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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昌公主医案小考

2017-03-18程锦

文史杂志 2017年2期
关键词:医案

程锦

摘 要:本文通过考察同昌公主医案的始末,认为医难的形成是几方面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其影响所至,已远远超出了一桩单纯的医案;甚至可以说,在当时的懿宗朝中,韦保衡、路岩等人借机制造了一场排除异己的政治争斗,而最初骇人听闻的处置医官事件,则成了其中的一步棋。

关键词:同昌公主;医案;唐懿宗;刘瞻;韦保衡;路岩

唐懿宗咸通十一年(公元870年)八月乙未[1],同昌公主薨。“悲惜异常”[2]“痛悼不已”[3]的懿宗以一种极端而严酷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丧女之痛。他下令处死了医官韩宗劭等二十余人,[4]又“悉收捕其亲族三百余人系京兆狱”[5]。在帝制时代,因医药无效而处死医官的事例并不罕见,但动作如此之大,牵连如此之广却是少有;即使是后来被认为是弑逆事件的宪宗暴崩一事,事后也不过诛杀医待诏二人,流放数人而已。[6]懿宗处置医官之事显然在朝野间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而御史台却众官钳口。当时身为宰相的刘瞻“召谏官使言之,谏官莫敢言者”。刘瞻于是“自上言”,结果非但进谏无果,还导致懿宗“不悦”。刘瞻又联合京兆尹温璋“力谏于上前”,招致懿宗大怒,刘、温二人遭贬逐。温璋在被贬后哀叹“生不逢时”,竟“仰药卒”。接下来郑畋、高湘、杨知至等一批与刘瞻亲善的官员亦遭贬逐。刘瞻则被一贬再贬至远离长安一万余里的州为司户。[7]

至此,这件事才算基本告落幕。其影响所至,已远远超出了一桩单纯的医案;甚至可以说,在当时懿宗朝中,韦保衡、路岩等人借机制造了一场排除异己的政治争斗,而最初骇人听闻的处置医官事件,则变成了其中的一步棋。问题是,这些医官被杀、亲族系狱的意义何在?为什么他们会受到如此严厉的惩处?刘瞻上疏,事情发展到后来何以重点落在了政治争斗上?所有这些环节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笔者试图从各种史料的记载中,大致梳理出此事前后发展的脉络。

一、医官的命运:无奈的受害者

同昌公主薨,懿宗痛惜之余处死医官二十余人,今从史料中,我们只知道其中有韩宗劭[8]、康仲殷二人,其余连姓名也未被记下。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在同昌公主病中参与过诊疗的医官。但公主的病,在二十余医官的努力下也未能好转。究竟公主之死,是因为《旧唐书》《唐会要》所记载的“医药不效”[9]“医药无效”[10]?还是因为韦保衡和路岩所说的“误投医药”[11]?

《旧唐书·刘瞻列传》较为完整地收录了刘瞻上疏的疏文,其中的信息应是最可信据的。文曰:

一昨同昌公主久婴危疾,深轸圣慈。医药无徵,幽明遽隔。陛下过钟宸爱,痛切追思,爰责医工,令从严宪。然韩宗召等因缘艺术,备荷宠荣。想于诊候之时,无不尽其方术。亦欲病如沃雪,药暂通神。其奈祸福难移,竟成差跌。原其情状,亦可哀矜。而差误之愆,死未塞责。自陛下雷霆一怒,朝野震惊,囚九族于狴牢,因两人之药误,老幼械系三百余人。咸云:“宗召荷恩之日,寸禄不沾,进药之时,又不同议。此乃祸从天降,罪匪己为。”物议沸腾,道路嗟叹。[12]

刘瞻疏中明言同昌公主是“久婴危疾,深轸圣慈。医药无征,幽明遽隔。”可见公主患病已是多时,而且病情幽微难断。以至于韩宗劭等“尽其方术”也未能回天。这些情况,刘瞻不可能对懿宗编造。公主确是患了一种对当时的医疗水平来说相当繁难的病,久经诊治无效而亡。

但是就当时来说,决定韩宗劭等医官命运的,已不是公主的真正死因,而是公主因病而亡这一事实。公主因病而亡,诊疗医官就难以推卸罪责。

首先注意到韩宗劭等人的身份,《新唐书·刘瞻列传》笼统地记为“太医”,《旧唐书·懿宗本纪》作“待诏”,《新唐书·懿宗本纪》作“医待诏”,《旧唐书·刘瞻列传》《唐会要》卷五十二《忠谏》及《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咸通十一年八月条记为“翰林医官”,最为明确。据王振国、臧守虎《唐代“医待诏”及相关问题略考》[13]一文的考证,翰林医官最早出现于唐德宗李适当政之时。不过从性质上来说,翰林医官即属待诏官。唐朝自立国之初建立待诏制度,“唐制:乘舆所在,必有文词、经学之士,下至卜、医伎术之流,皆直于别院,以备宴见。”[14]“其待诏者,有词学、经术、合炼、僧道、卜祝、术艺、书奕,各别院以廪之,日晚而退。其所重者词学。”[15]这些“应供奉”[16]“备宴见”的待诏官员,是内廷的供奉官,亦即皇帝身边的侍从官员。医官作为待诏的技术官,一方面,他们的地位并不高。在唐代,虽然对于医人的培养和选拔已经开始制度化、正规化,但仍然有一些人借助在世间的名气或借助一些奇谈怪论而入侍内廷,进身待诏之职。如宪宗时的柳泌、僧大通、田元佐、李元哉、董景珍等;另一方面,他们身处天子左右,可能因医术而受宠,可能欺蒙君主猎取信任和特权,但同时也身处险境,随时又可能失去信任,甚至丢掉性命。所有这些都表明了这一身份地位的不确定性,可能意外得益也可能无端罹祸。在这种情况下,身为翰林医官的韩宗劭以及身份地位和他差不多的二十几名医官受命为同昌公主诊疗疾病,医好了则受封得赏,医不好便是获罪,已是可预料的了。

而决定了韩宗劭等人此次尤其责任重大的一个因素,是懿宗对公主的特别钟爱。据史载,同昌公主乃郭淑妃所生,郭淑妃为懿宗所宠爱,同昌公主更是深得懿宗的特殊钟爱。咸通十年正月丁卯同昌公主下嫁韦保衡时,懿宗“倾宫中珍玩以为资送,赐第于广化里,窗户皆饰以杂宝,井栏、药臼、槽匮亦以金银为之,编金缕以為箕筐,赐钱五百万缗,它物称是”[17]。公主的陪嫁,像这样铺张奢侈的,在有唐一代并不多。咸通十二年正月,同昌公主下葬时,“韦氏之人争取庭祭之灰,汰其金银。凡服玩,每物皆百二十舆,以锦绣、珠玉为仪卫、明器,辉焕二十余里。赐酒百斛、饼四十橐驼,以饲体夫”[18]。又可见这位享年不长的公主在生前身后受着怎样的优待和宠遇。更可表现出懿宗对公主钟爱之甚的,是公主死时,懿宗的“尤嗟惜之”[19]“悲惜异常”“痛悼不已”,并且懿宗的悲思之情直到公主下葬依旧深切,史载公主下葬时,“上与郭淑妃御延兴门哭送”[20]。之后,“上与郭淑妃思公主不已,乐工李可及作《叹百年曲》,其声凄惋,舞者数百人,发内库杂宝为其首饰,以八百匹为地衣,舞罢,珠玑覆地”[21]。对女儿的钟爱、对亡女的悲思表现得如此深切的,历代皇帝中懿宗也算是绝无仅有的了。更何况懿宗本人是一个相当极端的人,从他一生的行事来看,他的爱和恨都表现得比较强烈甚至偏激。因此可以说,同昌公主的因病而亡导致懿宗做出如此严厉的惩治医官之举,虽说令时人惊骇也令后人惊叹,但就懿宗其人的情感和性情而言,却又说不上是十分的反常。

另外,还有一点,史籍没有明确记载但很可能也对韩宗劭等人的命运起了致命作用的,是韦保衡在整个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韦保衡是同昌公主的驸马。公主于咸通十年正月下嫁韦家,至十一年八月病亡,前后不过一年零八个月。如前文所引,韩宗劭等被杀之后,刘瞻的上疏中提到:“咸云:‘宗召荷恩之日,寸禄不沾,进药之时,又不同议。此乃祸从天降,罪匪己为。物议沸腾,道路嗟叹。”咸云是谁云?疏文前一句是“老幼械系三百余人”,但从这句话的语气来看,应非宗劭等受牵连亲族所说。因为一方面,狱中人所说难以为刘瞻所闻;另一方面,所说“宗召荷恩之日”,只提宗劭不及他人。因此笔者认为“咸云”之前应断以句号,“咸云”以下至“物议沸腾,道路嗟叹”,所说皆是朝野间的反应。刘瞻对懿宗论及朝野间人的反应,想来必不能也不敢虚言。那么,“进药之时,又不同议”又是何意?是谁不“同议”?又是什么原因导致韩宗劭等不能“同议”?

《资治通鉴》载刘瞻等被贬后,“保衡又与路岩共奏刘瞻,云与医官通谋,误投毒药。”[22]韦、路二人此论显是诬陷。胡注曰:“谮言误投毒药,以致同昌公主于死。然既言误矣,又安可以为通谋耶!”这其中既“误”又“通谋”的矛盾,很可能正是司马光有意留下的。依笔者推测,很可能是公主逋亡之初,韦保衡已到懿宗面前诬陷说是医官“误投毒药”,在懿宗的痛惜之情中添了一剂猛药,才导致懿宗一怒而处死医官二十余人,关押三百余人。后来刘瞻、温璋上疏进言,却是韦保衡未曾料及的。韦、路二人趁机陷害刘瞻,于是又说是刘瞻与医官通谋。但之前已经说了是“误投毒药”,改不得口,才成了既“误”又“通谋”的荒唐言。也只有是懿宗这样不察是非的皇帝,才使得这样荒谬的构陷之辞也能成立。司马光大概知道个中内情,但又看不到韦保衡诬陷医官助成惨事的明确记载,才保留了这样一处模糊的痕迹。

如果此推测可以成立,则前述“又不同议”可能的解释就不外乎这样两种:一是韩宗劭等诊疗之时,皆是向韦家反映病情和用药情况,却很难有机会直接向懿宗反映,不能同懿宗商量。是懿宗不能同韩宗劭等议。这是可以想见的。皇帝不懂医,公主又在韦家,懿宗怎可能参与诊疗过程?他向医官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而且很可能他根本没想到公主会不治而亡。二是言外之意,懿宗既不知用药详情,韦保衡就尽可诬陷是医官用错了药,只要懿宗相信。这也恰恰可以解释,何以公主嫁入韦家不到两年即病死,韦保衡却未受到任何责备,之后他的地位和受宠信程度也基本未受影响。[23]很可能是公主死时,韦保衡抢先以巧言令辞推卸掉了一切可能算在韦家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承担罪责的就只能是医官。

因此可以说,韩宗劭等自从受命之时,对自己的命运就已经完全失去了掌控能力。所有的情况对于他们都如此不利:公主的病况是如此棘手,偏偏又是懿宗无限钟爱的同昌公主,偏偏又是刚刚嫁入韦家不久的公主。他們面对这些情况,所能做的就只是“尽其方术”,希望公主“病如沃雪,药暂通神”。但结果还是“其奈祸福难移,竟成差跌”。公主的病能否好转要听天由命,他们的命运也只能任由摆布。

更让韩宗劭等想不到的是,一个月之后,人们所谈论的就不再是医官被杀,而是刘瞻被贬。韦保衡、路岩等人借机打击异己,致使一场本已骇人听闻的医官受害事件,进而成为政治斗争的一种机缘、一步棋。

二、刘瞻进言:徒劳的抗争

同昌公主病亡,懿宗严厉处置医官,后是刘瞻上疏。但在事件的衔接上,各书记载有所歧异。《旧唐书·刘瞻传》《新唐书·刘瞻传》和《唐会要》卷五十二《忠谏》皆记二十余医官及其亲族三百余人被收捕,宰相刘瞻召谏官令上言。不言医官被杀。而《旧唐书·懿宗本纪》及《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则记韩宗劭等二十余医官被杀,亲族三百余系狱,刘瞻召谏官令上言。究竟刘瞻召谏官上言时,二十余医官已经被杀还是正在狱中等死?

观刘瞻上疏文,“伏望陛下尽释系囚”,并没有特别提及二十余医官。以笔者的理解,当时医官已经被杀。原因是:一、疏文中说“而差误之愆,死未塞责。自陛下雷霆一怒,朝野震惊,囚九族于狴牢,因两人之药悮,老幼械系三百余人。”刘瞻似乎是说,用药无效的过失,处死医官还不够,还要囚捕医官的亲族。这是不合理的。二、刘瞻只是“伏望陛下尽释系囚”,只字不提如何处置医官。若医官还在狱中等死,刘瞻只能请求懿宗为他们减轻罪责,而不是释放。无论如何懿宗不可能将医官无罪释放。刘瞻请求释放的只能是完全无辜的医官亲族三百余人。因此可以相信,刘瞻是在二十余医官被处死之后才召谏官使上言的。也可见懿宗的“雷霆一怒”,动作之快令人措手不及。

刘瞻反应过来时,已经是医官被杀、亲族系狱、“朝野震惊”的惨状。面对如此惨状,御史台却是众谏官皆钳口。刘瞻身为宰相不能坐视,于是他“召谏官使言之”,得到的回应竟是“谏官莫敢言者”[24]。何以谏官皆“莫敢言”?

首先是懿宗。懿宗其人的刚愎、任性和极端在他的一生行事中都表现得比较明显。略举典型来说,《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载咸通十年十月陈蟠叟上书事:

上荒宴,不亲庶政,委任路岩;岩奢靡,颇通赂遗,左右用事。至德令陈蟠叟因上书召对,言:“请破边咸一家,可赡军二年。”上问:“咸为谁?”对曰:“路岩亲吏。”上怒,流蟠叟于爱州,自是无敢言者。[25]

又《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载咸通十三年五月韦殷裕告言事:

五月,国子司业韦殷裕诣阁门告郭淑妃弟内作坊使敬述阴事;上大怒,杖杀殷裕,籍没其家。乙亥,阁门使田献銛夺紫,改桥陵使,以其受殷裕状故也。殷裕妻父太府少卿崔元应、妻从兄中书舍人崔沆、季父君卿皆贬岭南官;给事中杜裔休坐与殷裕善,亦贬端州司户。[26]

面对如此极端的皇帝,就无怪乎众谏官在他的丧女之痛和仇医之怒中皆“莫敢言”了。

并且懿宗“器本中庸,流于近习,所亲者巷伯,所昵者桑门。以蛊惑之侈言,乱骄淫之方寸,欲无怠忽,其可得乎”[27]。资质平庸、是非不察和刚愎任性这两方面的特征交汇在这个皇帝身上,便造成一个无奈的结局:即是对“凶竖”“人”如韦保衡、路岩者的极端信任和病态维护。

韦保衡应是造成众谏官皆“莫敢言”的又一重要角色。韦保衡其人,史载他于咸通五年登进士第,“以幸进无艺,同年门生皆薄之。”[28]“才下,诸儒靳薄之,不甚齿。”[29]如此无甚才能的一个人,自从娶了同昌公主,当时便由右拾遗加官起居郎、驸马都尉;十年三月升为左谏议大夫,充翰林学士;至十一年四月,便“以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韦保衡同平章事”,进身相位了。[30]得了势的韦保衡,“恃恩权,素所不悦者,必加排斥”[31]。前文已论,韦保衡很可能是促成韩宗劭等医难的一个重要助力。众谏官当懿宗痛怒之时,加韦保衡这样一个无情宰相的威慑,皆“莫敢言”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并且,即使谏官冒险进言,懿宗会听信韦保衡,还是会接受谏官之言?

刘瞻在遭遇谏官的消极回应后独自上疏。观刘瞻上疏文,是因“朝野震惊”“物议沸腾、道路嗟叹”之情势,为数百无辜系狱者请命,希望懿宗“尽释系囚”。不可“以达理知命之君,涉肆暴不明之谤。”[32]刘瞻此举,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难说带有个人私利的成分。《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僖宗元年二月条考异曰:“瞻以清慎著闻,及懿宗暴怒,瞻独能不顾其身,救数百人之死”[33]。《新唐书·刘瞻列传》载刘瞻被贬逐,曰:“天下谓瞻鲠正,特为谗挤,举以为冤。”[34]《唐会要》将刘瞻此事列入《忠谏》目下。可见无论是时人还是后人,都不能否认刘瞻“鲠正”和“清慎”的品质。

不过,若说刘瞻单纯是为狱中人请命,可能也不尽然。当时的懿宗朝局,是韦保衡、路岩等受宠信。韦保衡其人已如前述;而路岩,史载他“颇通赂遗”。可见都是既无才德,又善投机之人。一方面,朝中的忠直之士如王铎、萧遘等难免会薄其为人、不齿其才;另一方面,韦、路等“挟恩弄权”,为在朝中保持地位和影响力,也很善于排斥异己。后来韦保衡“以刘瞻、于琮先在相位,不礼于己,谮而逐之”。王铎、萧遘“二人素薄保衡之为人,保衡皆摈斥之”[35]。都是这种矛盾发展的结果。

此是后话,且说在当时情况下,“鲠正”“清慎”的刘瞻与韦、路同朝为相,既志操相左,平素论事行事多相抵牾,也是可以想见的。这时候,刘瞻大概很明白韦保衡在整个医案中扮演的角色。他身在相位,既不能容忍无辜者受害,也不能容忍君主被陷于“肆暴不明之谤”。其结果,就只能是亲行谏官之责,上疏论事。

懿宗览疏不悦,刘瞻不能甘心,又与京兆尹温璋力谏于上前,引来的却是“上大怒,叱出之”。刘瞻被贬充荆南节度使,温璋被贬为振州司马。当天晚上,温璋竟不能忍受屈辱,仰药而卒,临死前叹道:“生不逢时,死何足惜!”这一声哀叹,若说单为此际遭贬逐而发,也显得温璋过于脆弱。大概是当时的朝局“见豕负涂之爱竖,非次宠升;焦头烂额之辅臣,无故窜逐”,“凶竖当国,人满朝”[36]“上有耽欲无人理之君,下有黩货无人心之相”[37],让这位当朝大臣终于不能忍受,才哀叹自尽。一种无奈和无望的抗争。

面对大臣仰药的惨事,懿宗的反应却是“苟无蠹害,何至于斯!恶实贯盈,死有余责。……”接下来,右谏议大夫高湘、比部郎中知制诰杨知至、礼部郎中魏筜[38]等貶于岭南,“皆坐与刘瞻亲善,为韦保衡所逐也”。韦保衡早因刘瞻“先在相位,不礼于己”而心怀芥蒂了,此时得此机缘,显然是迫不及待地展开了一场不遗余力的排斥异己的行动。“路岩素与刘瞻议论多不叶”,这时候,排挤刘瞻的共同需要,也使路岩很快地与韦保衡串通一气。二人共奏刘瞻,构陷之“与医官通谋”。懿宗贬刘瞻为康州刺史[39],“岩犹不快,阅《十道图》,以州去长安万里,再贬州司户”。在这个过程中,还有翰林学士承旨郑畋草瞻罢相制辞不够严厉,“坐贬梧州刺史”。“御史中丞孙瑝坐为瞻所引用,亦贬汀州刺史。”[40]

至此,这件事才基本告落幕。刘瞻等的抗争,最终以失败告终,韦保衡、路岩则大逞私志,趁机将朝中不利于己的官员一一贬逐出去。王夫之论之,曰:“穆宗、敬宗之无道也,谏之者极言其失,虽不能行,未尝不以为允而矜全之也。至于懿宗,私路岩而流陈蟠叟于爱州;同昌公主死,欲族医官,而贬温璋为振州司马,使仰药以死,且寄恨于刘瞻而再贬之。”[41]实际上,懿宗非只不能从谏,不能矜全谏者,他甚至根本就是非不察、曲直不明,才会对温璋的死恶言相加。

总之,这一场抗争有失无得。虽《资治通鉴》考异说刘瞻“救数百人之死”,王夫之亦从而论之。但是一方面,我们不知道懿宗收捕医官亲族三百余人,是否要将之全部处死;另一方面,我们也不知道后来懿宗对这些狱中人作了如何处置。因为事情的重心已经转向了政治争斗,狱中人不再受关注。但是以逻辑推之,我们很难相信懿宗能释放医官亲族,因为我们很难想象懿宗能够一边接受谏言,一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惩处谏者刘瞻。

实际上,韦保衡和路岩也并非绝对地意气相投。《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咸通十二年正月条曰:“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路岩与韦保衡素相表里,势倾天下。既而争权,浸有隙,保衡遂短岩于上。夏,四月,癸卯,以岩同平章事,充西川节度使。”[42]《旧唐书·路岩传》则记载:“及韦保衡尚公主,素恶岩为人。保衡作相,罢岩知政事”[43]。路岩被罢,当然不是在韦保衡作相之初。但值得注意的是前半句,路岩和韦保衡可能不是如《资治通鉴》所说,“素相表里”,到咸通十二年才有矛盾的。两人的分歧应该早已存在。只是碍于朝中有刘瞻等忠直大臣的存在,两人皆欲除之而后快,这种欲望使他们走到一起。待刘瞻等被贬逐之后,二人之间的矛盾便突显出来,韦保衡又排挤路岩也就无甚奇怪了。至于最后二人在僖宗朝皆不得善终,则又是后话了。

三、小结

以上考察了同昌公主医案的始末,认为同昌公主因患病医治无效而薨。懿宗悲怒之中将韩宗劭等负责为公主诊疗疾病的医官二十余人全部处死,收捕医官亲族三百余人入京兆狱。这一医难的形成是几方面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韩宗劭等内廷供奉官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具有不确定性,在医术无力的情况下,他们往往获罪;懿宗对同昌公主的特别钟爱以及懿宗其人的情感和性情,成为医官遭受异常严酷的惩处的原因之一;在整个过程中,韦保衡趋利避害的行径又成为促成医难的一个助力。这场惩处医官的举动引起“朝野震惊”“物议沸腾,道路嗟叹”,刘瞻上疏引起懿宗“不悦”,再联合温璋论谏招致懿宗“大怒”。韦保衡、路岩借此机缘排除异己,使得这场医案发展为一场政治争斗。懿宗是非不察、刚愎极端,刘瞻等人的抗争有失无得,韦保衡、路岩则大逞私志,将平素不利于己的刘瞻等人排挤出朝。但实际上韦、路二人也并非一直“素相表里”,两人的分歧应该早已存在。只是排挤朝中刘瞻等忠直大臣的共同需要使他们走到一起。待刘瞻等被贬逐之后,二人之间的矛盾便突显出来,韦保衡又排挤路岩也就无甚奇怪了。

注释:

[1]《旧唐书》卷十九上《懿宗本纪》作四月“己酉”,案《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刘瞻传》又做“八月”,是同书中本纪与列传相错谬,《新唐书》卷九《懿宗本纪》和《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咸通十一年八月条皆作“八月”。此处亦取“八月”为是。

[2][9][20][27][36]《旧唐书》卷十九上《懿宗本纪》,675页,675页,677页,685页,685页。

[3][5][7]《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咸通十一年八月条,8159页。

[4]据《旧唐书·懿宗本纪》及《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论述详后。

[6]《旧唐书》卷十五《宪宗本纪》,471—472页。

[8]《旧唐书》卷十九上《懿宗本纪》和《新唐书》卷九《懿宗本纪》作“韩宗绍”《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刘瞻传》作“韩宗召”,《唐会要》卷五十二《忠谏》作“韩宗邵”,所说皆是一人。《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一《刘瞻传》误作“韩绍宗”,亦是此人。

[10]《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刘瞻传》,4605页;《唐会要》卷五十二《忠谏》,912页。

[11][22][40]《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咸通十一年九月条,8160页。

[12]《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刘瞻列传》,4605-4606页。案:标点据中华书局本有所修改。

[13]王振国、臧守虎《唐代“醫待诏”及相关问题略考》,《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6月第6卷第2期,73-75页。

[14]《新唐书》卷四十六《百官一》,1183页。案:标点局中华书局本有所修改。

[15]《旧唐书》卷四十三《职官二》,1853页。

[16]沈括《梦溪笔谈》卷一:“唐翰林院在禁中,乃人主燕居之所。玉堂、承明、金銮殿皆在其间。应供奉之人,自学士以下,工伎群官司隶籍其间者,皆称翰林,如今之翰林医官、翰林待诏之类是也。”案:这条史料可能存在时间上的混乱。据《新唐书》卷四十六《百官一》和《旧唐书》卷四十三《职官二》,唐初的应供奉之人,以“别院”处之。又据《唐会要》卷五十七《翰林院》,开元初始置翰林院,以处应供奉人;开元二十六年(738),于翰林院南另建学士院,从此翰林学士院与翰林院分别两处机构,前者以处学士,后者以处各种技能之人。而前文“自学士以下,工伎群官司隶籍其间者”是开元二十六年以前的情况。但没有史料显示那时候的待诏官或供奉官已称翰林。另参王振国、臧守虎《唐代“医待诏”及相关问题略考》,医官作为待诏伎术官称翰林,则是唐德宗以后的情况。

[17]《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一咸通十年正月条,8139页。

[18][21][42]《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咸通十二年正月条,8161页。

[19]《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刘瞻列传》,4605页。

[23]《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韦保衡列传》,4602页,载:“十一年八月,公主薨,自后恩礼渐薄。”但实际上,公主死后韦保衡的地位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咸通十二年初路岩与韦保衡争权,“保衡遂短岩于上。”结果以路岩充西川节度使;咸通十三年五月,“丙子,贬山南东道节度使于琮为普王傅、分司,韦保衡谮之也。”六月,“韦保衡欲以其党裴条为郎官,惮左丞李璋方严,恐其不放上,先遣人达意。璋曰:‘朝廷迁除,不应见问。秋,七月,乙未,以璋为宣歙观察使。咸通十四年六月,“以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王铎同平章事,充宣武节度使。时韦保衡挟恩弄权,以刘瞻、于琮先在相位,不礼于己,谮而逐之。”七月辛巳懿宗崩,“遗诏书韦保衡摄冢宰”。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可见直到咸通十四年懿宗崩,韦保衡一直受到宠信。他的厄运是从僖宗即位才开始的。

[24]《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咸通十一年八月条,8159页。《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刘瞻列传》,4605页,作“无敢极言”;《唐会要》卷五十二《忠谏》,912页,作“谏官无敢言之者”。

[25]《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一咸通十年十月条,8150页。

[26]《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咸通十三年五月条,8163页。

[28]《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九《萧遘列传》,4645页。

[29]《新唐书》卷一百零一《萧瑀列传附曾孙遘列传》,3960页。

[30]《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一,8139页,8141页;卷二百五十二,8158页。

[31]《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韦保衡列传》,4602页。

[32]《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刘瞻列传》,4606页。

[33]《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乾符元年二月条,8170页。

[34]《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一《刘瞻列传》,5352页。

[35]《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咸通十四年六月条,8166页。

[37][41]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十七《懿宗》,826页。

[38]《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刘瞻列传》作“魏纻”。据《旧唐书·刘瞻列传》,同时被贬的还有兵部员外郎张颜、刑部员外郎崔彦融。

[39]《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一《刘瞻列传》作“廉州刺史”,误。

[43]《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路岩列传》,4603页。

作者单位:开明出版社(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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