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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长衫的父亲

2017-03-17曾璠瑜

福建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长衫扁担小孩

父亲故去已多年,每次回家看到墙上父亲的遗像,总要两手合在胸前,喊声“爸爸”,向父亲三鞠躬。而后,带上三牲、糖果、纸钱和线香,去父亲的坟上祭拜,说一些心底最隐秘的话。对父亲的绵绵怀念,夹杂着多年生活施加于我的甘苦,总让我在跪下的一刹那,双目濡湿,而对着父亲的坟墓说话,自然只是我一个人的絮叨,但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每次祭拜之后,我的内心总有一种被清洗后的宁静,而后,竟更有勇气面对生活之种种。

我很想梦见父亲,可是父亲极少同我梦里相见。有一次,我梦见父亲穿着黑长衫,坐在小矮板凳上,旁边放着一个空缽子。我好高兴啊,人们常说在梦里同已故的人讲话不吉利,我爱父亲,什么都不顾,拿着缽子说:“爸爸,您等我,我给您买肉买酒去,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说。”我把肉、酒、烟送来时,见父亲已走在前面的路上。我连声唤他,他也不回头。我急了,大声喊:“爸爸,您不要走,我欠您的太多,我现在有钱了,我要好好孝敬您。”父亲仍不理我,继续走他的路,慢慢走成一个模糊的背影,我深知自己是追不上了,又悲又急,号啕大哭,哭着哭着就醒了,醒来,仍想哭。

我父亲是乡卫生院的医生,性情温雅,对我百般宠爱,最后,为了把钱留给我读书,自己得病了,都舍不得去治病,57岁那年就去世了。他临终前还在嘱咐母亲:“讨米也要送璠瑜读书。”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学生,就被迫知道自己的天空从此有了巨大的缺角。舐犊情深,本是人间常情,但我父亲,身为医生却为了我而不顾惜自己的生命,他竟能爱得如此沉默无声,而又毅然决绝,这留给我无限的痛切的思念,也成为我漫长一生的心伤。

我对父亲开始有记忆,是在很小时。那时我同其他小孩去菜地玩,路过门口的池塘时,不小心掉了进去。隔壁老奶奶发现了,一边用木棍勾我,一边喊我父亲。父亲听到后,飞快地跑来,跳到塘里,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睁开眼时,看见父亲的黑长衫还有他的眼里,都是湿的。晚上,父亲给我收魂,他把我的手放在他嘴边哈气的时候,感到他硬硬的胡子刺得我的手痒痒的。虽然呛了水,受了惊,但我心底没有那么怕,甚至还咯咯笑了几声。父亲后来还特意给我戴了一个银项圈。

我从小就爱读书,还未到读书年龄,就羡慕姐姐们上学,撒娇、耍赖,想尽各种招数,要跟着姐姐到学校去念书。结果到学校经常闯祸,又是把人家的珠子扯断,又是把玻璃花瓶打碎的。有一次,我把人家的光油斗笠撕烂。学生家长到我家告状。父亲弯着身子,又是说抱歉的话,又是赔钱。我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得躲起来,晚上也不敢回家。父亲好不容易找到我时,第一件事是把拿着木棍的双手,藏到背后。然后,又腾出一只手来牵我回家。一路,我沮丧极了,心想,回去肯定要被父亲一顿胖揍。慢慢到了家里,父亲松开牵我的手说:“洗手,吃饭。”我乖乖吃了饭。父亲终究还是舍不得下手打我,只说:“你不要到学校去了,等你长大一点再去上学。”

后来,我上学了。学校离乡政府医院很远。父亲同学校的老师相熟。老师称父亲为“曾先生”。一日下午,校长给我们上当天的最后一节课。父亲身着长衫来到教室门口,很恭敬地对校长说:“校长,请你在放学后要曾璠瑜到医院来。”校长也很客气地答应,并走下讲台,送了父亲几步。我到父亲那里时,父亲正在给人看病。看完病,父亲给我洗了手,把饭和甲鱼端来,要我吃完,说是难得吃到的东西。我吃饱了,父亲拿着书包,牵着我的手回家。一路上,我就想,父亲为什么不像其他的家长,不跟老师打招呼,直接喊他的小孩?我明明坐在那里,他也看见我了。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学生的父亲,打着赤膊,拿着扁担,站在教室门口,大声说:“崽伢子,你放学后,不要到路上玩,马上回来帮我做事,今天你要在路上玩,老子一扁担打死你。”他把扁担舞了两下,走了。老师和我们都惊呆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我就把这个事告诉父亲,父亲说:“要尊师重教,不尊师也是不爱自己的小孩。”

父亲经常用“有书不读子孙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教育我们,不论男孩女孩,他都送到学校去读书。对待小孩读书,他不像鲁迅那样顺其自然,不像梁启超那样只要尽力而为,也不像梁漱溟那样开放。父亲要我们“趁年轻、精力旺盛,全力以赴,学好知识”,他常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书到用时方恨少”,并经常检查我们的学习。小学四年级放寒假的一个晚上,大家都在柴火灶边烤火。父亲用很慢的语速问我:“璠瑜,这个学期结束了,你学的知识都记住了吗?”我清脆地回答说:“记住了。”父亲点了点头,说:“你去把语文书拿来,我想看你背课文。”我从第一课背到最后一课,一气呵成,没有差错。父亲摸着我的头,很高兴地说:“你们老师也说你表现好,以后继续努力,今天奖你一个鸡蛋。”那时候,鸡蛋是金贵的东西。父亲拿来了鸡蛋,亲手用纸包好鸡蛋,用水打湿,放到灶里煨。蛋熟了,父亲还帮我拍掉灰尘,放在黑色长衫上,等它稍冷却后再递给我。我拿着鸡蛋不好意思吃,因为哥哥、姐姐、弟弟都在。父亲笑着说:“你吃吧,他们背不出来,要是背出来了,也一样吃一个鸡蛋。”柴火灶里煨出來的鸡蛋很香,那种香味被我的舌尖记住,存留至今,别无他物可以替代。

可惜,父亲没能目送我走更远的路。他的突然离世,让我的生命中从此再无那道温和赞许的目光。我读初二下学期时,学校期末考试代数、几何、物理、化学四门功课,我考了四个百分,得全校第一名,获得学校“品学俱优,减免学费”的奖励。我那时不得不悲伤地幻想,父亲要是健在,他一定会十分欢欣。

多年来,我的梦中,穿黑长衫的父亲一直在我的前方走着,一个模糊的背影,却又真切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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