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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断片

2017-03-16雷蒙德·卡佛

延河 2017年2期
关键词:普罗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美国当代著名短篇小说家、诗人,1938年5月25日出生于俄勒冈州克拉斯坎尼镇,1988年8月2日因肺癌去世。高中毕业后,即养家糊口,艰难谋生,业余学习写作。1966年,获爱荷华大学文学硕士学位。1967年,作品第一次入选《美国年度最佳小说选》;70年代后写作成就渐受瞩目,1979年获古根海姆奖金,并两次获国家艺术基金奖金;1983年获米尔德瑞──哈洛·斯特劳斯终生成就奖;1985年获《诗歌》杂志莱文森诗歌奖;1988年被提名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并获哈特弗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同时获布兰德斯小说奖。卡佛一生作品以短篇小说和诗为主,还有一部分散文。著作主要包括短篇小说集《请你安静一下好不好?》(1976年)、《愤怒的季节》(1977年)、《当我们谈论爱情时谈论些什么》(1981年)、《大教堂》(1983年)、《我打电话的地方》(1988年),诗集《冬季失眠症》(1970年)、《鲑鱼夜溯》(1976年)《水流交汇的地方》(1985年),《海青色》(1986年),《通往瀑布的新路》(1989年)等。

我父亲二十二岁时的照片

十月。在这阴湿,陌生的厨房里

我端详父亲那张拘谨的年轻人的脸。

他腼腆地咧开嘴笑,一只手拎着一串

多刺的金鲈,另一只手

是一瓶嘉士伯啤酒。

穿着牛仔裤和粗棉布衬衫,他靠在

1934年的福特车的前挡泥板上。

他想给子孙摆出一副粗率而健壮的模样,

耳朵上歪着一顶旧帽子。

整整一生父亲都想要敢作敢为。

但眼睛出卖了他,还有他的手

松垮地拎着那串死鲈

和那瓶啤酒。父亲,我爱你,

但我怎么能说谢谢你?我也同样管不住我的酒,

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钓鱼。

巴尔扎克[1]

我想起戴着睡帽的巴尔扎克,

在他伏案写作三十小时后,

雾气从他脸上升起,

长袍睡衣黏着

他毛茸茸的大腿,

他挠着痒,徘徊

在敞开的窗边。

外面,林荫大道上,

债主们肥胖而苍白的手

正捋着胡须和领结,

年轻女士们梦想着夏多布里昂[2]烤牛排,

和年轻男人们一道兜风,这时

空空的马车咣当驶过,散发出

车轴润滑油和皮革的气味。

像一匹庞大的役马,巴尔扎克

打着呵欠,喷着鼻息,缓重地

走向盥洗室,

撩开他的睡袍,

将一大泡尿射进

十九世纪早期的

便器。蕾丝窗帘捕捉到

一阵微风。等等!睡前

最后一场戏。他的头脑兴奋着,

回到桌边——钢笔,

墨水,散乱的纸张。

普罗塞[3]

冬天普罗塞城外的山上

有两种田:新绿的麦田,夜里

麦苗从犁过的地里升起,

等待,

然后又再升起,抽穗。

野鹅爱这种绿小麦。

我也曾尝过一些,想弄明白。

还有延伸到河边的麦茬地。

这些是已失去一切的田地。

夜里它们想要回忆自己的青春,

但它们的呼吸缓慢又不平稳,

生命正陷入黑暗的犁沟。

野鹅也爱这种碎麦粒。

它们愿为它而死。

但一切都被遗忘了,几乎一切,

而且如此之快,啊上帝——

父亲们,朋友们,他们进入到

你的生命,重又出去了,几个女人呆了

一会儿,然后走了,麦田

转过身,消失在雨中。

一切都会离去,除了普罗塞。

那些驾车回来穿过数英里麦田的夜晚——

拐角处车前灯扫过麦田——

普罗塞,那个小镇,闪耀在我们翻山的途中,

发热器喀嚓作响,疲惫到了骨子里,

火药味还留在我们的指尖:

我几乎看不清他,我的父亲,正眯眼

瞥过驾驶室的风挡,说,普罗塞。

德舒特河

这片天空,比如说:

幽闭,灰暗,

但雪已经停了,

这点总算不错。我冷得

连手指

也没法弯曲。

今天早上走到河边,

我们惊扰了一只

正撕咬着兔子的獾。

獾的鼻子流着血,

血溅在鼻子和锐利的两眼间:

捕食本领和慈悲

可不相干。

后来,八只绿头鸭飞过,

没有朝下望一眼。河面上

弗兰克·桑德梅耶正在钓鱼,拖着钓绳

钓虹鳟。他在这条河上

已经钓了很多年,

但二月是最好的月份,

他说。

纠结,没戴手套,

我对付着一堆迷宫似的尼龙线。

远方——

另一个男人正抚养着我的孩子,

与我的妻子同床共眠,同床共眠。

永遠

游荡在屋外的烟幕中,

我顺着一只蜗牛的痕迹

穿过花园来到花园石墙。

终于一个人了,我蹲下,

看看有什么事可干,突然

我将自己贴在潮湿的石头上。

开始慢慢地察看四周,

聆听着,调动

我的全身就像蜗牛

调动它的身体,放松,然而警觉。

真神奇!今夜是我生命中的

里程碑。过了今夜,

我怎么还能回到

那另一段生命?我凝望着

星星,用我的触角

向它们挥舞。我坚持了

几小时,仅仅是休息。

后来,悲伤开始一滴滴

落在我心里。

我想起父亲已经去世,

我很快就要

从这个小镇离开。永远。

再见,儿子,父亲说。

快天亮时,我爬下来,

踱回屋里。

他们仍在等待,

恐惧闪过他们的脸,

当他们第一次看见我陌生的眼睛。

害怕

害怕看见警车驶进车道。

害怕在夜里沉睡。

害怕不能入睡。

害怕过去浮现。

害怕现在飞逝。

害怕电话在深夜响起。

害怕雷暴雨。

害怕清洁女工脸颊上的污渍!

害怕告诉我不咬人的狗。

害怕焦虑!

害怕不得不辨认朋友的尸体。

害怕钱花光了。

害怕拥有太多,尽管人们不会相信这个。

害怕心理评估。

害怕迟到,害怕比其他人到得早。

害怕我的孩子们信封上的字迹。

害怕他们先我而死,我会感到有罪。

害怕不得不与母亲一起度过她的晚年,

在我自己的晚年。

害怕混乱。

害怕今天将以一张不愉快的纸条结束。

害怕醒来时发现你已不在。

害怕不能爱,害怕爱得不够。

害怕我爱的事物对我爱的人来说将是

致命的。

害怕死亡。

害怕活得太久。

害怕死亡。

我已经说过。

依旧守候头号人物

既然你已经走了五天了,

那我就把想抽的烟全部抽完,

在我想抽的地方。做小圆饼,就着

果酱和肥腻的熏肉吃。大块面包。纵容

我自己。在海滩上散步,如果我

愿意。我还想要,独自一人

想想我年轻的时候。那些

毫无理由爱过我的人。

我是怎样爱她们胜过所有其他人。

除了一个。我要说我会在这儿

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当你不在的时候!

但有一件事我不会做。

我不会睡在没有你的我们的床上。

不会。这样做不会让我高兴。

我会睡在我真正想要的地方——

你不在时我睡得最好并且

不能以我的方式拥抱你的地方。

我书房里的破沙发上。

给苔丝

海峡外海水正掀起白浪,

正像他们说的。很狂暴,庆幸

我没有出海。很高兴我整天

都在莫尔斯河钓鱼,来回追逐一条红色的

蛮勇的鱼。我没钓到什么。甚至没有鱼上钩,

一条也没有。但没关系。还是很美好!

我带着你父亲的折叠刀,跟随了

一条狗一会儿,它的主人叫迪克西。

有时我觉得如此快乐,不得不停下

钓鱼。我闭上眼睛躺在河岸上,

听着水流发出的声响,

和树尖上的风。同样的风

在海峡上吹过,但也是不同的风。

有一刻我甚至允许自己想象我已经死了——

情况还好,至少在几分钟内,

直到真正陷入:死亡。

当我闭眼躺在那儿,

正是在我想象假如我真的再不能起身

那将会怎样之后,我想起了你。

我睁开眼,彻底起身,

重又变得快乐。

我感激你,你知道。我想告诉你。

小步舞

明亮的清晨。

我所求越多越一无所求的日子。

只要这一生,再不要更多。甚至,

不期望有人跟着。

但是如果有人跟着,我希望是她。

那个在鞋尖

佩着小小钻石星星的人。

那个我看着她跳小步舞的女孩。

那古典的舞蹈。

小步舞。她跳着,

以它应有的方式。

和她想要的方式。

烟斗

我写的下一首诗里将有木柴,

就在诗的中央,木柴厚厚地

覆着树脂,我的朋友将留下

他的手套,对我说,“对付那东西时

戴上它们。”下一首诗里

也将有夜晚,和西半球

所有的星辰;还有浩淼的水域

在一弯新月下闪烁数里。

下一首诗将有一间卧房

和它自己的起居室,天窗,

沙发,桌子和靠窗的座椅,

午餐前一小時新剪下的一瓶紫罗兰。

还将有一盏灯点亮在下一首诗里;

外加一只壁炉,浸透了松脂的

冷杉木在那儿燃烧,消耗着彼此。

噢,下一首诗将擦出火花!

但不会有任何烟卷出现在那首诗。

我将改抽烟斗。

睡眠

他睡在他的手上。

在岩石上。

在他的脚上。

在其他人的脚上。

他睡在公共汽车上,火车上,飞机上。

睡在岗位上。

睡在路边。

睡在一袋苹果上。

他睡在收费厕所里。

在干草棚里。

在超级圆顶建筑里。

睡在豹牌汽车里,和小货车的后部。

睡在剧院里。

在监狱里。

在船上。

他睡在小棚屋里,还曾经,睡在城堡里。

睡在雨里。

睡在晒出水疱的太阳下。

在马背上。

他睡在椅子里,教堂里,在豪华酒店里。

他一辈子都睡在陌生的屋顶下。

现在他睡在泥土下。

睡了又睡。

像一个古老的国王。

河流

我蹚水,越来越深,在黑暗的河里。

夜晚,河水涌动,

回旋,当它裹住

我的双腿,紧紧抓住。

小鲑鱼冲破水面。

幼鲑冲向一边,三龄鲑另一边。

随着挤压,沙砾在靴下翻滚。

大鳞鲑狂暴的眼睛注视着。

它们巨大的头部慢慢地转动,

眼睛燃烧着愤怒,浮游

在深流里。

它们在那儿。我感觉到它们在那儿,

我的皮肤刺痛。但是

还有些别的什么。

脖子上的风让我浑身紧绷。

感觉头发竖起来了,

当某样东西触到我的靴子。

越来越害怕看不见的事物。

然后是充斥在眼里的一切——

那枝桠累累的河对岸,

身后山脉深暗的边缘。

以及这条陡然间

已变得黑暗和湍急的河流。

不管怎样,吸一口气,撒网。

祈祷不要有什么来袭。

一天中最好的时光

凉爽的夏夜。

窗户开敞。

灯亮着。

水果在碗中。

你的头在我的肩上。

一天中这些最愉悦的时刻。

接下来,当然,

是那些清晨的时光。还有

临近午餐的时候。

以及下午,和那

薄暮时分。

但我真爱

这些夏天的夜晚。

甚至超过,我想,

其他那些時辰。

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

这时没有人能影响我们。

或者说永远。

昨夜,一场风暴袭来,毁坏了

电路。我从窗子

向外望,树木半隐半明。

低垂着,覆上了白霜。广袤的宁静

笼罩着乡野。

我向来深知。但在那一刻

我感觉到,我这一生从未许过

虚妄的承诺,也未做过

逾矩之事。我的内心

尚且纯净。后来那天早上,

当然,电路重新接通。

太阳从云层后步出,

融化了白霜。

万物和从前一样。

黄昏

独自垂钓,在那倦秋的黄昏。

垂钓,暮色罩临。

体味到异常的失落,然后是

异常的欣喜,当我将一条银鲑

拖上船,又将鱼裹进网里。

隐秘的心!我凝视流逝的水,

又抬眼望那城外群山

幽暗的轮廓,没有什么暗示我

我将苦苦渴念

再次回到这里,在死去之前。

远离一切,远离自我。

注释:

[1]巴尔扎克(Balzac,1799—1850):法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创作的《人间喜剧》共91部小说,被称为法国社会的“百科全书”。

[2]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国早期浪漫主义作家,外交家。诗中的“夏多布里昂烤牛排”为其厨子创制的名菜。

[3]普罗塞(Prosser):小镇名,位于美国华盛顿州。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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