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仿生学
2017-03-16孙丽
文◎孙丽
爱的仿生学
文◎孙丽
因为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歌里的女子真是隐忍、贤惠和美好。
妈妈的另一个名字叫明月
我妈妈给我讲过她年轻时的一件事儿:那时候她在钨矿工作,她是办公室的描图员,就是工程师画好图纸,她再拿一张纸蒙在上面描,就是这样的一个工作。
但就是这样一个工作她都没做好,因为她生了我。作为一个婴幼儿的妈妈,她每时每刻都惦记着我,她说:“我把你放在托儿所,隔着三幢办公楼,我都能分辨出你的哭声。”我妈动不动就往托儿所跑。工程师不乐意了,把我妈妈告到领导那儿,于是领导把妈妈调到仓库做仓库管理员。
那年冬天,天气奇寒,我妈妈坐在温暖的仓库里,把帆布撕成小块,用缝纫机制作背包。我妈妈当年制作的包,跟现在流行的动辙上千的大牌购物袋是一样的。当时仓库里有手套、头盔、靴子、棉衣、棉裤,还有粮票和油票。
除了做包,我妈的工作还有发给工人这些,同时在他们带的本本上盖一个印章。
忽然有一天,一辆蓝色卡车开来,卸下一整车的海螺。都是从丹东运来的活的海螺,卡车司机下车,我妈妈和几个管理员清点货物。忽然妈妈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不是同事惯常喊的“小李”,是喊的“明月”。我妈妈回头,司机扔了烟头,踩灭。
这位司机是我妈妈的旧时同学。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没有恋爱,他们那个年代不兴动不动就恋爱。这位司机曾经为了帮我妈妈抢购一支圆珠笔和别人大打出手,帮我外婆铲过雪,帮我舅舅借运动会要穿的钉子鞋。
属于青春的爱好真挚
我妈妈给我讲了这件事,我很喜欢。
那么怅惘,不论是对于她,还是对于他。他来看她,知道她结婚了,有了小孩了,是古诗词里那句“叶已成荫子满枝”,所以,他只是来看看她。
她给他棉衣,也知道他会因此觉得羞辱,但是她想呵护他的心情最终战胜了可能会带给他的伤害。
一个朴素的故事,好就好在什么都没有开始,一切就已经结束。
现在的人做不到那样了,现在也没有堆着棉衣、棉靴、红薯、大萝卜的仓库,就连钨矿石也没有了,矿山成了秃山,又植树造林,种上落叶松。
我母亲现在已经是六旬的老人了,我也早就过了我母亲当年的年纪。对于我来说,生命中也有一位这样的男同学,我多希望他也能像那位司机叔叔一样,漂流在茫茫人海,不复相见,但是他和我前段时间遇见了。
我们是在同学聚会上重遇的。同学聚会这种事,大抵都是两种人乐意起哄:一是发财了,想让大家都知道他发财了的人;二是生活腻味了,想重温旧日恋曲的人。
同学聚会是一个暴发的男同学召集的,来了大概一半儿的人。吃一顿饭,唱一场歌,然后拉到酒吧继续喝。我说:“我得走了,我还有点事。”其实我惦记着我没有写完的小说,编辑在微信那头眼睛都要喷血了。“别走啊。”有人说,“当年喜欢你的人是谁,你还没有猜出名字来呢就敢走!”
我看着这群醉鬼,也是醉了,随便指着当中的一个说:“哦,就你,大胖子,哈哈哈。”
大胖子无辜地说:“不是我。”
然后,一位男同学就被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指认了。我装作没心没肺地说:“哦,是你啊。哈哈哈,有眼光。”
其实我知道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喜欢过我,那时的校园里还流行圣诞节互发一张圣诞卡,就像现在学校里逢节发个微信红包一样。碰巧有个同学送我一张有泰戈尔诗的贺卡,我说:“哇,这张真好,诗也很美。”
结果当天下午,喜欢我的这个男生就把一整套贺卡都买回来了,送给我。记得那时窗外下着鹅毛大雪,教室里暖烘烘的,散发着踢球男生堆在后墙的臭鞋味。
青春的气味,臭哄哄,但是好温暖。我说:“谢谢你。”
他说:“以后放学能和你一起走吗?”我迟钝地答:“可是我和小芬还有代丹一起走。”
“我跟在你们后面就行。”
从那天起他真的就在每个晚辅导放学后跟在我身后,拿着手电为前面的我照亮。他不说什么,只听着我和前面两个女孩子说笑。我的闺蜜们心知肚明,她们似乎羡慕我,有时候用话揶揄我,但是这种揶揄是亲密的。
最初就是这样的一段故事。
初三时他去省会的体校踢足球,我考上了重点。
在毕业时,我着实伤心了一阵子。人在青春时代的感情好真挚,这种真挚是成人不能比的。青春的记忆是一块平整的原
我妈妈看到他穿了开线的旧大衣,一双懒汉鞋,就拿出自己的那套男女通穿的棉袄棉裤,还有双棉靴子塞给他:“给。”
我跟母亲说:“你这样不妥啊,他会觉得你在施舍,男人受不了被自己喜欢的女人施舍!”
我母亲说:“是啊,但是我不后悔,他需要那些。”
最后,他拿着东西走了,临走前他说:“你挺好的,就好。”没有说“谢谢”什么的,说不出口,也没法说出口。木,那些真挚的感情是刻刀,刻出最初的线条,即使是反复印刷,仍旧是出色的版画。而成年后的情感,充其量只能是在其上略作修改。
我们都醉了
他现在是一家公司的上层,还没有结婚,但是已经有未婚妻了。他在众人中对我举杯,说:“没错,我最喜欢你。”
作为作家,这句话我可以做出很多种领悟——当年有很多人喜欢你,我是最喜欢你的一个。
当年有很多我喜欢的女孩,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哈哈哈,喜欢就抱一个,抱啊,抱啊,抱啊。”那些人在起哄。我们把最真挚的情感拿来把玩,在那种场面里,谁认真谁就是土鳖啊。
拥抱了一下。这个怀抱和我想象的怎么略略有些不一样呢?
不一样在哪里呢?
就算是作家,也很难不用比喻而形容出这个拥抱和想象中的拥抱的区别。所以还是打个比方吧。想象中的拥抱,是用纱网捕捉天空中最孤独的那朵小白云,捉不到,它总飘远;现实中的拥抱,是忽然降起一阵雨,树叶上的灰尘被扬起,好热。想象中的拥抱是“只恐夜深花睡去”;现实中的拥抱是“五月榴花照眼明”。酒都醒了。聪明狡猾的男女悄悄溜了,人越来越少,几个傻子还在喝,醉的人趴在地上,我的同学真这么中年吗?这情景不是微博段子手常写的那种事吗?然而真的有发生啊。
我和他算是这猥琐场面里稍微清醒的两个。他说:“你回家吗?”
我说我回家。
他说我们都醉了,叫一个代驾。
代驾开我的车。他没开车,他说他知道今天会喝酒。
所以他坐在我的车上。好为难,我是在半途最近的叉路口对他说你该下车了,还是邀请他到我家喝杯茶呢?
或者一开始就错了,他应该去叫TAXI,而不是搭我的车啊。
最终我们在我家门口的路边都下车了,坐在马路牙子上聊天到天亮。
洒水车开了过来,淋了一身的水。
一辆出租车解救了我和他,他走了。我终于可以回家写稿了。
当年毕业前刘若英正当红,《很爱很爱你》这首歌几乎成了毕业歌。一直到毕业之后的暑假我才偶然看到这首歌的MV,才看清歌词。原来那句歌词我一直听成了: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赶集。她们笑的前仰后合:“哈哈哈,农村版的情人。”
我们在笑声中领悟着刘若英,我喜欢带有“情”字的词,我喜欢情感、情绪、情愫和情怀。
15岁,为赋新愁请说辞的年纪,一个人坐在高楼的天顶,我打开一盒红双喜,我爸爸的烟,对着天空想吐一个圈圈,没成功。呛得咳了起来,当时心里想着的是:再也见不到他了,然后就看到楼下有个黑影子,我喊道:“喂,你干嘛?”
他抬头,没一会儿来到天顶,“我路过。”他说。他明明不是路过,我可以肯定他是来找我的。
他给我吐了个烟的圈圈,很漂亮,用手在空中划一下,它从圆形变成了不太规则的形状,勉强看出是一个心形。
回忆着这些,记得在完稿的下午,终于爬上床昏沉睡去的我,觉得很幸福,就到这里多好啊,我对人类的情感要求不高,因为我真的对人类这种动物没太多的自信,包括我自己。
情话和情人
我知道他会来再找我,用各种原因各种借口。他约我出来要我帮他们公司写稿。谁不知道他要的稿其实是应该交给广告公司去操办的。
他约我去喝咖啡。
仔细看这个人呢,他比小时候长得好看了,小时候虽然是浓眉大眼,但是没现在舒展。拥抱我的时候,身上有墨水和草药的味道,他没喷男士香水,不是那种娘炮的人。
他谈起他的未婚妻,说她人很好,也漂亮,他很爱她,她也很爱他。
我心想,你们既然这么相爱,为什么你还和旧日女同学我约会?
所以他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情场老手了吗?真悲哀。要知道他要是念叨他对未婚妻不满,我必然看低他,不仅仅是人格上的看低,智商上也会看低。
他说:“但是……但是你知道吗?我对她没有那种感情。”
“哪种感情?”
“那种对你的感情,生怕冒犯了你,又总想接近你,接下来又很想冒犯你。”他说。
这样的情话真是动听,哪个女人不为之心动呢?他约我去菲律宾的一座小岛上旅行,这是他结婚前难得的一次放飞,借着公司的某种名义。据说那岛上盛产一种芒果,看着像网球,硬的,绿的,但是吃起来让人一口三叹。
“去不去?”
他问我,“去不去?”
我说,“算了吧,我最近还要和编辑沟通出版图书事宜,找不到我编辑追杀我。”
其实我很想去,我也是血肉之躯,不说别的,单就面前这个男人美好的肉体,也可一试,不求回报、不求将来的约一个。
“做我的情人。”他忽然牵住我的手说。成为他结婚之前的最后一个情人,甚至以后也是,未来也是,凭什么?为什么?
懂得节制,明白道理
我们就此失去联系了。
所以我说,我羡慕我母亲年轻时的故事,有一个喜欢过他的男同学,多年后出现了,说完一句话,又消失在茫茫人海,挺好的。
怯怯的,郑重的,微末的,渺茫的,含蓄的,天真的。
这样多好。
所以说,还是老一辈厉害,懂得节制,明白道理。
听着《很爱很爱你》长大的一代人,做事是过犹不及啊。
但我既然知道了那座岛的名字,知道了那里的芒果美味,有空我也去走走,我的书稿终于交付印厂了,编辑说:“你接下来打算干嘛?”
我说我去国外赶集。
到了菲律宾的龟毛拉丝岛,逛当地的集市,守着水果摊,和小贩蹲在一起,看来往路人。他给我一袋芒果“How much?”我问。
“Free!”小贩慷慨地说。
那芒果真是好吃,是脆的,又是细腻的,甜度刚刚好,带着芒果特有的香气。
每天都来集市闲逛,也在耳机里播放着旧时音乐——
很爱很爱你,所以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奔去
很爱很爱你
只有让你拥有爱情我才安心
歌里的女子真是隐忍、贤惠和美好。
现实里的女子比较有骨气、任性和做作。
地球上的两个人
能相遇不容易
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
嗯,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赶集。
编辑/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