酒般的舞步都暂停住了。
“怎么又是你这个奇怪的家伙啊,真是麻烦死了。”恢复了神志的水果刀男抱怨着,随后继续开始醉酒般的舞步,只是挥舞着水果刀的方向变成了指向街头怪客先生。
“拜托,这句话怎么着也是该由我来说比较好吧。距离上次事件才刚刚过去多久啊,怎么会又变成这样了呢?”街头怪客先生看了看站在一边被水果刀男吓得浑身发抖的女士,叹息着摇了摇头,“要说在街上胡乱挥舞水果刀,是一点都不会吸引到可爱的女士吧,还是放弃吧!”
“要你管吗?!要你管要你管要你管吗!你才是怪胎好吧,为什么总要干扰他人的事情呢,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看看电视上上网不好吗?总是跑在大街上乱管闲事这样真的好吗?!真是太无礼了。”
“这位先生啊,爱情这种事情……”
“你是不懂的!你哪懂什么叫炽热的爱情。你又怎么懂得像我这样需要靠着真切的爱才能生活下去的人呢……”
“要说起爱情啊,我也曾是被炽热的爱所煎熬的普通人类啊。也经历过差点被爱人活活掐死又侥幸活下来,以及被腐蚀性物质泼胸又挣扎着返回人间,这些惨痛的事件啊。惨痛归惨痛,但你要相信,经历的所有这些波折,不过都是为了让你能够更加精神抖擞地重新起航啊。你看,还是先把水果刀放下来,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一下……”街头怪客先生说着,又向着水果刀男的方向微微走了两步。
“你这个样子,是不行的呀。”水果刀男忽然间变得有些伤感,挥舞水果刀的速率跟脚下舞步的速率都有所下降,“无论爱情,还是生命,总归是我们自己的私事,你总是这样跑过来干涉,是不行的呀。”
“还是先把水果刀放下来吧,之前每次不是也乖乖放下来了吗?快收拾下自己,拿出个男子汉的样子……”街头怪客先生又向水果刀男迈进了一点点。
水果刀男环顾了一下四周零零落落围观着自己的路人,坚定地吐出了一句不知道讲给谁听的话:“今天我就是要告诉你,你这个样子,是绝对不行的!”
说罢,水果刀男手中那把从来只是充充样子的土红色水果刀,向着他自己肚皮的位置俯冲过去。只听见扑叽一声,刀子便没入了水果刀男的肚皮里,只留下那杆不太像话的乌糟的土红色刀柄,秃秃地立在水果刀男的肚皮上。一小股鲜血和水果刀男哎哟哎哟的呻吟声一起从肚皮里涌了出来。
街头怪客先生跟特异功能小姐,费了半天劲把水果刀男送到医院安置好以后,才发现水果刀男近期为情所困的那个女主角早已不见了踪影。街头怪客先生不得不向医生们解释了半天自己同水果刀男之间并没有什么难以说清的关系,水果刀男也并不是因为同他的感情纠纷才要挥刀自残。
医生露出一副“好的”“没关系”“我们理解”的表情,反过来安慰街头怪客先生,还说水果刀男并没有什么大碍,那把小破刀子想要真的伤害到人还需要多些力气才行。
“果然,我们这样还是不行的吗?”走出医院的大门,街头怪客先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一整个晚上没有怎么说话的特异功能小姐,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她不是被任何事情吓到了。她只是在安静地听着自己内心中那架复杂的酿酒器,向外滴着酒汁的声音。这个夜晚,这架酿酒器中又被填入了好几样东西。因此,流出来的酒汁,完全变换了味道。
pia-da,pia-da,pia-da……
特异功能小姐清了清喉咙说:“嗯,之前呢,我也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街头怪客先生发觉,此时特异功能小姐的声音尤其迷人,有些不同于已往。“但是现在,我反倒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劲。”特异功能小姐说着话,做了一件她从未对街头怪客先生做过的事。她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街头怪客先生的左手。
街头怪客先生只感觉到一股强劲而轻柔的电流,由特异功能小姐的手指一路通向自己的全身。酥麻感由胳膊延展开向四肢,伴随着被小虫子叮咬样的轻微刺痛感。随后是一阵急促的灼热,十万根烟花在大脑里爆炸,崩得他眼冒金光双耳鸣响。他的双腿软了下来,脊柱也很快不听使唤了。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切本该如此。”
周日深夜依然灯光刺亮的街头上,因为各种各样怪异理由,还游荡着没有回家的路人们,看到一位样貌普通的年轻男子瘫倒在马路上,脸上露出猫咪饱食了金枪鱼罐头后的安逸表情。他身边蹲着一位样貌普通的年轻女子,一只手紧握着男子的手。女子的脸上,也流溢着同样莫名的安逸表情。
路人们并不知道,这两位了不起的怪客的存在,恰是这座城市近段时间以来,使得相互杀戮以及自我戕害事件降低的主要原因。他们在这对青年男女的身边走过,继续漫无目标地向各自的方向游荡。
毕竟,大家都是很忙的。
这座城市就是这样子叫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