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
2017-03-16孙丽
文◎孙丽
游园惊梦
文◎孙丽
浩浩荡荡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执与素。
也许,活得自在更重要
我长的太高,又瘦。没什么钱但是人并不丑。研究生毕业了读博,没太多智慧,全凭自己的努力往前走。人们说,我这样的女人最难嫁出去。
但是人生走到我这个地步,嫁不嫁人并不是重点,活得自在更重要。
所以他们又说,看,你有这样的想法,果然是难嫁出去。
文明已经发展了五千年,人们对女性的态度还是老样子。要说最好的时代还是原始社会,女人是老大,大家围绕着女人采浆果、捕猎动物,女人用兽齿做的针缝衣服,哪个男人听话给哪个穿。
说出这一番论点,仍旧佐证我是个嫁不掉的女人,稍一反驳,他们就会像我哥一样,说:“你是女权狂魔,当然嫁不出去。”我则称我哥为创业鬼,因为他中年创业,开了一间国学馆,客户是志大才疏的家长和心猿意马的孩子。一到周末,我哥哥就致电我:“喂,过来过来,今天又有老师请假,你顶班。”
我偶尔客串学馆的老师,给孩子们上试听课,教他们读“浩浩阴阳移”。看他们摇头晃脑地念:“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也会觉得感慨。
试听课结束,如果有家长刷卡报名,我哥就奖励我一顿便宜坊的烤鸭,现在我已经攒够了十顿烤鸭。“能换购吗?”我说,“我不想总吃鸭子。”我哥说:“你攒20个小孩,年底给你钱,你去旅行,去走走也许能把自己嫁掉。”
我的家人就这么随心,一张嘴就往人痛点上戳。
为了攒够20个小孩,我也不拖延、也不抱怨了。第19个,是个小女孩,她先问我:“老师你为什么这么高?”我说:“因为这样我才能喂长颈鹿吃树叶啊,而你不能。”她说:“抱抱。”我抱起她,她看着我的脸,看了很久突然说:“我就是长颈鹿,你来演我妈妈。”
我抱着她在庭院里走走,她够到一片白蜡树树梢上的叶子。我说:“这就叫做‘一树碧无情’。”盛夏蝉鸣,李商隐咏蝉,骆宾王咏蝉,虞世南也咏蝉。蝉对古代人来说,是自警,也是自喻,是自怜也是自伤啊。
“蝉会在地下待上一年、三年、五年甚至十七年,年份必须是质数,这样,它们钻出土的时候,遇见天敌的机会就小。”小女孩说。
“你懂得真多,谁告诉你的?”我有点敬佩她呢。
“我爸爸。”她说。
我把这小女孩说的话收在心里,下课后百度了一遍,原来真是这样。
我也是蝉吗?当我破土而出,茫茫人海中我的天敌早就消失不见了。那个男人,那个能和我相爱相杀的天敌,他并没有等我。
孩子们书声朗朗,我哥特地叮嘱我,下课前十分钟家长陆续来接孩子,务必让他们读出声来,好让家长觉得钱没白花。我遵旨办。
中庭长廊下家长们来了,向外看一眼,花影扶疏里,一眼就看出小女孩的爸爸——因为他们长的非常像。
我呢,看完这一眼,就如同《游园惊梦》里的王祖贤看到吴彦祖洗澡,一众家长里,他昂藏七尺,笔挺、端正的相貌,不得不使人怦然心动。
他的爸爸,是个单身的昆虫学家
我查了学生名单,小女孩儿叫宋吉儿,爸爸叫宋之悌。和唐朝大诗人宋之问的弟弟重名。吉儿下课后说什么也不肯走,要带我去挖蝉的幼虫。她说她确定在树下有一个地方藏着一只蝉的幼虫。
我跟她来到那棵白蜡树下,她拿着一根树枝开始掘土,我也帮着掘,我们状如两只笨熊,掘了半天,土还是纹丝不动。这时,一直沉默地跟着我们的宋之悌说:“我来帮你们吧。”他从钥匙扣上摘下瑞士军刀,很旧的军刀,但显然常用,也非常好用。他很利索地挖开一个半尺见方的坑,小孩在里面翻找,还真被她猜中了,一只幼虫!天啊!
“你可真了不起,怎么会知道这下面有一只蛹呢!”我雀跃地问,三个人里面我最兴奋。
“蝉会在树皮底下刺洞,然后产卵,树被刺伤的部分会枯萎,幼虫就从那里跌到地面,然后找到树根,钻进土里,从此以后的很多年,吸食根部水分生活。”宋之悌说。
“我爸爸是昆虫学家。”吉儿告诉我。
后来,当我和吉儿混得很熟了,我得以知道昆虫学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人。首先他们可能在年轻的时候甚至年幼的时候,就对昆虫执迷不悔,年纪稍长,学业有成,对于昆虫的了解超越了凡人。向达尔文之类的巨擎靠拢。他也是博士,但和我这样的古典文学博士不一样,我考上博士全靠“哪个导师比较好考”就去考哪个的原则,而他是纯天然的兴趣和乐趣。
昆虫学家,他们会有很漫长的时光是待在野外的,有时候为了研究和保护一种濒危的昆虫是要付出健康的代价的。
可我干嘛去了解这么多呢?这不太好。我尽量避免和吉儿太亲近,但是这孩子似乎格外黏我,有一次她爸爸有事,让学馆留她一会儿。她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品茶吃点心,然后困得不行了就睡着了。我把她放在榻榻米上,盖好毯子。她的睫毛像小灰蛾的翅膀一样透明、轻盈。嘴唇像凤蝶一样张颌,原谅我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学了很多昆虫名词,她像一只可爱的小草蛉。
我忍不住想亲她,想想还是算了。我要自持啊,不论是男女之情,还是从没体会过的母爱。昼长人静,那当爹的也不知哪里去了,呆坐不如同睡,我躺在吉儿旁边也睡着了。
等我们俩醒来,日已偏西。榻榻米上坐着宋之悌,我和吉儿同时惊呼:“你等我多久了?”
“大概一小时吧。”
“我们睡了这么久?”
“是啊,你们还各自流了一滩口水。”
我和吉儿抱在一起大笑。
隔了一会儿,宋之悌带着吉儿走了。临走,吉儿说:“爸,我们可以和老师一起吃晚饭吗?”
宋之悌看看我说:“老师能赏光吗?”
我笑笑说:“不了,妈妈在家等你们呢。”
我哥把试听课的任务加到了二十五个小孩的时候,我对他发疯了,“我真的成了你的员工了吗?!放着那么多的正事儿没做,论文没改,我天天跟小屁孩一起背诗。
我哥说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话:“这才是博士应该做的事。”
倒也是,现在多少人觉得自己大有学问,看不起童蒙的浅易,其实好好背诵一段“床前明月光”是多么必要,往深处想,那才是最深刻最忧愁的文学。
再上课,吉儿由保姆带来,她告诉我说:“我爸去婆罗洲了。”
“我爸去那里考察,住在‘女王营地’,那里有很多独角仙,还有金龟子,还有屁步甲。”吉儿露出羡慕向往的神情。
我也露出向往的神色,吉儿看了我半响说:“哦,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呢?”
“我没有妈妈,所以,你要不要和我爸爸交往,他人很好,你试试看嘛。”
五岁啊,你说出这样的话觉得得体吗。
但是吉儿没有妈妈,这是多么伤心的事。为什么没有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必须打住,不能把八卦的魔爪伸向一个孩子,我很大方地说:“好啊,我也许会请你爸爸吃饭。”
“太好了,太好了!”吉儿欢呼道。
想念的时候,其实是不需要看清楚脸的
两周很快过去了,一个下午,我正在学校里跟导师闲扯。导师是个老太太,我们谈了会儿正事她就开始跟我讲北京台的《养生台》节目,聊到后来,真是口水流尽,真想有人能救我出苦海。
这时,天意眷顾,我手机响了。
有一个声音说:“晚一点能不能约你出来。”
“能能能,好啊好啊!在哪里?嗯,我马上出发!”我才不管对方是谁,我是说给导师听的,好让她放我走。
导师说:“有事吗?那快走吧。”
我们坐在一间日式餐厅里。他说:“我女儿要我和你吃饭。”
我说:“是的,我也想和你一起吃饭。”
他说:“我女儿,她没说什么失礼的话吧?”
我说:“要说失礼,也是我先失礼。”
他问:“为什么呢?”
我答:“因为我在你去婆罗洲的时候百度了你的一切,你所有的八卦我都尽在掌握。”
他笑了笑,有兴趣继续听下去。
“然后我想到文天祥在《过零丁洋》里写道,零丁洋里叹零丁。”
他的表情肃穆起来,我就心想,这年头,能听我酸文假醋地聊文天祥的人,应该珍惜啊。
他说:“是的,孤独的时候会希望有人陪伴。其实,我也做了和你一样失礼的事情,我搜过你的微博,把偷拍的照片存在手机里。”
他给我看他偷拍的照片——那日午后,我正蹲在树下,笨熊一样地拿一根树枝在地上掘土,恣意的动作看不出任何美感,偷拍的人手抖还拍虚了,“这也叫照片?脸都看不清楚。”
他说:“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是不需要看清楚脸的。”
我恋爱了
我觉得很幸福,虽然没有彼此表白,但是我想我是在爱了。把衣柜里的全部衣服都整理一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件“你穿这件衣服我想吻你”和一件“你穿这件衣服是代表有人爱你”的衣服。
买买买!我哥说:“得攒五十个小孩才够你这通买买买的。”
我哥的世界里,计量单位是“小孩”,一个小孩的时间,三个小孩的数量,十个小孩的份额。我觉得他很可爱,可能人一恋爱了,什么都顺眼了。
宋之悌又出国了,这次去的是非洲,去非洲的热带雨林捉虫子。
我和吉儿相依为命之感更浓了,每周两次,她见到我,都如同久别重逢一般扑向我的怀里。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三周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仍旧是家里阿姨把吉儿送来,我问:“她爸怎么还不回来?”
阿姨说:“他们研究所派人去找了,没有找到。”
什么?!
孩子在远处玩儿,并没有听到。我压低声音说:“告诉我研究所的电话。”
我打过去,研究所的人说:“您是找宋之悌先生吗?您哪位?您得告诉我您是哪位才行啊。”
我厚着脸皮回答:“我是他女朋友。”
对方说:“哦,别着急,我们已经派人找了,估计这周就会有消息。”
“你们怎么会那么乐观啊?怎么肯定能找到?啊?你给我个结论,到底他怎么了?被老虎咬了?被熊咬了?”我激动得大叫。
“姑娘,热带雨林没有老虎和熊。”对方说,“别担心,他生存能力很棒。”
一树碧无情
雨夜,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我小小的公寓只有这一个阳台,还是封闭的。我想淋淋雨都得乘电梯下楼,可我真的很想淋雨。
已经是研究所说的最后一周了,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像一只孤独的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我等待一个我能爱,也肯爱我的人等了很久,远比蝉在黑暗的地底所等的十七年要久吧。可是当我遇见他,他却消失了。望望窗外雨中的树,真是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天亮了,我要去睡了。
让我做个美梦,梦的内容,就是一只小小的貘,来吃掉我所有的惶恐和“零丁”。睡到中午,被电话吵醒,我哥说:“来来来,有老师请假,来顶班。”
推开学馆的木门,先找吉儿。吉儿已经来了,身后站着的宋之悌,他回来了!
“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我很想念你。”他说。
那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场,我们会拥抱的,我可以肯定。
“没什么,你没事就好。”我有种泪盈于睫的感觉,我是哭了吗?我可不要这么没出息。我定定神,开始上课,今天我们复习《驱车上东门》。
“浩浩荡荡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执与素。”
换句话说,就是“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再换句话说,想爱就去爱吧。
是这样的吗?宋之悌?
他在学馆外的长椅上睡着了,他是太累了吧。下课后,换成我和吉儿看着宋之悌的睡相,“他会不会流口水?”我问吉儿。
“哎?要是流口水的话你会不会对他印象不好?”
“完全不会。”
“哦,你真好,你做我妈妈好吗?”“要我做你妈妈,你爸爸得先向我求婚啊。”
“他会的,一定会的。”吉儿笑着说,笑容好可爱哦。
编辑/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