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微尘里
2017-03-16陆小寒
文◎陆小寒
世界微尘里
文◎陆小寒
只是人生确实是会到这样一个阶段,觉得自己不会再有大的变数了,就此停了下来,像一艘搁浅了的船也有人说这是尘埃落定。
躲在记忆中的脸
孟诘想,还是该去再见见那个人。那张躲在露天火锅袅袅的白雾里的脸,嘴角一撇,似笑非笑的样子。
在孟诘的记忆中,2011年的冬天冷得彻骨,天总是阴沉着,云冻欲雪未雪,寒意分外钻进骨头。一向抗冻的她也买了一件羽绒服,把自己从头裹到脚。羽绒服是从王楠姐的店里拿的,灰粉色,大毛领,很衬她。
20岁时的孟诘,明眸皓齿,一副眉毛长得格外好,像小重山。但也清贫,贫穷像咳嗽一样掩盖不住。
王楠在大学旁的巷子里开了一家衣服店,孟诘在这里兼职了一年多,大概知道她进衣服的成本价,一开始扭捏着不肯拿,一定要付钱,被王楠一手拍了回去。
三十出头的王楠确实不会再为钱发愁了,她有一位年长的神秘男友,总是来去匆匆,怕她闷,给她买了一条狗,又给她开了这家服装店。店铺也是他来选的,说是和年轻人在一起吧,不显老也不寂寞。
王楠就这样,在这条巷子里开始了她三十岁的生涯,不热闹,也不寂寞,慢慢地老着,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开着她的好车,抱着她的狗来店里,风铃响,在一堆衣服里忙着挂烫的孟诘冲她笑,“楠姐,来啦。”
她喜欢这个女孩儿,漂亮,聪慧,有野心,想过上好日子。
在拿了王楠这件羽绒服之后,孟诘在店里干活愈发勤快。这天店里来了位客人,同系的风云女生沈青,美女总是隔了几个弯是认识的,她见孟诘,有些吃惊。倒是孟诘很坦然:“我在这兼职,看中了给你打折。”
沈青莞尔,开始挑衣服,不过半小时已经试了六套,嚷嚷道:“每一套都好喜欢!孟诘,我这算下来可得四五千了吧。”
孟诘老实回答:“打完折也得四千多了。”
沈青略一踌躇,道:“都要了,帮我包起来吧。”
四千块相当于一个普通大学生半年的生活费,孟诘有些吃惊,收了钱,打包好衣服,送她至门口:“要不要我帮你拎回宿舍,有点儿沉。”
“不用啦,有人来接我。”
孟诘这才注意到巷子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红色的小跑车,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白色麻料衬衫,浅色破洞仔裤,鼻梁上架一副彩片墨镜。
“呵,就进去半小时,斩获这么多!”
他的声音底子是温润的,像清晨沾着露水的松片叶子,然而不知缘何,浸了一股子玩世不恭,因而显得油腔滑调。
沈青道:“我给你们介绍下吧,孟诘,我同学。宋薇橖,算是我们的学长,10级编导专业的。”
那是孟诘第一次见到宋薇橖,她望着他这张被墨镜遮了大半的脸,不经意地皱了皱眉,他则明目张胆地挑了挑眉。
好日子是会上瘾的
一个星期后,沈青来找她,开门见山,“孟诘,你要不要做别的兼职,提成可比卖衣服高多了。”
沈青是来帮宋薇橖做说客的,其实就是去他的公司当公关,接待投资商这类的重要客人。宋薇橖有一家影视小公司,毕业后赚的第一桶金就买了现在开的那辆四十多万的小跑车。公司开在大学边,孟诘也偶尔看到这辆车载着美女招摇过市,模样十分狷介,但不知为何让人讨厌不起来。大概是有一副好皮囊,又是白手起家,难免有些得意忘形。
宋薇橖在公司见到沈青领来孟诘,嘴角咧了咧,仿佛在说:“看,你不是也来了。”
孟诘则在心里说:“不偷不抢不卖身,这钱凭啥不赚。”
当晚就有饭局,山西来的几个煤老板,听说电影赚钱,想投两部试试。宋薇橖定了个包厢,好酒好菜招待。
孟诘留意听着,这一晚的生意谈得应该是很顺利的,散场的时候宋薇橖脚步有些虚浮,递给她们两个信封,就独自打车走了。
孟诘打开来一看,两千块,咂了咂舌。
沈青揽过她的肩膀:“我说是好差事吧,今天晚了,宿舍早锁门了,去我那将就一晚吧。”
沈青租了个干干净净的两居室,没有女生宿舍的拥挤、嘈杂,孟诘躺在这张香软的床上,心中感慨,好日子是会上瘾的。
那一年的冬天最冷的时候,孟诘从宿舍里搬出来,宋薇橖在楼下等她,冷得直跳脚,却见她只拖出来两个行李箱,瞥了瞥嘴:“杀鸡焉用牛刀。”
话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尽心做车夫,到了小区里两手拎上五楼,墨镜从鼻梁上滑下来,有点儿滑稽。
孟诘想起沈青说的:“他呀,可能是宝玉转世,对每个他认识的女孩儿都很好。不过,对谁都好,也挺令人失望的。爱一个人,不就是图他觉得你最珍贵吗?”
孟诘望着认真给一株快死的植物浇水的宋薇橖,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天怪冷的,我请你吃火锅吧。”
他们之间的情谊,就是从那一顿天寒地冻里热气腾腾的火锅开始的。宋薇橖带她去一家叫“老地瓜”的重庆火锅,隐在一幢老房子里,带个敞亮破旧的院子,屋里摆五桌,院子里还能坐上七八桌,近深夜推门进去,满院的白雾,混着牛羊的肉香和辣椒花椒热烈的香味,如梦境一般。
他们都是无辣不欢的人,在这口味清淡甜腻的城市,能结伴饕餮辣椒的人像遇到知音。孟诘被辣得满脸通红,却仍是一边一杯杯喝着冰水,一边一次次把筷子伸进牛油辣锅里。
宋薇橖好奇:“你是重庆来的还是四川来的?”
“我是无锡人。吃过一次辣就上瘾,真是没办法。”
“维基百科上说,辣其实不是味觉,而是一种轻微的痛感,所以让人迷恋。”
孟诘看着宋煞有介事的样子,蓦地笑了。
见不得光的念头
孟诘不去楠姐那卖衣服了,王楠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关照她:“你不要学我,爱情和男人都不是长久的依靠。”
孟诘心里是向着好的,她的功课优秀,努力一把保研不成问题。再加上宋薇橖带着她开了眼界,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他们口中的“圈子文化”也让她心中有些向往。
她不愿意用“利用”这样的词语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是帮助更恰当些,他们对彼此都是有价值的。只是时间久了,心中难免生出失望来,宋薇橖对她,或是对沈青,或是别的漂亮的公关女生都是一样的,不偏不倚。而她心里对他微微不一样了:见他深夜喝酒会心疼,恨不得把酒全倒进自己喉咙;他给她厚厚的信封的时候也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了,脸红一阵白一阵,要命的尴尬。而宋薇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揽着她的肩膀,语气狎昵:“你应得的,拿着。”
这年寒假回家过年,孟诘给家人买了礼物,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赶火车,宋薇橖却在此时出现,红色高领毛衣加破洞仔裤,一身喜气洋洋的过年装扮。他把孟诘送到车站,又从后备箱拎出一大袋零食,让她路上吃。
孟诘的心就是在一瞬暖了,车站外天气冷得肃杀,她只觉得自己站在一个春暖花开里。这个男人有帅气的面容,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体贴,也有一点薄情,一点见异思迁。可是他现在深情地望着自己,灿烂地笑着,说:“孟诘,来抱一抱,新年快乐。”
抱着,他往她衣兜里放了一个红包。
孟诘在火车上打开来看,里面一张簇新的一百元,还有一张纸条,写着:孟诘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孟诘想哭。
只是孟诘的心,很快也就冷了下来。她才知道不是独有她有这样的待遇,他给每一个女孩儿都包了红包,至于是不是都有一张纸条,她已经不在意了。她长长地嘘了口气,对蔓延的爱意束手无策,对自己的软弱无能为力。
只有躲。躲是侧着半个身子藏在几棵树后,心里见不得光。
再给他点儿时间
新年过后再回到学校,孟诘不愿意去宋薇橖那里了,她躲在租来的小居室里认真思考自己的去向,是继续读研还是出去找工作。宋薇橖打电话过来,她挂了;沈青喊她出去玩,她也拒了。他们的世界她体味过了,反而怀念起从前在王楠的店里那个没见过世面的自己。
门铃响了,宋薇橖这个不速之客站在门口,手中大包小包的吃的:“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傻站着干什么,接着啊,车里还有电磁炉和锅。”
这是宋薇橖帮她搬家后第二次来这里,和那时的四壁萧然相比,眼前的景象温柔很多,也多了很多暖融融的烟火气。他望向在厨房里低头洗菜的孟诘:居家的打扮,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侧身去拿盘子,脸上干干净净的。头顶有一盏小吊灯,照见她侧面的轮廓,脸上的小绒毛淡淡的。
他们面对着面涮火锅吃,白雾从他们中间蒸腾起来,看人都有几分不真切。孟诘低头,淡淡地说:“我喜欢上你了,以后我不会来了。”
宋薇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孟诘,过年的时候我给你发的短信你都没有回。你要知道,只有给你的红包里,有我自己亲手写的纸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给你讨个好彩头。我对你和旁人有一些不一样,但是我并没有准备好。孟诘,我是不婚主义者。”
孟诘垂下眼,神情恹恹的:“我懂了。”
宋薇橖诚意挽留:“或许你毕业以后可以来我的公司,你学传媒也算专业对口,我们给彼此一些时间相处,也许到时候想法就变了。”
就这样,孟诘留了下来。母亲在家乡得知她没有读研,也不准备回来,而是进了这么一家小公司,气得一个月没有给她打电话。
只是她和宋薇橖,还是恋人未满的境地。那天是她生日,他一定要带她去商场买一样礼物,她也没有挑奢侈品,而是选了一个金镯子。
宋薇橖嫌弃道:“上了年纪的人才喜欢金子。”
“但是保值啊,以后你缺钱了,可以拿去换钱。”
宋薇橖一怔:“傻丫头。”
孟诘亮亮的眼睛望着他:“你第一天知道我傻吗?”
他的大手覆盖上来,遮住她的眼睛,“孟诘,再给我一点时间。”
人生如能不相见
孟诘以为,只要自己硬住心肠,不放弃,她和宋薇橖是会有很多时间的。直到那一晚,她应酬的客户喝醉轻薄,宋薇橖赶来的时候,孟诘已是衣衫不整。客户在一瞬间清醒了,连声道歉,并表示为了补偿,愿意签下他们一直在谈的合同。
宋薇橖看着孟诘,攥紧的拳头松了开来,她的眼眶也红了。
心里觉得万分羞辱,也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声活该。
孟诘把自己在家里关了三天,宋薇橖锲而不舍地在门口守着。开门见他的时候,地上一地的香烟屁股,他衣服皱着,喉咙哑着:“孟诘,我可以补偿你。不然,我给你买辆车吧,你驾照也考到了,正好练练手。”
孟诘看着他:“我要的,只是一句对不起。”
他吁了一口气,去握她的手:“孟诘,对不起。”
她却低头笑了:“车钥匙呢。”
他讨好似的递上自己的车钥匙:“先拿我的去开,回头带你去挑。”
宋薇橖的那辆车,当晚就被孟诘撞毁在一条人烟稀少的路上,人也重伤,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宋薇橖来看他,只字不提车子,哀哀的眼神,好像是心疼她的。
只是孟诘的心,冷了、败了。
宋薇橖走后,沈青也来看她,立在她面前一脸愧疚:“早知道我就不喊你来了,还害了你。”
孟诘轻轻提了提嘴角,“不来也就不会认识他了,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光。”
她好了以后就自己出院了,什么人也没通知,换掉了手机号码,从此杳无音讯。
所谓的尘埃落定
人们是怎么去形容故乡的呢,有一个日本人说:故乡啊,碰着触着的都是荆棘的花。
回到故乡的第三年,孟诘深深体会到这种荆棘的花,心里是暖的,有着落的,只是也有些微的疼:放弃过往的疼、平庸日子的疼、过密亲人的疼。
只是人生确实是会到这样一个阶段,觉得自己不会再有大的变数了,就此停了下来,像一艘搁浅了的船。也有人说这是尘埃落定。
在这几年里,孟诘和旧人唯一的联系也就两次,一次是王楠的葬礼,她死在某一个台风夜,用红酒就着吃了一整瓶安眠药。葬礼简单潦草,那个见过的神秘男友并没有现身。还有一次联系是沈青的婚礼,新郎外表并不出众,举止的细枝末节处却很温暖。在化妆室的后台,沈青拉着她的手,说:“你走了以后,宋薇橖找了你很久、很久。”
孟诘的心里微微动了动:“你还和他有联系吗?”
沈青摇头:“好久不见了。不说他了,来,孟诘,我带哪个头纱好看。”
沈青的婚礼之后不久,孟诘接到一个陌生来电,那人在那头也不说话,沉默了半天,孟诘吁了口气:“是你啊……”
去寻他的路程,要乘一辆火车,再换一辆长途车,到达这个边陲小镇的时候,天微亮,春日的气息,并不寒冷。孟诘看到站台上站着一个农民打扮的男人,他有结实的肌肉、健康的肤色、还有一张久违的面孔。孟诘想起初见他时,墨镜遮住半张脸的狷介,恍如隔世。
倒是宋薇橖,好像他们只是一阵没见面的老朋友,云淡风轻地抱了抱她,接过她小小的行囊,带她往回走。
“去我的农场吃个早饭,然后好好睡一觉。刚挤好的牛奶、刚下的鸡蛋、刚摘的蔬菜,时间都刚刚好。”他的语气很雀跃。
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镇,被一条很老很老的铁轨一分为二,每天都会有数次短暂的封锁。孟诘遇到了,她和宋薇橖并肩站着,看着运煤的黑漆漆的老式火车不快不慢地经过,发出铛铛铛的声音,阳光也一点点从天边溢出来,宋薇橖向她描述的那个温暖的农场就在铁轨的对面。封锁快要结束了,身边多了几个挑着新鲜蔬菜的当地村民,一只小黄狗蹭了一下她的裤脚,欢快地跑了,这个清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平静而美好的。
孟诘却在这一刻,特别想哭。
编辑/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