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熹:我们亲爱的父亲
2017-03-18向军张君宏
向军++张君宏
父亲的童年似乎离我们有些遥远……
父亲向熹原名向效喜,1928年9月1日出生于中国湖南省双峰县杏子铺镇必家村。家中兄弟9人,父亲排行第五。祖祖辈辈都是农民。
小农民的日子 父亲说自己从小就要帮家里干活,看牛,割草。10岁开始挖地,砍柴,挑水。13岁学会耕地使牛,挑煤炭,做砖瓦活。做砖坯先要把泥土踩熟,就是要挖上几十担黄土,调上水,然后牵着水牛,在十幾平方米的泥地里来回踩,使黄土变成黏性很强的熟泥,才能用来做砖坯。我们现在听起来好像很轻松,很有意思,实际上,把黄土踩成熟泥,每次要几个小时,人辛苦,牛更辛苦。所以父亲说那时他与牛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一辈子不吃牛肉。
小学生的日子 父亲6岁时,因为大伯向效春教小学,他得以开始认字读书,还在远房堂叔教的私塾读了两年。那时家境困难,上学停停读读,父亲并不认真,有时还会逃学。l943年上期,15岁的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正式在一个远房亲戚教的私塾里读书了,学习《古文观止》;下期到新安乡小学读五年级。1944年上期,父亲到外婆家附近的燕堂小学读6年级,在一次全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名。第一次得奖,父亲非常高兴。班主任彭楫汝先生答应奖励一斗谷子,父亲更是激动。后因日本鬼子来了,学校停课,那一斗谷子也就不了了之了。1944年下半年,父亲就读于春元中学初中一年级。又因日本侵略者打到湘乡,学校疏散,父亲只好回家。1945年日本投降,上半年父亲自己在家自学。下半年学校重新开学,他直接考取了双峰中学初中三年级。
当兵的那一年 1945年下半年,父亲上双峰中学初三,一个月后,中国远征军从缅甸撤回,经过湖南。当时军队装备精良。父亲和几个同学决定去当兵。为什么呢?一个原因是大伯已是中国远征军干部,曾在缅甸打过仗,立过功,对父亲影响很大。父亲认为大伯是抗日英雄,受人尊重,他也想当一名军人。另一个原因是父亲兄弟多,家里交不起中学的伙食费。那时上第一个月中学的伙食费,还是一个叫惠师父的老乡给代交的。于是父亲当兵去了。不过在这期间,父亲发现当兵不是自己的追求,看别人打扑克、玩游戏,一点不感兴趣。他利用这段时间拼命学习外语,口语不行,拿着字典自己研究,背单词、学语法。转眼到了1947年3月,他把当时所有东西,枪支、衣服、证件原地放好,开始往家逃跑,几经跋涉,爬车,找老乡帮忙,终于到家了。这一年多的当兵历史也成了父亲以后几十年生涯中一个重要的印记和包袱。
求学的日子 父亲跑回家是为了读书。接下来的三四个月时间,他自学了整个初中课程,因为以前上初一只读了一学期,初三只读了一个月,物理、化学都没学过。他利用暑假全部自学,白天晚上只睡几个小时,拼命补习。暑假过后他插班入了春元中学高中一年级二期。高中只读了两年半。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有几门课不及格,到了期末考试都及格了。以后每个学期居然全班第一。父亲说自己很努力,那时已经意识到,没有退路,只能前进。他的经验是,一个人并不一定天分太高,只要自己目标明确,有决心,坚持去干的话,就可以做得到!父亲那时明确自己要通过读书做一番事业,改变命运。在春元中学,除了锻炼身体,坚持每天跑步外,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他还被选为伙食团团长。团长的责任是用学生交来的伙食费去外面聘请工人来管理、服务学生食堂。这对父亲不仅是信任,而且是很好的社会组织能力的锻炼。1949年冬天,他从春元高中毕业了,每门课程考试成绩都在90分以上,品学兼优。1950年上半年,父亲在老家村子里观音石小学当老师,这个小学,就只有一个教师,那就是父亲。那时刚解放,没有任何经费。父亲20岁出头,年轻力壮。小学1-4年级所有的课,加上还有一个补习高小课程的学生,还有一个补习初中数学课的学生,他全教。他晚上还接着教夜校。夜校是响应政府普及文化教育的号召,给成年人开办的。农民白天种地,只有晚上来夜校认字学习,有的拖儿带女,全家都来,积极性很强。
考大学之路 上大学是父亲始终坚持的理想。端午节后,他和另一名姓胡的同学决定去武汉考大学。为什么没有选择在自己的家乡湖南考?父亲说他当时下了决心,如果考不取大学,从此不再回故乡。他当时报考了四所大学,其中有武汉大学经济系、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还有两所地方学校。结果四所大学都录取他了,而且在武汉大学经济系的考生中他名列前茅。父亲经过权衡,选择了北京大学。那是1950年。
求学北大 进了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父亲又有了矛盾。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湖南乡音太重,担心学不好语言。自学的英语就开不了口;虽然他高考的英语成绩是当年北大录取的学生中相当高分的一个,也因此北大免去了他的英语学习的课程,但父亲总觉得自己学不好语言文学。他想转系去学理科。这时的教务长杨晦先生把父亲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批评他没有勇气,害怕困难。这次批评令父亲终生难忘。正因为这次批评,后来我们中国有了一位撰写《简明汉语史》的学者——向熹教授。说起父亲这个名字,也有意思,这是他上高中时在自己的原名向效喜的基础上改的,熹,有光明的意思。可见父亲当年是怀抱着向往光明的远大抱负来到北大的。北大的确是理想的学术摇篮。父亲当年的同班同学里有很多高材生,有的同学大学二年级就出书了。父亲认为自己是普通农民,不是什么天才,更需要加倍努力地学习。每每说起北大,父亲总是满含深情,感谢母校,感谢母校的老师。在北大本科四年,他享受了全部助学金,研究生更有每月几十元津贴。父亲说,这都是人民的血汗钱啊,我不能白花。北大的老师不仅教书育人,兢兢业业,而且在学术上都是权威,都有很高的成就。这给父亲以后的教师生涯起了非常重要的榜样作用。
不一样的北大 父亲在北大读书追求上进。他因为在旧社会当过一年的兵,理所当然地不能加入共青团,更不能加入中国共产党。但父亲并没有自暴自弃。他努力学习,积极锻炼,尊重老师,敬仰毛主席,积极拥护共产党的领导。他觉得毛主席和共产党让中国人民在全世界扬眉吐气,惊天动地,很了不起。父亲说他对毛主席的信仰是真诚的。父亲于本科4年毕业时,被指定做王力先生的研究生。父亲从此走上学术的道路,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在那个政治敏感的年代,这若放在别的地方简直不可能,无法想象。父亲常说北大的领导、老师站得很高,目光远大。他们不仅给了父亲继续深造的机会,而且在随后四年的研究生班里,还让他担任了班长,并没有因为历史问题而歧视他。这就是北大——他无比热爱的母校,培育了他8年,给他打下成才的基础。
在四川大学 1958年,父亲北大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四川大学中文系任教。30岁的他怀揣着教育报国的理想。他教授过“汉语史”等多门专业课,如他一贯的学习作风,教学上他一丝不苟,授课、写文章,干劲十足。但好景不长,“四清”政治运动来了,接着“文革”开始了。父亲因为当年当兵的经历,成了“牛鬼蛇神”。那个疯狂的年代,人性、良知、道德都被扭曲!年复一年的劳动、关牛棚、批斗、戴高帽子、写检查交代,没完没了。人格上受尽屈辱。在那样的环境下,能活下来实属不易,更不用说搞什么教学科研。但父亲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的人生理想,他很坚强!
父亲母亲 父亲与母亲相识于四川大学,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也许爱情才是他俩唯一的温暖依靠。他们于1961年1月结婚,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共同抚育儿女。困难太多,也有磕磕碰碰,但永远不离不弃,相怜相依,忧乐与共,相濡以沫。2004年母亲因心脏病住院,父亲一人在家,写了四句短诗表示思念:“风雨阴晴四十秋,粗茶淡饭也优游。迩来识得梨滋味,长夜孤衾倚白头。”父亲更体现了男人宽阔无比的肩膀。他付出了伟大的父爱,扛起一家的责任,给孩子们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家。
父亲写的书 “文革”终于结束了。20世纪80年代初,有出版社想让父亲出书。那时出书不仅意味着出名,更有一定的稿费可以接济一下这个长期处于穷困的家。但父亲拒绝了。他说,荒废了这么多年,以前写的讲义不成熟,不能随便仓促出书,害了学生;要出就要出站得住脚的东西。做学问和做人一样,要诚实,实事求是,站得住脚,对得起讀者。从此,他一面教课,一面扎进了有三千多年历史、记载着世界上唯一没有被切断的中华文明、材料浩瀚无比的汉语史长河中,直到今天还在继续。他说这是自己的责任!他要写一点像样的东西,给读者一个交代,给子孙一个交代。
《简明汉语史》 1993年中国高教出版社出版了父亲写的《简明汉语史》上下册,1995年荣获国家教育委员会首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二等奖。2010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规划教材《简明汉语史》修订本。父亲的导师王力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已出版《汉语史稿》,父亲说那是汉语史专业的开山之作,前无古人,功在后世。父亲出版《简明汉语史》经历了三十多年的积累,也非常不容易。汉语包括语音、词汇、语法,还有文字各个方面,加上三千多年的发展历史,千头万绪,非常复杂。要把这些内容放在一部书里,还要有条理、有系统地讲清楚,怎么去安排,很不容易。父亲说自己几十年改来改去,不知改了多少遍,免不了还有错误。父亲首先感谢自己的导师王力先生有部《汉语史稿》在前面给他做榜样。他开玩笑说,但是总不能抄老师的呀!也不能是老师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要有自己的安排体系。对于《简明汉语史》,父亲曾说,“这本书我是负了责任,尽了力。但是否站得住脚,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只有让社会与历史去评论”。父亲说:“我一辈子就干了这点事。沧海一粟,微不足道,如此而已。”亲爱的父亲,这不是一点事。半个多世纪来,您用自己一丝不苟的做学问的态度和毅力,把汉语三千多年的发展历史,做了系统的梳理,找出其中的规律,一字一句反复斟酌,听说光语法部分,就列举了近一万个例子,这很不简单。无数个漫漫长夜您伏案工作……您对得起读者,您尽力了!
《诗经》研究 父亲常说,人不能躺在成就上睡觉。历史上好多学者给我们做出了好榜样。身边就有他自己的北大导师王力先生,写出了一千多万字的《王力文集》。晚清湖南学者王先谦(1842—1917)在46岁(1888年)时从官场回到长沙从事教学和著述,到75岁(1917年)去世,29年中所著、编、校、注、辑、刊的著作达50种,3200多卷,多么地了不起。人只要能做就要尽量多做一些,做好一些。父亲早期因为要写《简明汉语史》,就选择从研究《诗经》开始。《诗经》是我们中国第一部有韵的诗集,本身3万多字,7000多个句子。看起来好像不多,但它是非常特别的一部经典著作,有很多特点。历史上很多文人学者研究它,著作多达两千种。父亲在研究过程中也深深地被这部历史上的经典诗集的魅力所吸引。他想认真研究,把全书内容弄清楚,让后代的人比较容易了解这部经典。他从1980年发表第一篇关于《诗经》的文章开始,到1986年出版了《诗经词典》,1987年出版了《诗经语言研究》,1988年出版了《诗经古今音手册》,1995年出版了《诗经译注》,2002年出版了《诗经语文论集》等关于诗经的书。其中《诗经词典》40年间出了三版。新版《诗经词典》是2014年商务印书馆出的。《诗经译注》也出了三版。它1995年第一次出版时,收录在全国高校古委会八五规划项目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古籍普及读本《文白对照十三经》这套书里。2006年高教出版社第二次出版《诗经译注》时,是豪华版,是作为礼品书而出的。2014年商务印书馆又第三次出版了《诗经译注》。2014年父亲还和郭全芝教授合作撰写了《诗经语言学》,收在夏传才教授主编的《诗经学大辞典》(河北教育出版社)里面。
父亲还写了几本别的书,《简明古汉语字典》(教研室合作)、《古汉语知识辞典》(主编)、《汉语避讳研究》,共计著书十本。这是他几十年刻苦研究的成果。他常说,作为教授就应当在学术上做出自己的贡献,争取做到最好,让你的学术成果在社会上站得住脚,在历史上站得住脚。作为高校的教授不仅要教书育人,更要在你从事的领域努力钻研,做出成果,这样才配得上一个教授的称号。研究学问不是三天两头的事,必须经过长期艰苦的努力,要有扎实的材料,要有学术系统,要有一个总体的规划,要翻来覆去地思考、修改、补充,由约到博,由博返约。要有非常严谨的学术态度,没有坚持和毅力是做不到的。在北大讲学时,父亲引用过清代诗人龚自珍的一句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说自己是踩在前人的肩膀上做一点事,也希望自己能化作春泥滋养后来者。这道出了他在学术上的永远追求的心声。
感谢川大 父亲在四川大学度过了他人生的大半辈子,当年伴随着各种政治运动,每次他都因为在旧社会当过一年多的兵而逃不过挨整的命运。但他说那个疯狂年代是历史的悲剧,早已一去不复返了,陈年烂账何必老记在心里。今天回忆起来,父亲更多的是感谢。感谢川大至少给了他一个平台,让他后来可以安心做学问。他更感谢那些帮助过我们家的老师,朋友!1962年,我家一个孩子不幸从三楼窗子坠落地下,满脸是血,大家惊慌失措。老校长戴伯行先生正乘车去开会,一见这种情况,立刻下车,让司机送孩子去医院。他说:“孩子要紧,开会是次要的!”这话父亲今天仍然牢记在心,永远感激!父亲说,现在我们国家欣欣向荣,繁花似锦,大家都在昂首挺胸展望美好的未来,这是一个大好时代。他对国家充满希望,对川大充满希望。
父亲的愿望 父亲在88岁时,还希望写两本书。他开玩笑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本是关于学术的,另一本是关于他的老家湖南双峰那个地方,那里的兄弟们、父老乡亲们的书。他说那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记忆,是他的根。父亲经常给我们说他有两个身份,首先他是一个中国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骨子里始终流淌着农民的血液,无论走到哪里,永远忘不了他的根在中国湖南乡下!直到今天,他每年还给家乡村里的老人寄一点钱,甚至在那个自己和家人都吃不饱的困难时期,也是如此。他不认为是在做什么好事,而是觉得这些老人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使他无法忘怀的亲人。他必须这样做才心安。我们的爷爷奶奶一生共生养九个兒子,那个年代能把九个儿子都养活,而且个个身体健康,作为普普通通的中国农民是非常不容易的。父亲说,爷爷奶奶勤劳、善良,与邻里的关系非常好。奶奶和自己婆婆(我们的曾祖母)亲如母女,受到所有人的称赞,也给我们家留下了用之不尽的精神财富!父亲至今遗憾的是,远离家乡,历经坎坷,当年没有好好报答双亲养育之恩。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五。兄弟九人,大哥是中国远征军,九弟是人民解放军,其他都在农村,岁月峥嵘,兄弟情深,刻骨难忘。还有许多的人和事,永远印在父亲的脑海里。他想把这些都写出来,以慰永远割不断的思乡亲情!“漫道古稀加十岁,还将余勇写千篇。”父亲把他的老师王力先生这两句诗牢记于心,永远不忘。
对儿女的期望 父亲常说,无论你们从事什么职业,都不要忘记做人的基本原则,问心无愧,诚信对人,老实做事,踏踏实实,少说多做,尽力而为,在自己的行业里尽职尽责。你做了什么事,做得好不好,别人看得很清楚。孔子说:“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曾国藩的“八本”中有一条是“立身以不妄言为本”。千万不要自吹,只说不做,自吹自擂,大家看了是很讨厌的。老老实实做人,人的一生不过几十年,很短暂,时时事事不能忘记这个做人的基本原则。其次,人生一世,不可能一路平坦,总不免会碰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再困难,也要看得开,想得宽,乐观一点。物极必反,情况总会好起来,面包总会有的。只要问心无愧,天无绝人之路,没有过不了的鬼门关。父亲说,他一生就是这样闯过来的。另外就是要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好的身体是一切事的基础,要重视,要坚持锻炼。上北大的时候,父亲不会球类运动,他就坚持每天跑步五千米。这一坚持就是半个世纪,风雨无阻,无论春夏秋冬。直到70岁,医生建议跑步改为走路,他才停下。正是这种坚持不懈的锻炼,给了父亲强健的身体,使他能平稳度过那么多年的政治风雨,后来又能有体力在学术上不停地创新奋斗。
儿女的寄语 亲爱的父亲!您用您一生的行动为我们树立了榜样。这是您给我们人生最好的礼物。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们对您的佩服和热爱。在此我们只想对您说:父亲,我们永远爱您!永远!在您90岁生日即将来临之际,儿女们衷心祝福您,祝您和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作者系向熹先生幼子、幼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